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大娘欢喜地忙进忙出端茶递水,等罗少爷好不容易出了点“事故”喝茶的当儿一个咳嗽,茶水喷了满裤腿。她跑到里间取了块干净手绢,顺便向香笙使了个眼色,示意她悄悄地,躲在帘子后头看一眼。她堆着笑脸转身出去了。
香笙踱到门边,掀开帘子,看到一个白白面皮的清瘦男人,腮帮子剃得干干净净,戴着银边眼镜,看起来还很年轻,同他实际的年纪不符。他微微地低了头,不大说话,只是笑。他端着茶杯的手纤细而柔白像是一双不做家务的女人的手。看到这双手,香笙不自觉得想起苏太太家天青冲泡的牛奶。陆大娘一边递了手绢上去,一边说着殷勤话,同时不住拿眼睃趁那面帘子。猛地看见从里面伸了两个指头出来,捉住帘子一道边,她觉得未免太不矜持,正准备咳嗽两声以示提醒。香笙竟从房间里走了出来。
三个人都惊住了。
陆大娘只喊了声“哎呀!”,就再说不上话。
罗少爷脸上全是惊讶与尴尬,倒忘了害羞,直愣愣得站起来,又忸怩得重新坐了下去。香笙跟个没事人似,道:“没事没事。我来问两句话。”
三个人都看着她。
香笙走到罗少爷跟前,强挤了笑容,问他道:“你上过大学?”
他倒并不拘泥于她的问话,亦乐于同她交流,出于礼貌与习惯,他站起来准备同她握手,手臂轻轻晃了两晃,没有伸出来。
“我叫罗玉凰,”他转头看了看父亲,继续回答道:“是的,我上过大学,主修地质。”
香笙拿了茶壶替他茶杯斟满,一边问:“那你一定看过电影!”
“哦,电影……?看过。”
“咖啡呢?……牛排吃过没?”
“嗯…嗯。”
她满含期待得问道:“那你一定会吹萨克斯?”说着,她还鼓起腮帮,抬了两只手放在嘴边,做出吹奏的架势。
罗玉凰被她逗乐了,然而他推了推眼镜,摇头道:“我在乐器方面没有什么天分。”
瞥见罗老爹面露愠色,吧嗒吧嗒得抽着水烟,陆大娘再也忍不住了,生生将香笙扯回了屋里,红着脸数落一番。
看起来,因为香笙的冒失,罗家这一次到访很不愉快。趁着她们进房的时间,也没留下话,就悄悄地走了。
香笙心里头藏着小小的得意,他们应该不会再来了吧。
谁曾想,三天后,罗家就使了媒人送来庚帖。陆大娘高兴坏了,一面回了贴,一面忙着添置嫁妆。数日之后,罗家使了苦役,沿途放着鞭炮,架着六件箱笼进门,陆大娘一看,头一件里搁着一只喷香的烤乳猪,第二件里头是四个银盘,分别装的“鸡鸭鱼肉”,后边箱笼里搁着裁新衣的红绸、新被面、小巧精致的金花、金鞋、金尺、金梳、金剪子、金都斗、玉如意,招花盆、礼香礼炮,最后一件压轴的却是个四四方方的沉甸甸的东西,没有人认得那是什么。只有香笙知道,她在苏太太家见过的,那是个收音机。
村里人哪里见过这阵仗,全都拥到这个土房子里来看热闹。全花娘抱着她那个外孙女,扯着嗓子同陆大娘笑道:“我说婶啊,这回到嘴的鸭子不会再给人退回去了吧。”
众人哄堂大笑,陆大娘却不理会,趾高气扬得托举着那只小小的金鞋仔细端详,见大家伙起哄,便撇了一眼全花娘道:“这谭屋村上上下下,除了我们香笙,还有谁配得上罗少爷的?……哟,别看这鞋精致得很,还真沉……”说着,便拿这鞋去逗奶孩子。全花娘臊红了脸,抱着她外孙女赶在人前走了。
只有香笙默不作声。那个时候,她还是不敢相信,自己将要和这个叫做罗玉凰的陌生男人一起生活,甚至为他生儿育女。她期待中的丈夫究竟是什么样子,自己也不确定。可是她记得十七岁的时候,有个人同她说,走出去,还来得及。三年的时光好像只是倏忽一瞬,她还是十七岁的样子,却走不出去了。
她在南安府那个花园子里呆了几年,仿佛只是为了认得他,学几个字,再去认他的信。尽管想起来好似只有漏沙那么一点点的事情,却是她平淡无奇的人生中一个波澜,望回去什么也看不到,除了那点尖而细的回忆,好像仙人球上的针刺。
她唯有提起笔来写字,假装外面噪杂的一切都不与她相干。
很快地,赶在过年前的一个月,她就隆重而草率得做了罗太太。
婚后,香笙就随丈夫搬到西华山一个带点日式风格的大房子里,那里原本是一个收砂公司老板的寓所,但自从几年前政府设立了江西钨业管理处第十事务所以来,原本的十几家收砂公司全部关闭。罗玉凰在西华山工程处任工务员,负责安排矿场的工程开拓和民窿生产技术指导,他依然斯斯文文的,甚至不大敢光明正大得看自己的太太。平时家里倒没有什么事,他下班回来,常常还做点家务。房子很通透,门厅外有道回廊,两个人住着,难免有点凄冷的意味。香笙平日里一个人在家,闲得无聊,在屋子后面圈了一点地方,种些青菜。偶尔有小商贩挑着稀罕的野味来卖,她也去买一点玉凰个高,然而太瘦了,她要他胖一点。
山上到处都是工棚,人气很足,店铺蛮齐全,香笙家对面就有个丁记理发店,男主人给一个刘老板打矿,女主人经营这家小小的理发店,生意还不错。夫妻俩老家在湖南,是5年前来的,有两个女儿,大的3岁,小的还在吃奶。香笙打心眼里喜欢这两个小女孩,看到他们仿佛想起了凤姑。自从去年中元节以来,再没见过李太太一家,结婚前特意派人送了喜帖到南安府去,观礼那天人却没到,只是收到一封礼金。跟着玉凰上山以后,香笙一直想抽空去看看凤姑,看看花园里那几个小家伙,她想知道崇文是否又长高了,崇善还尿不尿裤子,绿萍过得如何阁楼里还有她一间房,房里那么些她的东西还等她去取。然而,她一想到要回到那里,穿过那爿竹林,经过那片梅树,她就怕得要命。那个花园里走出来的一切,都能使她心痛而难堪,好像自己做了什么亏心事,心会有什么人循着气味找上门来。
有一天,丁大姐生意忙,中午送了小女儿来给她照看。她乐意得紧,抱了奶娃子在回廊晒太阳。那时候刚刚是春天的中途,还是冷飕飕的空气,她身上披了件蔷薇色呢子大衣,恐怕晒坏了孩子,便竖了领子立在回廊红棕色的阴影下,回廊外长了一颗高大的梧桐,昨夜下了雨,不时有细细的存雨落下来。
她才把怀里小小的人儿哄着,酥软的肉团儿把小脑袋埋在她腋窝的热度里,梦里还在寻吃,时不时拱一拱她的怀,她咯咯得笑起来,那一瞬忽然动了做母亲的心思,她从屋里拖出一张竹椅坐下了,正自思索若是赶在年底养个孩子,属相再好不过那是大龙。忽然一滴水珠落到她膝头,是屋檐上漏下的罢。她抬眼,却看到一个穿着蓝布罩衫的人在对过的青石板路上慢腾腾走着。她张大了嘴巴,心里又惊又喜那不是绿萍么?
她将要开口喊她,生怕喊她不住,爽性奔出去,窄窄的街上,拉住了她。
绿萍好像不认得她了,上下打量她仿佛从天上吊下来的一个人一个体面的小姐,怀里抱着娃娃,对着自己只是嗤笑。她一时间没有回过意来。香笙开口道:“绿萍,想不到在这里……”话没讲完,眼泪好似那梧桐树上的存雨,扑簌簌掉了下来。
绿萍脸上倒没有什么表情,但可能是眼睛睁得久了,红涨着,抱住了她。
香笙把绿萍请进屋,本来她是想煮咖啡的,然而抱着娃娃,实在腾不出手来,同时绿萍也觉得那样太麻烦,就不同她拘束,自己给自己泡了杯茶,坐到沙发里面。那软皮沙发铺着水蓝的丝绒毯,底下装着弹簧,她刚刚坐下去的时候没有防备,吓了一大跳。等回过神来,打量这房子的装潢陈设,同苏太太家倒很相像。屋顶上一个吊灯,成圈得吊着晶莹的水钻,好像大白天的通了电似的,亮澄澄的。她被那盏华美的吊灯吸引,发了一阵愣。心里想着,这盏灯美是美,然而同这房子又不搭调。可见主人应该是个土财主。香笙嫁人的事,她也听说了一点,人家说她嫁给一位阔少爷,那真是意料之外,想不到香笙对这些世俗物事也那样看重。如今看来,竟不会有假了。
香笙在她对过坐着,心里有太多话,反倒不知该如何说起,干坐了半晌,怀里的娃娃忽然哼哼唧唧地醒了过来,一副要哭的样子。香笙连忙站起来,轻轻摇着胳膊,一下一下地拍她屁股,哄她入睡。“这个小毛头是对面理发店的。我得闲帮忙带带。”好像是为了化解尴尬,香笙又跑到茶房,取了小小一个汤匙,从面前自己杯子里面舀了半匙温水,贴着娃娃的嘴,一点一点给她喂下去。
绿萍道:“你嫁人的事,我听说了。想不到这样快……其实也说不上快。”香笙道:“早晚要走这一趟,倒不如早点走……呵,看来你过得不错,比以前胖些。”绿萍抿了口茶,把蓝布罩衫揭起一角,露出浑圆的肚子,“快生了。”香笙道:“哈呀,你不说我还没发现呢!”她马上又警觉得想,那是谁的孩子?!绿萍看穿了她的心思,不等她问,笑道:“是那姓杜的。”
香笙恍然大悟,“难怪你不跑。”绿萍蹙眉道:“即使我不认得姓杜的,我也不会跑。这世上所有一切都是天注定了的。你不知道,那一回我以为没法子了,做好准备要嫁到谭屋去。结果上街碰见一个算命的婆子,她说‘你是太太命,只不过你的眉毛太密,把你的命数掩得太结实。你把眉毛剃一剃,命数就显出来了。’我回去就把我的眉毛剃了大半,第三天,就从花园里搬到成衣铺那楼上去了。走的时候,从前做丫鬟穿过的衣裳,我一概不要。只捡了大少爷几件体己东西带着。”她急于要同自己的过去撇清关系,生怕听者忽略了她已变成“太太”这个事实。香笙看她的眉毛,描画过,却比先前细了好多。露出她那颗富贵痣,仿佛青蛇背上上钉了颗黑珍珠。香笙道:“我结婚,也不见姑妈家有谁来。怎么会一个人也不来呢?”绿萍道:“那一阵子,李家已经乱了套说起来是一个长长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