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歌依然不看凌飘,只是放眼看着蓝天,良久才低低的声音说道:“人生一世,草木一秋。如今想来,终我一生,最可贵的便是你我姐妹。想当初,虽是轻狂年少,却能仗剑岷山,无忧无虑。”
凌飘闻言,泪流满面,紧抱雪歌,伤痛至极:“阿蜃,我自幼离父离母,经历无数苦难,饱受无边孤独,你我夫妻十五载,是我一生最好韶光。”
雪舞眼望凌飘,心生恻隐:“姐姐好生糊涂!人活世间,便是残与被残!身为女人,尤其要被残到极点。姐姐得见姐夫,已是百年难遇。享受真爱,免却伤残,何其幸运?怎能身在福中不知福?”
雪歌半昏半迷,只觉又回到无忧无虑的儿时,口中轻吟:“六月海螺雪,飞花泻玉暖。岳箫飞筝伴,雪歌雪舞缘。艳阳凌空秀,积雪浮云端。夏雪漫空远,触手似花旋。”
言毕,头一歪,气息全无。
凌飘泪流满面,含悲隐痛抱起她,运气于掌,为她护体。
回至岳睦陵,岳箫、飞筝均是中毒未醒,雪歌更是几乎没了呼吸。
雪舞泪流不止,半晌才哽咽出一句:“不如瞒着父母,将姐姐葬在雨花山。有祖父母相伴,想来也不会太孤单。”
凌飘闻听此言,往日温和丧失殆尽,护住雪歌,望向雪舞,双目喷火:“你急什么?等我死了,你再埋她!”
雪舞激将得逞,心下如愿,脸上冷笑,一片漠然:“你死你活,可是不归我管!你才知道着急?当年她追你数载,你可是冷着脸爱搭不理!她好容易如愿嫁给你,自认夫妻恩爱,你却为莫须有小事,无端猜忌!我看她生不如死,死了干净!”
凌飘只是不理,双手护住雪歌背心,源源不断输入“空明真气”。
阿龙夫妻偷眼观瞧,猜不透此种情由,更不敢良言相劝。
仔细探视岳箫伤势,阿龙缓言说道:“定是塞克阴险,乘着岳箫祭祖,率众背后施毒。岳箫本就深受重伤,自是猝不及防。只是不知,塞克与岳箫有何深仇大恨,非要处心积虑,斩尽杀绝?”
雪舞沉吟一回,终于道出原委:“塞克便如他的‘霸王金翅蝶’,变幻无穷。依我看,他未必是什么北夏人,定是北鞑奸细。据外祖母说,他青年时假扮英雄豪杰,与我祖父岳睦以及剑仙结交,他的最终目的,定是为了“三墓兵法”。”
阿龙闻言,如有所悟:“是了,及至他谋而不成,抢而不得,便与你祖父、剑仙反目为仇。自此他心性大变,勾结博桑,祸乱东吴。”
雪舞连连点头:“哪料到‘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博桑得势,刻薄寡恩,卸磨杀驴,将塞克扫地出门。塞克恨意难消,发愤图强,创下金塞门,蝎、蛇、蝉、蛛四魔头都是他一手造就。”
阿龙心念一转:“如此说来,那“金蝎子”定是奉师之命,隐姓瞒名,卷土回吴,挑拨博桑,害你祖父。”
雪舞微微颔首:“不错,博桑窃国,塞克又助“金蝎子”离间博桑父子,他们师徒坐收渔利。事成之后,塞克担心事败身裂,辗转赴蜀,摇身一变,做了外祖的入幕之宾。事到如今,我父终于查明真相,塞克唯恐行迹败露,想要杀人灭口。何况他又觊觎他的玉萧、玉笛,害起人来,更是不择手段。”
雪舞只要提到嘉王,尤其是提到“入幕之宾”便言辞闪烁,阿龙、青荷都是陡然一惊,心中同时想到:“嘉王妃与塞克身形、动作、眼神十分相像,不知二人有何干系?”
笛龙、绿芙采来香茶菜、望江南、八角莲、木芙蓉、半边莲、蛇舌草等破解蛇毒之草熬制,阿龙不敢怠慢,当即施展“劈风神功”,为岳箫夫妻疗伤驱毒。
众人救人,自是不遗余力。
直到次日晚间,岳箫才悠悠醒转。
青荷急忙率子上前拜见:“不肖甥女,叩见舅父。”
岳箫呆呆看了青荷半晌,眼中流露出舔犊之情:“真没想到,上天如此眷顾!不仅楠笛活着,又多出许多宝贝儿孙。”
青荷眼中含泪:“母亲一向都好,只是记挂舅父。”
岳箫望向窗外,天高云淡,轻烟袅袅,一双眼睛不尽悲哀。眼望青荷,又多了几分慰藉:“三十五年来,我一日不曾忘记萳妹,早晚我必会争取时间,见她一面。只是可怜可叹,今生已毁,物是人非。”
青荷微微一笑,轻轻说道:“舅父,母亲也是日日记挂你。待此难了结,我和阿龙便要归隐,不如咱们同回南虞,去见母亲。那里气候温暖,适合人居,您在此颐养天年,自是大有裨益。”
岳箫却是连连摇头:“这些年来,我自由惯了,再不喜王室深宫。在我看来,那重重宫殿,便如樊笼。”
青荷莞尔一笑:“舅父有所不知,我父亲也是崇尚自由,如今正在独孤求败。他国君也不做了,一心一意编纂《南华论》。舅父去了,定将被引为知
己,彼此都能多些慰藉。”
阿龙看向青荷,柔声说道:“你倒能曲解人意。我答应你归隐,却未说同去悦城。我可是故土难离,箫兄不如同回蜀陵,我也正好孤独求败。”
岳箫并未表态,轻轻一句带过:“好吧,再说吧。”
一旁笛龙,听他们言辞伤感,不禁忧心忡忡,更对小鱼儿念念不忘。
用罢晚膳,趁父母关切岳箫伤势,笛龙手持“荷香剑”,蹑手蹑脚,溜出岳睦陵。
不料,刚刚奔出数箭之地,忽听身后低声轻呼:“笛龙,等等我!”
笛龙听出是慕兰,不禁又惊又气,头也不回,加快奔速。
慕兰见状,夺命狂追,直奔而下,哪料到欲速则不达,一怒之下,索性大呼小叫。
笛龙只觉不尽惶恐:“她这般吵嚷,不要说父母家人,就连两旁路人,都要侧目相望。”
无可奈何,笛龙虽然不声不响不回头,却也放慢了脚步。
慕兰心中窃喜,奔上前来套近乎:“笛龙,你可否察觉,雪舞爱极了龙叔叔?她拼命掩饰,却欲盖弥彰!倒是你母亲,面对情敌,居然举重若轻,熟视无睹。”
笛龙只顾头前走,闷闷不说话。
慕兰急追笛龙,分外吃力,追了半天,只是落后,不由气冲斗牛:“笛龙,你怎这般冷血?你自己不开心,便非要和全世界过不去?”
笛龙的声音,清清凉凉,比他的心还要冷:“是啊,我冷血冷心,你古道热肠,既然如此,还犯得着追我么?”
慕兰怒极,脚下却丝毫不敢怠慢:“你那点儿伤心事,何足道焉?你娘的遭遇,你如何能比?她受难之时,比你还小,一个人孤孤单单,苦不堪言,还要不分昼夜,水下探险,就为了让你重见青天。她怀你小产,跌落粤江,整整三月昏迷。这便也罢,龙叔叔更不容易,他等你盼你认亲,一等就是九年。你想想看,九年来,你们父子朝夕相处,他明知你是他的亲子,却要天天听你叫他‘龙叔叔’,那又是何等的伤情?你却为了小小的恩怨,记恨于心,不认生身父母。简直不仁不孝,简直是铁石心肠。”
笛龙无论听到什么,都是无动于衷:“是啊,我巴不得一颗心变成铁石,也省的听你在这里啰嗦!”
慕兰闻言,脸色陡变,声音巨颤:“笛龙,我比你清楚!说来说去都怪舅父!他本来不是好人!抢劫人家妻子!囚禁人家孩子!还有人助纣为虐,为虎作伥!一句话,跟着他混的,又能是什么好人?值得你为了他们,舍弃自己的亲生父母?”
笛龙陡然停下脚步,一双冷眸,愤愤盯向慕兰,半晌之后,才冷冷说道:“我也不是好人!你跟着我做什么?”
慕兰闻言大怒:“谁说我跟着你?路又不是你修的?我回自家去,你管得着么?”
笛龙一言不发,继续前行,速度加快,再不等她。
慕兰追之不及,愤怒已极,故技重施,手腕一翻,几枚“追风菱针”,向笛龙头顶射去。
笛龙默不做声,略一低头,“追风菱针”便插入他在头上的发髻。他更对此置之不理,自顾向前飞奔而去。
可是奔出数里,又是于心不忍,终究还是放慢脚步。
于是,夜幕降临,两人一前一后,进得蒹城。
二人赌着气走过天玑府邸,又奔过数条街区,忽闻前方马挂銮铃之声,抬头观瞧,迎面驶来一队人马,起码二三百号。
笛龙陡见吴军,担心节外生枝,急忙拉着慕兰,躲至街旁阴暗角落。黑暗之中,又递给她一个包裹。
心里满是怜惜,手上动作疏离,口中惜字如金:“穿上!”
慕兰从未遭受如此冷遇,简直气急败坏,更不肯受嗟来之物,说话也是一字千金:“什么?”
笛龙冷漠依然:“打开,穿上!”
慕兰拿着包裹捏了又捏,猜出里面是软宝甲。瞬间明了,心中暗道:“自不必说,这是龙小夫人的,笛龙拿给小鱼儿用来护身。”
念及于此,不由心中一暖,说话更加强硬:“不穿!就是不穿!”
笛龙也不说话,抢过包裹打开来,直接取出软宝甲。慕兰尚自懵懂无知,就已宝甲加身。
二人正在你逼我拒,脱来穿去,一匹高头大马便来到近前。
慕兰心下一惊,抬头一看,马上端坐一人,金盔金甲金袍,一脸英气,居然是母亲给他许下的“未来夫君”——骠骑将军文真。
笛龙心中一惊,暗叫不好:“不是朋友不相守,不是冤家不聚头!”
文真陡见慕兰,眼睛一亮;又见笛龙,登时变脸,阴沉似水,十二分不悦。他不看笛龙,只望慕兰:“数日不见,我可是四处寻你。如今已是夕阳西下,你还不快快回家?”
慕兰绕开文真的马头,自顾向前走,对文真看也不看,理也不理。
文真带住战马,绕行慕兰身前,几乎低声恳求:“慕兰,平日我太忙,无暇关照你。我知你喜欢自由,你放心,只要你喜欢,我都会由着你。只是今非昔比,蒹城险象环生,你再不能任性。今日须听我话,赶紧回家。”
慕兰更是听都不听,绕过马头,继续前行。
文真忍无可忍:“慕兰,我重任在身,本来无暇分心。可你是我未婚妻子!我必须保你周全。你从前无法无天,到处闯祸,我可以什么都不说。可是今日晚间,实在凶险,你必须听我之言,马上回家!”
文真言毕,俯下身来,右手便对慕兰一把抓来。
慕兰也不答话,向左侧身一闪,飞身一瓢,避过抓袭。
万万没有料到,文真此招是虚,右手瞬间一晃,左手即刻迅疾探出,瞬间抓住慕兰前襟,当即向怀中一勾,又是一带,便已入怀。
慕兰轻功尚可,人又灵活,若是平时,满可以向后纵身,一步跃开,文真爱她至极,自是奈何不得。不料此时周边被数百御林军团团围住,退无可退,躲无可躲,一个疏忽,就被他劈手抢到马上。
文真怀抱慕兰,毫不客气,当即号令一名手下,火速送她回家。
慕兰哪里肯依?两人正在马上争执,一道白影快似骇电,凌空飘起,一记勾拳,奔着文真面门袭来。
文真大惊失色,急忙向后躲闪。没想到一躲之下,美人瞬间脱身,被笛龙劈手夺回。
文真大怒,长剑在手,立目横眉:“笛龙,我已忍你多时!今日若想活命,速速放下慕兰!慢上半步,有来无回!”
笛龙看向文真,根本不为所动:“文将军,你应该知道,你身负重任,既关照不好她,也杀不了我。不如多多顾虑自身!”
文真怒极,正待挥剑而上,忽听背后人流汹涌,心知不好,警备横生,再不理会笛龙,急速转身向后望去。
极目远眺,月色之中,无数京卫,各拿刀枪弓箭,潮水一般,奔涌而来。他们人数虽多,秩序井然,只闻齐刷刷的脚步声,更无再多喧哗。
文真心中惊疑,面上从容,喝令手下御林军:“警戒!”
笛龙、慕兰同时心道:“大事不妙!”
惊骇之间,前方一队人马,风卷残云一般冲将过来。
笛龙眼力极好,一眼看出领头的正是恶贯满盈的“猪头”嵘峥。他身侧并排三人,一个满面戾气,一个道貌岸然,一个阴鸷冷酷,却是“金蝉子”、寒浪、卓星。四顾再看,百名金塞歹徒,手持弧刀,排在阵前。再往后看,乌乌压压的蒹城京卫,不下千人。
仇人见面,分外眼红。笛龙看向“金蝉子”,满面杀气,手中“荷香剑”勃然欲出。
“金蝉子”急奔在马上,也是同时望见笛龙,登时“金蝉刀”在手,跃跃欲试。
无一例外,寒浪、卓星,眼望笛龙,无不都是面带刻骨的仇恨,当即便要开杀。
嵘峥的愤怒,甚至秒超“金蝉子”、寒浪和卓星三人,他同样瞠视笛龙,一张猪脸,杀机更重。
出乎意想之外,嵘峥之流本是人多势众、恨意滔天,却只是怒扫了笛龙一眼,就喝令身后京卫,继续低声有序前行,根本不曾放缓脚步。
笛龙心里暗暗称奇:“究竟什么力量,让这些奸人放弃为非作歹?看来,“猪头”必有要事在身!他虽看似猪的近亲,其脑却与猪脑大不相同,关键时刻甚能分得清孰轻孰重。”
笛龙救弟心切,顾忌慕兰安危,更能分清孰轻孰重,即便冤家路窄,即便狭路相逢,依然不愿意外横生。
万万没有料到,峥嵘、笛龙都肯咽下这口恶气,文真居然不肯。眼见峥嵘打算一掠而过,文真居然整顿军容,催马上前,一声号令,拦住嵘峥:“公子哪里去?公子如此带兵,可有君上指令?”
嵘峥盛气凌人,不容置疑:“本将军便是奉君上、丞相的旨意,前去护驾。”
文真面上一寒,心中一惊:“他所帅京师,似召集豹韬卫、飞熊卫兵马,这些将士,本该由君上掌管,直接听常乐宫侍卫长申炼的号令?他小小一个峥嵘,如何能够亲子智慧?”转念一想,恍然大悟:“此二卫乃金峰当年旧部,虽被君上夺回,必是又被收买。既然如此,峥嵘必有造反之意。偏偏君上不在宫中,岂不是形势危急?”
念及于此,文真不由满心慌急,凛然说道:“前方禁地,公子速回!君上又令,前行一步,格杀勿论!”
嵘峥早有准备,即刻掏出一物,举过头顶,大声喝令:“此乃君上的亲笔手谕,谁敢抗命,定斩不饶!”
文真当仁不让:“我一直奉命护在君上旁侧,这个手谕,我怎么从未听说?”
峥嵘微微一笑:“文将军,不怪你失职,你多有不知:君上微服在外,天玑图谋不轨,我等受君上亲命,全力护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