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山倾(六 )
“兰陵……越析诏可是又来人了么?”李弼轻咬着兰陵的右耳,低声问道。兰陵滚热的心里似被泼了一瓢冷水进去:不管这冤家如何温柔体贴柔情蜜意,都时刻忘不了他的那些大事!
“若非让你看见那两条紫藤杖,你也不会这么急着来寻我吧?”
“你还不明白我的心么?”李弼见兰陵生气,更是加倍温存,“不过随口一问罢了。”
兰陵明知他撒谎,也不由自主怒气渐消,点头道:“在我府里等了你多日了……追远,自我随了你,便没后悔过……至多不过落了姐姐那般下场,只是你要小心些……其实你这番功业已是不凡,何苦……”一声长叹,兰陵却没说下去,明知这冤家定是听不入耳……当年自己闻听辽东有位少年英雄,在征高句丽,大军溃败时,亲率一千骠骑断后,生生扼住了数万虎狼之军的锋锐,保全了多少大唐儿郎的性命,此事遍传天下,闻者无不唏嘘感慨——那时对他是何等的心仪神往,直到两人相识,自己竟不顾一切要与他在一起,渐渐知道他所谋非常,也未曾有丝毫悔意……他是盖世英雄,自己只是个小女人罢了,英雄总是志在天下,若是对一介循矩庸人,自己也不会这般动情吧……
李弼听兰陵提起高阳公主谋反之事,心下略感不快,但仍温言道:“武氏权柄日重,我家世受国恩,怎可不思报答而作壁上观——越析诏的人要尽早见一见,吐蕃和西突厥扯住了朝廷大军,越析诏若是在剑南闹上一闹,那才有趣……我自会小心,你也不要太多虑,仔细伤了身子。”
兰陵出身皇家,见多了权力竞逐,怎会听不出来李弼此言半真半假——虽不知他苦心为谁经营,但恐不是为李家——又无法说什么,只闭了双目,幽幽叹息,却听李弼又道:“那杨敛在这船上似是呆了多时,你与他相熟么?”
兰陵轻笑道:“吃醋了?我与他也是初识,见他被欺负得可怜,顺便救他一遭而已。”说到杨敛,想起他那副忽而泼皮忽而倔强、既谄媚又潇洒的样子,兰陵心中忽然泛起一种异样的感觉,下意识地在李弼怀中动了动,似是要挣开他的怀抱。
兰陵毫无所觉,李弼眼中已利芒一闪,却仍笑道:“你就是滥好心,那杨敛自取其辱罢了,却偏又有一身不凡的武艺,倒也值得结交一下。”
兰陵自然知道他这“结交”的意思,就听影儿怒道:“杨公子那么个可怜人,你还要算计他吗?”李弼和兰陵谈话很少避她,听她插嘴,李弼也不搭理,半晌忽道:“影儿,我送你一只鸟儿作耍,可好?”
杨敛恍恍惚惚回到家中,一夜间辗转反侧,始终难以入睡,闭上眼睛就仿佛看见画舫上烛光里俏生生的兰陵,睁大了两眼,那团烛光又裹着兰陵浅笑的样子在黑暗中闪烁。他心中一忽儿对兰陵渴慕至极,恨不得立刻跑到公主府倾诉衷肠,一忽儿自惭形秽黯然神伤……就这样如翻了五味瓶,直到曙光透窗而入、鸡鸣连绵传来,杨敛才长嘘一口气,披衣出房,打了盆冷水洗了把汗津津的脸,愣愣地站在院子当中,只觉刚过去的这一夜前所未有的漫长。
杨敛只道自己通宵不眠起了个大早,却不知昨日曲江上泛舟笑闹的众人,一多半也都没能安睡——那些被他们晾在岸上的军士送去的封了火漆的军报,竟是急件:西边战事吃紧,西突厥的叛军自漠北迂回过来,冲散了定襄军的侧翼;祸不单行,吐谷浑十万大军竟似纸糊的一般,被吐蕃三万铁骑击溃。吐谷浑残兵直退到松州镇羌关外,本在背后观战的唐军已直面吐蕃前锋。军报纷传,是要召十六卫所有将官次日一早赴营议事。
这些少爷们平日虽养尊处优,但都是在军里有字号的,对这等事也不敢怠慢,苦苦挨过漫漫长夜,一大早都打马飞奔,蹄声四起。杨敛虽在深院当中,也听了个清楚,心下疑惑,唤了老仆文七出门打探。
直到午时,文七才探得消息回来,杨敛听了这事,心中一酸复又一痛:酸的是自己竟没得军报,显是左骁卫已当没了杨敛这号人;痛的是战事又起,又要有多少大好男儿立功沙场,却没自己的份儿——本朝开国以来最重军功,若能在前方杀上几阵,纵是死了,也能荫及家人,但谁会把一个罪臣之后派往前敌呢,自己哪怕急煞了,也只能在这长安城里当个有名的窝囊废罢了……长此以往,只能愈发让人看自己不起,自己在兰陵面前,也便一辈子直不起腰来,更枉论痴心妄想别的了……
想到兰陵,杨敛更是沮丧,心中只念着:兰陵,要如何才能让你知道,我杨敛也是昂藏七尺的男儿……
杨敛在夜里本已咬牙下定决心,再也不厚颜与众纨绔厮混。但文七能打听到的消息毕竟有限,杨敛只得再整装出门,亲往卢公府去——这些少爷此时必不致在外游乐,出了这等大事,多半会聚到程雎那里。果如杨敛所料,卢公府外已是沿着长长的围墙拴了一溜儿的高头骏马,半街望出去都是富丽精巧的马车。
杨敛觍着笑脸蹭进卢公府,来惯了的,也不用通传,自往议事厅寻去,离了几十步远,便听得议事厅里喧嚷至极。杨敛哈着腰溜进厅里,拣个人后的地方站下,左右看去,满堂峨冠博带、朱紫辉煌,大都是常见的少年公侯,也有几个生面孔,却都着了文官服。厅内东侧展开了一个屏风,屏风后传出的语声清脆纤细,想是有几位女客。
杨敛低头静立,默默倾听别人的议论,很快明白众人正在争论该不该直接出兵吐谷浑。杨敛正自在心中盘算,却听程雎的大嗓门从不远处传来:“前时吐蕃、吐谷浑相争,我朝秉中持度,一家也不偏袒,如今吐谷浑势弱,咱们便去救他,在吐蕃看来便是失信之举。何况文成公主尚在吐蕃执掌政事,挑衅滋事的不过是吐蕃大相一系的人马,只要文成公主那边多使些力,有什么不能与吐蕃谈得拢的——纵是开战,也要等突厥事了,岂可两线一齐打将起来?”
程雎向来孔武鲁莽,众人以为他会极力主战,没承想他竟说出这番话来,讶异之余,便都停止了喧闹。杨敛正凝神倾听,忍不住自语道:“好没道理。”厅里已经静了下来,杨敛这一声显得格外清晰。(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