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舞(2)
夜已经很深了。
凯芙平躺在担架上,木讷地盯着头顶昏暗的吊灯。自从芭琪拉离开,她不知道保持这个姿势已经多久了。尽管怀丝无数次劝她好好休息,但她就是没法放下戒备,没法像怀丝那样,不带敌意地看待苏博科夫兄妹————毕竟,不到24小时之前,他们还在那趟列车上打得你死我活。如果怀丝没有撒谎……到头来,不是正坤,不是奥嘉,也不是……他,居然是这对兄妹……居然是他们,救下了她。
“你还没搞明白,宋凯芙……我从来没有把你当成我的敌人……”
凯芙半张着嘴唇,轻轻叹了口气。这不是芭琪拉第一次救下她。在那个阴暗的地下迷宫,她就干过一次了。而她却一直将芭琪拉视为头号敌人,任由愤怒腐蚀自己的理智,忽略了她一直以来追寻的答案。
“那个家伙,她仍然很讨厌,”凯芙喃喃地自言自语,“但是……”
我不知道。这三天以来……发生太多事情了。
我需要点新鲜空气……脑子里到处都是乱七八糟的幻象。
她用胳膊肘撑起半边身子,摸索着试图起身。
“怎么了,娜塔莎?”
床边一个毛茸茸的东西动了动。怀丝被凯芙的动作惊了一下。她披头散发地坐在地上,干涩的眼珠布满血丝。
“我怎么……睡着了?”她嘀咕着看了一眼头顶,“娜塔莎,你没有叫我吗?”
“没事,我就是想出去走走,”凯芙说,“这里面太闷了……简直像个棺材。”
“毕竟————这是个货舱嘛,”怀丝揉了揉眼睛,一行泪水顺着指缝流淌出来,“我替你把风扇打开吧。”
“怀丝,我真受不了这个地方。”
“现在……现在,还是别在外面露面,免得惹人注意,”怀丝摇摇头,“还有一个原因是你的伤,娜塔莎,你流了太多的血。这个样子不应该下床活动————”她抬头看了看,“我先帮你换下血包,躺着别动。”
她小心地取下已经干瘪的血包,将另一只置换上去。
“对了,娜塔莎……”怀丝像是想起什么事,“芭琪拉有没有给过我通知?”
凯芙看见她从大衣口袋里掏出一只对讲机,眯着眼睛调试着什么。
“我不该睡着的……”怀丝拍了拍自己的脑袋,“真是……不知道有没有错过什么————”
“我倒没有注意到。我一直醒着,”凯芙说,“你在等她什么消息?”
“她会通知我们什么时候该上飞机,”怀丝耸耸肩,收回了对讲机,“估计……她这个点还没忙完吧。反正————”她抱着肩膀,将身子缩进大衣里,“这是他们很久以前就安排好的撤退计划。我们会安全的,娜塔莎。”
她望着凯芙,勉强挤出一丝微笑,靠着担架慢慢坐在地上。
凯芙低下头。
“我没这么乐观。”
怀丝轻轻扣住凯芙冰凉的手指,
“会好的。”她耳语般地说道,”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我只是……很难相信,芭琪拉会冒这么大的风险救我。”
“我知道你不喜欢她。即使那样,你也可以相信我,”怀丝安慰道,“我说服了伊里奇,请求他,至少看在他们组织的任务上,救下你。我知道,他们的莫洛托夫上校希望你活着,不管你和他们有什么样的问题,他们都不会像外面的军队那样杀掉你……”
“怀丝,我和米夏组织没有任何关联,”凯芙说,“包括……将你卷进来的这一次,说实话,也和我没有关系。”
怀丝迷惑地眨眨眼睛,看着凯芙。
“我从来不是一个喜欢到处惹事的人。如果不是因为我的父亲,我一辈子也不会和米夏组织扯上关系,”凯芙缓缓地说,“然而芭琪拉和她的顶头上司……他们可能觉得,只要我落到他们手中,我的父亲就会乖乖听话,替他们解决一些见不得人的脏活。怀丝,这是我和芭琪拉,我和特勤局,甚至我和整个世界仅有的联系……”她紧紧地咬着牙齿,“如今,这个联系,也不复存在了。”
“你的意思是……”
“他死了,怀丝。我付出一切去寻找的人,再也回不来了。”
“哎?”怀丝张大了嘴巴,“真的?你怎么知道————”
凯芙不说话,把头偏向一边,扭曲的脸上写满了阴沉的愤怒。
“是他,”她强压下怒气,“尼摩·维登海姆。”
“特勤局的那个尼摩?”怀丝更惊讶了。
“在我中枪的时候,他在我的身边冷眼旁观,”凯芙的手指触摸到脖子————本来应该挂着首饰的地方,打上了厚厚的绷带,“我以为他会来伸出援手,就像一直以来那样,他总是在我最需要的时候出现在我身后,但是————我从没见过他那样嘲讽的神情,那样得意洋洋,好像收获了他梦寐以求的胜利果实。他告诉我,不用为我父亲的死而悲伤,马上……我也将和他在阴间团聚————”
“你能确定吗?”怀丝战战兢兢地问,“会不会,只是你失血过多产生的幻觉?”
凯芙的脸色一下子白了。她暴跳而起,狠狠地甩开怀丝的手,把她吓得后退一步。
“你很了解他吗?”她的语气突然变得十分凶狠,“替他辩解,你以为自己是谁?”
“不,不是……”怀丝语无伦次地辩解道,“只是————我听说你和他认识七年多了,应该————”
“芭琪拉给过我警告,如果我继续信任尼摩,总有一天,我会发现自己到死都在被人利用。”凯芙不理怀丝,自顾自说下去,“如果她真的以活捉我为目标,那么,她的对手只有两种:保护我的人,或是……打算杀掉我的人。你觉得,这两种人里,尼摩算哪一种?”
“可是,这也太……不可思议了。你想,如果他真的要杀你,为什么不————”
“为什么不早几年就下手?我告诉你,怀丝,两天前,我有一个特勤局的朋友,用同样的问题问倒了我。”凯芙说,“当时,我没有回答。直到现在,我也没有答案————也许,我只是不愿意承认,这个解释会是真的。”
她握紧了拳头,
“也许……七年以来,他一直在想方设法杀死我。他有太多的机会,但是————直到这一次变故,他才最终下了决心。”
怀丝愣愣地看着她一下拔掉输血管,挣扎着想站起来————
“娜塔莎,你要去哪?”
“波茨坦广场,”凯芙冷静地说,“我要见一个人。”
“什么?!”怀丝急得叫出声来,“可我们不是说好————”
“我从没答应过。”
“但是……你想想,如果真像你说的那样,如果你要去找尼摩……如果他们发现你出现在特勤局,那样……我们肯定没法冲进去,再把你救回来了!你会死在那儿的!”怀丝苦苦劝说,“好娜塔莎,我知道……那个答案对你很重要。我不明白你究竟经历过什么,我……没法切身体会你。但是————我们还有机会,只要我们能活下来,总有一天,我们会一起揭发这个阴谋————”
凯芙不为所动。怀丝恐惧地看见,她的眼神不再燃烧着火焰,而是透着彻骨的冰冷————一种万念俱灰的绝望。
“娜塔莎……”她捂着嘴巴,“你————”
“那个答案……随便什么人愿意保管,就让他保管一辈子吧,”凯芙说,“我的父亲,再也不会回来了……我曾想象过,梦见过无数场景,也许,某一天,在街角的某一家报亭,某一盏路灯下,我会发现他的身影,我期待他会告诉我,七年以来,他一直在默默注视着我,从未远离过。也许,我会抱住他大哭一阵,不过更有可能,我会先扇他一个大耳光什么的————但这一切都结束了,”
她的眼眶发红了,干涸的眼眶没有一滴泪水,
“怀丝。我忍了七年,却换来这样的结果……我,失去了我信任的所有人,失去了我的保护神,失去了三年来无数次安慰我,鼓励我的朋友……事到如今,难道我还会害怕更多的背叛,更多的危险?你以为,我还会顾忌————”
她没有说完,就感到一双温暖的手,从后背环抱着她。
“你还有我,不是吗……”怀丝紧紧贴在凯芙的肩膀,“我们一起经历了这么多困难,好不容易才坚持走到今天。难道,你就一点都不在乎我,为了那个阴谋,值得你牺牲自己的生命吗?”
她的声音渐渐哽咽起来。如果放在几天前,凯芙觉得自己说不定就心软了。她也很奇怪,自己的心已经感受不到任何温度,仿佛被烧成了灰烬。
“好娜塔莎,求求你……冷静想一想,你知道去特勤局会有什么后果。我……”怀丝抽了一下鼻子,“我不想看到你去送死。”
听到这话,凯芙猛地一甩手,差点把怀丝推倒在地,
“别太自以为是了,怀丝。”她高高在上,俯视着蜷缩在地上的怀丝,“你以为你是我什么人?替我做决定,叫我冷静下来?”
怀丝捂着脸,像只瑟瑟发抖的小猫,不敢看凯芙的眼睛。
“娜塔莎,对不起……”她懦弱地道歉道,“我不知道————”
“我叫宋凯芙,”凯芙冷冷地纠正她,“我知道你想说的是哪个名字,可我不是她。我和安婕除了外表,没有任何相似的地方。怀丝,你一直在自欺欺人。陪你演了三天戏,我对你已经够意思了。少来管我。”
一听到安婕的名字,怀丝一下子抬起头来。她的脸涨得通红,嘴唇紧紧抿在一起,喉咙里发出一声微弱的呜咽。
“哔——哔哔……”
桌子上的对讲机闪着红灯。
“嘿,怀丝,你有没有好好哄她睡觉啊?”芭琪拉懒洋洋的声音传了过来,“呃……我这边碰到点麻烦,我可能要看着点。不过航班准备得差不多了,现在叫小公主起来吧。准备好了,我叫几个弟兄去接你们。”
凯芙摁下按钮,将对讲机递给怀丝。
“找你的。”
怀丝瞪着她,没有回应。泪水充满了她的眼眶,但她并没有哭出来。
“无所谓,你知道怎么跟她说。”
凯芙粗暴地扔掉对讲机,下定决心不再回头。她提起一只手枪,塞进快拔枪套,然后拎起一串手雷,用细绳连接好,挂在那件军绿色大衣里。她拉上拉链,用兜帽盖住面部,全身上下都被裹得严严实实。
门外,雪越发下得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