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城本不是大城市,加诸所处方位偏北,比霜州城更要冷上许多,这个月份里,整座城镇早已是白皑皑一片。赤九的叛军占领骆城后,莫说县衙的府库被洗劫一空,就连普通农舍的钱粮也都被搜刮殆尽。
骆城的宝贝火云骊更是不在话下,自赤九抢走所有火云骊后,如今能够用于农作和传信的马匹已寥寥无几,剩下的火云骊要么尚且年幼,要么就是垂垂老矣。
“好冷!”少年打了个喷嚏,裹紧了身上的皮氅。
他该庆幸自己还能有件皮氅穿,再瞧瞧路边,许多人仅着单衣布衫,瘦得只剩皮包骨,躺在路边的雪地上奄奄一息。他知道这些人活不过今日,所以别开视线,不忍再看。
“小少爷,您来这里干什么?还不快回去!”一名穿着厚棉官服的男子快步追上来,拖住少年的手腕,“老爷正到处找您呢!”
“整日窝在府里,我都快生霉了,出来走走也不成嘛?”少年嘴上抱怨着,脚下自动跟随那名男子往回走去。
转过头时,他看见一人侧躺在眼前的地上,浑身抽搐不止,手脚都冻得发黑。少年眉心一皱,捂了口鼻差点叫出声来。
“别挡道!”男子一脚踹在那人的肚腹上,“没瞧见县令大人家的公子从这儿过嘛?!”
见那人不动弹了,少年心有余悸地抓紧男子的袖口,“……咱们快走吧。”
他是骆城县令的四子方宿秋,他的三位兄长皆是骆城中出名的纨绔子弟。他记得那时叛军攻至城下,父亲赶紧领着家人出城受降,生怕掉了脑袋。比起那位无辜惨死的禀阳县令,他觉得能活下来,就是一件挺不容易的事了。
领他回府的那个男人是县令家的师爷,平日里与三位兄长素来交好,在府中颇有地位。不过方宿秋不太喜欢他,总觉得他……有些不仗义。比如有一次大哥去某间楼子里喝花酒了,师爷得到了消息,迅速就把此事告诉了父亲,大哥回来挨了好一顿骂,可一问起,师爷却说是府里一名新来的小厮告了密,这才叫大哥出糗。
至于那名小厮后来如何了,嗯……他也不晓得,他只知道自那时起,便再也没有见过那名小厮。
“二位,请留步!”
身后忽然传来一道呼喊,师爷不耐烦地停下步子,回头:“谁啊?”
一名裹着石青大氅的男子摘下毡帽,露出帽子下纯黑光亮如绸缎的长发,以及纹饰细密的领口与大氅下深青色的袖摆。他冲方宿秋微微一笑,再抬眼看师爷:“在下来此是为寻人,请问二位可有见过这个姑娘?”
说着,他掏出一幅卷轴,小心展开来。
画上的女子着一袭花案精致绣纹繁复的暗红色宫装,头戴一双华胜金钗,耳坠两枚琉璃明月珰。杏眸含笑,红唇微勾,清秀的鹅蛋脸陪着端挺的鼻梁,若这画上女子是真人,那她必然是极美的。
方宿秋看了一阵,确认自己不曾见过这女子,于是摇头道:“抱歉,我没见过她。”
抬头望去,师爷却盯着这画上女子呆呆出神,连嘴也忘了合上。
“先生可有见过这位姑娘?”男子看着师爷,笑问道。
师爷把嘴角边的唾液吸溜回去,摇摇头。
男子叹了口气,抱拳一礼:“多谢二位。”而后转身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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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芙姬过生日,我怎会不知呢?”舒沁赖在相府的园子里,死活要在这儿吃了晚饭再走。“所以呀,我是专门来找逢君,告诉你阿芙喜欢什么东西的啦。”
楚逢君讪讪地笑了两声,“多谢舒小姐美意。”手上仍旧有一搭没一搭地翻着书册,好似压根就不在意旁边的娇俏女子。
臭女人,本阁就知道,那张请帖肯定是你捣腾出来的麻烦!定然是你在那头说了什么阴阳怪气的话,否则舒家怎么可能把这种请帖送来相府?!
“嘿嘿嘿,逢君要记好哦,阿芙她喜欢糕点,尤其是芸豆和紫芋做的,还喜欢漂亮的衣裳,嗯,帝都西面顺德坊的那家店的师傅,手艺就很不错。”舒沁叽里呱啦说个没完,楚逢君则是不时地点点头,以示自己正在做她忠实的听众。
好吧,事实上……他觉着自己的耳朵快要成仙了。
“呐,我所知道的大约就是这些了。逢君,你说送她什么好呢?”舒沁美眸亮闪闪,直冲着楚逢君递秋波。
“……胭脂水粉。”
“太俗啦!”舒沁迅速摆手否决,再顺势抛去一记媚眼:“再说了,芙姬才这么小,她哪用得上胭脂水粉这些玩意?不过逢君呐,若你当真要送,不如送我好了。”
楚逢君无力地垂首,“……那就由舒小姐说了算。”这种事本阁才懒得管。
“哎,这种事我可绝对不代劳,逢君——”
啪。楚逢君合上书册,顺手丢去一旁,凤眸弯弯唇角轻牵,奉上相爷最诱人的笑容:
“对不住啊舒小姐,本阁现下有要事待办,这就先行告退了。”
舒沁面上一愣,即刻现出失望之色,不自觉随他一同起身:“咦?咱们不是说好了要一道为芙姬选贺礼的嘛,我好不容易……”才让父亲大人同意邀你去生辰宴的呀。
“来人哪,好生伺候着舒小姐,万事莫要怠慢了!”
话音未落,人已直奔着大门去了,紧接着便是两名小仆依令进屋,向沁姬施礼。
她目送楚逢君的背影消失,只得怏怏地站在原地,撅起红唇。
“主子,这回又是怎的?”文净迅速蹿了上来,跟在楚逢君身后笑得十二分欠揍,“莫非是给沁姬小姐赶出来了?”
楚逢君冷飕飕甩来一眼:“你不说话嘴就会烂掉么?”
文净嘿嘿两声:“主子可莫要嫌小的嘴欠,小的可是揣了重要的消息来呢,您要听还是不要听?”
“该说的就说,不该说的就给本阁把嘴闭上。”
楚逢君脚下一顿,抬头见不远处便是大门了,眉心微蹙,二话不说掉头往马厩的方向去。文净不敢耽误,即刻撵上去:“主子!哎,主子你别跑啊!”
马厩前,两名正在刷马的仆役见是自家主人到来,忙不迭躬身出迎:“相爷。”
“把本阁的马牵来。”
“是!”仆役们依令而行,开了厩门将一匹毛色黑亮的马牵出来。楚逢君捉住马缰,旋身返回大门。这会文净总算跟到了,眼见主子一副大【-_-】便脸色,赶紧伸手阻拦:“主子,您牵马出来作甚?”
“出去。”楚逢君头也不回,径自大步前行。
文净嘴角一抽,悻悻暗想:出去?该是避难吧——“那您打算去哪儿?”
“……”楚逢君眉心再紧一分,默了好长一阵,终是开口道:“金家。”
也就是御史大夫金庭秀的居所。
文净抓抓脸,“那您的东西……”“给本阁送来金家便是。”楚逢君答得迅速。
到了相府大门前,两名仆役将门槛抬起,放楚相牵着马匹出府。文净看着他干净利索地翻身上马,苦着脸上前来拽住辔头,压低嗓音:“主子,昨儿个青衣来了消息……”
“哦?”坐在马上,楚逢君略微侧首看来:“又是一无所获?”
“确实无关昭仪的行踪,然据青衣称,如今的骆城境内诸事不【=_=】举,饥民遍地,只怕县令的所作所为已难服众。小的想着,朝廷下发的慰抚款早该到了才是。”文净斟酌着词句,悄眼看向自家主子:“相爷,您说这事……”
“本阁明白了。”楚逢君沉吟半晌,又转眼对他吩咐道:“本阁离府居住之事不用隐瞒,有什么消息就送来金大人家。”
“是,小的记下了!”文净抱拳一礼,“恭送相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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选在何时重回赤国,这是个大问题。
“……我、我紧张,长千金。”尉迟采死死揪着身旁女子的袖摆,“虽然说是下定决心了……”但应有的觉悟貌似还不足够呀。
长千金苦笑着拍拍她的手,“有什么好紧张的?大不了便是降落之时疼一些呗。”
“疼一些?就是**着地的那种?”回想起初至赤国之时的各种囧,尉迟采向长千金投去狐疑的一眼:“难不成还有更狠的?”
“嗯……那倒不至于。”其实还好啦,比如白国的某小妞,就直接哗啦啦砸垮了一间房……长千金暗笑不已,遂掩唇轻道:“这一点你大可不必担心,重要的是,你要如何重回帝都。”
尉迟采双手啪地合十:“那就得拜托长千金相助了!”
“我?”长千金一头雾水地指着自己,“返回赤国后如何行事,全凭你的一己之念,纵使我们能送你回去,却也不能下界干预呀。”
呿,那把她带回这地方来又是啥意思?尉迟采扁扁嘴,“长千金且听我说。若我未记错,你们将我从霜州府带走时,我身上应该还穿着古装。”她扯了扯上身T恤的袖口,“那件衣裳上头,还挂着尉迟尚漳……呃,也就是你二叔交与我的令牌。”
闻言,长千金眼中登时一亮:“你是说,以尉迟家的令牌……”
“不错,二叔曾说那面令牌的能力非同小可,特地嘱咐我谨慎使用,我想这次返回赤国,这令牌指不定还能派上用场呢。”尉迟采颔首一记,秀眉又忽地蹙起:“只是有一点……我难以判定,就算自己回到帝都,天骄他们是否还能接纳我。”
毕竟她的失踪当真是人间蒸发,连一丝踪迹也寻不着,这会子又突然回来,若是给人当做了妖怪,那可就好玩了。她抱着双臂闷声考虑了一阵,叹道:“看来,不查清尉迟家的旧案,我就不能返回帝都。”
长千金沉吟许久,眼底现出清浅的苦涩笑意:“安心,在你返回灵渊大陆时,令牌与环佩会自行回到你的身上。只是不知,你欲以何种身份回去?”
“尉迟家的长千金……那是你,不是我。”尉迟采抿唇笑了,捉住长千金的衣袖,“对了,要是以后想再见面,是不是得让我再Gameover一次呢?”
“别说胡话。”长千金反手握住她的指尖,“小白破例替你回复生命值,已是逆反之举。若是再来一次……笨成这样,唔……你就自己去死好啦。”说着,长千金似是气恼地别过脸去,语间却并无嫌弃之意,甚至还藏着一丝宠溺。
尉迟采终于放声大笑起来:
“那么,有缘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