崂山番外5 舍棋
“出来吧。”月崂喊了一声,声音不大不小。
两个“劣徒”以为喊自己,赶紧提了剑,快步凑了过来。
其实月崂是被湖边的一个人惊动了。
此人气息安和,来时已久。月崂急于与慕梨交语,来不及顾及。此刻慕梨一去,月崂便招呼了一声。
只是那人也没有露面的打算,听他一声,唤来了童子,便迅速又悄然地离开了。
月崂心宽,只多想了一秒,也许是夜游湖其他落脚的仙家罢,无需顾虑。
“师父,师娘是有事叮嘱你吧。”释之他们过来了,就跟没事人一样,拍拍月崂的袍子,照常亲昵。
“唔,说了一点事。她今日要去仙野轮回,来话别。”月崂没有多说其他,还有些伤感。
“哦!都没来得及见见我们。”释之不无遗憾地说道。
“你们马上就……”月崂下意识提起了话茬,又赶紧生吞了下去。难道还要把“你们马上就要相见”的话说出来吗?
冰棺上台,大限不远啊!
这才是他张月崂,和整个崂山,天大的事情啊!
说实话,慕梨子说让他找到他自己,他倒没有太惊讶,这事不急,也急不来。
他现在心头火烧火燎挂牵的,反而是那司命台上的“双人冰棺”。眼瞅着眼前的一对璧人,张月崂心中少有的发慌。母山之上,自己嫡亲的徒弟啊!
崂山双人,这话说得再明白不过了。
瞅着这两个唇红齿白的小童子,张月崂心乱如麻,竟气得踢了释之一脚:
“让你们别来,还来!找打!”
“弟子也是思念小师娘嚒!”释之委屈巴巴,却也不顶撞,月崂也不好再发作,往头里走了。
“师父,您不回霁寒宵吗?”
“回什么回!到崂山住一小段,看着你们这两个不成器的。”月崂拂袖而去。
“师父怎么啦?我们惹得吗?好像不止是生气哎!”
“你看出来了还说?快跟上。”随之推了释之的肩膀,二人速度跟上,师徒三人重回崂山。
进了崂山府门,张月崂便连续三日没有从房中出来。
中间偶然出来了一次,只是问了一句:你二人谁还有索诺花?
释之邀功似的嘻嘻笑说自己的拿去解桃花劫给用掉了。
随之说自己还有。
月崂脸露笑容,追问了一句:还没有许愿吧?
随之说:心里许了,还没说呢。
张月崂便又被他们气着了似的,又将自己给关了起来。
过了一旬,足足十天,门外的鸟都叫“师父”叫累了,他才踱步出了房门。出门便毫无征兆地说道:“释之,你和随之,哪一个跟去我霁寒宵当值?”
“都去都去,我们都去!”释之雀跃万分,随之却温和了眉眼,仔细咂摸师父说的“哪一个”,师父的意思是:只能去一个。
“只能去一个,崂山不要有人留守的嘛。”月崂果然冷着声音回答,眉头都挑了起来。
“一个?那我们可都不去。霁寒宵说是说在天庭之上,我们兄弟俩都渴望着能一睹仙颜,但是若只去一个,这种有福不能同享的事情,可就算咯。”释之看上去一点也没有听出月崂的意思,无所谓地甩甩手。
“我让你们去个人给我搭把手,还敢怠工了不成?”月崂的扇子又落了下来。
释之就又硬生生挨了一下。
“不敢不敢,那师父就让我们一同去嘛?哪怕朝去夜归都好,正好当做修行,我们不怕苦的,是吧随之?”
“唔!”随之调门很开心,他以为释之的回答应该能讨师父欢喜了。
“不行,只能去一个,必去一个!你二人自己商定。”月崂拂袖要走。
“师父,您这是要棒打鸳鸯啊!”释之随口一喊,其实月崂知道,这孩子争是这样争,真的自己要他们分开,一个在这,一个在那的,在他心里,并不会多想,总以为大概是霁寒宵事物繁杂,他去帮工几日,回来不还是一样的过活,根本没有想到师父话里有什么不妥。
随之听见他这么一喊,却动了心思,为什么师父自从夜游湖回来之后,脾气就颇为不顺?闭门多日之后,说的第一件事又是这样的事情——为何非要他们二人易地而处?霁寒宵,什么时候也没有缺过人手啊!
难道小师娘在跟他话别的时候,有什么是跟自己两个人有关系的。
他猛然想起师父挥袖拢起了障音钵,对了,这就是坐实了——确有相关。而且,他隐约觉得自己是听见了一点点的,怎么现在却想不起来?
见随之蹙着眉头,释之大大咧咧地说道:“要不然,随之去吧,我来守崂山,我等你回来。”
“嗯?怎么突然在为师跟前变痛快了?”月崂打量了他一下,以为他窥出了一些端倪。
“哎呀,师父,我这不是担心随之嘛。您宝贝他,也不给他栓上红线!若把他一个人留在崂山,他还不被人给拐跑了啊!”
啪!随之一掌就打在他背心上,他龇牙咧嘴地大喊:
“随之,痛啊!”
“叫你乱说!”
“本来就是。我反正是系了跟你在一起的红线,横竖跑不掉的。你就难说了,哼,踝上空空,活脚乱蹦。还不如跟着师父,有师父管教,谅你也不敢!哼!”
“那好,就让随之跟了我去。”月崂觉得长痛不如短痛,反正他自己是取舍不下。直接就跨了山门,说走就走。
随之赶紧回了内室,带上天衣,与释之作别。
“师兄,云朵还是要去修剪呀!我们以后还要做一件给雪儿妹妹呢!”
月崂听得心头一痛。
“好,你放心。哪次不是我手巧如仙呢!”释之咧嘴笑出了两颗大门牙。
“那我走了。你夜里记得关紧山门。”
“好了好了,我一个人,还关什么山门。看谁能上得山来?”
“让你关你就关!”随之嗔怒。
释之赶紧“哦哦哦好吧”点头,随之这才捧了衣服,追了师父去了。远远地,还看见释之站在山门前呢,随之心里好一阵难过。
释之望着他们远去,直到看不见,一点都不敢耽误地就关了山门,反复确认了好几次,才退回内室,晚饭也没有吃,直接甩了靴子袍子坐进了被窝。
双手交抱,滚下泪来。
“师兄,好黑哦!你怎么喜欢吹灯睡觉啊?”小随之挨在他身边,不肯出房门。
“因为我一个人啊!”释之为他点起了灯火。
“为什么一个人反而要黑黑地去睡?”
“这可以让人勇敢嘛。”
“师兄你好棒!那你要这么这么勇敢干什么?”
“保护崂山保护你啊!”释之眯眯一笑。
“随之谢谢师兄。那我跟师兄睡一起,你就不用黑黑地去睡啦好吗?”小随之眨巴着眼睛,一点胆怯和祈求写在脸上。
“那得吧!”释之眯眯笑,将随之让进了被窝。桌几上的油灯就任性地尽数燃着,照亮外廊,自己和随之相互取暖,他看着随之长长的睫毛,一下就睡得着了。
释之想着想着,拿起手背擦干泪。他扬手熄灭了室内灯火,不足片刻,便又挥手重燃,还点了更多。
好怕。
师父起手拢起障音钵的时候,他就机警地竖起了耳朵——于是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听见了小师娘的话。
来不及惊讶和伤悲,他本能地送出手去,冲着蹲在自己前面的随之颈后心就劈了一掌,铁了心:这事就算让他听见了,也要让他忘了!
释之从来都不是个傻子,张月崂早就知道,随之也知道。
他的“傻”,是为了让随之有足够的机会来“提点”“嘲笑”“怜惜”自己这个掌门师兄,让他们有足够的话柄来热热闹闹地生活。用张月崂的话来说,就是张释之,憨直,同时更会装憨卖傻。
现在,整个崂山庭阶寂寂。鸟雀归巢,松涛声小,只剩得他一个人,几乎听得见自己心脏被那句话敲得剥啄的声音,一下一下,胆战心惊。
张释之怨啊!他怨自己和随之的命数为什么那般的短?自己素来与人为善,随之更甚,何来此命?莫不是向来安平丰饶的崂山之上,有什么厄劫将至?师父如此为难,且以他的本事都只能带走一个人,这得是什么样的急难?
释之想得头疼。
好在随之被带走了,好在他听话地被带走了,素日里聪慧的随之今天终于被自己蒙过去一次。自己扎扎实实演了这么一场,用力了。
至少师父身边是安全的,那随之想必有足够机会保命,这也就是他最大的心愿和慰藉了。
只是想着随之这一去,他与他有可能再也见不着面,释之就泪眼婆娑,难受得很。
看了一眼窗外,疏影横斜,黢黑可怖。张释之往被窝里缩了又缩,指望着早点睡去,明日能有新的生机。
笃!
笃笃!
笃笃笃!
张释之一下就坐了起来。
有人敲山门?这么晚,敲崂山的山门?
“谁!”
问也白问,张释之心一横,早死早投胎!
随之,我今日便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