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栈哥哥要走?”
她拉着二叔的袖摆,尚且稀疏的眉毛紧紧拧在一处。“为什么要送他走?他留在恭州不好么?他跟阿采在一起不好么?”
暗褐的锦袍从她小手里一寸一寸抽走,二叔的脸色很不好看:“他不走,我们就得走。阿采,你娘的身子还很虚弱,我们没有选择,必须送阿栈走。”
她使劲摇头:“栈哥哥他不会愿意走的!他答应过我,要一直保护我!”
二叔蹙起双眉:“听话,阿采。你的栈哥哥……他不属于这里。”
站在她身后的少年神色是一种难言的哀戚。
“告诉二叔,你不愿意走!”她转身抓住少年的手,“告诉他,你要留下!”
少年并未如她所想的那般开口,而是在她面前蹲了下来。
“阿采。”少年低声唤她的名,微笑:“等我有了足以保护你的力量,我会回来的。”
她蓦地瞪大双眼。
少年的额头轻轻抵上来:“现在的我或许没有办法留在你身边,可是你要等着我……我一定会回来。”
“可是你现在就已经骗了我。”她抿着小嘴,豆大的眼泪扑簌簌掉落。
“阿采……”少年抬手替她擦泪。
她挥开他的手,后退一步:“你走吧。”
二叔站在不远处,默不作声地看着她甩开少年的袖子。
少年似是叹了口气,缓缓起身。
“你记住,离开这院子的大门,就永远不准再回来!”
她对着他的背影大声吼叫。
他没有回头。
……
……“采儿?”
一只手带着温暖香气拂过面颊,所及之处有湿漉漉的凉意。
正要睁眼,察觉到那只手的指尖抚上眼角,小心翼翼抹去一点湿润。沉水的清幽香味浮动在鼻端,不知是与记忆里的哪一处掌纹两相贴合,竟又勾动了酸楚,眼泪再度涌了出来。
“……抱歉。”她睁开眼,勉强扯出一丝笑容:“让相爷见笑了。”
“无妨。”楚逢君凤眸低垂,慢腾腾收回手来,“伤心事谁都会有,比起藏在心里,哭出来反倒是好的。”
尉迟采嗯了一声,这才发现自己躺在一张软榻上,房间也很陌生。
“这是驿馆?”
“对,这里是丰川,咱们已经进入霜州境内了。”楚逢君替她掖好被角,动作十二分自然,毫无尴尬生硬之感。“……怎么了?”
尉迟采死死盯着他:“你怎么会在我房里?”
他失笑:“谁跟你说这是你的房间了?”
“难道说……”她指指身下这张软榻,“这张床是……”
“不错,本阁的床。”楚逢君满意地点头道:“借你睡一睡而已。”
开什么玩笑!
她立时就要掀被子下床,又被他按住了肩。他苦笑着摇头:“你的屋子实在不安全,还是住本阁这儿来得稳妥。你也不是不知,现下霜州乱得紧,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
“……又有什么麻烦了?”她蹙眉睨着他。
他仍是微笑,抬手摸摸她的头顶:“没关系,你不必操心,本阁已经着人处理去了。”说着他起身来,“咱们大概得在丰川滞留两日,你可以再多睡一会。”
连日赶路已令她疲倦至极,爬上马车后便睡死了,一觉醒来竟然已入了霜州。她舒了口气,抬头往门边一看,武丑正黑着一张脸抱臂守在门前。
“放心睡,武丑会在门外保护你的。”楚逢君甩来一记戏谑的眼神,忽然凑近她的脸:“若真是放心不下,那要不……本阁在这儿陪你?”
“啊那就拜托武丑大哥了!”尉迟采赶紧冲武丑奉上圆满满的甜美笑靥。楚逢君的嘴角一僵,一副给口水呛到的表情:“……那你就给本阁老实睡吧。”
他转身往门边走去,抬腿迈出门槛时,他的视线扫向武丑。
——莫要让任何可疑的人靠近她。
武丑略微欠身:是,主子。
***
“暮舟,为什么我们要在这儿滞留两天?”
暮舟从武丑手里接过托盘——遵照楚相的命令,昭仪的饭食一律送入房间来,由武丑亲自验看和试毒。她将菜品一样样摆上桌来,“听外头的人说,是州军封了官道。咱们要等宰辅大人打点完毕才能放行。”
“打点?”尉迟采愣了愣,脑子里立刻冒出楚逢君拿着银两向各位军爷赔笑的场景。
……莫非堂堂中书令也要靠这手?
“这霜州的地界咱们也没法子……听说领头的是霜州军大营的左营将军,宰辅大人已派了人去见那个将军了。”暮舟一面布菜一面说道。
尉迟采叼着玉箸,心里很是纳闷:启程之前,天骄便已发下圣旨,霜州刺史想必业已知晓他们即将抵达霜州。且不说亲至丰川相迎,至少也不该让州军把他们堵在这儿吧……
或者说,州军压根就不知道这事?
怎么可能呐……尉迟采悻悻笑了两声,嘴里一咬,咯吱。
“昭仪,请别叼着筷子。”暮舟抚额。
“唔。”好像楚逢君也就叼筷子的行为教育过她……于是取下玉箸来,“那么,为何州军会在丰川附近?”
暮舟一愣,随即摇摇头:“这个婢子可就不晓得了。”
尉迟采瞥向守在门边的黑脸男人——“武丑大哥,你知道是为何么?”
“军机要务。”武丑生硬地吐出这四个字来。
“……”尉迟采乖乖低头扒饭。
少了个色迷迷的楚逢君,多了个冷冰冰的武丑,左右遭殃的都是她。
饭后的消食茶也照例是由武丑试毒。
“武丑大哥,相爷为何让你来保护我?”本能地感觉到这人不太待见自己,尉迟采也就换掉了“本宫”这个自称。
武丑哼了一声,将茶盅递给暮舟:“主子的命令照办便是,哪来那么多理由。”
“……若是主子让你去杀人?”尉迟采坏笑道。
武丑目不斜视:“照办。”
嘛,这大概就算是愚忠了吧。尉迟采接过茶盅,热腾腾的水汽贴上脸颊……“咦?”
“昭仪,怎么了?”暮舟出声问道。
尉迟采看着杯中的茶汤,清亮澄碧,并无异处,且方才武丑也验过毒,见没有问题才送来她跟前的。她轻蹙眉心,再看了一阵:“……没什么。”
为何觉着今日这雾珠茶,与从前闻到的香气有些不同呢?
一边想着,一边啜饮起来。
……唔,似乎又和平日里闻到的没有两样。
“暮舟,这是馥宫里**来的那罐雾珠么?”放下茶盅,她扬眸。
暮舟点头:“馥宫里只有这一罐雾珠。”
武丑往这边瞟来一眼,面上颇为不悦——大概是觉着自己的验毒技术遭人怀疑了。
尉迟采耸耸肩:“也罢,大概是我太紧张了。”从上路开始就不停地遭楚逢君暗示“你很危险哦,很多人盯着你哦”,是个人都会紧张吧。
不过……这盅茶喝下去真的没关系么?
***
楚逢君回到驿馆时,尉迟采已经睡着了。小姑娘躺在他的卧榻上,袍袖掀起,大方地亮出一截小臂,肤色如月光皎洁,白得好似透明。
“昭仪用过膳了?”他并未转头,只低声问。
“是,用过了。”武丑站直了身子,恭敬应道:“主子的晚膳也备下了,是现在就给您送来,还是……”
楚逢君抬手止住他:“不必,本阁在左营已用过了。”说着,将尉迟采那截现在锦被外的手臂小心放回去,“这几日接连赶路也没个消停,她大约是累坏了。”
还是头一回见到主子这般温柔待一个女子,武丑难免有些吃惊:“主子,您这是……”
“嘘……”楚逢君在唇前竖起食指,鸦黑长发自肩头流泻而下,轻轻扫过榻上女子的颈窝。他正要替她拨开,却见她无意识地抬起手来,捉住了这缕头发。
“栈哥哥……”
红唇轻启,这个名字唤得又糯又软,似乎还拖着一丝哭腔。
楚逢君剑眉轻蹙,并未急着将头发从她掌心抽走。
“……不准回来了……”
他低低叹了口气,却也像梦呓似地答她:“……安心,他不会回来了。”
武丑暗暗心惊,不由开口提醒道:“主子……!”
楚逢君终于收回了这缕头发,直起身来:“何事?”
“主子,属下这话您或许不爱听,可属下不得不说。”武丑深吸一口气,压低嗓音:“……昭仪到底是陛下的女人,您与她这般亲近,若是叫外人看去,岂非对您很不利?”
楚逢君低头笑了:“本阁的风流韵事还少么?”
且不说天骄帝那小鬼是否当真明白什么是“女人”,就说尉迟采对于天骄的好,也绝非出于爱情……嗯,只要这么想,他就平衡多了。
不过,说到她梦里的这位栈哥哥……
武丑悻悻然应了一声。
“对了武丑,骆城那边的消息呢?”一瞬间,他又恢复了中书宰辅的模样。
武丑摇头:“全城封闭,宵禁也极严,影卫正在想法子把消息送出来。”
“看样子九王筹划已久……”楚逢君的眸底浮起一层清浅雾气,似是半明半寐。“不过就算是倾尽整座骆城,能派上用场的火云骊也不多……况且还未到火云骊*的时节。拿下骆城,不过是图个安心么?”
得了战马和粮食,下一步,他会做什么呢?从九王选择较北面的骆城看来,短时期内他应该不会打州城的主意,也就是说,霜州城勉强算是安全的。
“主子,有一点,属下倒是觉得奇怪。”武丑忽然开口了:“为何州军会在丰川附近扎营?”
精致的唇缓缓勾起一角,楚逢君转眸看来:“问得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