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各自上路
肖亦默此刻站在盈京城门外往回看的时候,竟恍惚间觉得是在看着自己的前世一般。
十二天前,她还是一个生活在老管家呵护下的无忧无虑的女孩子;七天前,身边的这个人带着她来到这里给她看什么是她命定的责任;七天后,她又将要和这个人一起离开去真正地直面她自己的命运。现在,这个人在用他那似乎永远带着戏谑和笑意的声音说:“怎么了,不舍得走啦?”
肖亦默转过身抬头看着殷复缺那因重伤未愈而没有一丝血色,越发显得疲惫憔悴的脸:“我是在想为什么唐掌柜在跟我们道别的时候会是一副马上就要哭出来的样子。”
殷复缺回答得非常的认真:“因为老唐他送我们这两个大瘟神送得实在是太高兴了,你要知道人在过度喜悦的时候也是会痛哭流涕的。”
肖亦默其实这几日来一直都在对一件事儿感到很纳闷,那就是为什么不论在何种情况下殷复缺的一双眼睛永远都是那么的亮,亮得仿佛其本身就会散发光芒。
她扁了扁嘴:“我本来还觉得唐掌柜在看我们的时候就像是在看着两个死人,不过现在我可以确定我的感觉是错了,因为一个快要死的人是绝对不会有像你那样两只不停在发着贼光的眼睛的。”
殷复缺一边大笑一边追上了走在前面的肖亦默:“看来我要改口了,你现在是人不如其名,名不副其实也。”
“那也是拜你所赐……不过我倒还是那句话,希望你别人如其名,名副其实的才好。”
见殷复缺已经笑得略微有些咳了起来,肖亦默不由得皱了皱眉:“为什么坚持不要唐掌柜为我们准备好的马车?”
殷复缺深吸一口气勉强调匀了气息:“因为今儿个天不错,在这样的天气里咱们走走路晒晒太阳去去霉气不好么?”
“……跟你在一起能去掉霉气的话那就怪了……”
殷复缺状似漫不经心地随口问道:“你……真的不怕跟着我会有危险么?”
肖亦默的脚下并没有停依然在低头看着眼前的路:“不怕。”
“对我这么有信心?”
“我不是对你有信心,是对我的老管家有信心。”
殷复缺呆了呆,而后有些无奈又有些苦涩地笑道:“我应该知道你的答案没有变。”
肖亦默终于停了下来,她看着殷复缺的眼睛:“因为我知道,你一定会守住你对老管家的承诺。我更知道,在没有复国以前你是绝对不会让你自己出什么事的。”
殷复缺闻言微微一笑,轻轻地摇了摇头,淡然却坚定地道:“是不会让你出任何事。”
此时,在盈京城外的宽阔官道上,正缓缓地挪动着一支旌旗招展的庞大车队。被拥在队伍正中间的是一辆最大最豪华的双辔马车,在其外罩着厚厚的毛毡,在其内铺着厚厚的上等皮草,而宫唯逸就舒舒服服地斜倚在其内的一堆厚厚的毛毯中间。
这车内的空间足足宽有五尺长有八尺,在居中的矮脚茶几上,摆满了各种在这个季节极为稀少的水果以及一小坛子泡在热水中的酒。
仅身着一件单衣的宫唯逸,正仰着脖子将手中酒壶内的最后几滴佳酿滴入到自己的嘴巴里,在他旁边跪坐着的一名清丽女子,边将自己刚刚剥好的一颗葡萄递给他边柔声笑道:“王爷,您看您这副滴滴难舍的样子,不知道的人要是看到了准会以为咱们堂堂的幽州王,是在这皇城里受到了莫大的亏待,要不然的话又怎么会给馋成了现在的这幅可怜相。”
宫唯逸张嘴接了那颗葡萄后,将手中的酒壶给那女子示意她添酒:“这酒是我从哥的密室里冒着掉脑袋的风险好不容易给偷出来的,是普天之下绝无仅有的,可就这么一坛!”他半眯着眼睛看着那正从酒坛里流出来的淡红色的液体,有些恍惚地低声道:“这个呀还是十年前我们刚认识的时候,一起用师父院子里的海棠花酿的呢。那会儿,三个人约好了要等五十年之后再一起打开,再一起喝……我们三个人……两个老头子和一个老太太……”宫唯逸说到这儿忽地又大笑起来:“不过,这么好的酒我可等不了再过四十年了,这么好的酒我才不要跟他们两个一起分享,我现在就要一个人把它给通通地喝光!……”
那女子看着已经改为直接抱坛痛饮的宫唯逸幽幽地道:“王爷,那您喝光了这海棠花酿的酒之后,还要海棠么?”
宫唯逸闻言一怔,随后放下酒坛叹了一口气:“海棠,你跟着我有三年了吧?你的原名本不叫海棠的……”
那女子低下头,含泪带笑道:“是啊,整整三年了,真难为王爷还记得。我早就已经忘了我的本名了,王爷说我叫海棠,那我的过去我的现在我的将来,我的生生世世就都只有这一个名字。即便……王爷再也不要我了……”
“你……我让你一直这样没名没分地跟着我,你不会不甘心,不会后悔么?”
女子抬起如水的双眸,抿唇浅笑,轻轻地却又决然地摇了摇头。
宫唯逸定定地看着那两行坠落于面前酒坛中的清泪,伸出手撩起了她的一缕青丝,一圈一圈慢慢地缠绕在自己的食指上:“我之所以喝光这海棠花所酿的酒,是因为在我的身边已经有了一个能化百炼钢为绕指柔的海棠。”
离开了盈京城后,殷复缺并没有带着肖亦默走官道,而是沿着田间的小路徐徐西行。此时恰逢本年度的春种尚未结束,地头里满是正在面朝黄土背朝天辛苦劳作着的农人。
白天殷复缺边走边会时不时地停下来,与在田埂边歇息的庄稼汉,或是送饭来地里的农妇小童攀谈询问年景收成,到了晚上他与肖亦默便会随便找一家农舍来借宿。
肖亦默从小到大几乎都生活在山庄里,所以刚开始的时候,她觉得农田里的一切都很是新奇有趣,这儿看看那儿瞧瞧的兴致颇高。然而渐渐的,她的情绪却越来越低落,人也越来越沉默。
第三日清晨从借宿的农舍家告辞出来后,殷复缺笑着问此刻正慢悠悠地晃荡在出村的小道上,看上去显得有些恹恹的肖亦默:“你不会是还没醒困吧?”
见她摇头便又问道:“那就是这两天吃的东西你吃不惯,所以饿着了,没力气了?”
肖亦默停了下来:“这两天所吃的杂粮糠菜,我的确是有些吃不惯。但我知道这已经是他们所能拿出来的最好的东西了,他们平时……”她忽然觉得心里很堵,低下头顿了顿又道:“为什么明明这几年的年景收CD很好,可是这里百姓的日子还会过得那么的困苦艰难?”
殷复缺笑了笑,漫声吟道:“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子。四海无闲田,农夫犹饿死。”他边举步向前走边道:“其实这个问题你自己已经有答案了。”
殷复缺和肖亦默刚来到村口便忽听得一声暗哑苍老的低吼,只见一个老妇举着自己的木杖跌跌撞撞地正向他们扑过来。肖亦默一惊之下本能地闪到了一边,而殷复缺则反倒迎上前去,一手轻轻地挡开了木杖,一手稳稳地扶住了几欲摔倒的老妇。
却见那老妇依然挣扎着怒骂不休:“我杀了你们这些挨千刀的水鬼!我杀了你们!杀了你们……”
这时,几个正要下田干活的农人见状忙跑了过来,一个人拉开了那老妇,另外几个则七嘴八舌地对着殷复缺和肖亦默解释:“哎呀!是误会是误会!她还以为你们是水渐国的人呢!”“您二位这身打扮……这个的确不大像是这附近的咱鼎州国老国人,所以她就……总之是让客人受惊了,对不起啦!”“她全家十几口子就剩她一个啦,全部都死在那些水鬼的手里啦!惨哪……”“咱总有一天会杀光那些水鬼报仇的!”“对!一定要杀光他们!”“没错,杀……”
肖亦默望着已经被带到远处却还兀自哭嚎叫骂的老妇人那怨毒苍老的面孔,听着周围渐渐散开的村人们那一声声一句句充满了仇恨充满了杀意的话语,一时之间觉得有些茫然。
“他们说的一点儿也没错,只有杀光水渐国的人,才能复我鼎州国。”殷复缺冷冷地说完这句话后,偏头看了看她“怎么,你觉得我说的不对么?”
肖亦默垂首静静地想了一会儿,终于抬起头来清晰地说道:“不对。我们只是要拿回自己的土地,拿回自己能像人一样活着的尊严,但这却并不意味着就一定要剥夺掉其他人生存的权利。我们只要让水渐国的人回到属于他们的地方,不是就够了么?水渐国占我国家,杀我人民,的确是当杀当诛,但这却并不意味着所有水渐国的人就都该杀就都该死,不是么?”
殷复缺面那无表情的脸上渐渐地露出了笑容:“我终于明白,你的老管家什么都没有告诉你的确切用意了。董剑,果然不愧是我鼎州国真正的布衣名士。”他忽然对着正一脸疑惑的肖亦默眨了眨眼睛做了个鬼脸:“既然这样,想必你也一定不会反对和一个水渐国的王爷一路同行吧?”
“啊?什么水渐国的王爷?!”
“就是那个说你一脸讨债鬼样子的逸王爷呀!”
“你……你给我再说一次试试看!”
“哟!你别说,人家对你的描述还真是一点儿都没错……”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