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年前。
晨光初晓,两声马嘶,荡漾在武威州的上头,实乃空谷传响,哀转久绝。
这时候,一切都还是该有的样子。大唐国立鼎盛,物阜民丰。回纥只是一个小部落,还未在大唐的帮助下建国。吐蕃虽有贼心却无贼胆,边境四邻都还算安分。安史之乱还未发生,整个大唐也没有一个能当土皇帝的节度使,而武威州,也还是朝廷的完整掌控之中。
一切,都还很美好。
西凉十郡,武威为首。“天汉武威”的牌匾上还冻着霜,还远远未到开城门的时刻。而今日,武威刺史却亲自带的城卫军早早就在城门列队,还专门开了平日里常闭的侧门来。不为别的,正是这刺史两个阔别多年的妹妹都要回娘家了。一个从南来,一个自北归。又正好都是今日到。
却说这刺史十八岁中举,殿试上夺了二甲十三名,玄宗钦点为县令。这一任上,一呆就是十五年,虽然政绩不错,但奈何天高皇帝远,他又不善阿谀奉承。升官无道,只以为一辈子要当个县令终老,谁知这政绩莫名其妙传到陛下口中,竟然再蒙天恩召见。玄宗一代贤君,认定此人不凡,便破格提拔他为武威郡刺史。这可说的上是祖坟冒了青烟。
这人名为“鹿怀瑾”,正是五十年后,武威州谋士鹿大人的祖父。他有两个妹妹,二妹妹“怀菀”嫁去江南衡州“云起宗”,三妹妹“怀芙”嫁去“塞北子午宗”。都是跋山涉水之地,多年难得回来一趟。今日都带着夫君回来,便是要给鹿家的老母亲办个风光的六十大寿。
云起宗的人马先到,熙熙攘攘,光是辎重物资、三宝寿礼,加起来就有十多辆马车。子午宗虽比不得云起宗家大业大,但此时也算是个塞北名门,五辆马车,二十弟子,在门口排的整齐。
车辆进入武威的凉州刺史府,这府衙瞧着眼熟。宽大门脸、朱红底漆,白铁门环,五字牌匾,上书“武威刺史府”。正是五十年后,武威节度使的“武威节度大使府”,李秉和安子曾被软禁其中。
后院各位弟子手脚麻利的卸了货物,前院老夫人已经拉着女儿和姑爷们说上了话。
鹿老夫人一把年纪,满面褶皱,看得亲生闺女回门,拉着两人的手,竟然哭的是老泪纵横。一方手巾不住的擦着眼角,便是哭时,心里也是欢喜。
“都五年不见了。衡州和塞北都远,回来一趟不容易,怀菀、怀芙,这次来的,可要多住些时日啊!”
云起宗掌门“梁啸天”挽着怀菀的手道:“岳母大人放心,菀儿已经有了三个月的身孕。云起宗里整日习武,怕动了胎气,对孩子也不好。这次她回来,就是安心养胎的。等出了月子,我再来接她。”
“好!好!”鹿老夫人原先就看着怀菀这肚子似乎大些,不等她问,姑爷先说了好消息,这真是喜上添喜。
“三年前,你哥哥的小妾给我添了个孙女,高兴的我哟,几宿都没睡着。之后就开始想着两个女儿什么时候给我再生个外孙子。结果第二年,怀芙就真的生了个孙子,又高兴的我哟~!几宿都没睡着。哈哈哈哈~!”
鹿老夫人拉过怀菀的手,一遍又一遍的摸着,眼睛焕发出光彩来,对着堂上众人道:“前几个月我还去观音庙祈福,念叨着老大老三都有孩子了,老二家什么时候能有,结果你说巧不巧,老三现在也有了,今天晚上我又要高兴的睡不着。”他看着二姑爷的笑脸,打趣道:“还不知道这是要给我添个孙子啊,还是孙女啊?”
梁啸天放下茶盏,也是高兴:“来的路上,我们在长安找了千金一科的杏林妙手看了看。说是怀菀身体康健,大夫一号脉,就说必是男胎。这不,我们在路上把名字都想好了。就叫昊存,取浩气长存的意思。”
“昊存,昊存。哎呀,这个名字好呀!”鹿老夫人说着,眼神转到了三女儿那里,盯着站在她身边的一个稚童说道:“老大家的女儿叫‘鹿紫茹’,老二家的叫‘梁昊存’。那老三家的叫什么呀,我的乖乖小孙子?嗯?”
那个稚童看着外婆问话,很是腼腆,不住的往妈妈怀里钻。
“外婆问你话呢,要怎么说呀!”母亲把孩子抱起来,放在鹿老夫人面前,又往前推了推,算是鼓舞。
老夫人连忙接过孩子,让他坐在自己腿上。她皮肤松弛的手指小心翼翼又满是亲昵的碰了碰孩子的鼻尖:“我的乖乖小孙子哟!你说老三家的孩子叫什么呀!”
怀芙看着孩子傻傻的站着,笑道:“这孩子还不知道谁是老三家的呢!”说完,满堂都笑了起来,一股欢乐的氛围将这一家子人团团拢住。
子午宗掌门“孙一航”对着孩子说道,推推后背:“外婆问你的名字呢!”
孩童盯着外婆,羞涩的笔出两根手指,在稚嫩的面庞划过:“我叫孙无亦,今年两岁啦!”
哈哈哈哈,这天真无邪的样子,又是引的众人发笑。鹿老夫人更是把这外孙子捧在手心一般。
“怀瑾!怀瑾!”她喊了两声自己
大儿子:“你去把‘紫茹’也叫来吧!紫茹比他大一岁,能玩到一起。虽然是妾室所生,但是孩子面上就不要分了。今日让一起上席面来用饭吧。”
鹿怀瑾应了一声,让下人去接紫茹过来。老夫人略带埋怨的道:“你看看,家里有个孕妇,又有小孩,都要精心伺候。虽然两个姑爷都带了人来,可毕竟要熟悉府里事务的人带着才行。你平时生活节俭,我也无所谓。但现在姑爷,孕妇、孩子都回来了。这府里一共才几个人?实在是失了礼数!明天把你在外面的那些人都叫回来!”
“是!母亲教训的是。”鹿怀瑾是读书人,在孝道上是从未有失。
“不用不用,我们平日里生活也简单,何况还自己带了些弟子来。大舅哥的人手要有事,就去忙吧!我们自己照应得到。”梁啸天这次也带了三十来个弟子来,虽说大舅哥信上说要一切从简,但身为女婿,当然要多讨丈母娘的欢心。多带些人,场面自然也热闹些。
“哪里有什么事。还不是在外面挖地。”鹿老夫人撇嘴埋怨一句。
“大舅哥还在找呢?”三姑爷孙一航像是知道些内情,关切的问道。
“早就不找了。”他先回了三妹夫的话,又说道:“你也知道,我鹿家祖上说武威州外有个休屠人祭坛,老父亲去世前叮嘱我要找到的。原本当了这武威郡刺史第一年我还到处找找,结果什么也没好到,就停了。可前一段时间,听说武威周围出土了些休屠人的器具……这种事不好用朝廷的人,就派了几个家丁去那边到处挖挖。结果三个月了,什么都没找到,明日就让他们回来。”
说话间,下人也带着紫茹到了堂上。三岁的小女娃,眼神明亮,扎着小马尾,很是活泼可爱。不过这衣着就要简朴许多,素面段子,只是领口上绣了一条梅花鹿。
鹿怀瑾为官清廉,向来也没什么积蓄。早些年还是县令的时候,若不是平日里有两个姑爷接济着,怕是更困顿些。如今虽然俸禄高了,可朝廷给的宅子也大,花销更大。何况这紫茹还是妾室所生,又是个女儿,待遇也是差了不少。
“哟!这丫头可真水灵呀!你看那小眼睛,肯定是个小机灵鬼!”怀菀有孕,这个时间看着这小丫头更是喜欢。
鹿怀瑾推着自己的女儿:“你看!小弟弟在那呢!当姐姐的,要大方一点!”
鹿紫茹虽只有三岁,却毫不怯场:“弟弟,我带你去玩吧!爹爹给我做了好多玩具,我带你去看看。你要什么都可以!”说完伸手要去牵孙无亦的手。
孙无亦有点害羞,又躲进外婆的怀里,露出半个眼睛,眨巴眨巴,看着鹿紫茹。
“姐姐叫你呢!去吧!”
得了母亲的允许,孙无亦半推半就拉着姐姐的手,走在她身后,出了房间。
房间里就剩下些大人们,多年不见,聊起来确实真的没完,三兄妹感情深厚,两个姑爷也是好/性子,这么一家人聚着,三世同堂,可真好呀~!
一日腾挪打扫,人头攒动。深夜时分,这刺史府,终于又安静了下来。
咚咚咚,三声清脆的敲门声:“襟丈,已经歇下了吗?“
“还没呢?”孙一航开门,瞧着来人正是梁啸天。
襟丈是对连襟十分客气的敬称了。云起宗比子午宗大不少,是中原名头响亮的门派,梁啸天原本比孙一航要长几岁,又娶得是姐姐。这一声襟丈叫的孙一航还有些不好意思。
梁啸天朝房间里瞟了一眼——鹿家二女儿已经睡下了。
“借一步说话吧。”随之带着孙一航到了另一间房。梁啸天四下看了看,把门窗都关严实,很是谨慎。“其实我是有事相求。不过事关重大,还想请襟丈帮我保密。”
“梁大哥,你就叫我一航吧。大哥但说无妨,我一定保密。”孙一航被这诡异的气氛弄得神情也严肃了起来。
梁啸天在房间里低头踱步,不知道这个话要从哪开口。半天才说道:“事情是这样的,云起宗当年是由“梁家”和“虞家”共同创立的,这个孙兄弟是知道的吧。梁家和虞家在创立门派之初,为了激励弟子奋进,就宣布每五年比试一次,获胜一方则为掌门。虽然我已经当了九年掌门了。这这下一次比试,我确实有些没底,想要闭关修炼一段时间。所以,这才把怀菀送回娘家。”
“哦?”这话说的就让孙一航很诧异了,梁啸天的武功他是领教过的,比自己还高了些,是实打实的江湖高手。
“难道另外一边的人能压过你?”
梁啸天从袖子里摸出一本被绸缎包裹的书来:“虞家那位最近功力大进,我确实没有必胜的把握。”
他将绸缎揭开,精装厚封,湛蓝封皮,上书四个大字——白雪内经。翻开第一页就是一张黑色帛书。这本正是现在落在李秉上手的《白雪内经》正本。
“这!这不是云起宗的练气绝学《白雪内经》吗?”孙一航看着那武学秘籍,一眼就认出来。《白雪内经》这门功夫,在江湖上的威
望实在是太大了。论修炼内功,莫说是法家一脉,就算把“儒释道兵法墨”六大脉放在一起,这功夫也没几门可以赶得上。
“没错。我希望孙兄弟能帮我参详。这本书我看了十年,毫无头绪,或许一航兄弟能有所启发。”
这话一出,孙一航更是震惊了。偷学别派武功,是江湖大忌,现在这云起宗把镇派之宝拿来分享,又是为何?
看着孙一航疑惑的眼神,梁啸天又解释道:“孙兄弟是不是想问这《白雪内经》我怎么没练?你先翻开看看吧。”
其实若非万不得已,他是绝对不会拿秘籍出来与人分享的。念在云起宗在南,子午宗不在大唐境内,处在极北之地,不涉大唐江湖恩怨。掌门又是自己连襟。才敢予其一观。
他看着孙一航看的入神,又自顾自说道:“其实不光是我,往上五代,我云起宗都没有一人练出这门功夫。世人都以为我云起宗掌门功夫高觉,是因为《白雪内经》的缘故。可其实,这《白雪内经》,百年间都无一人练成!”
“啊?!”孙一航正看的入迷,却还是被梁啸天的说辞吓了一跳。
“当年‘白雪剑侠’凭借这门功夫,单枪匹马杀上‘九阴山’,灭了祸害武林的邪教。为云起宗闯下名气,才让云起宗夺回‘法家四大门之一’的名号,荫封后代。所以一直以来,我们也不敢声张,外界都以为历任掌门武功高强是因为练了白雪内经,实际……哎~!”
孙一航一边听梁啸天说话,一边看书。越看眉头越紧,从头翻到尾,又翻回首页。这一遍看完,又草草翻了一遍,心里也有了数,随即说到:
“你无怪乎无人练成,这《白雪内经》根本不是普通秘籍。这第一式就写着,推真气从天宗到小海,然后又推气到阳池。。。奇怪!奇怪!奇怪!”
“‘天宗穴’和‘小海穴’都是在手太阳小肠经上,可是他们之间还隔着‘臑俞穴’和‘肩贞穴’。如果他是说从天宗穴到臑俞,经过肩贞,最后再到小海,这样四个穴道,只是省略中间没写,还说的过去。可这第二句要从小海推穴到阳池,就绝对不可能了,小海在手太阳小肠经,而阳池又在手少阳三焦经上,这完全不是一个经脉,如何推的过去。”
孙一航连连摇头:“除了这起手的化气,我又粗粗看了一下后面的这些。养脉、活络、行功、出招的功夫,基本都是这样,竟然没有一招是可以按寻常方法练的。如果不是你说这是《白雪内经》,我都要以为是谁乱写的东西了。”忽然他脑海灵光一闪,盯着梁啸天兴奋的说道:“莫非是要让真气兜一个大圈,从天宗穴经过四穴到小海,然后回到丹田,再去阳池?”
他刚说完,眼神又黯淡下去,连连摇头:“可是这么行气,一个周天岂不是要四五个时辰?梁大哥,这本真是《白雪内经》不会有错?”
梁啸天点点头:“这一本书确实是白雪剑侠亲笔所写,历代掌门相传,绝对不会有错。孙兄弟说的办法我也试过了,每天六个时辰走一个周天,连续三月,功力丝毫未进。所以我参详十年也没有所得。”
孙一航把书拿起来端详一遍,看看封皮又看看封底:“你看这一张黑色帛书,夹在里面是不是很奇怪?里面恐怕有什么玄机?”
“我也想过这个问题。用水泡过,用火烤过,什么办法都试过了,也没有一点头绪。”梁啸天轻叹一声:“不知道当时创出这套神功的梁家先祖,到底是怎么修炼的。”
两人一点一点尝试,彻夜长谈,直至鹿府传了早膳才散去。
“反正还要呆几日。孙兄弟如果有任何想法,还望及时让知我知晓。”梁啸天将书收入袖中,先出了门。
孙一航也回了房中,看着梁啸天走远,立刻关门闭窗,拿过纸笔,伏案狂书。他匆忙之中,竟然打翻凳子,将妻子惊醒。
“怎么了?”
“别吵!”脾气温和的孙一航,居然大喝了自己的发妻。他此刻表现出前所未有的专注,容不得半点打扰。
越写越快,字迹潦草,他一连写出二十多章,偶尔空出几列,先写后面。写完整本,他又倒回去,慢慢将空着的地方补齐。
看他落了笔,怀芙才敢问话:“一航,这是怎么了?”
“没怎么!刚才忽然想起点东西,就立刻记下来。”
他把整本的武功秘籍在几个时辰内强行背下来,希望就算自己领悟不出来。有一天子午宗的某个弟子能领悟出来,把子午宗发扬光大!而这本手稿,后来就落到了他儿子孙无亦手上。
却说这两日后的寿宴,当真热闹非凡。鹿怀瑾为官不敢大办,只是关起门来,请了至交的亲朋好友。可是两个姑爷都是费劲心思讨母亲开心,不说那几十件的寿礼,价值千金,光是云起宗在场上表演的剑阵,就让气氛到达了顶点。
可有有谁知道,几十年后的天地巨变,最初的起因,就是这一时的贪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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