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笙确是到了嫁人的年纪。像她这样标致的姑娘,满了18岁还没有出嫁,是很稀奇的一件事。她父亲不管她,奶奶可是着急得很。陆大娘早两年已经急眉竖眼张罗着给她相人家,媒婆也来过一趟又一趟,有个姓胡的人家已经上过门,连彩礼也清算好了的,陆大娘使人到李家找她,她一个当事人却千千万万个不愿意,急得直抹泪。一开始只以为她到了李老爷门下,跟着她姑妈享了两天清福,眼界高了,这也说得过去。再者,她奶奶也指望她姑妈给她招一门好亲,毕竟在城里,阔气的人家多,适龄的男孩子也多。
可两年来,愣是风平浪静,这方面连个响动也没有。
李太太也不是不急,她本身喜欢香笙这个孩子,打定主意要寻一个好男人给她。李太太平常交往几个阔太太,她殷勤得打问过,也考虑过几个小伙子,唯一入了她眼的就是一个叫胡宗平的人。这个小伙子她见过曾由苏太太表哥引着,就在苏太太家喝过茶。小伙子人勤快,浓眉大眼浑身上下透着一股机灵劲。嘴儿又甜,赶着李太太一口一个“姐儿”叫。他本身家里没有什么背景,很小就出来做事,场面上也混了十几年了,因此看起来要比实际上年龄老那么一些。后来他一直跟着苏太太那个钨砂老板的哥哥倒卖钨矿,完全凭借自己的本事,老板也器重他,让他年纪轻轻做了民窿工头,钱多得花不完。小伙子看上去万般好,只是个子矮了些,身上好似有点肥肉,比那种戴着金丝边眼镜的斯文男人不是同一类。他同香笙年纪正相当,一个二十有五,一个十八。李太太觉得很好,因此怂恿了他到香笙娘家提亲。谁曾想那个时候,香笙正婉拒了杜二叔,又刚刚收到钟建平寄来的表露爱意的信,眼睛哪里会入得了别的什么人。娘家来人同她说,李太太旁敲侧击得也劝过她好多回,她只是一个劲地哭,哭肿了眼睛,并且以绝食来抵抗。没办法,看她的样子,李太太也心疼。渐渐得,李太太感觉到,她心里一定已有了人。琢磨来琢磨去,最大的可能就是钟建平。可是钟建平远在上海,又从了军,他家里又是上海的体面人家,这两个人怎么也不可能走在一起。李太太思前想后,也是出于好心,有意把钟建平寄来的信件通通藏了起来,指望香笙在这件事上会死心。。
起初,胡宗平带着浩浩荡荡一板车红皮木箱的彩礼来提亲,着实让陆大娘在村子里神气了一把。只是不多时,城里就来人回了话,说香笙无论如何不愿意。陆大娘气得不行,指派她爷爷到城里把她捉回来,又被李太太拦住了。没法子,只得灰溜溜得又把那几箱彩礼给人退了回去。后来,不到半年,胡宗平就风光得迎娶了他们村里李老汉家的女儿,叫做翠萍的。说来也巧,香笙同那李翠萍又是从小玩在一处的,翠萍呢论相貌论品格哪样都不如香笙。现如今又听说她马上要生产了,胡先生差不多把西华山医院给包了下来,好几个护士专门伺候她一个人,而他们一家老小都跟到矿里享福,不惜荒废掉自家田地。陆大娘悔青了肠子,又羞又气,在村里好久都抬不起头来。然后,听说她这个孙女恋上远在上海一位少爷,白白挨到了这个年纪,陆大娘再也坐不住了。
第二天,香笙出门去了趟谭老汉家,替李太太传了话,到了下午,却只见陆大娘一个人回来,问她李太太去了哪里,她只说回城去了,还说李太太让她先不忙回去。香笙想着绿萍大概已经脱离困境,在心里替她欢喜。她在院子里那口水井旁洗衣服,陆大娘搭讪着给她舀水,一边没头没脑得向她提起一位姓罗的男人。
“隔壁村那罗大户,你晓得吧?”
香笙道:“嗯,听人家说他对乡里乡亲都很好的。”
“就是的!你晓得他那个侄子吗,他考学的时候,罗大户请全村人吃猪肉的那个。”
香笙笑道:“记得了。那时候我同小姑跑到他们村去,蹭了一嘴的肥猪油回来。”
“哈,你记得就好…他是顶有出息一个年轻人!长得也是斯文得很呢!”说着,一双手在衣摆上揩了揩,不知道从哪里变出来一个纸包,里面一张两寸的照片,拿到香笙眼前去给她看。
香笙看了看,问道:“你怎样会有人家的照片?”
陆大娘眼神一挑,笑道:“自然是人家给我,我才会有的。你说说看,这个人怎么样?”
香笙哭笑不得:“我又不认得他,怎样知道这个人怎么样?”
“刚刚你还说记得他呢!”陆大娘拉下脸道:“你不要在这里和我打太极。自己也老大不小的姑娘了,不想着自己那终身的大事,还想登仙呀!你不怕人家笑话,我还要这张老脸呢!”
香笙道:“怎么说着说着,又说生气了呢?”
陆大娘道:“你不要以为自己做的事情人家不知道。自己是几斤几两的人,就拿几斤几两的碗。眼界高得都高到上海去了!在你姑妈那里学了一点新文化,走路都不着地。人家许了你什么,你这样巴巴得等他!”
香笙这一惊非小,又是万分的委屈,急忙辩解不来,只好说:“从哪里听来这些不相干的……”眼看就要泣出声来,陆大娘才松口,苦口婆心道:“你也该清醒清醒,别做那青天大梦了。我看罗大户这个侄儿就很好。你要是嫁了他,你后半辈子就有倚靠了。我和你爷也不求沾你的光,就是你不成器的爹能捞着你一星半点好处,我就谢天谢地。”
陆大娘说着就红了眼睛:“你也是苦命,摊上那么个爹。真保不齐他哪天发了疯又把你卖给人家,上回已经连累你姑妈了,下回要再有这事,我没钱没势的,又得求你姑妈。奶奶就想你嫁个好人家有个靠山,到时候我才有脸去见阎王爷。”
香笙揩了揩眼睛,“我知道了。”
她娘道:“我托人打听了,罗家传到他这辈,就这么一个独子,又是个大学生,眼界高,村里多少姑娘,他一个也看不上,拖到现在还没成家。他现在在政府里面做事,捧金饭碗的。我想那些姑娘他看不上,总看得上你的。他娘前些年过世了,你嫁过去不用服侍婆婆,一切全凭你做主。这样的人家,打着灯笼也难找!“看见她神情缓和了些,又道:”听你李婶说城里开了家照相的,明天我们去看看。”
香笙想起同钟建平在古驿道遇见的那位照相人,恐怕自己去被人家识出来,然而陆大娘是非要她一张照片给人的,只好说:“在姑妈那里我倒是同崇文照过一张相。”
“那就更好了。带在身上没有?拿过来给我。”
香笙净了手,走到里屋,从装衣裳的包裹里拿出那张同钟建平的合影,用剪子把自己那一半剪了下来,另外一半小心得藏回衣裳中间。她拿出来,交给陆大娘,扯了个谎道:“崇文那一半我看还是不要叫人家看见的好。省的费解释。”
陆大娘拿了相片在手里端详,欢喜道:“那也好。你看你,怎么知道要照相,也不打扮打扮,穿成这个样子幸好一张脸倒可人。”一边取了草纸来,一层一层得把那相片裹住了。
香笙道:“你裹它做什么,裹坏了可不好。”
陆大娘乐道:“你不知道么?片子见不得光的。”
香笙抢了回来,把外头草纸脱了去,一张照片塞给她道:“没有那回事!你就这样拿去给人家,包得里三层外三层像什么话呢?我又没有死。”
陆大娘赶忙撵着她朝地下呸了几下。
香笙道:“只是我有个条件。”
陆大娘乐道:“都应你。”
“我要先见一见他,再决定嫁不嫁。”
陆大娘连连摆手:“没有这个道理。。。这样子见面不吉利的。”
“那我不答应。”
陆大娘才松了口,道:“那你只躲在屋子里偷偷看一眼,不可以露面。”
她只是笑,不置可否。
其实结局是一定的,她想。小时候奶奶要给她裹脚,她提条件,说先试一试,看疼不疼。不疼才裹。陆大娘满口应下。可那次她疼得咬烂了自己的手腕。
但她一定要见一面,仿佛见一面就能说得过去,对得起自己,也对得起钟建平说‘我永远记得麦小姐’那样的话。
她晚饭也吃不下,怅怅地想起那爿竹林,还有竹林前埋的木匣子。她掰着指头算同他见最后那一面的日子,算过来算过去总没个准数,好像就差那么几天。夜里睡不着,她悄悄爬起来,也不点灯,在那一片黑里憋着嗓子唱那一段黄梅戏,反反复复地唱,就那么三句,总也唱不完。最后唱得眼睛辣辣的,流了一夜的泪。
时光容易,转眼进入秋分。
因为这一天城里逢圩,她爷爷天不亮就出门赶圩去了,只留下香笙同陆大娘两个女人家。本来不久前陆大娘拖媒人给罗家捎话,让他抽空领着人来一趟女方家一般是不会提这样要求的,因此陆大娘破例给媒婆包了个红封,让她无论如何把话说得委婉矜持一些。
倒没想到人家来得这样快。
那天本来有些凉,阴沉沉的天,断断续续落了点小雨。香笙回家以后就换下了李太太给的那些好衣裳,重新穿起原来那些粗布旧衣裳。先几年,她还懵懵懂懂得不会打扮,碰见钟建平的时候,穿的就是这些寒碜的旧衣裳,他走了,倒悔悟起来。这是怎样一种叫人难堪的后知后觉。
几年间,她长了身子,此时身上这件红夹袄,还是小时候有一回她爹在赌场赢了点钱回来给她扯的花布做的,固然不再合身,她索性敞着穿,只在腰间象征性得围起一块不知从哪儿翻出来的旧褡裢。她一早起床先喂了猪,往鸡舍里添了把清糠,在院子里劈柴的时候,远远望见田垄间走过来两个人。她扔下柴刀,朝灶间喊陆大娘,似乎是听见她的喊话,那两个人站住了。
香笙跑进屋里。
她怅然地坐到了窗子跟前,桌上摆了一支金属色的钢笔,钢笔下面压了一摞草纸,面上那一张零零碎碎写了些小字,倒蛮隽秀,只是来来回回就是一个字“麦”。她不敢写她心里想的那几个字,因此只把这个本身和谁也不相干的麦字写上去,纯粹当作一种念想。她看到窗子外面湿漉漉的地面,一个身子轻飘飘的,好像坐到了那落着雨的半空中,四肢拼命想要抓住什么,然而不能自持。恍惚间想起当年同他一道上梅岭,好像也是这样湿漉漉的天气。她戴着礼帽,披了狐皮大坎肩,打扮得不伦不类。她又开始掰着指头算,那一天究竟是哪一天。
她在窗前坐了半晌,把她这十几年的生活都想了一遍。她问自己是否会留下遗憾,自问自答的话也是可笑,上天安排他们见面,本身就是遗憾。他不过来了一封信,说“他会永远记得麦小姐”,谁有幸做这位麦小姐,她就是个乡下姑娘,根本不是什么小姐呀。他此刻又在哪里,为什么不再来信,他终于忘记她了吗。她心乱如麻,仿佛有千万双手把那个遗憾死死缠在中间不肯放开。如果他再来一封信,或许她能得到拯救呢。她明白这是妄想。
良久,香笙回过神来,听到外面有人地讲话,陆大娘如同一个鬼影子一样里里外外飘来飘去。
她把旧褡裢取下了,重新穿好夹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