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结上(5)
三、心结
初夏的夜风吹在脸上很暖,风中有他熟悉的幽香,萧七的心阵阵发冷。
前方那袭青影如在梦里一般,始终若即若离。萧七全力提气飞奔,他决不能让这影子再次飘走。
一条清亮的小河在月下蜿蜒出一道碧影,顾星惜终于在小河边停住了,回头望向他。
月下的她如一枝寒梅,疏影横斜、暗香浮动。
迎上那如水的秋波,萧七的心猛然揪紧,依然是那样的眼神,似嗔似怨,又隐蕴深情。
只是在你我之间,还有这个情字么?
“为什么……会是这样?”萧七尽力让语气平缓。
“萧郎。”顾星惜缓缓揭开纱巾,望着他淡淡一笑,明艳绝伦的娇靥,映得天地都为之一亮,她颤声道,“不要怨姐姐,我本来就在汉王麾下效力。”
她的语声竟也微微发颤,似乎强抑着心底的什么东西。这反而让萧七更是难过,他更希望她冰冷绝情,耻笑自己、嘲讽自己,或者干脆过来给自己一刀。
“怪不得那时你不肯随我走。”萧七苦笑着,“只是当初你为什么会来这里?”
“我们本不该相遇。”她望着他,凄楚欲绝的目光如刀一般割着他的心,“但江湖就是如此,我们都是漂在水面的浮萍,风云聚合,便相遇了。”
萧七完全受不了她的目光,痴痴地呆了片晌,忽地大喝道:“那你为何还要给他们卖命?这时候退出,还来得及!”
“萧郎,你不懂的,许多事,我也没法跟你细说。”她拢了下秀发,仰头望望月色,幽幽叹道,“我该去找大哥他们了,不然,他们会起疑心。”
萧七攥紧双拳,又无力地松开,忽然发觉自己在她面前,永远是这样无助。他咬了咬牙,沉声道:“记住,我决不会让你们杀害太子,哪怕豁出这条性命!”
“你还是不懂我……”顾星惜无奈地摇了摇头,没有说下去,却忽地投入他的怀中,轻轻地道,“知道么,萧郎,遇到你,是我这辈子最快乐的事。”说完仰头在他唇上深深一吻。
香软的唇瓣,妖娆的长发,这是他半年多来最沉迷的梦境。
他常在梦里看见她,就这样抱紧自己,但此刻变成现实,却如此恍惚。
萧七忽觉手中一凉,顾星惜已将一只小瓷瓶塞入了自己手中。
“你那小情人逼得我太紧,不得已伤了她,这是解药,速速敷用。”她放了手,怅然退开两步,忽道,“萧郎,听我一言,及早退出。这个江湖,绝对不是你这样的人能撑下来的。”
“夕夕……”他茫然伸出手,想拉住她,但却不知还能跟她再说什么。
那抹妖娆的背影却已腾起,翩然远去。
萧七目视那道窈窕的黑影完全被夜色吞没,才怔怔地转过身。
一袭白衣,在月光下微微颤抖着,仿佛是寒风中的一朵披着雪的梅花。
“丫头……”他想笑笑,却发现自己连笑的力气都没有了。
绿如倒笑起来,萧七蹙眉道:“你笑什么?”
“我笑你啊,你个大傻瓜,你日夜思念的人其实全然没把你放在心上……”绿如大笑着,忽然间身子一软,栽倒在地。
萧七大惊,想起顾星惜刚才的话,忙赶过去一把抱住了她:“丫头,你适才受了伤,为何还要勉力追过来?快说,伤在何处?”
“不用你管!”绿如忽然被他紧紧抱住,没来由地感到一阵羞涩,“死酸七快放手!”
她忽然一声痛哼:“那妖女用长鞭使的虚招,打出了一枚暗器,姑奶奶拼力转身,后背麻了一下,然后便很痛……”
“别动!”萧七见她还在挣扎,不由怒喝了一声。绿如真就不动了,在月色下静静地瞧着他。
萧七看她的星眸中泪水莹莹,忙道:“丫头,你怎么哭了?”
“没什么。”绿如却笑了下,“忽然想起小时候的事,那时候我十二岁,从紫霄宫下的十八道梁上跳下来,崴了脚。你也是这般,我不让你治,你便这样大喊大叫。”
萧七愣住了。
一缕若有若无的馨香传了过来,不似顾星惜那样浓郁的香气,恰似刚绽开瓣萼的花蕊般清纯。白霜般的月光下,少女那闪着泪的眸子,如泉水一样清澈。
萧七的心“怦怦”乱跳,急忙扶稳她,转到她身后。
“相思银针?”
萧七惊呼出声,少女背后的肩胛下,赫然插着半截银针。
他知道中针后人有多疼,那几个被银针深扎入体的兵卒便曾大声号哭。虽然顾星惜对绿如手下留情,银针入体不深,但这丫头竟然硬撑着一路赶到了这里!
银针构制精巧,萧七不得不颤着手从她的脖领探入,捏住了银针。银针的冰冷和少女肌肤的柔滑一起侵入他的心底。
“别动!”他凝定心神,强运内劲透入针体,缓缓运劲拔出。银针出体的一瞬,少女不由轻轻呻吟出声。
萧七觉得她身子发软,忙将她抱住了,轻声道:“丫头,银针上有剧毒,须得解开你的衣服,给你涂药。”
“你胡说什么?”绿如的脸立时热起来,“谁要你涂药?”
萧七觉得怀中的娇躯热了起来,自己脸上也有些发烧,低声道:“这药我验了,没问题的,那你……自己涂上吧。”说着扶着她站稳,转过身去。
却听绿如嗔道:“呸,坏女人给的药,我宁愿喂狗。”
萧七没有回头,只道:“莫要任性,要不,我走开些?”
忽听“扑通”一声,绿如竟栽倒了。
萧七大惊,忙转过身将她扶起,却觉怀中的身子软绵绵的,伸手一摸,绿如的脸更是热得发烫。他有些慌了,叫道:“绿如,不得任性,只怕是毒发了!”
绿如“嗯”了一声,喃喃道:“我……我偏不涂药,就此死了,是被你那夕夕用暗器射死的,要叫你心中……愧疚……一辈子!”
萧七心乱如麻,不知说什么才好,但见她星眸半开半闭,似乎在渐渐昏沉,知道她中了暗器后兀自逞强疾奔,只怕毒性已发,再不能耽搁了。
萧七猛一咬牙,将她横抱过来,不由分说,褪下她脖领处的衣襟,露出一段白润如玉的肩背,那抹花蕊般的幽香更浓了。
萧七的心跳愈发急了,忙打开顾星惜所赠的瓷瓶。瓷瓶内是味道清冽的药膏。武当有十道九医之说,便是萧七也算粗通医道,他当下找到伤处,排出毒血,又将瓶内药膏挑了些,小心翼翼地涂抹上。
这时绿如似已昏睡过去,如一只乖巧的小羊般伏在萧七的腿上,忽地喃喃道:“萧七,萧七,我要死了,那便转世投胎……再来嫁给你……可那时候,你还认得我么?”
萧七心内轰然一响,他常和绿如嬉笑胡闹,知道这少女虽然胆大泼辣,但脸皮却是极薄的,从来不会说出这样的话。
凝神看时,见她伏在自己腿上,长长的睫毛紧闭着,竟似在梦中呓语。
饶是如此,这话也如汹涌热泉般将他的心冲入了某个急速飞旋的漩涡。
他强抑住这奇怪的眩晕感,轻轻掩好了她的衣襟,将她横抱身前,一边将内力缓缓度入,一边大步疾行。
奔行片刻,忽听绿如叫道:“快放我下来,死酸七!”
听她这一骂,萧七倒放下心来,笑道:“解药起效了,过一会儿便好了。”将她负在背后,发力疾奔。
月光直扑下来,将两人的影子紧紧叠在一起,萧七盯着那影子,心神有些恍惚,走得愈发快了。
忽听绿如道:“死酸七,适才我昏昏沉沉的,没说什么梦话吗?”
萧七笑道:“说了……”
绿如一凛,颤声道:“说了什么?”
萧七道:“还能说什么,自是将我大骂了一通。”
绿如松了口气:“只是骂你一顿啊……那还好。”
萧七道:“不是骂我,那还会说什么?”
“适才做了个梦,好生古怪……”她忽然间有些忸怩,轻哼道,“死酸七,你少来啰唆,姑奶奶在你背上睡一觉。”
一缕柔柔的秀发拂在了萧七脸颊上,背后的少女已轻轻贴在了他身上。
萧七的脸上阵阵火热。他不由想到了素白月辉下清丽无双的娇靥,这才发觉,自己的心早已扎上了结,也许是少年时和这小丫头一起纠缠胡闹的时候,便已扎得结结实实了吧。
回到铁骋宅内,一股低沉压抑的气息扑面而来。
看到庞统、董罡锋等人的眼神,萧七的心也沉了下去,叶连涛果然已经追随他兄长去了。
谁也不曾料到,九曲连环如此刚烈,为了重创白昉,竟然宁愿一命换一命。
或者,他要用自己的死,来表白什么?
更让萧七震惊的是,叶连涛的腰间不但有一把利刃,利刃上又发现了那古怪的鬼画符。
当时叶连涛从白昉背后扑过去,紧紧抱住他的双臂后发动了火霹雳。白昉双臂的臂弯被抱住,无论如何也无法刺到他的背后。
铁骋为此将手下大骂了一通,更严加审问是否有人出刀误伤,但管八方等亲兵都记得清楚,叶连涛是最后冲到的,转眼间便与白昉同受重伤,旁人绝对无暇去误伤他。
况且,即便有兵卒误伤他,也绝对不会有那把幼军独有的罚罪刀……
偏在这时,绿如瞪大了双眼,喃喃道:“木克土,土克水……”
她的话声极轻,但吐出口后,身周竟静了一静。这口无遮拦的少女说出了萧七等人从不敢想的一件事:在遭遇天妖后,先是木卫叶横秋离奇被杀,后来便是土卫余无涯,眼下正是水卫叶连涛,正是按着木克土、土克水的五行相克顺序。
戴烨脸色骤变,董罡锋垂下头去,庞统则狠狠向绿如瞪去。若照这诡异顺序,五行中的水克火,下一个被杀的难道会是火卫戴烨?
萧七忙咳嗽一声:“戴老莫要见怪,绿如刚刚中了毒针,头脑不清。”
戴烨不动声色地一笑:“无妨,听说这妖女的银针有毒,须得小心啊。”
萧七心中稍定,随即淡然笑道:“小子粗通武当医道,这里有本门的祛毒药膏。院中几位中毒的兄弟,稍时我便给他们救治。”忙走到那几位中针的兵丁身前,检视伤势,涂抹药膏。
院内满是哼哼唧唧的声音,朱瞻基的眉头紧紧蹙起。今晚本是戴烨和他苦心筹谋的反击之战,但若无叶连涛这玉碎一击,今晚这局很可能就会形势大异。
还有叶连涛之死,那古怪的鬼画符,到底是从何而来呢?
月光清冷而明澈,但如此月色,在白昉眼中,便如离人眼里的泪花。
四周深林静得骇人,连鸟啁虫鸣都听不到,白昉仰卧在草地上,身上早被血水浸透。单残秋无奈地放了手,他知道,二弟终于要离开自己了。
“大哥,咱们兄弟一场,我这一辈子意气用事,没少让大哥操心……”
单残秋盘膝而坐,黯然不语,如一尊脱了颜色的泥塑雕像,他曾以为自己还是无所不能的秋风残,直到这时候才知道自己竟已是步入暮年的老朽。
“三妹,带了洞箫么,吹一曲吧……”白昉有些迷离的目光依旧深情款款,和每次他望向顾星惜一样。
顾星惜的双眸已被泪水模糊成一片,低泣着从怀中取出一管洞箫,呜呜地吹起来。她总是想哭,中气提不起来,箫声便只是阵阵呜咽。
箫声中,顾星惜恍惚起来,仿佛又回到了初见白昉的那个黄昏。
那是在西湖苏堤,白衣如雪的青年拎着一壶酒,满目火热地望着她,朗声高吟:“恃平生豪气,冲星斗,渺云烟。皎洁剑光零乱,算几番、沉醉乐花前……”
曾有许多男人在她身前吟诗,却多是“犀心一点暗相投,好事莫悠悠”这样的艳词,偏这白衣人所吟,有一股飘逸的仙气。他那样满蕴豪气,那样旁若无人,连火热的目光都那样纯粹。
这个人就是白昉。
那时她还只有十九岁,正奉单残秋之命在杭州的一座歌楼中深隐。(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