歧路行下(2)
汤岚一愣,随即哈哈大笑:“本官早知你功夫不济,他娘的老子还当你是深藏不露,原来你这昆仑派竟是假货。嘿嘿,可惜这时候不管真假,你宗大掌门也得走完这条路啦,除非你死在半途,才能让家人将尸体拉回去。”
宗敬侠兀自大哭,一个身材干瘦的道袍老者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肩头,道:“宗掌门,不管你这掌门是真是假,终是干过镖师、练过功夫的,武林中人,骨气第一,何必如此?”
“周掌门。”宗敬侠认得这人正是青城派掌门周峻,传闻周峻武功奇高,几乎与武当掌门柳苍云齐名,素有“无敌柳,无为周”之称,在武林中名望甚高。
望见周峻坚定的眼神,宗敬侠心中一静,叹道:“您老教训得是,认命吧,人就得认命!”颓然站起身来。
“不错,各位都得认命!”
汤岚的目光森然扫视众人,冷哼道:“万岁爷御手一挥,钦定了十大掌门。汤某虽知江湖上门派多如牛毛,但到底什么是十大名门,心里也没个定数。少林与武当这两大门派一佛一道,沾了佛祖和老君的光,不必来此受苦,其余的,算来算去,那便是华山派、青城派、崆峒派、彭门、唐门、鹰爪门、通臂门、铁剑门,还有你昆仑派,正好十个……”
“唐门?”有人冷冷打断了他,“怎么一直没见唐门老爷子唐十八?”
汤岚见说话的又是通臂门袁振这“刺头”,心下暗怒,喝道:“刑不上耄耋,懂么?唐十八已是七十五岁的老头子了。再说,他事先得了风声,不但金盆洗手,遣散了门人弟子,更自断了右手,用檀木盒子装着,让他儿子亲自送到京师。”
他将手一挥,立时有属下捧上一个紫气沉沉的木匣,在明晃晃的灯笼下打开,现出里面干枯变色的一只手掌。
众掌门的脸色尽数僵住。
据说唐十八在六十大寿时,曾有一位精通暗器的仇家上门寻衅。两人相距五十步远,互较暗器高下。
唐门掌门只用右手,弹指之间便射出了十八枚金针,尽数射中仇家的胸腹之间,虽入体不深,却已让对手僵立难动。而那人竟来不及发出一枚暗器。
唐十八笑言,喜寿之日不宜大动干戈。随即走过去,提笔在那人身上挥毫。众人这才发现,这十八针用笔墨连在一处,竟成个草书的“寿”字。
眼下,那只江湖中最可怕的右手,就这样静静地躺在木匣中,只剩下僵死的黑紫色。
汤岚见这木匣内的枯掌让桀骜不驯的众掌门鸦雀无声,大是得意,冷笑道:“还有你,五虎门任方长。少林在江湖上树大根深,他少林祖庭既然不来,那便得来个少林支脉。故而,你就得来凑齐这十大门派之数了!”
五虎门掌门任方长是个瘦小干枯的老者,这时却“嘻嘻”地笑起来:“多谢汤大人!若不是您老抬爱,我小小五虎门掌门哪有这般运气,跟青城周掌门、华山邱掌门这等绝顶高手平起平坐,这可真是我的造化啊……”
见他神态半带疯癫,众掌门中一位高瘦老者走上前来,拍了下他的肩头,叹道:“任掌门,这两日你心神不宁,只怕有了心魔。不宜喧哗,多多凝神守心。”
老者极高,头发过早地成了银白色,正是彭门掌门彭久寿。任方长双眼一亮,叫道:“对了,还有你老彭——彭门彭久寿,一刀镇九州,往日里,我老任想见你老一面也难啊……没想到老子活到了五十三岁,竟跟你们这些大掌门、大宗师关押在一处,我五虎门更成了天下十大名门之一,造化,大造化啦!”
他的笑声歇斯底里,听来颇为骇人。
“混账!”汤岚一记耳光重重打在任方长的脸上,“万岁的旨意你都忘了么,我大明天下不得称祖称师,早已没有了掌门和门派,哪儿来的十大掌门?”
他对邱道成、周峻等大派掌门颇为客套,那些人在江湖上毕竟底蕴深厚,但这任方长算个什么东西?他更因无意间摊上了这趟苦差事,满腔怨气都撒在了任方长身上。
任方长惨叫声中,身子远远跌出。
蓦地人影一晃,铁链声响中,一人轻舒猿臂,半空中将任方长接住。
“袁振,你又要强出头?”汤岚目露杀机,这一路上,他早已受够了袁振的火爆脾气。
“谈不上出头!”袁振朗声道,“大家都是武林中人,任掌门已经脑筋糊涂,半疯半癫,你不给他找郎中医治也就罢了,怎么还拳脚相加?”
“要不是万岁有旨护着你们,本官早就杀了这姓任的疯子了。袁振,你要逞英雄,本官就成全你,来人,给他开锁!”汤岚自怀中摸出一串钥匙,抛在地上。
众掌门的手脚上仍锁有长链,以防他们逃走。当日袁振在皇宫内施展了猿抖蝎的绝技后,汤岚为防不测,就将这些掌门的镣铐都换成了特制的精铁打造的。
一个锦衣卫拾起钥匙,将袁振手脚上的铁链、镣铐打开了。
镣铐一解,袁振登时觉得浑身畅快,双眸灼灼盯着汤岚,冷冷道:“如此说,汤大人想指教在下了!”
“是教训!对你这厮还用得着指教么?”汤岚摘了官帽,撩起锦袍,一拍手,众锦衣卫远远退开。院子中空出好大一片地来。
“汤大人,这……何必大动干戈?”华山掌门邱道成只劝了半句,但见二人神色,便只得叹了口气。
“老子这一路上早闷出鸟来,便请汤大人赏一顿打!”袁振冷笑起来,浑身骨骼“吱吱”作响。
人影一闪,汤岚并指如剑,连环三点戳出。这一出手,意在形先,骨气清奇。袁振旋身避开,忽然左臂暴起,突拍一掌,竟已搭在了汤岚臂上。
汤岚冷笑,以大龙形斜身退开,掌上气势暴涨,忽指忽拳,全力抢攻。
顷刻间两人已过了十余招,袁振一路困顿,此时全取守势。相传通臂门拳术为宋代道士遇猿仙所传,故又名“白猿通臂”。此时袁振使来,腰如蛇形,臂如猿猴,进退飘忽,一时间竟让汤岚奈何不得。
激战中,汤岚陡然以错骨手拍出一掌,如迅雷突降,扫中对手臂弯。这一手错骨法本应让对手拳劲大消,但通臂拳讲究九柔一刚,能从极柔处生出变化,袁振手臂陡然一松,犹如一根被水浸透了的绳子,汤岚一掌拍去,根本无处发力。
汤岚一凛之际,袁振劈掌如雷震,劲由背发,疾振而出,他憋了一路的闷气,这一拍神威凛凛。汤岚全然失了先机,危急之际也见了真功夫,双掌一圈,将劲道使到十成。一柔一刚骤然相交,纯以功力相较。汤岚的掌缘硬生生格在袁振的腕子上。
一股奇痛袭来,这正是袁振镣铐终日缠锁之处,虽是皮肉伤,但撕痛也让他一震。
高手相较,只争一线,袁振重心已被汤岚盘走,身子向后一跌。汤岚狞笑一声,一掌拍出,这一掌毒辣阴沉,竟是要将袁振的功力尽数废了。
“留神!”邱道成大呼,想要救援,却已不及。
猛然间一道青影闪来,斜斜一掌圈出。
这一掌气韵平常,与汤岚先前那招盘掌极为相似,只是更加浑然,一掌已将汤岚的拳劲圈住。
汤岚陡觉自己这一拳砸了个空,一凛之际,袁振已被那人拽到了身后。
“何方高人?”汤岚踉跄退开,刚才那股可怕的虚弱无力之感才慢慢消失,口气竟难得客气了几分。
来人身材高大而瘦削,青灰色的道袍上还有多处破损,宽宽的斗笠下黑巾蒙面,只现出一双冷峻的眸子。
“都是武林中人,阁下何故出此狠手?”蒙面客的声音沙哑,似乎刻意压制。
“咱们是锦衣卫,不是跑江湖的,阁下最好少管闲事!”汤岚的语气虽硬,但拿锦衣卫的帽子压人,在声势上已弱了几分。
“这个闲事,在下管定了。”蒙面客信手一挥,指点着邱道成等人,“这几位,在下都要带走。”
“好大的口气!”汤岚已知来者不善,听得这句话不由怒极反笑,“胆敢在锦衣卫汤某面前如此说话的,阁下是头一个!”言毕便拔剑出鞘。
那人冷笑道:“好,岁寒三友,在下已会过了‘莫气如竹’和‘峦上青松’,今日有幸,再见识一下‘汤剑如梅’。”说完信手解下腰间佩剑,不知怎的,剑鞘却未摘下。
汤岚心底的寒意更甚,对面这人不仅口气极大,那股气势也让他心内生虚,当下大喝一声,剑光暴闪,五点剑光形如梅花向蒙面客卷来。
汤岚一出手已施出“五点梅花”的十成功力,眼前形势非常,他心中盘算,若是全力一击无功,就招呼手下一拥而上。
蒙面客剑鞘横掠,暮色中瞧来这一手玄之又玄,五点梅花倏忽消逝。
邱道成等众掌门齐齐“咦”了一声,只是碍于锦衣卫指挥使的面子,不敢过于赞叹。只有袁振大声赞道:“好剑法!”
剑鞘的圈子已顺势抹向汤岚的左肩。这一道圈子虚旷疏淡,了无痕迹,最可怕的是那圈子绵绵不绝,看似永无止境。
汤岚心底一寒,不理那气势玄奥的圈子,剑光疾收,随即又暴吐而出。剑气凛凛,这一剑招式繁复,如万千梅花随风飘摇,转折连绵,这才将这气韵绵绵的剑圈破去。两人相交两剑,看似平分秋色,但蒙面客信手挥洒,汤岚全力施为,已是高下立见。
袁振看得眉飞色舞,叫道:“以简克繁,随心所欲!佩服佩服!”邱道成、周峻二人则对望一眼,均是脸现疑惑。
汤岚的脸色已变得赤红一片,飞扑而上,剑光如银河倾泻,快如雷电。蒙面客冷笑声中,反手撩出。这一剑以玄门剑法的洗字诀施出,圆转中多了一分犀利,瞬间剑圈破开满空剑花,一点幽光直向汤岚的肘弯刺来。
眼见汤岚已是山穷水尽,忽然间一道铁链凌空飞出,犹如蛟龙出水,势道猛厉,“唰”地一下缠在了剑鞘上。
铁链力道沉浑,蒙面客一凛,却见出手之人身材极高,银发披肩,正是彭门掌门彭久寿。
“彭掌门这是何意?”蒙面客一哂,顺势一抖,将铁链震开。
忽然间又是一道铁链飞来,如大枪直进,重重击在了剑鞘上。
这次出手之人竟是青城掌门周峻。
蒙面客只得横挥一剑“如封似闭”,将两道铁链和汤岚进攻的长剑尽数封住,身子飘然退开。
汤岚也还罢了,彭门和青城两位掌门的出手一曲一直,各有所长,以蒙面客之能,也不得不心存忌惮。
“得罪。”彭门掌门的话也冰冷如刀,“阁下的好意,咱们心领了。不过,民不和官斗,咱们只想息事宁人。”
周峻的口气则温和许多,长叹道:“这位老兄,多谢了。我们都是有家有业之人,今日若随你一走了之,他日朝廷追究起来,我们的妻子家小、门人弟子又怎能逃得过万岁爷的天威?”
蒙面客一愣,宽大斗笠下的眸子灼灼闪动:“士可杀不可辱,你们就甘愿受辱?”
袁振挺胸叫道:“是啊,他娘的,要杀便杀,这般千里迢迢地作践人,还不如给老子一刀痛快的。”
华山掌门邱道成冷哼道:“袁猴子,你是孤家寡人,最多十几个门人弟子。但我在华阴的家中有三百亩的田庄,田庄里三代二百余口人能随我一起跑到天边去么?”
蒙面客无语,终于叹了口气,掀开斗笠,扯下黑巾,露出那张紫红色的国字脸,正是武当掌门柳苍云。
“老柳,果然是你!”邱道成双眼发亮,已带上了哭腔,“可找到了皇上?可给我等兄弟求饶?”
华山派掌门与柳苍云素来交厚,更知道他是洪熙帝的布衣至交,早就命亲信弟子给柳苍云快马传书,此后日夜苦盼,这时更盼着柳苍云能自怀中抽出一张赦免众人的秘旨。
“面圣了,也求了。”柳苍云摇头苦笑,“但陛下未曾应允。”
“那是自然。”汤岚舒了口气,他出京城一路疾赶,并不知道皇宫内发生的惊天大事,那追擒武当柳苍云的密令,他也尚不知晓,这时咧嘴冷笑,“抑武策是太祖爷定下的国策,我大明天下,早已不需要门派和武者,更不允你等自命宗师。只有你武当派身居玄岳,少林派身居禅宗祖庭,万岁才网开一面。”
“老柳啊!”邱道成连连顿足,“凭着你和万岁爷的老交情,怎么着也该能将咱们保下来啊……”
“抱歉了,邱兄。”柳苍云神色郁然,“柳某苦思了一路,也只得出此下策,但诸位却又不随我走!”
邱道成直摇头:“老柳,你的好意,老哥哥我至死不忘,但咱们真的不能对抗朝廷。本门连老带少……嘿,走不得,走不得!”
周峻也向柳苍云拱手:“老兄一出手,兄弟便认了出来。可这就是江湖,咱们,逃不出江湖去!”
柳苍云垂下头去,在暮色里黯然而立。
院内悄寂下来,似乎每个人都在想着心事。只有任方长没心没肺地笑着:“逃不出是造化,大造化啊……”
“柳苍云!”汤岚冷笑道,“你公然对抗朝廷,罪不容恕,但念在你是万岁至交好友,今日便放你一马,这便去吧。”
他心中对这武当掌门着实忌惮,只盼着自己丢下这句场面话后,能将他远远地打发走。
“汤大人!”柳苍云翻起眼来,凌厉的眸子逼得汤岚心胆一寒,“既然如此,柳某便送大家一程。请上酒吧,今晚柳某要陪各位朋友一醉方休!”
夜风舒缓,冷月如钩。驿馆大院中,五湖四海的众掌门席地而坐,传杯痛饮。
灯火飘摇,泪花闪烁,众掌门均是酩酊大醉。
柳苍云心中郁闷,几大碗酒喝得甚急,但内功精深,心思保持得极清明,隐隐约约地,他发觉人群中一位掌门始终不大言语,酒也喝得不多。
“柳掌门,多谢了!”那人见柳苍云望过来,才向他点点头,“兄弟也曾向你无敌柳传书求救。”
这是一张熟悉的脸,崆峒派掌门简长风。柳苍云决计忘不了他。
崆峒掌门曾有“简无敌”的绰号,当年正是在长安城外,柳苍云以十八招武当太乙绵掌干净利落地将其击败,这才让简长风心甘情愿地让出无敌之号,更亲自将柳苍云称为“无敌柳”。“无敌柳”之称,这才遍传江湖。
这次朝廷推行“抑武策”,素来自视甚高的简长风竟也向柳苍云求救,想必他也自多嘴的邱道成那里知道了柳苍云与洪熙帝的交情。他的求援信竟是第一个送到柳苍云手中的。
柳苍云自然知道这份求援信的分量,曾经的对手,反而是最看重你的人。
“收到了。”柳苍云的脸上满是落寞,“可柳某却无能为力。”
简长风向他深深凝望,叹道:“那兄弟我也领情。”
二人再不多言,只是碰了杯,各自仰头痛饮。
邱道成忽地抛了酒杯,一把抱住柳苍云,放声大哭:“老柳,你说,这是个什么世道呢?几代耕读传家,守着江湖道义,守着朝廷法度,忽然间说抓便抓,说打便打,还要披枷挂锁,还要游街示众,跟牲口一样……”
柳苍云的眼眶已模糊一片,抬起头,脑顶上是一片阴郁的苍穹,无限的大,无限的空虚。
恍惚间,他觉得无数的星星和云朵在飘摇飞坠,数十年固若磐石的信念都坍塌了下来。(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