迪欧的伤当然也不可能让别人来看,佩格苏嫣充当了临时药师,尽管她是水平也并不高明,但至少对于皮肉伤还是可以治疗的。事实上,迪欧是非常有分寸的人,那些伤口虽然恐怖,最后还晕倒了,但完全没有回真正影响到他的身体的伤。不过是看起来吓人而已。
莱利尔斯也是一样,白皙的皮肤遍布伤痕,却都是浅浅的,血很快就可以止住。
我们四个人待在帐篷之中,听不见迪欧的呼吸,只能看见胸膛微微的起伏,包扎着的白色绷带异常鲜明,刺得人眼睛疼。曾经我也见过这样的他,那时候我们刚刚经历了一场噩梦一样的夜晚,被毁灭的村子,活尸横行。而这一个刚刚过去的夜同样是一场噩梦,虽然我已经开始习惯了战争,却无法承受亲手与同胞对抗的痛。
相对无言,一时之间我与莱利尔斯和佩格苏嫣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能沉默着,等待着。
不知道过了多久,佩格苏嫣幽幽的叹了口气,如同花朵的叹息,一瓣花叶静静垂地:“莱利尔斯,你还是清洗一下吧。”
是的,风之骑士已经脏得看不出模样的脸连我也看不过去了。他这一次真的是把自己的形象毁到了极点。让人没有办法将他与那个风流倜傥的宫廷宠儿联系在一起。
“嗯。”莱利尔斯淡淡的应了一声,并没有看对他说话的佩格苏嫣,而是扭着头望着迪欧,身体完全没有动的意思,“佩格苏嫣,你能看透迪欧吗?”声音在空气中悄然流动,微风疲惫的游过水面。
佩格苏嫣轻轻摇头:“他总是,在我以为可以触摸到的时候滑开,用重重的屏障隔绝我与他的距离。”她的手伸出去,探向死亡骑士的强壮有力的胳膊,却在将要接触到的时候顿住,又缓缓收了回来,抵在自己的心口,“我看不透,猜不着……”些微的笑声从鼻子里面哼了出来,自嘲的意味让人感伤,“他是不是觉得这样折磨人很好?折磨自己也折磨努力想要亲近他的人。”
“佩格苏嫣……”莱利尔斯抬头望着蔷薇之预言师,“你恨他吗?”他微张着嘴,似乎在寻求答案。
凄楚布上了美丽的脸,即使是树木看见也会为之心碎,不忍伤害如此娇媚的女人:“我不知道。是爱还是恨。不,我现在连自己是不是真的爱过他都不知道了。为什么这么可悲呢?还是,一开始他就是对的,而我,一错再错?”
“我也并不比你好。”莱利尔斯苦笑,用力擦了一下脸颊,上面的灰土被蹭开了,稍微露出了一小块的白,却显得那张脸更脏了,曾经的俊逸荡然无存,“我以为自己能理解他。但我好像也与你一样错了。老实说,对于我来说,他像一个宽和的指引者和导师,能够教给我很多东西。越多与他接触,越觉得那是一个宝藏,里面隐藏的东西让我总也挖掘不完。”
“你好像是在说自己崇拜的人。”佩格苏嫣咯咯的笑了,只不过笑声有些假,是故意做作的感觉,“我以为你应该是崇拜你的哥哥的。”
他们的对话我完全插不上,那种幽怨而深沉的感觉,让我觉得自己只要一开口就会撕开空气中沉凝的气氛。我那种粗噶的嗓子,完全不适合插入到那悦耳的音乐般的两种声音中去。于是我只能做一个旁听者,注视着他们两个人。我极力将目光完全放在莱利尔斯与佩格苏嫣的身上,忽略躺在床上的人。
“不,我敬爱我的哥哥,尊重叶赫奇,但我并不崇拜他。因为我知道,他能做到的,我也能做到,只不过我不想那么做而已。我与叶赫奇的差别并不是我们的能力有高下,而是我不喜欢掌控的感觉,而他喜欢。于是我也乐得轻松,将所有的决定权都交给他。”莱利尔斯抚摸着只剩下一小截的“细剑”,歪斜的剑刃被他搭在自己的手指之间。
“原来你不是不明白。”佩格苏嫣轻巧的笑着,“我之前还以为你是被哥哥压制得失去了自信与自我的小弟弟呢。”
“难道我给人的就是那种印象吗?”莱利尔斯有些诧异,随即释然,“不过那也没什么不好。这样叶赫奇就不会担心,我与他都可以过的很好。”
“你知不知道你刚刚的话等于是在说如果你表现得更具有锋芒,那么叶赫奇就会连你也一并打压?”佩格苏嫣有些惊奇,显然没有料到莱利尔斯会这么大胆的把话说出来。
而我惊奇的则是,莱利尔斯与叶赫奇之间原来并不是真的像我看到的那么和谐。
“我爱叶赫奇,他也爱我。”莱利尔斯不知可否,把话岔开了,“但迪欧不同,他总是在给我惊奇,让我慨叹。你知道吗,佩格苏嫣,最初我还真的以为他是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哑巴铁匠呢!”微笑攀上他的脸,风也为之流动,空气似乎有了松动的迹象,“那个时候寇达大摇大摆的应征入伍,却是要来当铁匠,而迪欧则是一个附赠品。”
记忆跟着风之骑士的话回到了曾经的过往,那是一段我以为可以重新开始的和平生活,结果却让我陷入了更加悲恸的境地。命运好像在跟我开玩笑,总是在有所转机的时候将人打入谷底:“迪欧本来就是一个附赠品。他从来没有想过要参与战争。”我没好气的嘟囔,却发不出对命运的嘲讽。
“可是他居然救了我,而且逐渐让我见到更加不一样的他。他的技艺,他的阅历,他的城府,一次次让我惊诧,不敢想象怎么会有这么厉害的人。”
“格摩尔好像比他还强,雅兰也是。”我开始厌恶莱利尔斯如此称赞迪欧了,那种感觉很奇怪,就像某个孩子发现了一个独享的秘密,正在暗自惊喜,却有另外一个孩子对他说发现的不只是他自己,而且另一个孩子看到的还更多,“反正他们都是不知道活了多久的家伙,有足够的时间来填充。”
莱利尔斯好笑的看着我,那双黑眼睛亮闪闪的,里面有着善意而明亮的光。
我不觉担心,被他看出了我那一点点的小别扭,只好再用别的话来掩饰:“那种东西已经超越了人类的范畴了吧?就算是骑士也很难达到不是吗?那就像一个乌龟面对一只蝴蝶,完全无从比较吧。何况,他有那么多的想法是我们所不能接受的,在他们死亡骑士看来却是理所当然。”当话语进行到这里的时候,本来就不知道自己要说什么的我却被另外的东西侵入了,交织的感觉让我难以描述自己的心情,“他与格摩尔有本质的区别吗?为什么我越来越看不到?”
于是,沉默再次降临,最根本的问题居然是由我开启。
“你们有什么想法?”莱利尔斯丢开“匕首”,目光炯炯的望着我与佩格苏嫣,“你们觉得他真的无情吗?还是相信他的心底其实柔弱得如同棉絮?”
“我不知道。”佩格苏嫣垂着头,不去看风之骑士,好像这样就能回避那个尖锐的问题。
“他就是无情!”我愤恨的声音近乎嘶吼,却并不是从心底里坚信,另外的念头总是想要从沉厚的地底向上钻,却被我一再的压制下来,恨不得能打入到地狱以下,“我真怀疑他的心中是不是还有别人的存在!”
“寇达,你太激动了,平静一点。”莱利尔斯按住我的肩膀,迫使站起来的我坐下,他的力气居然那么大,尽管他的手臂比我的要细得多,“其实,我们真的是不能接受吗?只不过,我们无法接受的是对自己同胞的残杀而已。寇达,想想吧,当他对辛特兰说要截断他们山上的水源的时候,当他在你的村子里用杀掉德克士兵的方式逼退那位与卡卡布尼奇战斗的死亡骑士的时候,我们真的完全不能接受吗?不,我们并没有太大的反应不是吗?因为那是与我们无关的人,而我们也知道只有这种方式才是最好的。所以,不管是不是喜欢这种做法,我们从来没有反对过,任由他去做。”
“那有什么不对?”我争辩。
“问题就在这里。”佩格苏嫣接过了话,她微微探出粉色的小舌头舔舐了一下自己的嘴唇,手指抵在唇边,“那如果没有不对的话,这次迪欧的选择也是同样的,并没有不对。不同的仅仅是对象而已。”
“可是……”
“寇达,我的心里与你一样无法接受,因为我无法饶恕自己对爱国的同胞出手,流他们的血,利用他们达到我们的目的。但,迪欧的方式恰好是最有效的方式,如果抛开奇米尼人这一重身份的话,我们其实没有任何理由去反对他的计划,反对他的做法。而且相反的,我们很清楚,那是最确实有效的,对于我们的目的来说。”(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