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阳已落,夜色渐渐笼罩大地。
没有月色,没有星星,没有光明。
阿国厌恶这种夜色,这种夜色容易令自己更加寂寞、孤独。
武田胜赖抱着织田雪姬轻轻走了过来,微笑着,“小屋简陋,还往枪神喜欢。”
阿国吃惊的盯着武田胜赖,“你们要离开这里?将屋子留给我们?”
“请笑纳,在下告辞。”
他微笑鞠躬,沿着河边慢慢走向夜色的尽头。
小木屋里灯光暗淡而微弱。
阿国席卷在河边,痴痴的凝视着河流,就像是凝视着自己的人生,既不知道自己流到什么地方,也不知道自己接下来的遭遇是什么?
无生石像般走向小木屋,并没有进去。
小木屋里坐着一个人。
血红的衣衫,脸色苍白,这种苍白却不像是纸的那种苍白,而是像被泡过的肥肉。
一双眼睛浮肿而无光,嘴唇竟也是苍白的,发丝散乱的披挂在躯体上,正往下滴着水。
她的嘴紧紧咬住一缕发丝,瞪着前方。
这女人并没有一丝改变,伸出一条嫩藕般的手臂,不停的摆动,仿佛是河岸上的柳条,轻盈而柔美不已。
可是她的声音更柔,又柔又阴森、诡异。
“快点进来,快点进来......。”
无生叹息,不语。
阿国躯体不由抽动了下,她知道这是什么人。
她快步跑到无生跟前,“果然是桥姬?”
“正是我。”桥姬阴恻恻笑着,摸了摸发丝,发丝上水迹滴落更多,“你好像并不欢迎我?”
阿国不语。
桥姬叹息,“想不到我们又见面了。”
“你好像很不愿意见到我们?”
桥姬不语,凝视着微弱的灯光。
“你不该来这里的,应该去水里。”
“我不敢去。”桥姬慢慢的走了出来,站在无生不远处,又接着说,“主公并没有这么说。”
“武田信玄说什么了?”
“他只说了一句话。”桥姬吐出口气,“我若是把你跟丢了,就打断我双腿,然后拖出去喂狗。”
无生不语。
阿国冷笑着,“你看起来好像很可怜。”
桥姬叹息,“我并不算是可怜的,还有一个才叫可怜。”
“什么人?”
“武田氏,武田胜赖,他才叫可怜。”
阿国想起了那个年轻、礼貌、温柔的少年,他的神情间,也隐隐带着难以言表的酸苦。
“他怎么可怜了?”
“我本以为织田高雄、织田雪姬可怜,现在看来......。”桥姬眨了眨眼,又接着说,“发现我错了。”
阿国不信,“他怎么可怜了。”
“他也有个非常可爱的情人,叫由美子,长得很漂亮,据说已有了身孕,那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才子佳人,可惜的是......。”
“可惜是什么?”
“由美子被织田信雄杀了。”
“织田信雄为什么要这样做?”阿国有点不信了。
“因为武田胜赖跟织田信长的养女有了婚约,而且一定要正室妻子,决不能是侧室小妾。”
“为什么?”阿国更不懂了。
她也许很难懂,因为她还不知道家族内部阴谋、诡计,什么叫大名间的利益。
桥姬又解释着,“因为正室妻子能给织田氏带来更多的安全保障。”
阿国眼睛骨碌碌转了转,“织田信长将后面得到安全保障,就可以用心发兵征讨三好氏、送永久秀,是不是?”
她说的很肯定,因为织田信长可以得到更多利益。
“你真的很聪明,被你猜中了。”桥姬咯咯笑了。
阿国脸颊上泛起了怨毒之色,“可是织田信雄也不该将由美子杀了,这实在太残忍了。”
“是的。”桥姬舔了舔舌头,她仿佛感到极为厌恶,“可家族安全是不能有一丝疏忽的,所以绝不容许武田胜赖有别的女人。”
“由美子做侧室也不行?”
“绝不行。”桥姬叹息,“所以她唯一的路就是死去。”
“武田胜赖很喜欢她?”
桥姬点头,“是喜欢的要命那种,喜欢的无法分离那种。”
阿国笑了笑,“看起来武田胜赖很不像受过这种打击。”
“所以他很可怜,他不但很想去死,也想去替由美子复仇,可他还是要以家族利益为重,迎娶织田雪姬。”
“看起来他是很可怜。”
桥姬点头。
她点头就在夜色里静静坐了下来,凝视着漆黑的苍穹。
阿国看了看小木屋,“你为什么不进去?”
“这是我的可怜之处。”
阿国抓了抓头发,又不懂了,“你怎么也可怜了?”
“因为我只能在外面睡大地,你们却可以进去享受榻榻米。”
“你在这里看看有没有找我们的麻烦?”
桥姬不语,她已慢慢闭上眼睛,似已睡熟。
阿国笑了笑,拉着无生的手,走进小木屋,就静静的凝视着无生。
没有风,无声的夜色,岂非令人更加孤独、无助,特别是没有情人的人,岂非更加孤独、无助?
“你有没有过情人?”阿国笑了,笑的奇特而神秘。
无生不语。
“我做你情人,好不好?”
无生不语。
外面已传来了咯咯笑声,笑的疯狂而剧烈,“我真的受不了了,没有见过你这么不害臊的女人。”
阿国的脸忽然变得羞红,她痴痴的笑着。
她看到外面人影晃动了一下,桥姬已不见了。
无生叹息。
“我这法子是不是很不错?”阿国痴痴的笑了笑,“将桥姬赶跑了,你是不是很满意了?”
无生点头。
“那你怎么奖赏我?”阿国眨了眨眼,“没有奖赏,我就将你吃掉。”
她痴痴的笑着,笑着在无生肩膀上咬着,用得力气很大,咬得却很轻。
“你想要什么奖励?”
阿国愣住。
无生并没有说话,这是从外面传来的。
漆黑的夜色里没有人,也没有鬼。
阿国东看看,西望望,上瞧瞧,才缓缓走了出来,“没有人,是我听错了。”
“你没有听错。”
“可是外面没有人。”
无生不语。
他已不用在说话,因为小木屋有了变化,阿国吓得紧紧将无生抱住。
小木屋忽然飘了起来,在慢慢的飘走。
阿国看了看无生,“这是什么人?”
无生的眸子已落到墙壁上,木质墙壁上赫然有个发亮的枪头。
阿国惊呼出手,“是枪头?”
“是的,这是枪头。”
“是本多忠胜?扶桑第一猛将?”
无生点头,“是的,他的确是扶桑第一猛将,跟我一样,都是用枪的。”
“你很想跟他决斗?”
“是的,我很想跟他决斗。”
阿国看了看外面的地面,苦笑,“他将屋子就这样一插,就带走了?”
“是的,他的力气并不小。”
“他为什么要将屋子带走?我们这是去哪里?”
无生不语。
他也无法确定去哪里,是孤山?是荒地?是墓穴?还是河边?
无生并没有去问。
他并不喜欢磨牙,他情愿去杀人,也不愿多磨牙。
“他是不是也有什么奇怪的毛病?”
“也许是。”
“什么毛病。”阿国的脑子已飘起了很多种毛病。
“也许他没有毛病,正常的很。”
阿国看了看漆黑的夜色,眨了眨眼,“我们现在溜走,怎么样?”
无生不语。
阿国笑了笑,“你们大明国有句名计,叫走为上策。”
无生不语。
外面的人大笑,锋利而发亮的枪尖寒光也隐隐轻颤。
“你笑什么?”
“我笑你真是个女人,女人怎会了解男人的心里。”
“那你了解?”
“我当然了解。”外面这人笑了笑,“他跟我一样,都期待早日见面,一决雌雄,是不是?”
“是的。”无生的眸子里竟已发出了光,“果然是本多忠胜。”
本多忠胜笑的愉快极了,“很快就可以见到我了。”
“要有多快?”
“很快就到了。”本多忠胜并没有一丝倦意,反而神情显得无比激动、兴奋。
阿国笑了笑,“你能不能快点?”
“能。”
他说能就能,屋子忽然飘动更急,落下时,已到了军营。
深夜里的军营禁卫更加森严,小木屋落下,无数长刀、长枪骤然靠了过来,紧紧贴着木屋,将木屋死死围住。
“这是军营?”
“是的。”
锋利而发亮的枪尖已不见,人的笑声也不见了。
本多忠胜已消失了。
无生轻烟般掠起,一脚踢飞屋顶,躯体直冲而上,两个起落,已到了两丈外的空地上。
无数长枪、长刀骤然跑了过来,杀声阵阵,流水般骤然将无生围住。
“这下好像完了。”阿国看了看无数长枪、长刀,叹息着,“你好像不是一对一决斗,而是一对一群决斗,你看来要吃亏了。”
无生不语。
“看来你想不杀人,也不行了。”阿国躯体不由剧烈颤抖。
无论什么人,四面围着无数长枪、长刀,都会心生寒意,她也不例外。
无生不语。
七八杆长枪骤然刺了过来,又快又凶又狠,两军拼杀,本就是无情的,不但对敌人无情,对自己也无情。
无生将枪缓缓缩回,十几个人忽然惨呼着倒下。
阿国倒抽了口凉气,无生出枪的确太快了,快的令人无法相信,无法想象。
十几把长刀纵身大喝直劈而来,这正是骑马杀敌用的马刀。
无生没有动,十几把长刀将靠未靠的时候,然后叮叮落地,人惨叫倒下,后面七八把刀硬生生停住,不再靠近一分。
无生石像般转过身,石像般一脚踢出,两三个人忽然惨呼着直飞苍穹,落下时,烂泥般一动不动。
枪尖的鲜血滚落更多。
阿国喘息着,“你就这样杀他的士兵?”
“是的,我要杀的他出来。”
话语声中,他的枪又慢慢的缩回,缩回的很慢很慢。
十几个人骤然惨呼着倒下。
后面的人慢慢后退,无生石像般逼近。
就在这个时候,不远处一人抚掌大笑,“好身手,枪神这字号并没有虚头。”
士兵忽然消失,军营里变得安静起来。
本多忠胜凝视着手里蜻蛉切,“蜻蜓落于枪尖时会由于自身重力而被斩为两截,故得名蜻蛉切。”
“好枪。”
本多忠胜盯着无生手里枪,“你的枪岂非也很好?”
无生不语。
“据说你出手一枪,没有人逃得过。”本多忠胜冷冷笑了笑,“至今扶桑还没
有人,是不是?”
无生不语。
“你知道我为什么没有出手?”
无生不语,他也不知道。
“我在看你出手是不是正如别人所说的那般神。”本多忠胜冷冷笑了笑。
“你看出来没有?”
“我没有看出来,你出手太快了,我无法看清。”
“你不会看清的。”
本多忠胜咬牙,嘴角不停抽动,“我为什么看不清?”
无生不语。
“我完全看不清你的枪路,又怎会跟你决一雌雄?”
“你不愿意跟我决斗?”
“我没有把握胜得了你,所以你走,我不会跟你决斗。”
无生石像般靠向本多忠胜,本多忠胜缓缓后退着,退的很慢,却很稳。
后面缓缓冒出一群人,躯体很正,箭在玄上,蓄势待发。
本多忠胜缓缓转过身,走进帅帐,不再看无生一眼。
无生叹息,石像般转过身,缓缓走了出去。
阿国背脊已被冷汗湿透,不停喘息着,“你居然将本多忠胜逼会营帐。”
无生不语。
抱着阿国轻烟般飘走,四处一片漆黑。
阿国凝视着远方,“现在你是不是要去见织田信长?”
“是的,我是该见他了。”
夜色如墨。
街道的两旁在夜色里显得极为幽美而神秘。
“你是不是很惋惜?没有跟本多忠胜决斗?”
“是的,这人枪法一定很不错。”
“可惜你没有跟他比试一番。”
无生不语。
“知己知彼,才能百战百胜,也许他不愿打没有把握的仗,所以至今也没有失败过。”
“也许。”
街道上两盏灯笼摇晃,慢慢走了过来,停靠在不远处,微笑凝视无生。
这人断了一只手臂,伤口包扎的很紧,另一只手紧紧握住剑柄,是左手。
扶桑的剑与中原江湖的剑不同,剑柄很长,握剑需用双手去握,无论少了哪一只手,都无法在用剑。
这人赫然是渡边一郎。
“枪神无生,我们又见面了。”
“是的。”
“恭喜阁下,至今还活着。”
无生不语。
“阁下居然单身一人从德川家康禁卫军营出来,胆识真的很大。”
无生不语。
阿国冷冷笑了笑,“那阁下的胆子岂非也很大?敢深夜面对枪神。”
渡边一郎苦笑,“我也是不得不来。”
“你这次又是为了什么?”阿国满脸厌恶、厌烦之色。
“请枪神去欣赏歌妓。”渡边一郎轻轻笑着,“保证会令阁下大开眼界。”
阿国苦笑,紧紧握住无生的手,希望他不要过去。
“是歌妓?”
渡边一郎点头,“是的。”
“你引路,我去。”
渡边一郎轻轻笑着,在前面走着,他走的很慢。
躯体已不直,在夜色里看来,像是随时会倒下的孤苦老人。
“我们去说不定会有很多麻烦。”
无生不语。
“记得上次去樱花楼,他说了一大堆的话,结果却要我们去跟大力神丸子拼命?”
阿国越说越恼火,越说越愤怒,“本来应该找山川次四郎,却变成找那个疯子。”
无生叹息。
“我们......。”
话硬生生停下,她已看见一件可怕的事。
渡边一郎躯体忽然从中间断成两截,扑通一声倒下。
两侧提灯笼的人忽然掠起,惨叫着飘向远方。
一个人忽然走了出来,于是阿国就看到了鹿角兜、蜻蛉切和钟馗马印,世上只有一个人有这三样东西。
本多忠胜。
本多忠胜将旗子插在边上,就停在无生七尺处。
“枪神无生?”
无生点头,空空洞洞的眼眸里已现出了光。
“你没有想到是我?”
“是的。”
“我们本该在军营里比试的,可是......。”
“可是德川家康在里面,是不是?”
本多忠胜点头,“他不愿看到我们决斗,无论我们谁胜谁败,对他都没有好处。”
“所以你就找个借口,拒绝决斗?”
本多忠胜点头,“没错,所以我只能眼睁睁看着你们离开。”
“现在德川家康走了,你又过来找我了?”
“是的,我们现在可以好好决斗了。”
“恐怕还不行。”
本多忠胜目光里寒意变得抽动,“为什么?”
无生眼眸落到不远处渡边一郎尸骨上,“你知道那是什么人?”
“不知道。”
“他是织田信长的家臣,你不该杀他。”
本多忠胜不语。
“他的名字叫渡边一郎,现在带我去看歌伎扭屁股。”
本多忠胜冷笑,“你要去看扭屁股?”
“我看的不是歌伎,是织田信长。”
本多忠胜怔住,不语。
阿国也怔住,吃惊不已,为什么见歌伎,变成见织田信长?
织田信长是歌伎不成?
无生又解释着,“织田信长喜欢把自己打扮成歌伎,然后跟一大堆女人后面扭屁股,你这个总该知道一点。”
本多忠胜点头,脸颊上现出佩服之色,“想不到你居然知道的这么清楚?”
“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