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格没来由长叹一声:“阿龙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幼时明月,调皮捣蛋,顽劣任性之事,多如繁星,数也数不清。五岁之时,一个猛子扎进鲨鱼湾,幸而她母亲出手如电,一把将她抓回骇岸。她甩着满头的水珠说道:‘母亲,我只想摸摸鲨鱼皮是否锋利如剑。母亲却不体恤,令我功亏一篑。’她母亲本想将她培养成一代名媛,可是无论如何威逼利诱都是毫无起色,只好由着她的性情发展,无可奈何,更是忧心不已:‘她这般整日习武练剑,无法无天,将来如何嫁人?’她父君便说:‘愁什么?你当年比她还顽劣,照样嫁的不错。’”
阿龙只觉有趣:“你们君上倒是个聪明之人,依我之见,有什么样的君王,就有什么样的公主,便有什么样的驸马。”
泰格深以为是:“阿龙所言不虚。明月再是随性,总有个宠她、爱她的凌傲。人说不打不相识,明月便是不打不相嫁。”
阿龙微微一笑:“我倒看不出,凌傲还敢和明月动手不成?”
泰格剑眉深蹙:“他俩初遇,岂止动手?简直不共戴天。君上派遣我和阿逢奔赴南海,秘密捉拿‘凤焰’。明月不知天高地厚,悄悄跟踪追击,便与一心报父仇的凌傲不期而遇。二人素不相识,一言不合,大打出手,我和阿逢劝都劝不住。后来我两人才大彻大悟,哪需多此一举?白白急出一身汗!人家本是一对鸳鸯何须我二人添乱?”
阿龙闻言大笑:“这场架打得好!惊羡顿起,爱慕相生,芳心暗许,成就一桩大好姻缘。”
泰格连连点头:“是啊,倘若没有这场打斗,明月怎会摇身一变,成就凌傲夫人?”
阿龙继续追问:“后来可曾寻到‘凤焰’行踪?”
泰格连连摇头,神色黯然:“南海岛屿众多,都是星罗棋布;‘凤焰’武功高强,心思诡异,十数年来,神龙见首不见尾。”沉吟半晌,又问:“阿龙如何识得‘凤焰’老贼?”
阿龙低下头去,沉声说道:“我与他有杀师大仇,不共戴天。”
泰格闻言切齿道:“‘凤焰’恶贯满盈,誓必杀之!”良久又说:“‘凤焰’血债累累,也是凌傲弑父仇人。阿龙放心,咱们同仇敌忾,总有雪恨之时。”
念及阿龙寻妾,泰格急问:“不知龙小夫人姓甚名谁,家住何处,我该如何相助?”
阿龙神色悲苦:“我思来想去,找到‘凤焰 ’,便能寻到我家小星(古意:小妾)。”
泰格闻言大惊,正待细问,一个绝世美人已率众快步迎了出来。她望见泰格,一脸欢笑,溢于言表,来者正是聪明美艳的泰夫人
泰格看向新婚娇妻,眼中无尽宠爱:“阿龙,这是拙荆。”
阿龙微微一笑,亲切友好:“多谢夫人数日关照。”耳听泰格称呼爱妻一口一个“嫦雯”,不尽诧异:“泰夫人原来唤作嫦雯,却不是“镶月”?”
说话之间,房中快步迎出一位彪形大汉,满面虬髯,霸气外露,拱手抱拳:“龙相,别来无恙!”
阿龙定睛一看,正是助泰格披波斩浪的黑衣人。
泰格急忙引荐:“这是我的妻兄,海威将军,常翼。”
阿龙急忙上前还礼:“原来是海威将军,久仰久仰。”细观其貌,心下诧异:“常翼与嫦雯,居然是兄妹。当真‘一母生九子,九子各不同’。常翼英雄盖世,虎虎生威,性情豪爽,举止粗犷。嫦雯却是温文尔雅,美丽聪慧,贤淑端庄,热情大方。”
常翼见了阿龙更是喜出望外:“我兄弟感念龙相弘才气度,当真满心折服。如今龙相大驾光临,我兄弟终能近水楼台先得月,向阳花木早逢春。”
一时间,众人言笑晏晏,其乐融融。
嫦雯更是难能可贵,她不仅治家有方,更是指挥若定,替阿龙布置一处雅致院落。
非独如此,确如明月所言,嫦雯聪慧睿智,谈吐自如,妙语连珠,甚有大家风范。
流水的日子,便在觅荷寻仇中悄然流逝。每每念及青荷与明月相像如斯,阿龙便深觉疑惑。
这日,寻荷无果,压不住满腹疑惑,悄悄夜探荔粤宫。可惜,前朝后殿转了数遍,不曾得见虞君。
奔行之中,眼前赫然出现一栋殿宇,金碧辉煌,琅琊雕琢,上书“静姝宫”。阿龙心知此地定是显赫后妃之居所,索性跃上宫墙,向内探望。
皎洁的月光,似铺地银霜。花开满园,茉莉飘香,白兰绽放,这才想起已到夏至。年华逝水,伊人不在,黯然神伤。
飘身入内,暗藏一角,便听内有年老宫人悄声训诫:“君后忧思过度,病的不轻,却不肯用药。君上格外关照,多次派人探看,你我万万不能疏忽。倘若龙颜大怒,咱们可是吃不住。”
又见几位年轻
宫人,排成一列听训,个个谦忍温顺,诺诺连声:“侍长放心,奴婢晓得,自会尽心。”
阿龙趁众人不查,飞身闪入进深一层大殿,躲在柱后,仔细观瞧,不觉大奇。殿中有一中年女子,僧衣僧服,坐于蒲团之上,面向青灯,手敲木鱼,专注念经,神情枯槁,万事无心。
更有数位宫人,恭恭敬敬捧来汤药服侍,那年老的侍长又道:“君上时时牵挂君后圣体,娘娘也要好生将养。”
虞后并不抬头,依旧低眉顺眼,顾自敲着木鱼,只是双唇微动:“贫尼晓得了,你们都下去吧。”
阿龙观其容貌,虞后年轻时或许国色天香,可惜如今已是年老色衰,更与邶笛、青荷毫无相似之处。不由心中暗道:“青荷绝非虞后所生,想来也并非什么南虞公主,是我思念过度,神情恍惚,滋生幻觉,一厢情愿而已。”如此一想,又生新的希望:“既然如此,我寻她更能另辟蹊径。”
寻荷日久,徒劳无功,更填伤痛。所幸与泰格朝夕相处,相识进而相知,相知进而相亲,不是亲人,胜似亲人。
泰格的开朗豁达、聪敏沉稳,尤令阿龙震撼,那是思荷的痛苦煎熬中,最深的一分慰藉,最重的一分寄托。
不知何故,阿龙常常产生深深的错觉,泰格与青荷渊源极深,究其根本,却说不清、道不明。
年轻的泰格,甚至让而立的阿龙重新思考一回人生:“从前,我总说青荷看不到真心,殊不知此话恰恰说得是我自己。”
“从前的我,像个盲目的陀螺,不由自主,转个不停。随天而转,随世而转,随波而转,随风而转,却从未随心而转。”
“从不细想,因何而转,因谁而转,转到何时,转向何方?在旋转中,没了自己,没了目的,没了梦想,没了方向。”
思来想去,醍醐灌顶:“无论如何转,不会改变沧桑的年轮,不会改变苍生的心轮,不会改变历史的车轮。”
阿龙素常双管齐下,闻听悦城设有闻名天下的信鸽驿站,可向南华诸都投书递信,当即喜出望外开展飞鸽传书。
大暑将近,金梭率领使团浩浩荡荡开到南虞,同来的还有丘山,载满蜀茶、蜀陶、蜀锦、蜀酒,礼品丰厚,琳琅满目。
再见阿龙,金梭、丘山几乎不敢相认:不过数月,阿龙已是面目全非。昔日金戈铁马、年少气盛、意气风发的龙相,无处寻觅。今者容色沧桑、两鬓斑斑、形单影只的失意人,骇然眼前。
金梭满心酸楚,强颜欢笑:“幸得龙相牵线搭桥,桂蜀两国恢复邦交,时至今日,已据龙相之意,桂蜀制定友好协议,交往密切,尤胜从前。”
丘山眼含热泪,上前答言:“丘山奉大将军之命,挑选‘西蜀四宝’上上之品,夙兴夜寐,运到南国。”
阿龙闻言欢喜:“‘蜀国四宝’深得虞人喜爱,必能促进蜀虞贸易往来。”
一番忙碌,准备充足,阿龙率领金梭一众人等同赴荔粤宫。
储君阿逢载笑载言,协同丞相泰宇,隆重接见。
殿堂之中,细观泰宇,身长八尺,面如冠玉,羽扇纶巾,鹤氅加身,容貌甚伟。观望之下,飘飘然有神仙之概,看得人敬意油然而生。
只是,数次朝拜,虞君不曾现身。阿龙本与阿逢交好,对虞蜀贸易谈判,更是抱以厚望。哪料阿逢为人虽是坦诚,却能因公废私,导致谈判阻碍重重,甚而举步维艰。
阿龙回到驿馆,只剩愁眉不展。
金梭一旁焦虑:“南虞储君阿逢果然文韬武略,群逸之才,英霸之器。泰宇更是思维敏捷,巧舌如簧,超乎寻常,行事缜密,决绝狠厉。两人珠联璧合,实难对付。”
阿龙满面忧色:“依我之见,阿逢才是真正厉害,可谓密如神鬼,疾如风雷,当真是天地人杰也。别看他彬彬有礼,谦恭有加,泰宇一言一行,皆是得他授意。”
金梭闻言一惊,转念一想,恍然大悟:“虎父无犬子,虞君果然生了个霸道儿子,他与泰宇一个唱白脸,一个唱红脸。既不失礼,又不失利。”
阿龙连连点头:“阿逢做朋友两肋插刀,为国事寸步不让,形势对咱们大大不利。”
金梭亦愁眉苦脸:“数月之间,两次谈判,桂、虞之对蜀态度,云泥之别,形同天壤。与桂谈判,经纬开诚布公,仲声坦诚相见,不仅出奇顺利,更能互惠互利。可是到了南虞,道路艰险,寸步难行。”
阿龙面露忧色:“昔日桂弱蜀强,咱们共建和平友邦,利益均分,中桂自然求之不得。现下却是虞强蜀弱,外交难免一边倒。阿逢已经算准咱们会不惜一切代价,争取蜀虞通商,是尔寸步不让。自古以来,弱国无外交,他给一分恩惠,咱们便要十分回报。咱们倘若只看中小恩小惠,便要
丧权辱国,摧眉折腰,难免一不小心沦为南虞附庸。倘若一味不屈不挠,又会闭关锁国,故步自封,更是弊大于利。无奈何也,必须有进有退,有礼有节,小心试探,锱铢必较。可是,这个尺度实难把握。”
金梭一声长叹:“我素知虞君英雄,仁而多断,性度弘朗,不曾想他生子更赛仲谋。看似美少年,实则容才蓄贤,更有真知灼见,难怪海内称羡。生子若此,实乃咱西蜀一大隐患。”
阿龙忧色不减:“阿逢如此强悍,其父虞洋不知如何了得?我思来想去,虞君素未出面,或许不在悦城。”
金梭闻言诧讶至极:“身为一国之君,不在国都,却在何处?”
阿龙沉吟一回,才说:“虞君必是兵贵神速,图谋桂地。”
金梭闻言大惊失色:“谋取桂地?属下途径桂地,一切安好。半月之间,便会激流暗涌?”
阿龙连连点头:“此话倒要先从博赢说起。他也算英雄了得,十七年备受压制,十七年韬光养晦,如今朝野上下,深得人心,振臂一呼,应者云集。更难的是,他善于联合一切可以联合的力量,甚至‘寒枫派’、‘金塞门’这等阴险狡诈之徒,也皆为其所用。他承继东吴大统,虽在意料之外,却在情理之中。”
金梭连连点头:“确实如此,博赢不愧一代枭雄,仗着老谋深算,倒会收买人心,如今算是众志成城,终将阴险毒辣、众叛亲离的寒波,踢下宝座;将凶残成性、狼子野心的北鞑,赶出国门。便在半月之前,他登上吴君位,入主常乐宫。如今更是双管齐下,魔爪伸向北晋、中桂。”
阿龙面沉似水:“正是。博赢谋取东吴,经纬曾助其一臂之力。奈何博赢见利忘义,必将不待经纬喘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杀一招回马枪,抢夺桂地。”
金梭顿时开窍:“博赢倘若行此举,虽是不义,却是招妙棋。倘若占领桂地,西可拒蜀,南可捍虞,谋求天下,更是便宜。”
阿龙深以为是:“桂地虽小,却是南华战略要冲,自古以来都是兵家必争之地,前可北进中原,后可南守疆土。事到如今,如此至宝,却被南虞、东吴、西蜀团团围困,自然不可能长久。虞君雄才大略,博赢贪得无厌,两人必将一番博弈,全力占桂地为己有。”
金梭急道:“我西蜀与中桂,只有箐门一山之隔,我因何分一杯羹,将之纳入我国疆域?”
阿龙连连摇头:“我西蜀国势最弱,何况箐门雪山横亘期间,对中桂自是鞭长莫及,倘若强行争夺,难免得不偿失,反而引起众怒。现下,只能韬光养晦,不可贪大求多,更不能招灾惹祸。”
金梭急问:“以龙相之见,桂地终将鹿死谁手?东吴抑或南虞?”
阿龙沉吟片刻,便说:“据我猜测,南虞实力最强,虞君相对仁厚,虞桂又本是同根,经纬、仲声定将南向称臣,而不是东顺从吴。”
金梭闻言感叹:“虞君深谋远虑,或许便能不费一兵一卒尽得桂地。难怪阿逢胸有成竹,不让寸步。”
阿龙连连点头:“正是。他得了桂地,实力大雄,更欲全方位掌控,将我西蜀尽收囊中,所以我不能对他惟命是从。好在他亦将有求于我,只盼我有机可乘,争取尽快达成贸易协议,双方互惠互利。”
金梭闻言大惊:“虞君如何有求于我?”
阿龙微微一笑:“自古国与国之邦交,既要讲究谋利,也要注重礼仪。虞吴两国图谋中桂,固然实力决定成败,亦要考虑外界舆论压力,一言以蔽之,定要图个名正言顺,而不是千载骂名。我西蜀素与中桂交好,只要经纬、仲声愿意依附南虞,我便尊重双方选择,对别国内政不加干涉,这便是从侧面对南虞最大的支持。虞君有此顾虑,近期之内,便不会对我西蜀过分欺凌。咱们便可抓紧历史机遇,发愤图强,再创辉煌。”
金梭听罢,佩服的五体投地:“龙相通天彻地,我西蜀定能以弱胜强。”
阿龙忽然想起一事,又问:“我要你暗访东吴现任丞相金峰,可都打探仔细?”
金梭忙道:“属下派人细查,金峰年逾不惑,在东吴居官二十载,曾任中郎将,又任吏部尚书,更是博赢正妃金蝶之兄。此人深藏不露,处世圆滑,行事缜密,确是古今中外罕见的人才。可谓是‘四十年绸一缪,三十年徙一薪,二十年尝一胆,十年磨一剑’。他看人识人,火眼金睛。他谋事做事,八面玲珑。他蓄势作势,步步为营。他为人做人,两面三刀。他乘势得势,坐收渔利。每一次举国哗变,血溅千千万,唯有他能步步双升。”
阿龙闻听此言,眉头深蹙:“金峰此人果然是个厉害角色,绝对不可小觑。”沉思良久,徐徐又道:“求人不如求己,西蜀欲立于不败之地,必须强大自身,增强实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