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樊川十里远的地方就闻到一股浓重的焦糊味。人群积累了厚厚的一圈,一群和尚拦在樊川必经的道上,架起栅栏,将看热闹的人都隔在一边。
“前面还太危险,诸位请回吧!请回吧!”领头的和尚苦苦劝说,看热闹的人却越来越多,甚至连官府也惊动了,毕竟几个时辰前冲天的红光,即便在白日都十分耀眼。
“我家就在樊川,你让我过去啊!”
“对呀,对呀!发生了什么事情你们也不说,就这么封路,总得讲点道理吧?”
哄闹的人群越来越激动,两波人眼看就要打起来,堵在栅栏边的乡间小吏猛的抽出腰间佩刀,猛喝道:“干什么!要造反吗!”
说话间,一个青年从远处急奔而来。
“让让,让让!”他只身挤到栅栏前,眺望远处依旧冒着黑烟的寺群:“香积寺怎么样了?”
领头的沙弥刚想劝李秉回头,转而认出他来:“是……施主啊!”这和尚一时连李秉的名字都想不起来,只记得几个时辰前,眼前这人在香积寺前力抗端木靖,是个高手。
他一手抬起栅栏,放李秉进去,一边道:“哎……一言难尽。施主去看看就知道了。”
李秉越过栅栏,身影一闪,又消失在山道上。一群看客见有人进去,抗议的声音又吵杂起来。
话说今日早前,融教陈青牛声东击西,派“万福洞”端木靖单枪匹马闯“香积寺”吸引众人注意,自己却带着“大鱼洞·闵蒿”,“太吾传人·吒德”,“鸾尊者·艾晓莹”潜入长安西明寺,试图劫出被压在藏经塔下的五天妖之一的“蚩尾应虺”。不料李秉和日麦赶到,拖延了陈青牛的计划,直到其他“卫戍隐修会·金部”四人赶到。
蚩尾应虺趁乱逃走,融教的人也在艾晓莹“鬼谷道术”的秘法掩护之下逃离,西明寺的事件告一段落。日麦和隐修会几人分头追踪蚩尾应虺和融教众人,李秉在一无所获之后,只身返回香积寺。
此时,天色渐暗,已是三个时辰后。
“咳!咳咳咳!咳!”越靠近香积寺,李秉越发觉得空气中的烟灰味越重,被呛得只能掩鼻前行。
弥漫的黑烟之下,眼前的一幕让他震惊不已——香积寺几近毁灭,到处都是残垣断壁,除了正中的钟楼依旧耸立,其他的房屋已经全部焚毁。前门标志性五丈高的三门大理石牌坊已经倒塌,石料被熏的焦黑,王维题字的“香积寺”牌匾也被烧的只剩下一角,勉强能认出个“禾”字来。
不仅占地极大的香积寺被彻底焚毁,连附近
的云栖寺、牛头寺都遭了灾,还有些零星的火苗不断窜起来。
目之所及,不断有受伤的和尚被抬往华严寺治疗。华严寺离香积寺略微有点距离,又宽敞些,就成了救人的场所。剩下的,还有稀稀拉拉的一些人在在灰烬堆里不断翻找,尝试着再找些还能挽救的东西出来,整个香积寺,一片衰败的惨淡光景。
“不香大师,显诚大师。”李秉认出远处两个熟悉的身影,快步上前:“你们没事吧,这里怎么变成了这样?”
显诚将手里焦黑的木梁扔到一旁,看着李秉,略感意外:“你回来了?西明寺那边没事吧!净善大师他们已经赶回去了,你可有遇到?”
他聪明无比,又参与过西明寺藏经塔的换阵仪式,知道下面到底关着什么东西。香积寺的事情结束之后,略作推敲,就猜出了这事的前因后果。
“说来话长,西明寺暂时没事了。”李秉摇摇头,看着满脸黑灰的不香和尚:“倒是这里,怎么变成这样,整个寺彻底被毁,其他的人呢?”
之前的香积寺少说也有三百高僧,樊川八寺的低阶僧人更是几乎近千,现在倒只有几十个和尚在这里了。
“他们……”不香和尚刚想回话,却被显诚拦住。他直起身,走在李秉前面:“你跟我来吧!”
三人踏上樊川的土路,往前走不远,看着左右两侧也冒着黑烟的“云栖寺”和“牛头寺”,有的僧人灭火,有的僧人搬运典籍佛像,低阶僧侣们忙的还流浃背,这两个寺庙还不算太糟。
再往前一点,便是华严寺。还未到正门口,一阵一阵的哀嚎在寺庙内此起彼伏。
显诚在寺门口驻足,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受了重伤的人,都暂时收治在这里了。”
“如果是受了外伤,或者是被寻常火烧伤的人还好。休养一段时间,总会恢复。可有些人沾上了‘外道修罗’的‘炼狱邪火’,就难恢复了。
当时龙寺的住持最先出手,一着不慎,被邪火烧了一大片,后来被救到这里,但已经晚了。那火烧的是人体本源,外表看着没事,但实则五脏六腑都被炙烤,痛苦无比。
住持定力那么强的人,不断的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叫,后来扛不住,活活被烧死在就在众人面前。哎……”
他说完,又闭眼一连念到数次:“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三人顺着路一直前行,过了“兴教寺”“兴国寺”“禅经寺”,便是樊川最末尾的“弘福寺”,走到这里时,那些惨绝人寰的哀嚎声,已经几乎听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
一阵阵的木鱼和诵经声。
三人步入寺庙,一路上都没有人守着,到了中院,才瞧见三四十僧侣坐在院中,手持木鱼,念诵着地藏经。
显诚外表刚毅,其实内心柔软,刚一进门,几乎哽咽,站在原地,靠着门廊,已经走不动了。他拍了拍不香和尚的肩膀,指着后院,让他先带李秉去。
不香和尚应了一声,也拍了拍显诚的后背,略示安慰。他顺着门廊,带李秉去了左边禅院。
一排楼,七间屋子。
不香和尚推开第一屋子的门扉,给李秉看了一眼,房间一丈半宽,不算大,装饰很是朴素。
房里几十个僧侣,平躺在佛像前,以白布遮着全身。这原本是弘福寺的禅院,此刻却变成了停尸房。
第二间,又是几十个尸首;第三间,又几十,尸体越摆越密集。
到了第四间禅房,白布已经不够用了,大部分人都只用袈裟碎布遮着脸,身上的衣服都来不及整理。
就这样看着一间又一间,李秉看在眼里,脊背一凉,打了个寒颤。
直到第六间,情况才变得不一样。
佛祖的金像前,厅门正中摆着十二具尸体,每一具被烧的面目全非,看衣着都能辨认出来,是至少紫色或红色袈裟的高僧。
房屋左右两侧各有四个高僧诵经念佛。
不香和尚刚进门,就行了跪拜大礼。
李秉不知所措,但只看其中一具尸体身上裹着金色袈裟,心里咯噔一声,也明白大概。整个长安能穿金色袈裟的也只有那么一个人。
不香和尚站起身,指了指地上的尸体:“西明寺的‘清延大师’,香积寺的‘普定住持’、‘普念大师’,昙影寺的住持,如来臧寺的……他们都在这里了。”
他说话声音越来越小,后面的名字已经哽咽到几乎听不清楚。一句“都在这里了”说完,他再也忍不住,闭上眼睛,强忍着,但两股泪水还是从脸颊划过。
“啊!怎么……怎么会这样!”
“你以为……外道魔物是那么容易对付的?”不香和尚目眦尽红,似乎是在埋怨李秉离开香积寺去了西明寺。
他双拳攥的紧紧,指甲几乎要嵌入肉里:“融教卷土重来,不除尽,不足以还天下太平!”
“从此一日,我长安百寺与融教势不两立!”
不香和尚杀心大起,哪里还管的了什么杀戒不杀戒。
如此想法何止他一人,长安百寺千万僧,莫不如此。如此世仇,今日便结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