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角锦被搭在榻边,水绿垂帘下现出半截蜷曲的手指来。细细看去,那只手的指甲似是才修过不久,淡红的指甲油更衬得肤色异常苍白。
景帝的眉心轻蹙,无声立在榻前。半晌,他弯腰将这截手指轻轻放回锦被下,不想反被这五指扣住。
他低头看着腕上这五根手指,骨节曲起处泛着淡淡青白色,似是用了十分力道,然而或许因着榻上之人重病未愈,这一抓,并未让他觉着疼痛。
“……你来了。”太祖妃长舒一口气,喉间仍似笼着痰液,颇为不畅。
景帝的嘴边带起一抹淡笑:“来瞧瞧你是不是快死了。”
闻言,帘后那人吃吃低笑起来,嗓间又是一两声闷咳,待缓过了气,她又道:“……你觉着呢?”
“安心,我不会丢下你一人。”景帝单手覆上她扣在他腕间的手指,“况且,就算死,你也要死在我的手上……不是么?”
手背传来一片温暖触觉,太祖妃松开五指,一时无法掩饰周身的颤抖。
“画眉……你把她处理掉了?”景帝俯下身来,轻笑:“还真是干净利落呢。”
“……你不拦着我,倒叫我觉着奇怪。”太祖妃不避他的视线,索性拂开垂帘,现出小半张苍白失血的脸庞。“她事无巨细跟你说了那么多,你居然舍得让我赐死她……”
“无碍,只要你喜欢。”
景帝的笑意清淡如水,又兀自着了三分凛冽。
太祖妃的视线越过锦被,直直落在他眼里,两相碰撞,毫无遮掩。
“……允滦,是你的命令,对不对?”
“唔?”景帝眉梢微挑。
“呵,让尉迟家那个丫头前往霜州,不就是你的命令么……?”太祖妃摇头低笑道,“天骄他,不可能做得出这等决断。”
景帝轻声笑起来:“不好么?我这样做,可都是为了遂你的愿哪……没有金茯苓的滋味,想必也难受得紧,若再让那小丫头封了你的重华宫,只怕那金茯苓可就再也到不了你嘴边了……”
“哼,你以为尉迟尚漳会不明白么……?”
“他当然明白。”景帝颔首,“我与尚漳三十多年的交情,他又岂会不明白我?”
“他会由着你作弄他的宝贝侄女?”太祖妃眸光轻转,眼角掠过一丝冷意。
景帝直起身子,轻笑道:“他为了这事来找过我,不过……也算是不欢而散罢。”
“那么,楚相前往霜州……”
“啊,那个呀……楚逢君他自愿前去不也很好么,省得让天骄操心。”
太祖妃又是一息长叹:“你支开尉迟家那丫头,除了给我留口气以外,还揣着什么打算呢……?”
“我有何打算,你莫非不知?”景帝在榻边缓缓坐下。
美眸无声眯起,太祖妃睨着他的一泓侧影,抿紧了嘴唇。
景帝的眸光扫来,沉沉带笑:“……霜州,不也离枫陵郡近得很么。”
太祖妃猝然瞪大了双眼。
***
灰白的天幕上,一道黑影疾掠而过,带起一声猛禽的锐利呼啸。
“那是苍鹰。”楚逢君指着渐渐飞远的那点墨色,“霜州有不少养鹰人,自行捕捉或是高价买来幼鹰,再花费上数年来教它们捕猎和传信。”他转过头来勾唇一笑:“如何?昭仪若是有兴趣,等到了霜州城,倒是可以遣人去弄一只来。”
尉迟采耸耸肩:“弄来干嘛?又不能当金丝雀养着。”
“哦呀,昭仪喜欢金丝雀?本阁可要好好记下了。”
“……相爷。”她哭笑不得地转眸看来,正对上楚逢君别有深意地笑容。
“嗯?”
这厮着一袭玄青底流云百福纹锦袍,外罩深黑貂裘,脚蹬同色毡靴,从内到外捂得密不透风,只一双修长白皙的手露在袖口外执了马缰,他的骨节匀净,张握间隐隐透出属于男子的英挺气质来。
尉迟采别过眼去,只觉脸上有些发烧,随口道:“……啊,没什么。”
“昭仪的脸红得真厉害。”楚逢君忽地蹙眉,抬手来试她的额际,“莫不是受了寒?”
“……唔,大概吧。”她侧头,覆在额上的大手也随之抽走。楚逢君盯着她瞧了一阵,沉声道:“依本阁看来,昭仪还是回马车里乖乖坐着比较好。”
“可是车里很闷啊……”从帝都出发到今日,她已连续乘了四日马车,尽管车厢里的座椅上铺了软垫,然而路况实在够呛,一连几日坐下来,浑身骨头都快散架了。她抿唇苦笑:“呐,我好不容易才叫暮舟答应让我骑马,相爷总不能这么快就赶我回去吧?”
楚逢君半眯着眼将她上下打量一遍:“穿这么少,你以为你是来使美人计的?”
“啊,我这就去穿厚的!”
听懂了他的言下之意,尉迟采乐呵呵地掉头回马车边,取来车上的银狐裘袍裹好。
楚逢君哂笑一声:“昭仪啊,您这么激动作甚?”
“难得出来一趟么,总不能还跟待在宫里一样。”
她虚着眸子抬头看天,浓重的灰白色云团随风缓慢移动,太阳全然躲去了云后,使南下的风愈见阴寒。
那个世界也快下雪了吧?她离开那边已有三个月,不晓得发现她失踪之后,阿骁那个小魔头会不会难过……也不晓得,她什么时候才能回去。
楚逢君凤眸轻扬,凝视她的侧颜。银狐裘衬得她肌肤晶莹雪腻,发丝散落肩头又是一片极浓极重的黑,而她望向天空的眼,他却有些读不懂了。
……她,究竟是尉迟家同皇族开的玩笑,抑或是侥幸从夜枭冰冷杀机之下逃脱的那一缕幽魂?
半晌,剑眉不禁微微蹙起。
是或非,他曾自认对她再熟稔不过,如今却也无从分辨。
哼,尉迟采么……无论如何,他不会放过她。
“相爷!”
侍从打马而至,双手奉上一只茶色绫面的小册子:“相爷,霜州邸报!”
尉迟采吃了一惊转过头来,见楚逢君已接过邸报径自翻看,不由得悄声问道:“莫非那些乱民又……”
“凡事莫要妄加猜测,昭仪。”楚逢君挑唇笑道,“那些个乱民短期内暂且应该不会有什么动作,毕竟才打下骆城,他们也需要休养生息,不是么?”
尉迟采悻悻地扭回脸:“……嗯。”
好吧,你厉害,我就不管这么多了。她咬唇腹诽:反正我来霜州也不过是为了完成天骄的命令……
说到那个小皇帝,不晓得他是不是又丢下奏折,伙同阿骁跑出去玩了呢?太祖妃既然身子不便,那天骄也该自行批阅折子才是,不能给太祖妃增添负担了。
……等到了霜州,还是给寿王去封书信,劳烦他督促着天骄罢。
“昭仪,你知道枫陵郡吧?”楚逢君忽然开口。
枫陵郡?不就是那个在霜州东面的郡城么?尉迟采点头。
楚逢君伸手将她额际的乱发拂开,指尖轻柔,然而眸中却是两汪深寒之色:“呵呵,巧得很,枫陵王的世子也在霜州城……说起来,你该叫他一声‘兄长’呢。”
额心触到他的指尖,她嗅到他衣袖上的沉水暗香,心里似乎漏跳了一拍。
“不过,这个节骨眼上,枫陵王世子跑来霜州城做什么呢?”他合上邸报,随手递给那送报的侍从。
尉迟采回过神来,见楚逢君正定定地瞧着自己。
“……怎么了?我有什么奇怪的地方么?”她抬手摸摸自己的发髻,再看看衣衫,似乎并无不妥之处。
看了一阵,楚逢君收回视线,落回手中的马缰上。
是自己多虑了么?不……先前在帝都时他也觉着有些奇怪。或许现在说不上有何根据,但心里就是不太踏实。
“武丑。”他出声唤道。
跟在不远处的一名魁梧男子带马到了近前:“相爷有何吩咐?”
楚逢君招招手,那个名唤武丑的男子顺从地俯耳在马前,听主子悄声交代一番,这才直起身子:“是,属下这就去!”
尉迟采看着武丑调转马头离开,便好奇道:“他是你的亲随?”
“怎么,昭仪对他有兴趣?”楚逢君挑眉看来,笑得不怀好意。
“……”当她没问过好了。
楚逢君想了半晌:“嗯……不过,待入了霜州,让他跟着你也是不错的。”
“让武丑跟着我作甚?他可是你的人。”唉呀呀,这话莫非又有歧义了?
“也罢,你若是不想让他跟着你……”凤眸下是一潭高深莫测的黑:“那你便只好跟着本阁了。”
尉迟采正欲问为何,忽见一只鸟影啸叫着冲上天幕,很快便飞远了。武丑也从队伍后头跟上来,向楚逢君抱拳道:“相爷,已按您的要求做了,相信明日辰时之前便可见回信。”
“很好,此事便交给你了。”楚逢君拍拍他的肩,“另外还有一件差事要交与你。”
“是,请相爷吩咐。”
楚逢君往昭仪这头带了一眼:“等进入霜州境内,你便随侍昭仪左右,不可有片刻疏忽,你可听清了?”
武丑略显迟疑地转过头来:“随侍昭仪?”
尉迟采一头雾水:“相爷是觉着这卫队不够牢靠?”
“照本阁所言去办便是了。昭仪,”楚逢君低叹一息,“不是本阁杞人忧天,这么做只是为了以防万一。”
带着女人出行就是麻烦——尤其还是带着这般扎眼的女人。
武丑无话口说,只得抱拳领命。
尉迟采亦不再多言。若论对霜州情势的了解,楚逢君远胜于她,他做如此安排,想必也是有他的理由罢……她如是想着,低低应道:“我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