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龙如遭雷击:“我难道不是阿龙?”
青荷一声冷笑:“你怎会是阿龙?在我心中,前世今生,从来只有一个阿龙,你凭什么冒充?”
阿龙如遭雷劈:“原来在你心中,真的还有另外一个阿龙?”
青荷一声冷笑:“错,在我心中,阿龙永远只有一个。”
阿龙只觉眼前一黑,登时双眸雾气腾腾,满眼都是泪,满心都是悔:“我又何必打破砂锅问到底?说出方才那句?不如让那疑虑,永远沉在心底。那不过是她的气话,便不是气话,我也应不惜一切代价,宠她爱她,留住爱人最后一缕芳华。”
痛心疾首,颤抖着声音,极力挽回:“青荷,何必处心积虑激化莫须有的前仇?何必千方百计炮制不该恨的理由?”
青荷低垂下头,眼泪肆意奔流:“随你怎么想!都已无所谓!谁能让时光倒转?谁能左右情感?倘若我记恨那致命之针射自你的手,便是你遭难芜窿谷口,也绝不会施救。救便救了,因我不能自控,所以更不愿多想。只是,你何必自作聪明?自作主张?非要纳我为妾?定要让我蒙羞?若不是你,我早已如愿回归南虞,与家人团聚。我有父母千般疼,有兄姊万般宠,哪种爱赛不过你?谁要你假仁假义,恩主现身,夫君自居?”
阿龙又惊又气,浑身战栗:“是我假仁假义,还是你蛮不讲理?难道我的爱,一文不值?难道嫁给我,如此辱没你?何况,我当初纳你为妾,还不是无奈之举?因为你那颗荷心任性随意,我费尽何等心机?便是现在,不要说管着你,光是爱着你,我都实在无能为力。我终生不会再娶,只盼一切随你心意,你做妻做妾有何差异?你倒想想看,有生以来,我对谁这般低声下气?”
青荷一声冷笑,无喜无悲,无怒无怨:“是啊,这也是我的本意,你我犯不着彼此卑躬屈膝。你回你西蜀,我回我南虞。咱们两不相欠,各不相干。”
阿龙怒不可及,理智全失:“也罢!既然你不可理喻,听不得半句好话,我一厢情愿,苦心孤诣,又是何必?我送你归了虞,咱们便万事大吉。”
青荷一声惨笑,反唇相讥:“何须你再赴虞?不如各自归去!”言毕,推开阿龙,便欲飞身下马。
阿龙又怒又悔,紧抱不放。
青荷奋力挣扎,只挣不脱,更觉胃肠翻涌,便如翻江倒海,想要呕吐。再也熬忍不住,终于推开他跳下马来,狂吐不止。只吐得胃里颗粒不剩,苦水不留一滴,犹自难受不已。
她奄奄一息,气若游丝。他横抱在怀,心如刀割。
却不料,不多时,她惨白的面颊,居然恢复如初。
阿龙又惊又疑,抱着她奔行数十里,来到一座小镇,终于寻到一处医馆。
青荷因幼时一场流感,住院三天,害得前世阿龙倾家荡产,是尔生平最恨医院。奈何今世阿龙不容她任性,强行抱她就医。
她坐在郎中面前,犹自赌气,扭过头去,一言不发,阿龙只好将她的手递上前去。
老中医年近花甲,却精神矍铄,言行举止,甚是稳妥。把脉之时,先是神色凝重,继而面上一喜,刚要开口,便被阿龙及时制止。
阿龙顺手取过一支笔和一张空白医笺,奋笔疾书,写下数个大字,递了过去。
郎中手捻胡须,眼看医笺,点头微笑:“据老夫猜测,十有八九便是壮士所想。只是为时尚早,再过几天,才能确认无虞。”
阿龙大喜过望,深施一礼,留下银两,站起身来,颤抖着双手,抱起青荷,飘然而去。
谷雨阴沉沉,荷心凉莘莘。天公变化无常,极似她阴沉不定的心,时而阴云蔽日;时而浓云密布;时而小雨淅沥;时而暴雨倾盆。
阿龙一番深思熟虑,将她安置在桂南山脚一户农家,日夜坚守。
青荷难以脱身,气恼怀恨,赌气上床,绝食断粮。
阿龙席地而坐,一言不发,心如刀绞。念及初见,她星眸如闪,笑语欢颜,只觉心底一片黯然:“若非世事多磨难,世态多严寒,我和她本该笑看人间,喜乐无边。”
越想越心痛:“事到如今,误会已成。无论我如何推心置腹,她都是义无反顾,不肯冰释前嫌。她生性倔强,使起小性,九头牛拉她都不是对手。”
越想越伤心:“自古都是‘无情不似多情苦’,她最是无情,哪里体会得到我的苦衷?”
青荷心思纯净,自然想不到,绝世英雄如阿龙,也会妒忌、也会伤心,也会自卑、也会无奈。挣扎其中,本已痛苦至极,能够脱困,实属不易。偏偏她蛮不讲理,阿龙无论怎么做,都是错上加错。
青荷终于睡去,阿龙依然独自打坐,聆听窗外冷雨,恨她薄情寡义,只觉生在人世间是如此脆弱无力。
当真是:“浓雾空濛,心灰意冷;斜雨惨落,悲情凋零。
心底难凭,满腹惆怅;一颗碎心,千残万伤。”
青荷一心追恨,满心寻恼,整整一晚,噩梦连连,临近崩溃边缘。
次日天公作美,阳光明媚。有了那般灿烂,连无生命的尘烟,也生出灵动的情感。倘若她能走出室外,享受一回和煦的春夏交接之风,保准不会义愤填膺。
于是,屋外响起琴声,极为悦耳,极尽悠扬,不仅打破清晨的寂静,也扰乱她一致求恼、全力追恨的心。
初时,婉转清丽;继而,温柔细腻;再听,质朴无华。后来,渐弹渐缓,渐隐渐退,渐行渐远,渐轻渐止,细微到无声胜有声。
正自迷茫,居然又捕捉到极轻微的回响,回旋婉转,渐行渐近,若隐若现。
青荷只觉入迷,忽而一切近在咫尺,忽而一切远到天边,忽而消失了远近界线。侧耳再听,四大皆空,万籁虚无;冥思深想,世间万物,都成为一种实际的存在。
琴声又变,忽高忽低,忽重忽轻,低到极低之处,轻到极轻之际,悠然上调,几个盘旋,又再低沉。低音中偶有回旋,绵延不断。
忽然,琴音飞旋,先如纯净透彻的溪水,又如百丈飞流的激瀑,后如滚滚而逝的奔流。陡然,又如百川入海,百花争春,百鸟齐鸣。
乐音涩涩而前,渐行渐止,又如百水断流、百花凋落、万马齐喑。正自幽咽饮恨,琴音陡纵,豁然开朗。便在巅峰之妙,忽又低缓,如同和风细雨,若有若无,若隐若现,终归万籁无音。
一曲终了,乐音归于沉寂。不料,这声戛然而止,却突然点醒青荷上一世记忆,她只觉灵光一闪,往昔如潮,奔涌而至:“怎么?这乐音如此熟悉?似听过千百遍?哦,想起来了,分明是《龙悦荷香》,阿龙的自创!”
醍醐灌顶,更是大惑不解:“相差八个世纪,他因何能弹奏《龙悦荷香》?而且和阿龙演奏的一模一样?”
再一次聆听天籁之音,恍如隔世,更听出无穷深意,青荷简直便如一只迷途的小鸟,终于归巢,更是心驰神往:“阿龙!毋庸置疑,他就是阿龙!”
本已沉迷,乐音又起。此时的青荷,忘了时间的运行,忘了空间的斗转,随着瑶琴的曲律音调,澎湃着心潮。那谐和的琴音如同春风.吹进她荡漾的心田,感动得她泪流满面。
青荷从农房一跃而出,才知此地是处山坡,周边开垦出一片接一片、一层接一层的梯田。
寻声向下望去,松柏成行,郁郁葱葱,端秀挺立;无数鸟雀,杜鹃、黄鹂、蜂鸟、山鹰,飞舞盘旋,绕行林间;坡上开满野花,蓝的、黄的、红的、粉的、白的,五彩缤纷,争奇斗艳。
青荷细细聆听,鸟鸣虫吟,夹杂其中,竟似齐声应答,宛转唱和。当真一幅绝美的百鸟朝凤图。
她在梦幻中神魂颠倒,循着琴音追寻。那郁郁松柏,似是瑶琴之架;那青青绿草,似乎就是瑶琴之键;那灿灿鲜花,仿佛就是瑶琴欢快之音;那润润露珠,似乎就是瑶琴感动之泪。
她如醉如痴,向前追寻,寻着找着,一位白衣少年,一如既往,端坐眼前。
他双目拉展成两泓弯月,唇边荡漾起引人愉悦,双眸闪耀着温暖的和熙。他情不自禁闪出一抹微笑,那般自然,那般真诚,那般青春,似明媚的阳光,送来光明;似和煦的春风,吹来温暖;似晶莹的雨珠,播撒幸福;似翱翔的风筝,徜徉自由;似清冽的山泉,流淌甘甜。
他的笑声,带着穿透一切的洞察力,还有征服一切的自信心:“青荷,可愿共奏一曲?”
那笑容映射她娇美的荷颜,舒展她微蹙的眉头,激活她闪亮的明眸。瞬间,青荷怦然心动,扬起一抹明媚的微笑,像一朵雨后绽开的莲花,隐含着晶莹的珠泪,散发着迷人的芬芳。
阿龙旁侧横放一把瑶琴,想是专门为她预备。
青荷念着往昔,望着阿龙,早将昨日不快,忘到九霄云外:“龙大大,你弹的可是《龙悦荷香》?”
阿龙微微一笑:“这是我自创的《百谷之王》,假以时日,我会为你再谱《龙悦荷香》。”
刹那之间,青荷只觉热泪翻涌,一句话说不出来:“无论称之《百谷之王》,还是《龙悦荷香》,都和阿龙所创一模一样,我从前虽不曾认真学习思量,如今却更难相忘。”
更不迟疑,走上前去,当即演奏一曲《七子之歌澳门》,那是前一世一岁的她学会的第一首歌,自然是阿龙所教。
此曲饱含血肉相连、骨肉相亲的深情,青荷一边含泪弹奏,一边心中默念:“我来这一世只带着肉身,你为我保留上一世灵魂。生生世世,年年日日,梦寐不忘我的阿龙。阿龙,请叫我的乳名,青青。”
琴声凄迷,只盼激起他上一世记忆。不料抬起泪眼,再看阿龙,他虽被深深感动,却似迷茫在梦中。
青荷心
下暗恨自己:“幼时太过顽劣,未能学到阿龙皮毛,琴技实在平平,不能引起阿龙共鸣。”
正在惋惜,阿龙琴韵再起,这一次曲调虽是柔和至极,却远远超越青荷的记忆。
琴声悠扬起伏,指尖起落间,琴音流淌,或高或低,或扬或抑,或实或虚,或悲或喜,变化无常。
似滴水穿空,玲珑剔透;似幽涧流泉,清冽空灵;似淙流汇聚,穿越幽谷深峡,流过暗礁险滩,汇入波涛翻滚的江河,注入一望无际的大海,最终趋于平和,只余悠悠泛音,似飞鱼跃出水面,偶然溅起的浪花。
此曲尽管无法冲击往昔,青荷依然深深沉迷,似被阿龙紧拥入怀,轻怜细爱。
琴声渐去渐远,青荷犹自陶醉,柔情似水,再也压制不住暗生的情愫:“他怎会不是我的阿龙?”
眼中闪着泪光,微笑相望:“阿龙,能不能像小时候一样,教我《龙悦荷香》?”
不知何故,阿龙闻言大恸,呼吸陡然一滞,几欲泪洒当场。满心疑惑,不敢相问,唯有隐忍,教她难度极高的《百谷之王》。
阿龙知她根基不错,先后授她滚拂、泼刺、切分、三弹等高难琴技。但见他指尖流转,琴音又起,仙乐飞旋,更是诲人不倦。
前一世阿龙也曾如此苦心孤诣,只是青荷淘气顽皮,不识此中深意。事到如今,只盼通过乐音,激起阿龙对她上一世的回忆,自是学得极其用心。
《百谷之王》本是阿龙感念巴山蜀水,感念青荷之“柔弱于水,攻坚强莫之能胜,无以易之,弱之胜强,柔之胜刚,以其善下之,便如江海,堪称百谷之王”而作。闻其琴音,谷之容容,水之洋洋,绿水青山,尽显眼前,相得益彰,激发无限畅想。
第一部曲调,与世无争、悠然自得;第二部曲调,清新飘逸、出尘洒脱;第三部曲调,豪情激扬、自如收放。
阿龙弹指一挥,青荷一颗心变随乐音起伏,跳跃着分不出个数。时而如皓月出水,时而如瀚海当空;时而如星河坠地,时而如繁花满天;时而如寒夜烈火,时而如夏阳喜雨;时而如行云在水,时而如沙漠碧波。
初时,青荷因不能完全参透琴曲之妙,甚至难以合拍。但她天赋极好,又锲而不舍,勤学苦练,技艺突飞猛进。
她终于渐入佳境,甚至弹出巴山崔嵬,蜀水依依。那颗跳动的心,更与阿龙相融相合。
双琴相合,旋律相应,这青山环绕、溪水潺潺的桂南山,便成了美妙的乐音天堂。
阿龙亦是彻底沉迷其中,忽闻她一声琴音如泉叮咚,不由心下一惊,抬眼看向青荷,但见她忽而急拢慢捻,忽而快抹复挑,时而曲调峥嵘,时而韵味清新,不由得心神一动。
青荷手如柔荑,肤如凝脂,螓首蛾眉,俏脸欢愉,美目眇兮,巧笑倩兮。她的脸庞本就清丽绝俗,又上扣一对小巧梨涡,满载笑意,还带着一缕俏皮。阳光透过枝叶,斜射荷眸,明彻如水,璀璨幽深,宛然便是两湾星潭。
这一看不打紧,阿龙顿觉内息紊乱,心脉无章,连指法都七零八落,数个音节,接连弹错。
青荷歪着头,微微浅笑,依恋满眼:“龙大大,怎么啦?”
阿龙登时控制不住,浑身战栗,呼吸维艰。
青荷方欲开口,忽觉疾风一震,便被揽入怀中,瞬间被仰面横放在草地之上。
阿龙在上,双手垫着她后背,呼吸急促,满眼热切。
青荷自小跟着阿龙,纯如朝露,灿如晨曦,娇如花蕾,幽如芳草。情窦初开,全不解男女性之爱。更未见过这样的阿龙,哪能体会他爱欲焚身,情难自禁?
惊疑之下,她小手强撑他胸膛,只觉跌宕起伏,一颗心狂跳不止,耳畔呼吸异常沉重。
青荷不明就里,没来由的惶恐:“阿龙,哪里不舒服?”
阿龙身不由己,俯身低吻。
青荷恐惧加深,不自觉向上一推。这轻微的抵触,让他的情感如洪水决堤,一泻千里。
她如遭受灭顶之灾,耳畔却响起痛苦的呓语:“我们早已是夫妻,世间最亲最近的夫妻。因何折磨我?把我当成另一个阿龙?”
瞬间,青荷震惊当地,不会思考,不会言语。全副铠甲被他无限渴望击碎,全部防线被他无边苦痛摧毁。
她想要细看他双眸,一颗头却被他紧紧埋在胸口。
阿龙便那般一动不动,无声无息。不知惶恐几个世纪,他才抱她跃身而起。双足一着地,便放开她转过身去。
阿龙抬头望天,满是悲凉,不尽失落:“谷雨洗碧波,裁为清水荷。晓珠露华湿,幕落月寒魄。琴音融和乐,言语伤离歌。异香何异去,长恨我情坷。”
青荷听得浑浑噩噩,委实想不明白:“他因何如此古怪?忽而热情如火,忽而超脱成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