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红(二 )
左峻掏出手帕,擦了擦额上的汗水。虽然已是初春,但一口气赶了五百里地,无论是谁都会热得冒汗。好在目的地总算不远,这一趟汗水看来并没白流。
左峻看了看左右,吸了口气道:“还有多久到?”
旁边有一名弟子赶紧趋上前来,弯腰答道:“只有三十里地了,师父您……”左峻摆了摆手,止住他下面的话,抬起头看了看天色,道:“马上要下暴雨了。”
身后十几名弟子便一起抬起头来看天色,左看右看,却没有看出什么名堂来。一名弟子抱剑躬身道:“师父,一片乌云也没有,怎么会下雨?”
左峻指了指远方道:“那边有朵黄云,现在刮南风,一会儿就过来——它来得快,去得也快。”
旁边那弟子赶紧点头道:“师父好见识。”众弟子赶紧一齐点头道:“师父好见识。”
左峻笑了笑,捋了捋胡须,对这种恭维颇为受用,道:“大家加快脚步,到前面找个人家避雨,现在春雨如油,过会儿大路都会弄得又腻又滑。”
旁边一名面色发青的小弟子突然走过来,指了指远方道:“师父,那人又来了。”远处三十步的地方,一个又瘦又矮的年轻人站在那里,双拳紧握,恶狠狠望将过来。
他只穿了一双草鞋,裤腿卷起,全身上下满是泥污,一张脸瘦骨嶙峋,好像生生饿了半个月似的。他望过来的眼神,却如野地里的独狼,直恨不得将众人生切了下酒一般。他看起来只是个普普通通的农夫,却没有一个人敢与其对视。
左峻道:“他好像已经跟了我们三天四夜了。”
小弟子道:“是。三天四夜,跟了七百里地了。”
左峻点头道:“这人看起来一点功夫也没有,跟了七百里地,了不起啊。你们谁和这人有仇怨么?”
众弟子一起摇头道:“弟子不认识此人。”
左峻点了点头:“我也不认识此人。”心下却想:“莫非是过去结下的梁子,自己却忘记了?莫非以前害过他父母?或者是年轻时的风流债……”越想越觉心虚,手捻青须,一时间踌躇难决。
旁边的大弟子茂永和上前一步道:“师父,我们现在有要务在身,不便和闲人纠缠,不如给他些银钱,打发了吧。”
左峻沉默良久,叹口气道:“好。永和,给他五两纹银吧。”
茂永和点了点头,他把长剑交给了身边的师兄弟,慢慢走向那满身污泥的汉子。那汉子一动不动,冷冷打量着他。
一众弟子看着他离年轻人只三四步,方停下脚步,作了个揖,说了几句话。年轻人依旧不动,只上下打量着他。茂永和摊开双手,捧出银两,轻轻又说了几句。年轻人终于说了句什么。茂永和突然面色一寒,一言不发,收回银两大步走了回来。
左峻道:“那人说什么?”
茂永和吞吞吐吐道:“那汉子好不知好歹,他竟然说……”
左峻道:“说什么?”
茂永和犹豫了一下,方道:“他只说:‘呸’。”
左峻只觉一股气直往上冲,但他是见惯大场面的人,生生把怒气压了下去,和颜悦色地说:“这人一定是认错人了,莫要理他便是,大家办正事要紧!我们仙霞派为名门正派,犯不着与这般愚夫一般见识。”他甩了甩袖子,大步向前行。众弟子答应一声,紧紧跟在后面。那年轻人也迈开步子,依旧不远不近地跟在后面。他已经跟了三天四夜,似乎并未见他吃过什么东西,腰板却挺得比标杆还直。
茂永和回头看了一眼,心中暗骂:“阴魂不散!”他快步跟上左峻,道:“师父,这次各大派齐齐围剿卫城灰,我们仙霞派在江湖上声名显赫,追捕一个小贼,却要全派弟子一起上阵,未免……未免……”
旁边二师弟成伯言冷笑道:“未免什么?大师兄你是认为师父不够英明么?师父既然这样做,自然有他的道理。”
茂永和怒道:“二师弟你说什么,挑拨离间?师父你千万……”
左峻摆了摆手道:“你们莫要争吵,这次我们奉宁王诏谕,前去捉拿卫城灰这个淫贼,如此兴师动众倒不是小看了咱们,只是防备点苍、昆仑、天山各大门派抢了生意。宁王下这般大手笔的赏格,江湖上哪个门派不眼红心急?区区一个卫城灰,哼哼……”
众人正说着话,忽觉脖后一凉,有什么物事冰冷冰冷地砸在颈上,抬头看时,只见雨珠点点,啪嗒啪嗒落将下来,成伯言抢先赞道:“师父好见识,果真下雨了。师父当真上知天文,下知地理,通古晓今,无所不精。”这句马屁拍得虽有些过分,但听来依旧十分受用,左峻捻须微笑,轻轻点头,算是默然领受了。
茂永和心下冷哼一声,手遮雨棚,放眼望去,只见前方竹林前一座小小茶肆,用一块白布挑出一面茶幡,于轻风细雨中飘来荡去,遂侧立一旁,大声说道:“各位师弟加快脚步,好去前方茶肆避雨。”
众人听得指挥,各自放步疾行,茂永和在零零散散的雨珠里站了片刻,待众人走远,方回过头来,看了看那紧跟过来的年轻汉子,在心里冷笑道:“二师弟想讨师父欢心,可惜还没摸到师父的要害,待我暗地里解决此人,师父必定称赞,倍加欢喜,二师弟啊二师弟,吹牛拍马,几时能有人拍出一个掌门人的位置来……”
他把剑扣在手心,上前一步,用剑柄抵住了年轻人的胸膛,直截了当地警告道:“你再上前一步,就没有刚才那么客气了。”年轻人抬起头来,默默地看了他一眼,继续向前走他的路。
茂永和霎时拔剑在手,架在了他的脖子上:“你真的不要命了?”
年轻人斜着脑袋又看了他一眼,这次他终于说话了:“我只找左峻。”他的声音低沉嘶哑,好像被什么烧坏了喉咙一样。
茂永和道:“我师父的事,就是我的事。”
年轻人用一种哀悯的眼光看着他,他重复道:“我只找左峻。”
年轻人严肃的模样让茂永和忍不住哧哧地笑了起来,他笑得全身一抖一抖的,道:“你这个样子去找我师父?你连路都走不稳,你凭什么找我师父?”
年轻人却再不看他一眼,迈步便行,茂永和笑声未歇,手中长剑蓦地一闪,那年轻人膝间一痛,咚一声跪倒在地,泥水四溅,湿了他一身。茂永和慢慢走到前方,将剑尖抵在他的咽喉上,道:“你知不知道刚才这一剑我只出了半招,我只要多划半个圈子,你两条腿就没了——我不管你为什么跟着我师父,但你最好现在就爬回去。”
年轻人低头看了看膝弯间慢慢渗出鲜血的伤口,脸色奇异,好奇似乎远大于恐惧。他抬起头望着茂永和道:“我只找左峻。”
茂永和被他的固执气得快头顶冒烟了,他一甩衣袖,指着茶肆的方向道:“我师父在那里,有本事你爬过去啊。”(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