灵修又回复了那副妖娆的本相,丹唇微启:“啧啧,这些年轻人就没个省事的,与您当年也是不遑多让啊。”
皇帝舅舅瞟了她一眼,未出声,疾步走过来拉起我的手,语气柔和:“熬了一夜,可是累坏了罢,赶紧用点膳食补觉去。毋用多想,万事有朕在。”他顺手把我的散发别到耳后。
“诺。”我垫起脚,冰凉的手指想要抹去他眼下已近骇然的乌青:“舅父也毋太过焦虑,只有把身子将养好,才能更好地处理事情啊,如此辛劳,阿悠心疼!”
“唷,好一幅‘父慈女孝’,诺大的汉宫到只有你们两个才像是一家人呐~~”我侧首看着灵修,她的眼角眉梢不无讥讽。
“依朕看,你的疯病怕是又犯了,来人……”
“不必了。”皇帝舅舅正欲唤人却被灵修止住,她虚拍了下衣袖:“吾也无意在此多呆,这宫里怕也只有中宫能清净些了。”
“不过。”已走出几步的灵修蓦地回首:“毋忘了你应承过的事,无论你想做甚事,我只想要我的儿子平安!”
“汝尽可安心,他也是朕的儿子。”皇帝舅舅微顿,强调道:“唯一的儿子。”
这并不是我第一次见死人,可是一想到被这白绫布包着的人形就是那眉清目秀、眼中带羞的赵家千金,是那个跪在夜风里倔强而单薄的身躯,是我在宫门前亲迎进来的别扭新娘,心上又岂止是堵得慌。
皇帝舅舅下旨以正妃仪制厚殓她,东宫上下一日之间红白交替,依旧是锣鼓喧天,钟罄悲鸣,可惜这样的闹腾也唤不醒这条年轻的生命,这一次她仍是被隔绝在这繁华之外,只不过真的是羽化而去了。
我瞅见了头天嫁女翌日葬女的赵大人,他匍在灵前,嘤嘤哀泣,几近悲绝。几个妇人正在从旁劝慰,想来该是他的妻妾们了。哼,不管赵千金是如何丧命的,赵大人您恐怕都脱不了干系罢,人都没了,再来这里装模作样,何苦来哉?
转开视线,就看见了太子,他一身重孝,神情莫名,萎败地立在馆前。
我欲上前安慰,却不晓得从何说起,只得远远陪他站着。
倏然,宫人一声唱和传进来,所有人都止住了动静,睁大眼睛望着门口。
“赵家二公子前来悼念。”
缓步走进来一个消瘦的身影,他眼眶深凹,颧骨突起,哪还有半分往日的风采。
“庭玉!”最激动的当然是太子,我看着他按耐不住就要冲过去,就像鱼儿见了水,飞鸟奔向光。
终是被周围的宫人拖住,动弹不得的太子只能声嘶力竭地唤着:“庭玉,庭玉,庭……”
庭玉却似未闻,径自走到棺椁前,颤颤勾勒着那绷紧的白绫布,“妹妹,阿兄来晚了,你毋怪。”他面前的白布上泛起了层层湿晕,滴滴答答。
“逆子!”起先已是哀戚到几立不住的赵大人此刻竟是一下跳将了起来,众人赶紧拦下。
“逆子,逆子!若不是你,你阿妹何至于嫁……何至于芳华早逝?”
“父亲,孩儿知错了。”庭玉朝着他“噗通”一声跪下,俯首倾身行了个大礼:“孩儿不该忤逆于您,不该置家人不顾,不该……识人不清。”
此话一出,全场寂然。
“庭……”正自挣扎的太子怔在原地,片刻方醒过来,急急辩白:“庭玉,你信我,你千万要信我!”
庭玉直起身,苦笑几声,转过去面对太子,竟是又行了一个大礼:“庭玉不才,恳请太子殿下看在庭玉这几年对殿下……服伺周到的份上,彻查真凶,还吾赵家一个公道。”庭玉匍在地上,一动未动。太子静默而对,恍若石像。
其时,一阵凄冷的夜风涌了进来,带得灵堂里的青纱帷幔肆意翻卷,烛火投在壁上的影子顷刻也如狂蛇乱舞般。
“为何?我就这样不值得你去相信吗?你竟以为我会去害你妹妹性命?”半晌,太子的声音似是从地里钻出来,闷沉压抑。
“庭玉不敢。”依旧未抬头,庭玉的声音稍滞,却是异常坚硬:“草民区区贱命一条,又如何敢妄测太子殿。”
“你……”太子浑身发抖,面色倏白:“你如此决绝,是意欲与我划清界限,可对?”
“您是天潢贵胄,草民无功无名。您与庭玉本就是云泥之别,何必再去刻意界定。”庭玉根本不顾太子额上的股股青筋,径自起身,抖抖衣裾,复又朝着赵大人恭敬行礼:“孩儿此来,只为送别妹妹,既然心事已毕,亦不能多留。父亲,孩儿不孝,不能随侍左右,敬请原谅。”
赵大人怔怔看着他,伸出手却是欲言又止。
庭玉转身跨出大门,“站住,你给我站住!”太子终于挣脱了束缚,朝前奔出几步后,复又止步。
“多谢太子殿这几年对庭玉的抬爱,但草民思量许久,着实是无福消受。所以,就此别过,从此天高水远,望君珍重。”
庭玉就这样离开了,
在那个秋凉阑珊的晚上,月色满窗,清影悠悠,
太子瘫跪在地,声声怅然的凄笑随着那个渐渐离去的寂寥背影,滞在夜里回荡盘旋,经久不散。
出了恁大的事,我想灵修起码短期之内不会有空理会我了,谁想第二日下了学,棠林又把我拉到了那个偏僻的花园。
灵修已经候在了那里,平常伺服在侧的嬷嬷并不在,她独自一人倚在阑杆上,背对着我,兀在沉思,四围的颓败愣是把她的背影渲染出几分苍凉的意味来。
“来了?”少顷,她方转身,像是才觉出我们的到来,全无往常的灵敏。
“灵修师傅……”
我拉住了棠林,侧首莞尔:“吾等造次了,您可毋怪,皇后娘娘!”
“皇……”棠林的嘴简直可以放下个鸡蛋了,她反手扯住我:“你,你方才说甚,她是谁?皇后?”
“不错,就是那个常年礼佛的‘皇后’。”灵修像是早已预料,神色未变,顺口接过棠林的话。
“那?”
“为何不再避世礼佛?为何大汉的中宫皇后竟是个舞姬?你可是想问这些?”棠林被灵修的话堵了回去,瞬时咽声。
“娘娘,不欲为我等解惑吗?”我坦然与她目光相对。
灵修自嘲地笑了笑,侧过身去:“我殷灵修从来都是无神论者,又何来‘礼佛’之说,也就是你那皇帝舅父才能想出这般好笑的理由来。”我这才知道大汉的皇后姓殷,真是怪哉,以前为何如此忽视这个问题呢。
她长叹了一口气:“事实真相却是堂堂一国之母终年被幽禁于中宫之中。至于这被软禁的理由嘛,皇帝陛下说是因为我的出身。的确,当年我只是乐府小小的一个舞伎,若不是……虽然育下了皇长孙也就是冉儿,卑贱的身份也一直是受人诟病的。”
“可这也过于牵强罢,既已让您为后,说明这早已不是问题了啊。”棠林不解问道,我未吱声。
“当日情况过于复杂,况且立我为后这事说来真正好笑,其时我已被禁在东宫多年,做梦也想不到陛下登基之时尚会想起我,我还曾喜不自胜地以为他终是顾念旧情的,不料所有的种种都只是因为一个荒唐的意气之争。”她仿佛忆起什么,低低地笑了起来,那笑声像是从喉咙里闷出来的,到似呜咽。
“这就要说到我被禁的真正原因,”她突然转过头看了我一眼,又继续道:“与我被立的因由其实是同一个——正是因为生了冉儿。因为某人不能为陛下生儿育女,所以因嫉成恨,如今我尚能活生生在此想来已属莫大的恩赐,阿荻生母即是产后被赐下一杯鸠酒……”
“是后宫争宠吗?”听到这等皇室秘辛,棠林瞪大眼睛,充满好奇。
“后宫?当年陛下尚未登基时,我就已经失宠了,不,是从未宠过,又哪来争斗?更何况,陛下的后宫恐怕从未有过宠罢,他的心早早地落在了别处,就连我们这些人的命运其实也完全是由他心上之人的喜怒来左右的。”
“竟能喜欢至此,陛下的心上人是谁呢?未曾收进宫来吗?”
灵修并未答她,反而是正过身来,直视着我:“自然是进不得宫的,至于理由嘛,其实阿悠你是晓得的罢!陛下的心上人究竟是谁,你该是最为清楚的罢!”
她的目光似有穿透人心的力量,让我背脊阵阵发凉,浑身颤颤,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几步,面上却是坚定地摇头:“你毋要造谣,我,我不会信的。”
“哼,你就继续自欺欺人罢。”她撇撇嘴。
“究竟是谁?是谁?”棠林还在锲而不舍地追问。
是谁?在死去的太后歇斯底里的时候,在我与皇帝舅舅坦诚交心的时候,在我为留住庭玉小心试探于皇帝舅舅时,其实我的心里早已隐约有了答案。只是,我如何敢去揭开那血淋淋的真相,那样的事实让我情何以堪啊?
“你接近于我到底有何目的?”我大声质问灵修。
“嗬,不是你让我解惑的吗?这样就沉不住气了,看来毕竟年纪尚轻啊~~~若是换做你的母亲……”
“不许你提我阿娘!”
“不提?怎能不提呐,她可是我殷灵修这辈子最‘好’的朋友喃。”她眉毛轻挑,字字句句似是从鼻腔里酝出:“若不是她,我如何能从麻雀变成凤凰?若不是她,我又如何能在宫中‘潜心礼佛’二十余年?若不是她……”她的神情愈发激动,到后来竟是哽噎难言,随后索性以袖捂面,背抵阑干缓缓滑坐于地。
静默许久,连摸不清状况的棠林也怔愣在一旁,我终于能平心静气地开口:
“你恨她?所以想借我报复。”
“报复嘛~~”她慢慢抬起了头,眼眶通红的凝视着我,俄而,居然似是得意地一笑:“初见你的时候,我的确是想过。不过后来又转念一想,何须再用我来呢,她最大的报应不就在我面前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