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仪入朝听政了!
的确是足够惊世骇俗了——尉迟采经过紫麟门时,恰好听到两个宫女如是低语。她暗自叹息,扮作若无其事的模样经过。然而跟在她身后的四名红衣女侍却转头呵斥:“昭仪乃皇家命妇,岂容得你们这些小蹄子多嘴!”
宫女抬头,赫然见昭仪就在近前,两人忙不迭地垂头告罪,随后又被红衣女侍狠狠训了一通。
……不过就是在朝堂上头站了一个多时辰,至于这样么?
尉迟采心下不由得忐忑:只怕这消息会越传越离谱。带自己上朝,不管这是否是天骄的有意之举,也势必被当做一个极强烈的信号。
如此看来,她得做好成为众矢之的的准备了……
不论是以昭仪的身份,还是以尉迟家长千金的身份。
“昭仪,您总算回来了。”暮舟同烟渚一并迎出来,二人皆面有忧色:“今儿个早朝的事,婢子二人已经听说了。”
尉迟采勉强露出笑容:“都是些捕风捉影的内容,听听也就罢了,当不得真。”
若是给这二人当了真,恐怕会惹来大麻烦吧?她还记得前些日子无意间听到的话……“要不要告诉上头”之类的。
也不知是暮舟的口风当真不紧,还是本就存心让她听到这番话。
“对了昭仪,您的腿好些了么?”暮舟扶住她的手,“方才李司赞还来问过这事,说是要好好向您请罪呢。”
尉迟采扯了扯嘴角,“请罪什么的还是免了,就是点皮外伤,我这不也好得差不多了么。”她一面说着一面迈入暖阁,眼神不着痕迹地掠过案头的烛台与地上的石砖,闲闲兜了一圈后,才回到暮舟身上。
暮舟小心扶着她的手,烟渚则跟在她身后,两人并未察觉她的视线。
……唔,好极了。看样子还没人发现这密道的存在。尉迟采暗自松了口气,遂问道:“暮舟,烟渚,关于早朝的事,你们都听说了些什么?”
两人相视一番,暮舟脸上现出难色:“昭仪,这……”
“但说无妨,”尉迟采状似轻松地道:“此处只有我三人,没什么不放心的。”
烟渚迟疑片刻,转身去将暖阁的门扇悄声掩上,口中低道:“昭仪,并非不可说,就怕叫人知道了,会落个背后滥嚼舌根的名声……”
你们不说,我就不知道了么?尉迟采心下嗤笑一声,转念想到那个所谓的“上头”,涌到嘴边的话又拐了个弯:“是指责本昭仪目中无人,傲慢托大吧?”
烟渚眼中一动,答道:“……正是。”
“呿,那些个无聊之辈,只怕是看着本昭仪出风头,心头嫉恨难当,这才放出这等莫须有的罪名来诋毁本昭仪。”尉迟采声色俱冷,“烟渚暮舟,你二人一定要替本昭仪查出这谣言的来处,可听清了?”
二人垂首:“是,婢子遵命。”
待她们退下,尉迟采收起先前的臭脸——不知道这模样是否足够阴狠,令烟渚暮舟二人相信她是真的有恃无恐。
毕竟还不晓得那位“上头”是什么来头,但她能确定,那人喜欢掌控全局,否则也不会放这么两个监视者在她身边了。
思及此,她苦笑着摇头:果然前路多艰险啊……
方至申时,永熙宫的红衣女侍前来宣命:陛下召昭仪侍寝。
……又来了,那小鬼是不是嫌她不够烦?尉迟采哭笑不得地望着女侍:“请问,陛下现在何处?”
“回昭仪,陛下现在丹篁殿。”
尉迟采点头,眼底浮出狡黠之色:“如此甚好,你便领本昭仪一道前往丹篁殿,如何?”
“咦?可是昭仪,陛下忙于朝务……”
“放心,你尽管领我去便是。”尉迟采无奈腹诽:他若是一心忙于朝务,哪还能想着侍寝不侍寝的?只怕又是关起殿门来玩九连环了。
她简单同暮舟交代一番,大抵不过是些彻查谣言的内容,而后便与女侍一同离去。
烟渚的视线从宫门处收回,屋内一时静默。
暮舟轻轻抒了口气,面上的温婉转作冷嘲:“……瞧见没,她还真把自己当个角儿了。”
“难道她不是个角儿么?”烟渚反问。“她目中无人,那是因为她姓尉迟。现下又不知因着何种理由得了陛下的眷顾……她的行事已全然将你我二人撇在身外,咱们却只能在这儿待着,听听外头的风言风语。”
听她语间满是不豫,暮舟又是一叹:“奇怪了,她究竟是哪来的防备?”
“还是那句话,她姓尉迟,到底不是个简单的货色。”烟渚淡淡拂去袖上的褶子,“虽说如此……暮舟,你不觉着这馥宫,冷清得过头了么?”
“兴许是还欠些时日罢。”暮舟低声道,“再等上两天……我就不信所有人都能沉住气。”
代表着士族势力的昭仪究竟能爬到何种高度,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各方棋手的博弈,已经开始了。
***
丹篁殿前,赭衣令史正欲离去,眼见尉迟家的昭仪跟在女侍身后款款而至,一袭宫装鲜红如火,明艳令人不可逼视。女侍先行入殿通报,他连忙低下头避过视线,打算不着痕迹地溜掉,不想却被身后的轻嗓唤住:
“令史大人,好久不见了。”
尉迟采自然记得他的脸。丹篁殿的接风宴上,他呈来的贺礼可着实让她紧张了一番。她还记得,今儿个的早朝,那位中书令大人缺席了。
……说起来,楚逢君无端将她投入刑部大牢,这笔账还没算呢。她暗笑三声:那厮还真以为脸长得好看就能为所欲为了?
令史溜不掉,只得乖乖转过身来向尉迟采见礼,一张圆脸笑眯眯:“小人拜见昭仪。”
“令史大人太客气了。”尉迟采亦是微笑,“对了,中书令大人是又病了么?怎么今儿个不见他来上朝?”
令史料定她必定会问及此事,于是答道:“回昭仪,中书令大人确实身子不适,先前业已向陛下告了假,陛下准奏,大人这才回府休养。”
“原来如此,不知中书令大人所患是何种病症?”尉迟采面露忧色。
“啊哈哈……也并非什么疑难杂症,只是平日里体虚乏力,想来是元气不足所致罢。”令史皱眉暗想:相爷天天混迹勾栏院,这话绝对没错!
尉迟采摇头轻道:“中书令大人乃国之栋梁,岂可由着这么点小病便推脱大任?”
“昭仪说得是,说得是。”令史点头哈腰,笑得极为无奈:“这个……小人还有要事在身,这就告辞了。”
看着令史一溜烟跑掉,尉迟采心中已有了数:那夜在天枢阁意外相遇,楚逢君活蹦乱跳的,看上去哪像个病人?八成又是找个什么借口逍遥快活去了吧……
“昭仪,陛下宣您入殿。”女侍早已候在殿门前,“请您随婢子来。”
丹篁殿内一片肃静,红衣女侍落足绵软,几近无声。尉迟采屏息,缓步来到偏殿前,听见内里传来老者的语声:“……老夫以为,如此为之或有不妥……”
“陛下,昭仪到了。”女侍在门外轻唤道。
屋内的苍老嗓音顿时消失,天骄清脆的声线扬起:“请昭仪进来。”
看样子是有臣子在场呢……尉迟采心下思忖一番,抬步迈入殿内。绕过朱漆金粉垂花门,便见御座之下,两张几案一前一后对置。天骄已换作了明红团花的常服,端坐在后一张几案前。与之相对的那张几案侧,一名须发皆白的青衣老者负手而立。
“这就是昭仪?”竟是那老者先开口了。他白眉微挑,双目炯炯如炬,毫不掩饰地将尉迟采上下打量一番,眉心忽地蹙起,似乎是在研判着什么。
天骄瞟来一眼,乖乖应道:“正是,她就是尉迟采。”说着又冲尉迟采招招手:“你过来,别站在那儿碍了先生的眼。”
尉迟采嘴角抽搐:“陛下,请问什么叫‘碍了先生的眼’?”
天骄大约是有些急了,转头对老者歉声道:“先生,这女人不懂规矩,您别生气。”而后干脆起身,挺着小身板快步走来:“这是朕的老师裴晋,你可不能对他无礼。还不随朕来这边坐下?”
尉迟采有些莫名:“陛下,您若是在上课,妾身在外头恭候便是……”
“你还恭候什么?听少师讲学,这是好多人求都求不来的福分咧。”天骄两眼一翻,对她的不识货表示鄙视。
少师裴晋,便是传说中大名鼎鼎的帝师么?尉迟采瞪大了眸子,“可是……”
她随天骄上朝已在宫中引来了谣言,若再跟着帝师上课,这日后岂不是难得安生了?
“昭仪莫要担心,往常少将军也常跟着陛下来听学。”裴晋脸上的皱纹条条和蔼可亲,“能教授尉迟大人的儿女,老夫深感荣幸,故而昭仪不必太过拘礼。”
“裴少师抬举了,虽说晚辈很乐意听学……”闻言,尉迟采苦笑起来,“可现下,晚辈只是来请求陛下收回成命的。”
有第三人在场,天骄很可能会碍于颜面而收回侍寝的要求。
果然,天骄愣了愣,很快便垮下小脸来,撇着嘴不吭声。
“哦?收回成命?”裴晋转向天骄,面色肃然:“陛下是否又下了什么奇怪的旨意?”
天骄闷声道:“……朕命她侍寝,天经地义。”
裴晋的脸色一阵白一阵红,像是听到了什么大逆不道的内容:“……侍寝?陛下,老夫方才还在说这不妥,您怎么又……”
天骄辩解:“朕和她有赌约嘛,她输给朕了,自然就该……”
“陛下,咱们不如再赌一次吧?”尉迟采忽然笑起来。
“啊?……赌什么?”天骄觉着她笑得太过奸诈,看起来像是……有阴谋。
“玩物丧志,妾身以为……不如换一种更有趣的法子。”
尉迟采笑嘻嘻地看着天骄。后者眉毛一抖,下意识往后缩去:“……你想干啥?”
“妾身听闻历代皇帝须得学习帝王术,为日后治国平天下所用。”尉迟采看看裴晋,见他并无反对之意,便继续道:“这帝王术中有一样,便是要求皇帝善于隐藏自己的心思和意图,以免被另有图谋的臣子们假意迎合……”
天骄的眉毛又是一抖。
尉迟采笑得更欢:“所以陛下,咱们来比‘面不改色’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