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呜~~~~”雄浑高亢的号角声连城里的铁匠铺都能听得见,带着振奋人心的力量在天空回荡,连偶然飞过的鹰都像是在响应一样的长呖,风也跟着号角盘旋翱翔。
我停下拉着风箱的手,朝着北方望去,触目不过是铁匠铺的棚顶,和半边洗蓝得没有一丝云的天空。失落淡淡的萦绕。
迪欧打铁的“叮叮”的声音单调而乏味,始终如一的节奏远没有刚才的号角带着出色的乐感,能够直达人的内心。
德克已经兵临城下,叶赫奇?范?宏帕侯爵大人,提尔边城的驻军统领,率兵出城迎敌。那一定是我们的军队吹起的号角吧,为了给敌军迎头痛击。
“呜……”第二声号角听起来就远了很多,如果不是这种专门用在战场上的传令工具穿透力够强,我可能就会把它忽略掉了。这是德克的敌人的号角吗?听起来带着更多的烈焰似的感觉,狂热而好战。
密集的鼓点伴随着整齐划一的口号“嘿,嘿”的声音,同时发自上万人的口中果然不同凡响。而更震撼的确是与鼓点和口号同起同落的脚步跺地,比几百头大象的奔驰还要猛烈的撼动着大地,仿佛要把深埋在地底的岩浆都震出来。
我担忧的看了一眼案台上被震得“叮当”跳动的半成品兵器,有些担心它们会不会被震坏了,这些损失应该算是宏帕将军的还是我们的?
其实我是带着些许好奇的,战争是怎样的?外面那动人心魄的声音永远有着能够激起男儿热血的魅力。不需要身处其中,只是像我这样听一听,就会感到周身沸腾了,恨不得飞过去加入那整齐的跺地和口号声中去。战争让人望而却步,可是集体的强悍和声却能够激荡起任何一个人的豪迈来。
也许除了迪欧。
“呜!”急促嘹亮的号角与前面的截然不同,像是在召唤着什么。随后是一长两短的呼应,听起来如同站在山巅上的人向着悬崖的另外一边呼喊,而那边也给与了默契的回答。
跟着,“嗒嗒”密集的马蹄杂乱得宛如放飞的蜂群,虽然马蹄似乎应该比人类的脚步更有力量,却因为不能整齐而显得细小微弱,几乎淹没在步兵的跺地声中。而那倏忽来去的时近时远更是带着几分飘渺奇异。
号角再起,马蹄疾奔,戛然而止。鼓声更加雄壮,跺地声渐行渐远,带着人的思绪跟着前进。似乎能够听见短兵相接的声音,那金属交击的战斗,带着铁器特有的迷人魅力。
但那只是我的幻觉,我是不可能听见战斗的声音的,只有微弱的喊杀声不时传来,那里距离我们太远了。
马蹄又跟着号角清晰,奔腾的声音因为跺地声的远去而清亮了许多,也让人听见了其中不同的气势,那汹汹的翻滚的海浪般的杂沓仿佛能够撞碎礁石。
我就这么听了一整个上午,甚至荒废了打铁的工作。号角、鼓声、跺地声、马蹄声,一直在我的脑海里盘旋不去,占据了我全部的思绪。
迪欧始终一言不发,默默的完成了属于我们两个人的工作。这种声音或许对他是过于熟悉的了吧,以至于现在已经不能提起他丝毫的兴趣。我开始对迪欧的曾经有些好奇起来,不知道他过去经历的战争是什么样子。
偷眼看看他的脸色,似乎并没有什么改变,让我松了口气。我担心他因为察觉到我对战争的向往而心中不悦,但似乎并没有这样。他的心事很重,什么都埋起来,然后自己一个人承受,而且时刻在意着别人对他的观感,努力希望自己能够不被人排斥。我觉得,他很累。
不过我必须沮丧的承认,上午的那些声音确实撩拨了我的热血……
比我更沮丧的显然还有别人。虽然午饭的时候皮休一边大嚼着饭食一边喷着唾沫和菜渣的对我们讲述他的战斗如何英勇,还用他那锤子一样的拳头打死了多少敌人。不过莱利尔斯的心情就糟糕透了。
在年轻的子爵随着军队回来的时候我远远的望见了他,本来想跟他打声招呼,却看见他似乎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耷拉着脑袋骑在马上,连缰绳都不握,身子随着马的走动而一颠一颠的没精打采。于是我只好放弃。
我问皮休,宏帕子爵大人怎么了。皮休愣了愣,眨眨眼睛,才回答:“他被宏帕将军训斥了。”
不用问,肯定是首战出师不利。纤细敏感的艺术青年一样的子爵先生可不是久经沙场的战将,甚至连皮休这样从小和着泥和拳头混大的人都比不了。
夜已经深了很久了,我仍在床上辗转着。侧耳倾听迪欧的呼吸,似乎已经睡睡了,应该不会再醒过来。自从受伤之后迪欧晚上睡的沉了很多,也许是他的身体还在调节,尽管那些伤已经看不出来了。
不一会,“叮叮”的打铁声从铁匠铺里传了出去,在深沉的夜中格外响亮。“轰隆隆”的风箱陪着铁砧,做了不错的伴侣。
“你在干什么?”幽灵般哀怨的声音几乎吓飞了我的魂,手里刚熔炼出来的铁掉在地上,差点砸了我的脚,“滋啦”的在石板地面毫不客气的烧出黑糊的一块。
“你在干什么?”莱利尔斯又问,他苍白的脸在火光中看起来病态而凄凉,他的表情也是。
我没有好气的捡起地上的铁,红色褪去之后它散发呼一种黝黑的光泽,像煤块的颜色,却更加犀利,与别的铁器截然不同:“您怎么半夜跑出来了?”这块铁白炼了,只能再把它投入熔炉。我半个晚上的功夫啊,被莱利尔斯的一句话给毁了。
“我睡不着……”苍白的子爵像极了一种在传说里才有的半夜出没的会吸食人血的魔鬼,只差没有两颗尖利的獠牙。不过莱利尔斯是人畜无害的,而他此时的表情更如同一个被人抢走了糖果的孩子,委屈又沮丧。
“算了,第一次上战场,难免的。”我安慰。可怜的子爵大人,一定被哥哥训斥的很惨。
“谁说我是第一次上战场?”莱利尔斯猛地抬起头,诧异的问。眼睛里都是迷惑的光。
“难道你不是?”我比他更震惊,难以想象他过去也参加过战斗!这个每天的话题都是贵妇、美酒和音乐宴会的贵族青年,习惯了上流社会的养尊处优的生活,对蛮荒的边境除了抱怨还是抱怨。怎么看都是没有打过仗的样子。
“当然不是!”莱利尔斯断然否定,带着少有的果决。他用一种嘲笑我少见多怪的眼神瞥了我一眼,用手指戳了戳放在他附近的锄头,“这是什么?”注意力被那黑黝黝的铁器吸引了。
“锄头。”我无力的回答。
“我知道是锄头。”他埋怨的口吻听起来在抗议我对他的藐视,“我是问这里怎么会有锄头。而且颜色看起来很特别。这是什么铁?”
我看过去的时候他正在把手指放在镰刀的刀口上,吓得我连忙把镰刀和锄头抢走,生怕这位童心大起的贵族少爷一不小心割伤了自己的手:“您究竟怎么了?”我不想他究根问底,于是转移话题。
“我的剑折了……”他嗫嚅着,悉悉索索的拿出原来佩在腰间的礼剑,“我冲锋的时候与一个骑士相遇,本来想用剑砍他,谁想到居然把剑砍折了。”那声音听起来甚至带着哭腔了,“这可是梅丽娜夫人送给我的啊……”就是小孩子丢了自己最爱的玩具也没有他这么凄惨。
我连忙堵住他的嘴,生怕他吵醒了迪欧:“小点声。”
“唔唔。”他比手画脚的挣扎,我立刻放开了他。
看着莱利尔斯差点被我勒断气的样子,我好气又好笑。连我都知道礼剑不适合在战场战斗,更不可能用来劈砍穿着铠甲的骑士,这位大人却一无所知。就算他不是第一次上战场,也绝对不会是经验丰富的老手。被训斥简直是理所当然的。他居然能够活下来才是个奇迹。
“寇达,咳,”可怜的莱利尔斯今天第二次从死神的手里幸运的回来,大口的呛咳着空气,“能不能再给我打一柄剑?”他用一只小狗看着主人手里的骨头的眼神可怜兮兮的望着我。
“好,吧……”我立刻心软了。莱利尔斯或者不适合战争,但他是个好人,又没有贵族的架子,真心的把我和迪欧当做朋友对待。
“用那种铁?”他指着镰刀和锄头,得寸进尺。
“不行!”我拒绝,他可真会挑。仔细研究之后我才发现,迪欧与帝凡赫的武器盔甲是用一种名为“魔钢”的稀有矿石打造的,比一般的铁器要好上千百倍。
“你不是有很多?”子爵指着地上散落的帝凡赫的铠甲和战斧,无辜的问。
“那不是我的。”我只能这么说。
“谁的?”莱利尔斯兴致勃勃,拿起一个肩膀仔细端详,“这块头可真大,一定是个高壮的战士!”
“一个,呃,朋友。”我还能怎么回答呢?帝凡赫是迪欧的朋友,却是毁灭了我的村庄的人,我该说他是什么人?敌人?仇人?不,事实上我真的没有那么看待过他。我只知道,他是一个勇士。
“他在哪?”莱利尔斯没有察觉到我的迟疑。
“死了。”
“啊,抱歉。”他连忙礼貌的放下肩膀。双手在身畔无措的摆着,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
“没什么。”我安慰他,“我正准备将这些熔炼,打造成适合另外一个人用的东西。”含糊的说着。
“应该还能剩下吧,是吧!”他转眼就变了,又是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期待的望着我。
“子爵大人……”我哀告。
“算了。”他突地转身,作势要向外走,“你可以去跟叶赫奇解释解释,在为谁打造这些东西。或许他能够从你这有所收获。”他的话咄咄逼人,背影看起来很决绝。
“嘘……”我迅速拉住他,“好了,我为你打剑,用那种铁!”
“说话算话!”他猛地回身,差点与我撞个满怀,眼睛里满是狡黠的光,志得意满的微笑。
我无言以对,只能认命的把镰刀和锄头丢进熔炉。其实这两件熔炼起来比较困难,帝凡赫在其中掺杂了普通的铁,所以才没有被我看出特异的地方,直到他使用起来才被发现。也因此被帝凡赫的斧子劈断了镰刀。这两件我必须经过更多道的工序提炼,把魔铁重新解析出来,然后再打造。
迪欧的东西我只拿了这两件出来,因为别的更加不好分辨了,而我和雅兰也没时间在村子里多磨蹭。
子爵先生重新坐下,悠闲的摆弄着他能看见的任何有趣的东西,但很快他的注意力又被帝凡赫的战斧吸引。
“这是一位战士吧。一定非常勇猛,他的力量没准能举起一头熊。”他的语气里有着欣羡的意味。
“嗯,他是个厉害的骑士。”能不能举起一头熊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他能一斧子毁掉一个铁匠铺。
“骑士?不是战士吗?”莱利尔斯疑惑。
“怎么了?骑士和战士有区别吗?”我不解。在我眼里那些在上流社会培养出来的战斗力很强的人都是一样的,不都是骑士吗?
“当然不一样!”莱利尔斯难得的将我鄙视了,“亏你还是铁匠,连这都不知道。”
“我只负责打铁。”耸耸肩,我不以为意。
“战士是指有着高超的战斗技巧的人,他们的身体更加坚韧,力量更加强大,而对于武器也更加精通。而骑士,虽然看起来武器使用的与战士有些相像,但其实在战斗技能之外还会有一些其他力量的辅助加成。这些力量是在各自国家的神庙中受到祝福得到的。例如我们奇米尼,就是风神祝福的风之骑士,有着可以操纵风的力量。”看来他很乐于对我普及知识。
“那就是骑士比战士厉害了?”我问。帝凡赫能够使用冰霜的力量,尽管没有雅兰的冰霜厉害,可他也应该是骑士。而雅兰告诉我,迪欧使用的力量名为“血魂”。
“不,不是那样。”莱利尔斯严肃的指正,他此时的表情是我从来没有见过的庄重,一个陌生的莱利尔斯,“骑士和战士是不能简单的评论谁更强的。因为单论战斗技巧,还是战士更胜一筹。两者没有优劣之分。能够分出胜负的只是单个的骑士与战士。奇米尼的最受瞩目的风之骑士可从来没有战胜过奇米尼最好的战士。”
“明白了。”我点头,这些大人先生们的东西真麻烦。
“说实话,一般骑士是不会使用这么巨大沉重的战斧的,这对战斗技巧和力量的要求太高了。只有战士才会用。”
“哦。”我都觉得有些乏味了。不过为什么莱利尔斯对这个这么了解?他难道不该是只会对夫人小姐们献殷勤的吗?
“不过我更感兴趣的是,你即将要打造的铠甲和武器是给谁的呢?”宏帕子爵兴味盎然的望着我,“居然有这么厉害的战士做朋友,寇达,我还真该对你刮目相看了。”
“我是铁匠。无论是战士还是骑士都要来找我打铁。”我淡然的说,以前在齐格铁匠铺的时候也认识过不少的这样的人。
“说的也是。”
“其实……”我抬起头,望着月亮,那一晚的月光似乎也和今晚一样明亮美丽,“我也是受人之托。她对我说,那个人虽然不肯,但早晚有一天会用到的。希望我能够为了那一天,而提前做好准备,为他打造合适的武器装备。”可是我宁愿迪欧没有用到的一天。他渴望的是平静不是吗?他终究不是雅兰。但我还是依照雅兰的吩咐,做着违背迪欧意愿的事。
“她?”莱利尔斯对于性别的称呼敏感的很,碧色的眼睛立刻熠熠生辉,“居然还是位女士所托?是位美女吧?很有魅力是不是?”
“这……”我该怎么评价雅兰?她与莱利尔斯心中的形象一定大相径庭。
“哦,真是浪漫的约定!娇弱的女士夜夜守在窗前,等待着那个人回心转意。狠心的人啊,你怎么可以让一位女士失望?你可知在她的心里你是唯一的英雄!”
谁说莱利尔斯沮丧了的!他现在精神得很呢!
一阵风吹过来,我听见门“吱嘎”的响了,连忙回头看,铁匠铺通往我和迪欧住屋的门居然没有关好,在风中轻轻的扇动着。迪欧怎么样了?他醒了吗?
我惊慌的走过去,站在门口仔细倾听,确定迪欧的呼吸仍然匀长而稳定才放下心来。他应该没有听见我和莱利尔斯的对话吧。
回去继续打铁的时候,莱利尔斯似乎意味深长的对着我笑了一下,然后灿烂的对我央求:“能不能再给我添个盾牌?”
“绝不!”(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