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城,左卫门下省大门前,御林军左右各站三人,皆带刀把守,丝毫不敢松懈。
不远处蹄声急促,待那答答声渐渐走得近了,仔细看去,一匹毛色纯黑的骏马沿着景天大街飞奔而至。羽林卫瞪大了眼,未及辨清来者,那黑马已到了跟前。
马背上的少年郎不过十一二岁的年纪,剑眉入鬓,目若寒星,五官虽有稚气未脱,眸中却已见英毅之色。着一身玄衣软甲,腰挎马刀,肩头处一双虎首颇为威风。额际有薄汗,他顾不上擦拭,利落地翻身下马。
羽林卫看清了来者,纷纷抱拳礼道:“少将军!”
少年大步而入:“侍中大人在么?”
“回少将军,方才秦大将军来了,尉迟大人必定还在二堂会客。”
“明白了,我这就去见他。”少年足下生风,径直往院内走去。
二堂离大门并不远,少年很快便到了堂前。在外头值守的羽林卫见他到来,正欲告知他稍候片刻,却听少年低声说道:“侍中大人唤我前来有事相商,速去通传。”
“是阿骁来了?”堂中远远传来尉迟尚漳的嗓音,“快进来,就等你了。”
这少年郎便是尉迟骁,尉迟家唯一的嫡子,长千金的亲弟。因着家世出众,又在武学上极有天赋,小小年纪便做了将军,是极个别允许御前带刀的人物之一。
迈入二堂,尉迟骁正见尉迟尚漳与秦鉴分坐两侧。秦鉴闷声抱臂,面色极为不豫;尉迟尚漳则是神态如常,手中捧着茶盏沉默。
尉迟骁对这二人已是再熟悉不过,看姿势便知他们正在心烦:
“拜见二叔,拜见大将军。”
“……昭仪的事,你已听说了罢?”尉迟尚漳头也不回。
尉迟骁点头:“外头传得神乎其神,说什么是我赤国史上第一位入朝听政的女性……”顿了顿,他试探着问:“……二叔是在介意姐姐太过招摇么?”
“这只是其一。”尉迟尚漳托着手中的茶水,轻呷一口,“更令我觉着莫名的,是陛下的态度。”他的眼神淡淡掠过在场的二人:“……不觉得么?陛下对于昭仪,从起先的避而不见,到如今的随侍入朝……这是否转变得太快了些?”
“不错,”秦鉴接着道:“以陛下的顽童心性,尚未说有何城府,顶多不过是耍些小把戏。要令他意识到靠近昭仪的好处,我本也以为是难以在短期内达到的。想不到……”
尉迟骁微微皱起眉头,稚嫩的小脸上现出老成之色:“姐姐她究竟打算做什么?”
“她打算做什么,这自然得问问秦大将军了。”尉迟尚漳嘴边带笑,却是笑得分外森冷。“我说秦大将军,釜州之事难道还未查清么?”
秦鉴撇了撇嘴,面上现出尴尬的神情:“一时半会哪能查得清?那群‘夜枭’是何等厉害的匪类,哪是说能逮着就能逮着的?”
尉迟尚漳仍是微笑:“此事牵连甚大,将军不是不知。”
室内一时陷入沉寂之中,只见尉迟尚漳施施然捧起茶盅,一副不慌不忙的表情。
秦鉴的脸色越发地黑了。
“你们……还在怀疑姐姐么?”默然半晌,尉迟骁悄声问道。
尉迟尚漳冷声反问:“阿骁,你以为那些血都是作假,你姐姐和那些护卫的尸体只是一场玩笑么?”
尉迟骁自知理亏,低下头去:“所以这阵子,您才不让我入宫见陛下和昭仪?”
秦鉴叹了口气:“说来惭愧啊……若是当时多留个心眼,让釜州军加派人手,现下也不会埋下这么个祸患。”
又是一番沉默。
尉迟骁的视线在秦鉴与二叔间来回走了几遭,心下更觉忐忑。
半晌,尉迟尚漳放下了茶盏:“那孩子这样快便能随侍入朝,这倒颇有些出乎我的意料了……也罢,虽说尚未弄清她的底细,然在如今看来,她对咱们是有利无害的。”
秦鉴却是眉峰一紧:“尉迟大人,您确认她不是楚相或者‘夜枭’派来的奸细?”
“楚相?自然不会。”尉迟尚漳悠然笑道,“这一点,秦大将军尽管放心便是。”
那女人是谁的奸细都有可能,但她绝对不会是楚逢君的人。
“阿骁,你也有好些日子不曾入宫伴驾了。”尉迟尚漳双手交握,眸中有暗光浮动,“明儿个起,便好好待在陛下身边,保护他吧。”
尉迟骁点头:“阿骁明白了。”
***
面不改色。
天骄皱着眉头狠瞪纸面上这四个字。半晌,他慢悠悠抬起脑袋:“若是你输了呢?”
尉迟采微微一笑:“若妾身输了,妾身甘愿夜夜为陛下侍寝。”
……不就是陪个小鬼玩九连环么,那点耐性她还是有的。
“可是,若陛下输了呢?”她反问。
天骄不言,只悄悄别过脸,视线落在一旁的裴晋身上。不料老头子正盯着他,满脸慈祥笑容,好似在说:陛下若是输了,老夫不介意代为处罚。
尉迟采眉眼弯弯:“若是陛下输了……那就罚陛下以后乖乖听学,可好?”
“不就是‘面不改色’嘛!”天骄硬着头皮白眼一翻,粉嫩的小嘴嘟得老高,“朕答应你,赌就赌!”
“如此甚好。赌注的时间为两个对时,也就是从现在到明儿个的申时……就请裴少师做个裁判吧?”尉迟采转向裴晋,只见裴晋点了点头,笑道:“罢了,老夫便陪你们赌一把。”
天骄双手叉腰,气势汹汹:“说吧,要怎么赌?”
指尖在下颔上轻点一记,尉迟采忽地露出狡黠之色:“那就先来个简单的……”说着,指尖划上天骄的额心,“咱们就赌‘不准皱眉’吧。”
对于受过四年表演训练的她而言,控制面部表情已是家常便饭。不过对于这位什么心事都写在脸上的小陛下来说么,自然是比较困难些。可是喜怒不形于色,本就该是身为帝王应当拥有的技能……天骄么,他还差得太远。
显然,天骄压根就没考虑到这个份上:“就是个‘不准皱眉’嘛。放心,朕奉陪到底!”
尉迟采轻笑起来,直笑得天骄浑身发毛。
赌局开始了,皇宫里沸腾了。
寿王路过摇光宫时,只见一个红衣宫人拿了票子大肆分发:“昭仪同咱们陛下赌‘不准皱眉’,谁皱眉谁就输!都来下注啊!”四周围了不少宫女和侍卫,都留下银钱,抢了不同颜色的票子走了,乍一看去倒像是赌马的茶馆。
红衣宫人对危机的靠近浑然不觉,只听见身后传来一道温润的嗓音:“我也赌。”
“好说好说,现下是昭仪的……”
红衣宫人回过头来,一眨眼下巴坠地。寿王的笑意如春风拂暖,一众宫人却是噤若寒蝉,忙不迭跪了满地:“小、小的冒犯了王爷,求王爷恕罪!”
“免了,本王不过是来瞧瞧热闹。”寿王摆摆手,众人这才将信将疑地爬起身来。那宫人又见寿王瞥着自个儿手里的票子,赶紧往身后藏。
真是欲盖弥彰。寿王哂笑一声:“你,所藏何物?”
宫人大骇:“没什么!真的没什么!王爷您定是看错了……”
“本王也要下注。”
……咦,方才王爷说了啥?也要……下注?
寿王嘴角轻扬,颔首微笑道:“你没听错,本王也要下注。”说话间,一枚沉甸甸翠幽幽的碧玉貔貅已躺在掌心,“本王赌昭仪胜。”
场面一时寂静无声。
众人悻悻地瞧着红衣宫人收下那枚碧玉貔貅——只怕可怜的陛下是注定败北了。
“不过,昭仪为何要同陛下赌这个?”见红衣宫人手忙脚乱地收拾一地银钱,寿王忽然问道。
“回王爷,听在丹篁殿伺候的小五说,好似是昭仪输给陛下什么东西,昭仪要讨回来,这才与陛下再设赌局来着……”另一人在旁侧乖乖作答。
寿王恍然,慢腾腾点了点头:“原来如此,那么现在都有谁下了注?”
红衣宫人又是一愣,半晌才讷讷地答道:“呃……有丹篁殿的几名大管事和尚宫,永熙宫的几位姐姐。听说皇城里头也有人开了注,像是礼部的李尚书和吏部的孙尚书……啊,还有御史台的金庭秀金大人。”
“哦?”寿王眉梢一挑:“金庭秀?他也下注了?”
“正是,据说金大人出手豪爽……”红衣宫人摸摸怀里价值连城的碧玉貔貅,小心肝美得快要冒泡了。
寿王又问:“可知道金大人押了谁么?”
“回王爷,这个小的就不知了。”红衣宫人瞧着寿王的脸色,担心他一个不乐意就要把貔貅给要回去,连忙躬身道:“王爷还有事,小的就不耽搁您了,小的告退。”
寿王懒得理会这点小心思,他更在意的是金庭秀。
有趣,素常以冷面冷血著称的御史中丞金庭秀,竟然也会参加这种八卦赌局?
在他记忆里,金庭秀同某人的关系倒是不错来着……
长指缓缓抚上下巴,寿王唇角勾起。
——宫中沉闷,小赌怡情,偶尔来点调剂也不错。
***
为了保证不漏过任何一个表情细节,尉迟采这晚的侍寝仍旧跑不掉,甚至次日还要陪着小陛下一同上朝。可是比起天骄来,她的情况显然要好得多。
看着尉迟采身心舒畅地入眠,窝在一旁的天骄暗咒连天,眉头不小心皱了一下。
咿!
他立刻抬手捂住额头,视线一寸一寸挪向尉迟采。
这女人连眼都不睁,径自睡她的觉,好像根本不在乎这赌局的输赢。
“……喂。”他伸出一根指头捣捣她的肩,“睡了?”
“陛下,请不要打扰妾身休息。”
天骄小脸一黑,故意皱起眉来:“哟,你就不怕放过朕嘛?”
谁知这话音未落,尉迟采倏然睁眼。
……被逮了个正着。
天骄愣了片刻,这次却是伸手捂住她的眼睛。
“陛下,请您挪开尊爪,妾身困了。”尉迟采无奈:她分明就已经放他一马了,这小鬼还不知足哇?
天骄又是一愣:难不成,她没看见方才自个儿眉头那惊天一皱?
尉迟采叹息:“陛下,妾身当真困了。”
“……哦。”天骄眨眨眼,这才将爪子移走。一时间,屋内只余下尉迟采匀净的呼吸声,烛火在纱笼后静静燃烧,光晕柔和。
天骄打了个呵欠,忽然觉着这场赌局,自己似乎毫无胜出的可能性。这次是尉迟采睁只眼闭只眼,下一次呢?
呜呜……不行!他是天骄,是华丽无双、最讲江湖义气的赤帝!绝对不可以耍赖,也绝对不可以输!
……
次日早朝,天骄顶着两团青黑的眼袋,只觉得脑袋上的通天冠从未如今日这般重过。他软绵绵地踏入龙仪殿,听见不远处百官的声音,嗡嗡嗡吵得他越发地困倦,小嘴一撇,正要蹙眉大骂,却听得身后传来尉迟采的轻笑:
“陛下可是受不住了?”
天骄一凛,顿时想起同她的赌局还没完,立刻咧开嘴恶狠狠地笑:“哪里,朕好得很。”
尉迟采在后头瞧得清楚,平时他可不是这么没精打采的模样。猜到他嘴硬,于是尉迟采顺着话往下接:“妾身原本还担心着陛下睡眠不足,不过既然陛下都说没事了,那自然也就没事了,嗯。”
“哼,依朕看,昭仪还是管好你自己吧。”
朕才不会上当咧!要在女人面前示弱,天家的威仪何存?
两人默然前行。至殿前,文武百官早已列队站妥,见天骄到来,纷纷整了衣裳。尉迟采依然站到尉迟尚漳的右面,金红的彩绣牡丹明衣混在朝臣的青赭二色之间,只觉莫名耀眼。
尉迟尚漳目不斜视,面上也瞧不出任何情绪来。
天骄目不转睛地注意着尉迟采的脸,生怕错过了某个瞬间。众人行过礼,仍不见天骄有动静,直到另一边的秦鉴咳嗽着提醒:“……陛下,该开始了。”
“哦、哦。”天骄面上一红,撤回视线,投向龙仪殿下的一众官员,“那么,有事上奏,无事退朝!”
尉迟采的眸光无声扫向尉迟尚漳——这位二叔稳如泰山,俨然一只修炼成精的官油子。
另一道陌生的眼神也悄悄寻来。她状似无意地抬眸,正对上一名着深绯朝服的年轻男子。眉眼清秀,鼻梁端挺,嘴唇薄削,只是看人的时候满眼冷淡。
……为啥是这种眼神?这人该不会和长千金有仇吧?尉迟采心下暗忖。
“启奏陛下。”殿下一名男子出列,“昱州刺史前日致信工部,称新修筑的水利工事结构过简,有偷工减料之嫌。依臣之见,若就此放任,便是置昱州百姓于不顾,故而恳请彻查此事。”
天骄眼皮打架,听到有人奏事,心头更是烦躁,正要蹙眉,又见尉迟采的眼神轻飘飘掠过王座,不由得强忍下闷火,冷声问道:“昱州水患的善后诸事,由何人负责?”
那奏事的男子面有得色:“禀陛下,是中书令楚大人。”
“又是楚逢君……哼!”天骄小拳头迅速收紧,展眉扬声:“中书令楚逢君何在!”
那男子更是得意:“禀陛下,楚大人他……”
然“卧病在床”四字尚未出口,便听得一道清润的嗓音悠然而至:
“……臣来迟,望陛下恕罪。”
尉迟采瞪大眸子,扭头往龙仪殿外望去,只见一抹深绯的人影由远及近,龙行虎步间满是勃发的英气,不似那日在天枢阁所见的魔魅摄人,却更著另一番轩昂气质。
正是那楚逢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