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赢一回蒹城,便一头扑向朝政。他自从登基,便是大展宏图,先是平定吴越,又是征服北晋,一路都是顺风顺水。不料寄以厚望的西征,居然史无前例地受挫,以至于士气大落。全仗着他败中求胜、指挥若定,终于让群臣各就各位,将朝政重新拉回正轨。
痛定思痛,博赢再次致力于新政。
可是念及青荷难封,不由痛上加痛:“倘若我依照规矩,将她草草收入后宫,固然有我的恩宠,却没有实实在在的显赫之名,她定将险象环生,甚至保不住性命。”
思来想去,博赢只觉痛心:“可恨可恨,我身为一国之君,忧国忧民,居然保护不了自己的女人。”
左思右想,苦无良策,灵机一动,又召见足智多谋的天玑。
天玑聪明圆滑,倒能宽博赢之心:“君上勿忧。荷姑娘心爱君上,绝不会在乎名分。当下封她昭仪,必将引起朝堂不平,后宫不宁。君上不妨遵照祖例,先封她做个美人,待诞下龙子再行擢升。总有一日,君上会心想事成。”
天玑是博赢多年的心腹爱臣,深得宠信,何况他言之有理,博赢自然从善如流。
事到如今,博赢更是心知肚明:“任你是千古之帝,任你是百世之王,面对吃人不吐骨头的道义,除了遵守无奈何也。”
一句话,想要人前显盛,就要忍辱负重;想要稳坐君位,必须忍气吞声。
无奈之余,博赢打定主意:“既然昭仪不可封,只能让青荷暂时受受委屈。反正来日方长,她又年轻,只要我不放弃,她总会有出头之日。”
因为美人位分太低,博赢依然大动脑筋:“她出生在南虞,又极爱《虞美人》曲,不妨以此为封,也能聊以慰藉。”
博赢抱着如此美好的愿望,派人拟好册封美人的诏书,去寻君后金蝶签批。因为根据东吴祖制,嫔妃册封须得君后首肯,诏书之上也需盖上君后凤胤。
万万料不到,派去传召的紫遥居然灰头土脸无功而返。不仅灰头土脸,岂止无功而返,还引狼入室。
原来是君后金蝶,率领“淑、德、贤”三妃,并九嫔九妤,大批人马、浩浩荡荡奔赴华玄宫兴师问罪。
当此时,博赢正在南书房奋笔疾书,批改多日累积的奏折。
博赢正批的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便听亲信太监传报:“启禀君上,君后驾到。”
闻听此言,博赢一颗头“轰”的一声,胀大数倍。
他做梦也想不到,不过封个小小的美人,居然引起了不小的骚动,从三宫到六院,从君后到“淑、德、贤”三妃,再到九嫔,全部出动。
如此小题大做,天理难容,人神共愤。
幸而博赢虽不是神,却也不是等闲之人,最擅长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怎会惧怕区区几个头发长见识短的女人?
博赢不动声色,低低的声音说:“宣。”
话音刚落,但听帘珑轻挑,便闻香气袭人,一时间,五彩华服之色,夺人二目;更听玲环霞帔之声,络绎不绝。
片刻之后,南书房大殿之上,君后尊妃,美嫔丽妤,宫娥才女,跪了一地。放眼望去,珠光宝气,浓妆艳抹,锦衣丽服,颜色骄人。
博赢只看了一眼,就觉颜色让人晦气,就觉空气让人窒息。
为首的贵妇,身形高大,金纱上襦,金销长裙,金带长垂,金钗满头,高髻华冠,宝饰花钿,脂粉荣艳,分不出年纪,看不清容颜。
博赢也不抬头,只凭脂香浓烈,便已断定君后金蝶驾到。
念及金蝶,博赢不由心底悲切:“我违背初心娶了金蝶,金蝶忍气吞声入主后宫,都是一样的目的:互惠互利,各取所需。”
从前,博赢拉拢权贵,孤立博尚,抗衡寒波,又发动政变,一波三折,终是出奇制胜,打败政敌,做上吴国最高统治者,可以说金蝶之兄金峰功不可没。
博赢眼看金蝶,只觉忍无可忍,幸而他想起另外一人,瞬间平息忧愤:“平心而论,金峰出类拔萃,是个治世之才、肱股之臣。他虽仅长我五岁,却是三朝元老。文治武功更是不可小觑,改朝换代的历次洗礼,他都未受到负面冲击,反而在官场摸爬滚打,游刃有余。总之, ‘一朝天子一朝臣’对他来说,从来不适用。”
念着吃水不忘挖井人,博赢彻底压住对金蝶的厌恨:“亏得金峰卧薪尝胆,心思缜密,那些老奸巨猾的权臣、富可敌国的财阀才会被收归我用,不仅为我储备巨大的财富,更助我大踏步走上辉煌之路。”
面对群妻,博赢就此打定了主意,那就是顾全大局:“对我来说,金峰实在不可多得。为今之计,必须持续委以重任,才能保证我东吴一路前行。既然金峰兄妹一损俱损,一荣俱荣,金蝶的后位不能轻易变更。”
为了顾全大局,难免损失小利
,心情更要受到压抑。
实话实说,博赢实在不愿见到金蝶,今日金蝶找上门来霸王硬上弓,博赢只好硬着头皮勉为其难。虽是如此,心下十分不喜,脸色相当难看。
博赢长年对金蝶敬而远之,本已习以为常、自得其乐,如今却不得不针锋相对,他从心里往外只盼回到从前,各自顾及脸面,最好都能全身而退。一句话,他实在不愿当众斗法,即伤国体,又伤和气。
他的目的更是明确,就是尽快让这个颇富心机的女人懂得一件事:为了权利,必须安分守己,重新任劳任怨,做回典范,帮他打理六宫,千万别染指他的内政。
客观来讲,金蝶十分精明,为了固有利益,她也不愿撕破脸皮。虽是如此,她有她的个性,她有她的苦衷。
因为博赢专心前堂朝政,时常冷落后宫,金蝶的日子便格外清静。
金蝶开始也曾愤愤不平,后来无可奈何,最后只能听之任之,退而求其次。
她虽容貌有亏,心计却是超群,又有嫡亲的兄长金峰巧做智囊。长兄倾力打造,个人倾力上进,在后宫终于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只是她终日难见博赢,感情先是如饥似渴,如今便是苦大仇深。
她的遭遇注定她的偏激,更铸成她的畸形的嗜好:后宫佳丽不是胸大无脑,就是脑大无胸。嫔妃数十人,从来不曾有哪个得过君心,也从未有哪个胆敢独霸专宠。当然,迎水宫贵妃除外,她不受金蝶统辖,因而天姿国色,智慧超群,算是有胸有脑,又深得博赢之母蒙柔太后欢心。
金蝶十八年如一日奋战后宫,虽是勾心斗角、处心积虑,却因博赢善于息事宁人,打得从来都是一个人的战争。
这场战争,本是无所谓胜利,无所谓失败。表象是二人棋逢对手、将遇良才;实质是金蝶单打独斗,不见敌手;结果是博赢败中取胜,稳打稳赢。
幸而金蝶缺什么想什么,因外貌亏欠,更痴心关注表面,是尔自以为百战百胜、风光无限。
两年来,她作为一国之母,在众妃嫔之中,向来说一不二,这更助长她的幻想,自认为后宫独大,难免得意忘形。虽得金峰多次暗中劝诫,她依然身在常乐宫,不识真博赢。
抱着如此侥幸,更觉今日时机大好,清算新仇旧恨的时机已经来到。
再说青荷,为救阿龙,一人舍命,万将难敌,一只荷激起千层浪。她的英雄事迹很快传遍东吴大街小巷。
博赢失意战场,得意情场,虽是兵败如山,却眨眼之功抱回个千娇百媚的美娇娘。如此文治武功,更被吴越传唱。
二人此举,无不是冒天下之大不韪。博赢再是谨小慎微,奈何他是公众人物,举世瞩目,一举一动,都要被扩大百倍。此等桃色事件,又被政敌利用,很快国人皆知,举国沸沸扬扬。
传到宫廷,又经夸张、渲染、烘托,再经咀嚼、翻录、升华,何等振聋发聩、震撼人心?
更何况,故事主人公,冠以旷世君王,附带绝世佳人,更加传神,更加离奇,简直与南颂君王独宠名妓旗鼓相当。
金蝶对博赢不敢有恨,却对这个兴风作浪的小荷妖恨入骨髓。
博赢在外如何鬼混,金蝶鞭长莫及,居然带回常乐宫专宠,还暗藏不知所踪,还要堂而皇之册封。据说妖精年轻貌美,过上一年半载,难免生个王子出来,岂不是妖魔出世,鬼怪横行?
金蝶尽管心底意难平,却装出一脸恭顺贤良,满面忠孝虔诚。有条不紊,先礼后兵,先行三跪九叩,缓缓站起身来,从容不迫,气度不凡,刚正不阿:“臣妾听说,君上要新封一位美人?”
博赢只看了金蝶一眼,便洞若观火,心知肚明:“她想在众目睽睽之下给我来个下马威,并冠上一顶重色轻国之高帽,彰显她的贤淑美德。当然她醉翁之意不在色,磨刀霍霍向青荷。”
欺负谁都行,欺负她不成。
无名业火,“腾”地一下劈空燃烧。总算博赢涵养好,少一提气,瞬间熄火。端坐龙书案,稳然如泰山,自顾一心一意,批示堆积如山的奏折。头也不抬,眼也不看,嘴里四平八稳:“不错。”
金蝶跪在地上,恭恭敬敬:“君上可知这位佳人底细?”
博赢依然一目十行,波澜不惊:“当然。”
金蝶跪拜,一扣首,之后,又说:“君上可知我常乐宫规,凡是侍奉君王之女子,都是千挑万选的绝代佳丽?”
博赢继续埋头奏折,奋笔疾书,倒是心平气和:“当然。”
心中暗道:“真真羞死人也,你这样的还算绝代佳丽?中间粗,两头细,扭扭曲曲,丑的像条胖头鱼。脸盘大,眼睛小,坑坑包包,多少脂粉往上浇?什么绝代佳丽,根本是绝代丑鲤!”
金蝶抬头一望花钿扬,金雀翠翘闪金光,不知博赢心所想,满心满
肺自感良。再次跪拜,二扣首,之后,又说:“君上可知侍奉君上之女子,进宫之前必是处子之身?”
博赢把手上奏折望案上一扔,便欲先发制人,一个转念,强行熬忍,不去发作,而是拿起另外一册,继续批改。批了半晌,都是不动声色,良久又说:“当然。”
金蝶面露得色,又跪拜,三扣首,之后,又说:“验身女官,臣妾已带在身边待。待验明正身,臣妾自会在册封诏书上盖好凤印。”
博赢闻听,气血翻涌,怒冲百会。强忍怒气,半晌之后才恢复平静,一边假装埋头全神贯注翻看奏折;一边面不红、心不跳,平心静气说道:“区区小事,岂敢劳君后驾?还是寡人亲力亲为吧。”
刹那之间,大殿之上,鸦雀无声。
众嫔妃哪里见过这个?个个低下头去,面红耳赤,羞愧难当,不知身在何方,是否青楼舞坊?
众目睽睽之下,金蝶怎肯贻笑大方?她比博赢还要厚颜无耻:“启禀君上,臣妾闻听,这位佳丽是蜀人为救蜀贼龙帆,将我吴营搅得地覆天翻。不知君上可曾明察?”
金蝶公然宣战,博赢怎能置若枉然?他终于抬起头来,将手中硬毫,向砚台上一抛,依然不动声色地看向金蝶,良久,才阴沉着脸说道:“此事,寡人确是不查。不过,寡人倒是知晓,有人唯恐天下不乱,为个小小的美人,想把常乐宫搅得地覆天翻。”
金蝶闻言脸色陡变,浑身上下直冒冷汗,急急跪到地上,连连叩头,依然不改初衷:“臣妾不敢!”
博赢面无表情地看了金蝶半晌,直到看得她心里发毛,这才笑声朗朗:“你倒说说,还有何事你不敢做?你弹劾别人也就罢了,如今还弹劾到寡人头上。”
金蝶无极惊悚,浑身巨颤:“君上言重,臣妾惶恐。”
博赢一脸微笑悠悠然:“你还知道惶恐?寡人倒是难以置信。寡人且问你,今日你带来的嫔妃,怎么人丁稀少?寡人数数看,统共只有十八人,如婕妤怎么没来?”
金蝶冷汗簌簌而淌:“如婕妤身体不适,宫中静养。”
博赢满面微笑,油腔滑调:“她年纪轻轻,有何不适?还宫中静养?依我之见,恐怕是已经小产。寡人记得两月前,出师伐蜀之时,她才刚刚怀上龙嗣。寡人征战回来,她孩子就没了。君后,兵贵神速啊。寡人在前线行军打仗,斩首敌将,速度都不及你之万一。你的手段,真让寡人望尘莫及。”
金蝶闻听顿时体如筛糠,一颗头狠命地磕到地上去:“臣妾有罪,臣妾未能保护好龙嗣,请君上责罚。”
博赢笑的贼甜:“寡人怎敢责罚君后?敢问君后,何罪之有?”
他面上笑的有多甜,心中就有多阴险,既然有人给脸不要脸,他索性翻脸:“依寡人之见,君后不仅无罪,更是后宫楷模。别的不说,若论处子之身,君后至今还是当之无愧。毫无疑问,处子之名,谁与君后争锋?”
此言一出,满殿哗然。
金蝶闻言,更是面无人色,几欲一头撞死。
博赢念及青荷日后之危,更要趁热打铁再接再厉,他满载着圣君的威仪,缓缓站起身来,将跪在地上的女人们,挨个扫视一遍。
看过之后,更是笑的阳光灿烂:“君后,很多事寡人不是不知道,只是懒得和你一一计较。但是,并非所有的事,寡人都不计较。你切牢记,倘若虞美人和她的孩子有半分闪失,我定先拿你开刀。你再不必在东吴常乐宫胡闹,直接去西天极乐宫报道。”
金蝶闻听此言,恨极怒极,只觉热血翻涌,恨不得冲上去与博赢拼命。
但她毕竟身经百战、处事精明,绝不会傻到硬碰硬,转瞬之间,又实现了仇恨转移:“好,博赢,我斗不过你!你放心,但有机会,我定要寻到小妖精,将之碎尸万段,更将今日之辱加倍奉还。”
再说众妃嫔素来寡宠,今日本想把握战机,大出一口怨气。谁料博赢率先出击,所向披靡。
她们尚未出手已是一败涂地,这般被口诛笔伐,面上十分过不去,想要回敬,却畏惧男权,尤其畏惧君权,唯剩敢怒不敢言。
博赢再不理会这些女人,顾自坐回龙椅,全神贯注,批改奏折。
金蝶自知败局已定,垂头丧气,灰头土脸,跪拜一回,忍气吞声,只说了一句:“臣妾告退。”于是,率领众妃,慌慌张张,兵败神速。
博赢旋即收起脸上的笑容,头也不抬,看也不看,哼也不哼,心底说了一句:“快走,不送。”
他虽是大大占了上风,依然觉得心底怒气难平,唯有埋头苦干以泄愤怨。
博赢化悲愤为苦干,勤勤恳恳,任劳任怨。奏折终于批到一半,便拿起了正中的一件,他仔仔细细看过半天,突然眉头紧蹙,发号施令:“宣,宣太子速速觐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