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想着用仙女下凡的造型飘下来,现在却是直接砸进了某位小哥的浴桶里。
真是毫无美感的空投啊。尉迟采一面腹诽一面解散了长发,用方宿秋递来的梳篦小心梳理起来。梳到发梢打结处,她稍稍用力,就听方宿秋给踩了尾巴似地哀叫一声:
“呀你别太使劲啊,这可是我从娘那儿借来的,小心弄坏了!”
“……你要对它有信心,这梳子很结实。”尉迟采悻悻地安抚道。
方宿秋又不知该怎样接话了,只好老实地坐在独凳上,埋头不敢看她。
唔,爹说盯着人家姑娘瞧,是很没教养的行为。
互通姓名后,尉迟采全然不理会他的拘谨,径自问:“小方呀,你几岁了?”
方宿秋偷偷扬眸瞄了一眼,又赶紧垂下睫毛:“十、十二……”
“哦呀,和天骄差不多的岁数呢。”
尉迟采低头微笑,看着发丝乖顺地躺在手心,胸中忽然觉着有些酸涩发堵。
原本以为是毒药的副作用……不过长千金曾告诉她,那种毒,早在她被日食大爷带回的时候,就已经解除了。
不错,她现在就是满状态复活。
沉默了许久,方宿秋以为她不会再开口了,正要交代什么,又听她问:“小方,这里离帝都远吗?”
摸摸头,“帝都?我没去过呢,我爹说挺远的。”
“喔……”尉迟采仍是垂着眼帘,笑得格外浅淡。“挺远的啊……”
方宿秋壮着胆子打量了她一阵:“莫非,你不是赤国人?”
尉迟采微笑:“曾经不是……嘛,至于现在是不是,我也说不清。总之,是又回来了。”
回来了,还有许多任务等着她去完成。她眨眨眼,嘴角的弧度抑下一分:“我从前便住在帝都。”
“哦,那好远。”看了一阵,方宿秋忽然皱起眉头,嘟哝道:“我怎么觉得……好像在哪儿看到过你呐?”
闻言,尉迟采噗嗤一声笑了:“嘿嘿嘿,看不出来你小小年纪,泡妞的手段倒是够高杆。”
“泡妞?那是何物?”方宿秋严肃地问。
“就是调戏人家姑娘。”尉迟采指指自己,笑得十二分奸诈:“你不是说见过我嘛?我以前就常常听到类似的搭讪开头。”
方宿秋立马涨红了脸,连连摆手道:“不不不,我不是在调戏你,我说的是实话呀!”
“哦,见过我?在前世?”尉迟采放下梳篦,托腮坏笑。
“不是呀,是不久前才见过的样子。”方宿秋抓抓脑袋,忽然眼中一亮,拍手道:“对了,我想起来了!就在半个月前!半个月前,有人拿着你的画像来问过我!”就是那个裹着大氅身穿青衣的男人,错不了!
尉迟采眸底一动,张了张嘴似是要问什么,最后却并未开口。
或许,现在还不是回去找天骄的时候。难得降落在骆城,得把该做的事做了。
方宿秋不知从何处生来了八卦的劲头,兴奋道:“采姐姐,那个来找你的男人是谁呀?你的夫君?”
“我的夫君?……呼呼,如此说来,那孩子四处寻我,也不是不可能的事。”尉迟采笑着点点头,“那个拿着我画像的人,长得什么样?”
“唔。很高大,脸也很俊,穿着石青色的大氅,彬彬有礼的模样……”
尉迟采略微一怔。
……不知为何,眼前如水般流过的人影与景象,是他。
方宿秋仰头回忆着那个青衣人的面貌,又想到画上疑似采姐姐的宫装女子,忽然问:“采姐姐,难道你是悄悄从皇宫里潜逃的宫女?”
尉迟采耸耸肩,撇嘴答道:“差不多吧,宫女。”就照顾天骄这一点而言,她的确与宫女没有区别。
方宿秋现出一副义愤的表情,握紧了拳头:“啊,你该不会是受了人欺负逃出来,现在那些人又要抓你回去?”
“……唔,算是。”被夜枭的人下毒差点没了小命,比受人欺负还惨吧。
方宿秋正要为她抱不平,忽见尉迟采神色一凛,指指门外。
果然,梆梆梆的敲门声传来,紧接着是男人的懒嗓:“小四儿,你睡了没?”
“啊、啊,是大哥呀,我还没睡呢!”
方宿秋一面应着,一面将尉迟采往床榻下的空格里塞。
“州府里来了人,爹让咱们四个去一趟二堂。”再敲两下,“动作快些。”
“来了来了!”将尉迟采的裙角踢进床榻下,方宿秋整整衣裳,故作镇定地走去开门。
尉迟采好不容易调顺了呼吸,扭过脑袋,就着床榻与地面的隔空向外看去。勉强能瞧见方宿秋的袍子下摆,所幸大门处和内室隔着一架多宝格和一片帘子,这栖身之所还算安全。
很快,又见方宿秋咚咚咚跑回来。他站在床前,似是正在穿外衣。尉迟采静静等了一阵,方宿秋忽地蹲下身子,假装提鞋子:
“别出来,待在这儿等我回来。”他用气声叮嘱。
尉迟采不敢吱声,便伸出一根指头来晃动两下,以示收到。
“小四儿,快些!”
“来了,大哥你别催嘛。”鞋子掉头离开。
尉迟采注意听着屋外的动静,直至传来合上门的吱呀声,脚步声远去,她才小心翼翼地舒了口气。
这大半夜的,州府还派人来扰民?定是出了什么事。
思忖片刻,尉迟采决定待小方回来后,一定要向他问个究竟。
*****
“臣尉迟尚漳,不请自来,还望陛下予臣一个令人满意的答复。”
尉迟尚漳垂眼拱手,向天骄躬身一揖。他仍穿着那日前来城西挡驾的官袍,这也就意味着——今晚天骄所说的每一句话,都将成为赤帝对于昭仪失踪一事的最终解释。
天骄双眼一片黯然,过了许久才开口:“……尉迟卿平身。”
“尚漳,你这态度可吓到天骄了。”景帝在身后打趣似地笑道,“进来说话吧。”
天骄点点头,顺着景帝的话往下接:“来人,赐座!”
“不必了,臣站着便好。”尉迟尚漳抬手止住正要去搬凳子的宫人,视线重新回到天骄身上,鸦黑瞳孔里满载冷冽之色。
天骄不闪不避,正面对上他的眼神,切入主题:
“尉迟卿,在你看来,怎样的答复才算‘令人满意’?”
景帝坐在天骄身后的不远处,端着一脸饶有兴味的表情。
“臣已从少将军处听说了昭仪失踪一事的始末,臣并不会做奇怪的要求,臣只是希望,陛下能告诉臣,凶手是何人。”尉迟尚漳目不斜视,定定盯牢了面前的小陛下。
天骄默然片刻,摇头坦白:“朕不知。”
尉迟尚漳微笑道:“陛下,您认为这样的回答,能够使我尉迟一族信服吗?”
“朕没有其他答案。楚相业已派出人手寻找昭仪下落,或生活死,总会有最终的结果。”天骄负起双手,来自王者的贵气愈加迫人,“就是不知尉迟卿可有耐性等待。”
“陛下,尉迟家从不缺耐性。”尉迟尚漳略微颔首,口中低叹一息:“只是……有许多事,臣认为,已无继续隐瞒下去的必要了。”
天骄眸子微眯,“尉迟卿,朕不明白你的意思。”
“陛下,臣与您、您的父皇,都有一些需要解释的疑问。”尉迟尚漳再拜,直起身时,视线却已投降后方端坐的景帝了:“允滦,首先请告诉我,你选择昭仪前去霜州的理由。”
天骄瞳中一缩,惊问:“你都已知晓了?……”
“是景帝陛下的授意,关于这一点,臣知晓。”尉迟尚漳眉心微皱,“但,理由为何?”
景帝两手一摊,露出无辜的神色:“你不是打算派你的侄女去霜州彻查当年尚澜的坠马案吗?我便顺从你的想法,让她去——”
“不是这样。”
尉迟尚漳一愣。开口的人,是小陛下。
景帝的眸底泛开大片异光:“哦?天骄,不是这样,又是怎样呢?”
“您告诉孩儿,不要让皇祖母失望。”天骄并未转身,只垂着头低声回答,“皇祖母的希望是什么?就是让昭仪死在霜州。”
景帝竟是笑了:“天骄,宛姬到底是你的皇祖母,你说这话有何凭据?”
天骄慢慢转过头,望向景帝:“孩儿亲耳所闻——皇祖母说,她要昭仪去了霜州便再也回不来。父皇,您以为这是何意?”
尉迟尚漳双眸晶亮:“陛下,此话当真是太祖妃所言?”
当真。只是……天骄喉中一哽,只觉鼻尖涌起一阵酸涩难当的泪意。
景帝凝视天骄的眼睛,瞳子下藏着意味深长的光晕,好似在说——
她是你的皇祖母。
在你的母后过世后,抚养你长大的女人。
除了她,你还能依赖谁?
“陛下,此话……”“不是。”
尉迟尚漳又是一愣。
天骄回过头来,面对这位尉迟家的宗主:
“朕会离开帝都,只是因为想去霜州玩耍,想缠着昭仪一道。朕不放心楚逢君,当初朕欲迎娶昭仪,他足足有一月称病不朝……其间意味,朕不须言明,尉迟卿自当懂得才是。”
尉迟尚漳眉心微蹙,然很快又舒展了。
“尉迟卿,你还想知道什么?”天骄负手再问。
只见尉迟尚漳摇了摇头,面上现出罕有的苦笑:“即是如此,那么臣业已知无可知……陛下,接下来便轮到臣……”话音一顿,他缓缓抬袖,将头上的官帽除下,双手奉来天骄面前:“请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