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历二十六年,九月初三。
天上乌云蔽月,星子的光亮也黯淡不少,秦良玉在城墙上瞧着远处那一片光亮,依稀能瞧见对方阵营有流寇在巡哨,十分有组织、有纪律。
今夜同以往并没有什么不同,只是稍显潮湿,土腥气重了一些。
众军士严阵以待,只待片刻后雨水浓重便自后门出城分左右两队围剿流寇。
夜太过沉寂,徐时坐在秦良玉身边,等雨中鲜少地有了闲话家常的念头,他对身边闭目养神的秦良玉道:“今次将这伙人清剿,我当真要回乡了,家中人得知我要回去,日日盼着,听闻家中有位老祖宗年底过寿,我再不走便赶不上了。”
秦良玉睁眼,面上带了些笑意,瞧着一如既往地阴冷,她道:“届时还望徐副将替我同肖容捎上些心意给老祖宗。”
徐时难得喜形于色,往日总是沉着的面容此时瞧着生动了许多,整个人都年轻了好几岁,他连连点头:“大人同将军的心意自然是要带的。”
须臾,大雨瓢泼而下,如豆子般砸在地上,声势浩大,没一会儿便起了烟雾。秦良玉见时候已到,挥臂道:“出发!”
厚重的城门轰然而开,吱呀声伴着大雨,在耳边交织成一支肃穆的战歌。两队人马有两千余人,因是突袭,所以队伍中没有任何光亮,宛若两只暗黑色的游龙行走在夜中,脚步声整齐沉重,一下一下似踩在人的心头。
秦良玉同徐时分别带队从左右两边包抄,两支队伍如一双羽翼逐渐向中间合拢,将那流寇包裹在正中。
营地被包围时,把守的流寇不敢置信般吞了好几下口水,脚步下意识朝后退着,连呼喊同伴都想不起来了,一脸见了鬼般,还未等他做出更多动作,便被秦良玉当胸一箭了结了性命。见同伴死了,其余人这才如梦初醒般,咧开嘴要叫人。
雨水自脸颊缓缓淌下,秦良玉身形如刃,一闪便至几人身旁,手起刀落间,几人脖颈上便多出了几条红线,鲜血顺着身子缓缓滴在地上,没一会儿便被大雨冲刷干净。
“放箭!”
徐时听到帐中隐隐传出的响动,便知对方已察觉有异意欲反击,当下下令放箭。
今夜大雨,为防箭头之火熄灭,众军士一早便在箭头浸了油,诸位军士或年轻或沧桑的面孔在跳跃的火光下只剩威严之色。一支支火箭穿空而过,落在敌方帐篷之上,火舌瞬间便将帐篷吞没。
此时流寇已武装整齐地从帐中鱼贯而出抵死反抗。
徐时自然不会给他们留下可乘之机,再一抬手,诸葛连弩齐发,流寇不少人应声倒地。
秦良玉身先士卒,在一片火光中挥刀而上,脚下泥泞并未羁绊住她的动作,修长的身影如鬼魅一般行走在夜色中,手中弯刀寒意迫人。
两方人马交战,喊杀声震天,原本静谧的夜被刀剑碰撞声搅碎。马千乘守在城中,自然是听到了城外的动静,只是依旧漫不经心地把玩着秦良玉前些日子送给他的一只做工精致的铜镜,时不时抬到脸前照一照。
同在屋中,此时已是坐立难安的张石见状也不敢进言,左等右等不见马千乘有增派援兵之意,狠了狠心,这才跪在马千乘身前道:“大人,外面战事激烈,不如由属下率队前去支援。”
马千乘微微将铜镜拿开了些,扫了眼张石的后脑勺,笑眯眯道:“嗯?不急,玉玉大约还未打尽兴。”
张石咬牙。
城外的硝烟已飘到城中,各家各户门窗紧闭,家中有孩子的都不敢让其哭得太大声。这仗打起来,说到底受苦的还是百姓,所以应趁事态更严重之前,速战速决。加派人手乃速战速决的关键。
马千乘见张石不说话了,慢慢收起手中铜镜:“走,你随我到城墙上转一转。”
空气中满是物体燃烧后的气味,城外的火光映亮了半边天幕。
守城的官兵见马千乘来了,纷纷行礼,腰间挎着的长刀与铠甲碰撞,发出沉闷的声响。
马千乘抬了抬手:“免礼。”话落他朝远处望了望,“城外如何了?”
守备道:“至今未收到请求支援的信号。”
马千乘有意无意地瞧了张石一眼,吩咐守备道:“继续观察。”
马千乘也不急着离开,就这么站在城墙上远眺。
身上的铠甲有些沉,马千乘动了动肩膀,又托着胸前的护心镜将铠甲稍稍地调整了一下。边陲地区或是偏远地区不比京中,随时有战事发生,所以除去歇息,军士们几乎是日日穿着这身铠甲的。马千乘与秦良玉的铠甲又是纯金打造,胸甲被制成虎豹怒吼之形,一如两人在战场时的形态,栩栩如生。一掌宽的护腹配有同款虎豹装饰,双肩上的虎头披膊威武异常。这两件铠甲出自杨应龙之手,在他二人新婚时当作贺礼之一一并送上,马千乘现如今犹记当日马府下人抬着这两件铠甲时,因吃力而憋得满脸通红之景。
眼前如瀑布般的大雨逐渐转小,渐渐如同银线一般,远处的火光亦有黯淡之象,想来这场突袭也快接近尾声。
马千乘轻轻笑了一声,问身边的张石:“你说叛徒会有什么下场?”
张石闻言身体一僵,猛然抬头去瞧马千乘的脸色,见其面色如常,一脸和善,与往日没什么不同,清俊的脸上仍是挂着浅淡的笑意,暗道自己多心,忙又低下头去,回:“按秦将军的性子来瞧,必然是活捉头目,其余能招安的便招安,不能招安的便就地诛杀。”
马千乘轻轻抚着手掌,漫不经心道:“到底是在你手下磨炼过些时日,你当真是了解她。”
张石心中的不安如平静湖面被碎石激起的涟漪,一圈圈扩大,正要说话,便听马千乘道:“开城门。”
顺着马千乘视线望过去,只见秦良玉已带小队人马先行回城,待离得近了,便能瞧见秦良玉胯下那匹头大额宽、胸廓深长的负甲桃花马上还驮着一个人。
秦良玉万年不变的冰块脸上破天荒地带着焦急,她对着城门上的马千乘喊:“快去找大夫。”
不等马千乘吩咐,张石便急匆匆领命而去。
瞧清马上的人是徐时后,马千乘直接从城墙上跃下,正正落在秦良玉的马边。
马上的徐时此时已是呼吸微弱,整条右臂都被人砍了下来,血流不止,面上一片惨白。
“怎么回事?”
秦良玉道:“为了救我。”
在方才的厮杀中,因秦良玉下令活捉流寇头目,所以众人对那流氓头子都手下留了情,秦良玉在属下的掩护之下,一刀将其挑下了马背,转头时正见敌方有一人背上负物,趁乱欲策马而逃,再远些便脱离了控制范围,她当下夺过身边人手中的弓箭,敛眸瞄准。
流氓头子便是趁这时自地上一跃而起,对秦良玉挥刀而向,徐时见状,想也不想飞身扑过来,被那流氓头子一刀砍掉了右臂。
断臂落地瞬间,秦良玉手中长箭破空而出,随即那疑似传信兵的流寇一头栽倒在地。收手时瞧见徐时倒在地上不省人事,秦良玉气极,一脚踹在流氓头子的胸口,当场将其踹出几丈远,那流氓头子的身子如同断线的纸鸢,落地便没了声息,鲜血流了一身。
此时战斗已差不多结束,秦良玉也无心再战,率百余人杀出条血路,将徐时一路带了回来。
“徐大人……已经去了……”军医白着脸跪在马千乘脚下,“大人的伤,伤及动脉,失血过多……”
马千乘笑时,瞳孔微微闪动:“这时候便不要说笑了,快些将他医好。”
军医狠狠在地上叩了头,不敢答话,生怕激怒了马千乘,自己性命不保。
“听不到我的话?”
马千乘终于笑不出来了,扫了眼屋中候着的大夫,这些大夫中有被刚刚从被窝中拎出来的民间大夫,也有彻夜守在军营的军医。众人听罢马千乘的话,乌泱泱跪了一地:“请大人责罚。”
马千乘呆愣在原地,面上血色褪得干干净净,他不敢回头瞧床上的徐时,久久不愿接受徐时身故的事实。
“都下去吧。”一直伏在床边默不作声的秦良玉这才开口说话,声音嘶哑。
众大夫如蒙大赦,拎着药箱小跑着出了这压抑到喘不上气的房间。
床上的徐时此时已没了呼吸,右臂的血迹也已凝固干涸,整个人瞧起来十分安静,只是面上依旧威严,那是从军者的本色,在面对敌人时的瞬间与最后一刻,身为军人,这表情已深深刻在了骨子里。
“先将徐叔好生安置了吧,过些日子我带他回家。”秦良玉将脸埋在掌心,声音有些哽咽,“那是他的心愿。”
马千乘闭眼,忍住眼中的湿意,走过去将秦良玉揽在怀中,低声道:“好。”
徐时此生都未成家,所以膝下并无儿女,秦良玉同马千乘商议后,决定将徐时的尸首火化,而后由秦良玉送回扶风,让其落叶归根。因朝中明令禁止不许火葬,所以安置徐时时,秦良玉与马千乘是避过众人耳目的。
火化后,将徐时的骨灰装入瓷坛中,秦良玉便带着徐时一同启程归家了。她一路跋山涉水,并未乘车乘船,只因徐时先前说过,他想徒步回去,瞧瞧他守了数十年的大明景色。
秦良玉与徐时走后,马千乘便亲自审问起此次被生擒的流寇。被生擒的这伙流寇,是除去先前被马千乘鞭尸后投入乱葬岗喂了野狗的头目以及招降的流寇外,剩余的一伙顽死抵抗,成了却活不下去也死不了的流寇。
马千乘笑眯眯地坐在椅中,身形半隐在阴影里,面上轮廓更显深邃,他问:“你们究竟是何人?”
流寇已被吊了两三日,滴水未进,身上都是被鞭刑过后的伤口。
马千乘前几日忙于徐时之事,没有多余工夫来同他们周旋,现下徐时已走,他便有大把时光来与众人谈天。见对方不说话,马千乘笑意更甚,他轻轻抚了抚掌心:“诸位大约是渴了。”他的声音微微扬了些,“拎桶盐水来。”
这十余个流寇都已神情恍惚,先前马千乘的话一个字都未听到耳中去,后被那盐水当头浇下后,瞬间疼得清醒了不少,一时间牢房中号叫声起,将其余羁押在此的犯人骇得头皮发麻,皆朝角落里缩了缩,口中下意识喊道:“大人饶命!大人饶命啊!”
马千乘扯过流寇已不能蔽体的衣裳擦了擦手,轻声问道:“还不说?”
流寇此时早已没有先前奸淫良家妇女与滥杀百姓冒充倭寇而邀功的狠戾之气,疼得浑身抖作一团,根本没有回话的力气。
马千乘轻轻拍了拍他的脸:“真是个忠心的好孩子。”话落他回头吩咐狱卒,“剥了他的皮,我瞧瞧他的骨头到底有多硬。”
众人皆知马千乘是笑面虎,还有人传其喜怒无常,上一瞬笑着,下一瞬便让你痛不欲生或身首异处的事例比比皆是,尤其是跟在他身边的这些人,更是开过不少眼界。此时听马千乘下令剥皮,片刻不敢耽误。
“让其他的好孩子好好瞧一瞧,忠心是要付出代价的。”马千乘轻飘飘转回椅中,安然落座。
剥皮乃是酷刑,由脊柱下刀,将皮肉生生分离,其过程之残忍,按下不表。
每剥一个人的皮,马千乘便要问上一句流寇的身份,这十余个人连着剥下来,狱中的血腥气浓得令人作呕,那些个鲜血淋漓的尸首更是不必多说。
眼瞧着还剩三个人,马千乘也不恼,剥皮前照例问道:“说不说?”
经先前那些人被施以酷刑的恐吓之后,那人心理防线早已崩溃,面上涕泗横流,哭喊道:“说,我说。”
原来这些人乃是杨应龙所养私兵的残兵旧部,先前杨应龙与朝廷军厮杀时未死透被遗留在战场,转醒后因联络不上大部队,为避免被朝廷的人逮了去,便组团藏匿起来,这些年尽行些打家劫舍的勾当,等着与大部队会合。除去这些,马千乘还得知了一些猛料。当年在坪头山欲加害马千乘未果的那伙人也是出自杨应龙麾下。
这消息如同惊雷般炸响在马千乘耳边,虽然他先前也曾猜测过那伙人的身份,但总是不愿相信那是他打小便敬重的叔父所办之事。
马千乘原本掩鼻的手僵了僵,脑中各路消息蜂拥而至,包括初识那些年谈及杨应龙时秦良玉的欲言又止,这才明白,原来这么些年,身边人对杨应龙的忌惮和怀疑都不是空穴来风,他的确是做了大逆不道之事。事到如今,马千乘才算真真正正对杨应龙死了心,不再指望是朝廷对他有误会,更不侥幸认为他是一时糊涂办了傻事。现下他只怪自己鬼迷心窍,始终坚定不移地白费力气为杨应龙洗着白。
事实就以如此令人措手不及的方式摊在马千乘面前,眼下他只有一条路可走,便是将杨应龙上交给大明,或许皇上念在过往……
马千乘硬生生止住了思绪,皇上若是念了过往,杨应龙死得大约会更快了。可若是与其开战,带来的便是不断的死亡。大明内乱,外藩难免会乘虚而入,打来打去,无辜受牵连受苦的还是那些手无寸铁的百姓。马千乘有些矛盾,下意识便想去同徐时商议相关事宜,猛然想起故人已不在。短暂失神过后,心头又是一阵紧缩。
马千乘回府时,已是夜深。
在堪堪要路过覃氏的院子时,便被她给叫住了。记忆中覃氏主动开口叫自己的时候很少,他步子下意识便停住了,抬头瞧覃氏,问:“这么晚了,母亲还未歇下?”
覃氏扫了他一眼:“我听说徐时死了?”
马千乘缓缓闭了眼:“这事我不想多说,您歇了吧。”
徐时年少时便跟在了马斗斛身边,覃氏自打过门后,对他印象尤深,而且这么些年来,他对自己也是尊敬有加,所以听到他死了时,覃氏还是有些唏嘘的。她并未理会马千乘的话,冷冷道:“驷儿现下在播州,你不妨与他取得联络,让他劝劝骠骑将军。”
杨应龙要反已不是什么秘密,覃氏便也将其拿到台面上摊开来谈。
马千乘未置一语,直接转身离去。其实这个法子马千乘先前也想过,只是在想到与马千驷的关系时,他又有些犹豫。
覃氏不带感情的声音从背后传来:“你们两个毕竟乃血缘至亲,驷儿比你要重情义多了。”
马千乘面对敌人时心狠手辣、阴狠至极,却不代表他对身边人也是如此。躺到床上后,马千乘辗转反侧。一是习惯了秦良玉的陪伴,她这一走,自己孤枕难眠;二是覃氏的话的确扰乱了他的思绪,或许给马千驷去封信,让他劝一劝杨应龙也是一个法子。
收到马千乘的信后,马千驷冷冷笑了笑,心道自家大哥忒天真,夺了他的土司之位逼得他如丧家犬一般逃出石砫来播州做了人家的上门女婿后,竟还妄想他能助他一臂之力规劝杨应龙,当真是可笑至极!别说两人从无半分情分,即便是有,也早被他的所作所为磨没了。
瞧罢书信,马千驷便直接呈给了杨应龙,在一旁添油加醋道:“眼下大哥已与朝廷一条心,污蔑父亲您要反,若您再如此忍让下去,岂不是让朝廷觉得您软弱可捏?现下朝中抗倭一事已近尾声,想必下一步皇上便要将矛头指向您了啊。”
杨应龙将信撕得粉碎:“放屁!仅这一封书信又能说明什么!”
孙时泰瞧了欲言又止的马千驷一眼,淡淡接过话头:“马公子说得不错,大人,我们是时候反击了。”
听一向在身旁尽心帮衬自己的军师都如此说,杨应龙这才噤了声,须臾又问道:“依你看,我们该如何做?”
孙时泰淡淡笑了笑:“兵符在手,怎么做都可。”
一切皆如马千驷所料。
因先前石砫城外的一战在皇帝陛下面前给杨应龙这本就丰富多彩的一生又添了浓墨重彩的一笔,皇帝陛下深以为不能再如此纵容下去了。他杨应龙欠钱不给的账还未算清呢,这次绝不可饶恕。
刚进年关,朝廷便有了动作,兵部派贵州巡抚江东之绞平叛贼,江东之接令后,命贵州都指挥使杨国柱等率兵三千进剿播州,并友情提示,道:“若拿不下杨应龙的人头,便都提头来见。”
这一场仗,已到了非打不可、非赢不可的境地,皇帝陛下以为此仗不同以往,为凸显朝廷对它的重视,皇帝陛下龙爪一挥,特意召开战前动员大会,面容威仪,末了总结性发言:“此番平播,尔等定当拼尽全力,捉拿反贼。”
台下众大臣一呼百和,决心不拿下杨应龙誓不罢休,左右上战场的不是他们,自己跟着喊一喊便可讨得皇帝陛下的欢心,何乐而不为?看热闹嘛,哪有嫌事情大的。
这厢,朝廷的人马已朝自家门口杀来,杨应龙自然是不会坐以待毙的。他窝在椅中悠闲地喝着茶水,在家中憋着的这些年,在最初与朝廷关系还未如此紧张之时,他便早已将海龙囤暗中修葺完毕。经上次被大火烧后,杨应龙吃一堑长一智,那海龙囤现如今是以千斤巨石砌筑,门外深掘壕堑,又在其上架了吊桥。再后来,朝廷派人来监视他,这修建工程开展得便有些艰难了,幸而孙时泰挺身而出,揽过此重任,最后不但如期在囤上修建了宫室、殿宇等,连那军事相关的总管厅、军营、火药池等也是一应俱全,俨然行宫的模样,杨应龙最近闲暇时还到龙岩囤上打过猎。
除去阵地,在帮手上,杨应龙在孙时泰的协助下,也是做足了准备。杨可栋死后,那狗皇帝竟不让他接回尸首,非但如此,还一再催促他尽快缴清罚金,简直岂有此理!骑在他脖子上也就算了,现下竟然还想在上面拉屎,他算个什么东西!每每思及此,杨应龙便是一肚子火气。
这股火迟迟撒不出来,憋在心里难免生病。孙时泰为让杨应龙心中舒坦,暗中调兵遣将,拔除了播州境内及附近朝廷军的屯堡工所,又召集了先前抗税及其余逃难而来的流民,除此之外,又散了杨应龙一部分资财、土地,分给那些总是食不果腹,或是盼望着自己生活更上一层楼的苗民。有钱能使鬼推磨,大多苗民收了他的钱财,便也甘心追随杨应龙,更有甚者成了他的死士。孙时泰之所以选苗民,自然是因日后开战,以山地战居多,苗人善战骁勇,用起来顺手。
杨应龙闲暇时粗略算下来,他手下的军士已有十五万之多,其中又以苗民占多数,再加上有孙时泰这位军师在一边出谋划策,对付起朝廷那帮草包,定是绰绰有余。
接到朝廷派兵的消息后,孙时泰早早便与杨兆龙同杨朝栋至草塘司以北十里的飞练堡迎战。一路马不停蹄,并不敢耽搁。孙时泰等人到时,朝廷大军还未赶到,眼下时间紧迫,在来时的路上,几人便已在商讨作战事宜。
“三百落那地方难守易攻,若在那儿开战,我们未必会得到什么好处。”孙时泰稳坐马背,目光如炬,“不如由朝栋带兵先去三百落埋伏,将朝廷大部引至天邦囤,我同杨兆龙会在此设重兵,争取将大明军一网打尽。”
几人商讨完毕,便着手布置,待一切妥当之后,朝廷军也终于粉墨登场。
听闻朝廷军此番派三千人前来进剿,为表心中对朝廷的敬重,杨朝栋也率三千人在三百落迎战,以免传出去说他杨家人欺负大明官兵。
杨国柱率兵到时,正值暮色四合,残阳如血,渐渐消失在山腰处。两军对峙,人数相当。不待杨朝栋说话,杨国柱便下令进攻。杨朝栋以为他们翻山越岭而来,无论如何也要歇一口气再开打,却未料大明军攻势如此之急,二话不说便动了手,身后各部不防,被朝廷军打得节节败退。
杨国柱冷笑:“轻敌的下场便是如此了。”
此番前来的大明军士皆是步兵,之所以来得如此之慢,便是为保存体力,可保在到达地方时便可开战,速战速决。
杨朝栋未应几招,便带着一众属下惶惶而逃,杨国柱自然要乘胜追击,率身后众人直追而上。一路追至天邦囤,却突然不见了杨朝栋等人的身影。
夜已静极,四周怪石嶙峋,手中火把的光被夜风吹得忽明忽暗,三千军士穿梭在半人高的荒草丛中。
察觉出不对的杨国柱猛然抬手:“停!有……”
余下的话音便淹没在仿佛从四面八方涌来的喊杀声中。
耳边战鼓急鸣,震耳欲聋,伴着不停挥舞的旗帜,杨应龙一部如猛兽下山般,瞬间将大明军包围。
杨国柱在战乱中嘶吼:“莫乱!”
可惜此时众人已都乱了阵脚,只顾胡乱挥着手中各类兵器,哪儿还有工夫分神听上级指示,再加之对方人马比大明军多了近一倍有余,几乎是眨眼间,大明便全军覆没,连带着贵州都指挥使等高官在内的三千军士无一人生还。
此事一出,举朝震惊。皇帝陛下气得几乎吐血,适逢江东之主动上京请罪,他便连打带骂地撤了江东之的职位,让他马不停蹄地滚出他的视线范围内,那神情仿佛食人厉鬼,恨不能扒了江东之的皮、吞了江东之的肉。
贵州一败,朝中大臣以为皇帝陛下定然又会像先前那般,决定缓一缓,至于开战前说出的那番必赢之话,若皇帝陛下不履行,他们做臣子的也不好说什么。未料这次皇帝陛下是当真铁了心,一封圣旨将安安静静当了好几年美男子的李化龙给推到了风口浪尖,命其节制川、黔、湖广三省军务,主持平播战事,甚至不惜调回正在援朝抗倭的猛将刘、陈璘、董一元等,势必拿下杨应龙。
李化龙这些年早已不过问杨应龙的事,此番突然被朝廷点了名,心中甚苦,但还不能说。接到圣旨后,李化龙愁眉苦脸,第一时间便找上了夔州卫的卫指挥使,只因石砫宣抚司现下属夔州卫所辖,李化龙的用意,众人皆知。
接到进剿杨应龙的命令时,还未等马千乘做出什么反应,消停了好些日子的覃氏便在府上闹开了,闹的方式无非是哭、闹以及断水绝食。
马千乘坐在软榻上,批阅着公文,仿佛没听到隔壁覃氏屋子中传来的哭喊。一边的秦良玉则不似马千乘这么淡定了,她叹着气从椅中站起身:“你不去看看?”
马千乘将公文合上,又拿过手边另一本:“让她闹吧。”
杨应龙公然造反,这事已非马家同杨家的恩怨,覃氏即便闹,也不会闹出什么满意的结果。
秦良玉听着覃氏尖厉的声音着实刺耳,命下人将门窗关严些,又坐回椅中:“此番你随李化龙出征,带着白杆兵,或许关键时刻能有他们的用武之地。”
马千乘腾出一只手,在秦良玉额前轻轻弹了一下:“整日想这些,难为我家夫人了。”
秦良玉摸了摸碎发,又听马千乘继续道:“媳妇,什么时候给我生个孩子?”
秦良玉闻言险些从椅子上一头栽下,瞠目结舌瞪着马千乘:“什……什么?”
马千乘放下手中公文,另一只手一使力,将秦良玉拉到自己膝上坐下。满室静谧中听得身下支着软榻的实木架子吱呀一声,似是随时准备阵亡。秦良玉一张老脸通红,诚然,她打小便能吃,也比一般姑娘要重上那么……十几斤,但这木头委实是不给面子。
马千乘也低头闷笑,抖了抖腿:“嗯,是不轻。”
秦良玉无言以对,正要找个由头离开,却被马千乘圈住了腰,他附在秦良玉耳边,声音沉了不少:“忙过这一阵,我们生个孩子,嗯?”
秦良玉耳根子有些痒,不禁朝马千乘又靠近了些,不知怎么答话,要是满口答应下来,似乎太不矜持,但若不答应,又觉得有些扭捏。每到此时,秦良玉都恨不得卷铺盖去军营里睡,那帮大老爷们也没胆子同她探讨这些有关人生的话题。
马千乘放在秦良玉腰间的手又往上挪了挪。气氛正暧昧,忽听一阵擂门声传来,马府管家在外面哭道:“大人,夫人她悬梁了。”
屋内两人闻言皆一惊,双双从软榻上站起身,急匆匆朝隔壁而去。
此时覃氏已被人从梁上摘了下来,正躺在床上翻着白眼。众人见马千乘同秦良玉来了,纷纷起身将地方让开。
马千乘站在床边,负手盯着覃氏:“为他你竟能做到如此地步?”
覃氏只顾尽职尽责翻着白眼,不愿同马千乘交谈。秦良玉怕马千乘又说出什么不入耳的话,激得覃氏做出更为激烈的事情,不由拉了拉马千乘袖子:“我同母亲说,你先出去。”
马千乘见自己的母亲因另一个男人如此为难自己,本也无话可说,铁青着脸拂袖而去。
屋中一时只剩秦良玉同覃氏。秦良玉抱臂倚在床架旁,声音不咸不淡:“母亲死了,那小家伙该当如何?”
覃氏闻言大惊,白眼也不翻了,直接从床上坐起:“你说什么?我听不懂。”
秦良玉冷笑:“那孩子同奶娘已被我请到娘家歇息,母亲您好自为之吧。”
覃氏知道从秦良玉口中说出的话,定然不会是假话,一时不敢再造次。沉默了会儿,道:“不懂你在说什么。”
覃氏话虽是这么说,人却已完全老实下来。
秦良玉也不同她一般见识,想起这些年来马斗斛头上的那顶绿帽子,心中感慨万千。要说她这婆婆,当真是有些本事的。先前她曾派人暗中调查这孩子的身世,得知那时覃氏在发现自己有身孕后,便在第一时间与杨应龙取得了联系,并威胁杨应龙若是不认这个孩子便将两人之间的事抖出去。当时杨应龙正值事业上升期,这个当口自然不能出什么纰漏,急忙以张氏身染重疾,日日念着覃氏为由将其接到播州,而后另行安置在一处院子,并威胁张氏老实配合,直到覃氏生下孩子。说起这事来,听说当日还是马斗斛亲自将覃氏送到了杨应龙府上的,走时覃氏千叮咛万嘱咐,让马斗斛无事莫要到杨府来,说怕将病气过给他,而后马斗斛当真便一次未去过。
五日之后,杨启文率重庆卫中军所千余人赶到石砫与马千乘会合。柳文昭也在此列中,离得老远便瞧见了秦良玉,双眼放着光。杨启文无奈,垂手揉了揉她的发心:“不许瞧了。”
柳文昭轻轻拨开他的手,还给他一个娇嗔的眼神:“我许久都未瞧见我家将军了。”
再见面后,柳文昭直接越过堆了一脸笑意准备同她打招呼的马千乘,直接扑向了他身边的秦良玉,这让马千乘尴尬起来,想了想,伸手将柳文昭从秦良玉怀中拎开:“喂,你男人在那边,她是我的。”
杨启文脸微微发红,清了清嗓子才开口:“许久不见。”
马千乘点头:“的确,走,进屋坐。”
落座之后,两人并未有寒暄,直奔主题:“此番我率石砫士兵三千从征,朝廷派兵大约二十万,势必拿下反……拿下骠骑将军。”
杨启文点头,又瞧了秦良玉一眼:“良玉此番不从征?”
秦良玉“嗯”了一声:“军需吃紧,我准备另率五百精兵,自备军粮应援,所以不与你们一道。”
正在给众人倒水的柳文昭闻言,忙道:“我是将军的近侍,将军不如带上我。”
先前她曾央求杨启文允她跟随秦良玉上战场,无奈杨启文说什么都不同意,柳文昭自知不能硬碰硬,便一直憋着,欲等见到秦良玉后,亲自同她说,将军开明,定不是那拘泥于世俗之人。
“不行。”
三道声音一同响起,将柳文昭震得一愣。
秦良玉随即补充道:“与其上战场,你不如在石砫帮我瞧着夫人。”
他们现下一窝蜂去打覃氏的相好的,难免覃氏不急火攻心同马千驷又琢磨出什么烂法子,纵然有她小儿子在手,秦良玉也不敢掉以轻心,毕竟被爱情冲昏了头脑的女人很可怕啊!
柳文昭咬了咬嘴唇,片刻后点了点头,算是应下了这事。
朝廷开战前,马千乘命秦良玉同继任石砫副使周国柱先行赶往邓坎扼守险地,路上正与反贼一方小部私兵迎面遇上。
对面私兵一见秦良玉身后的军粮,登时红了眼睛。再一瞧对方人数不过数百,比起自己要少了小半,当下底气更足:“交出军粮,给你们留个全尸。”
秦良玉鲜少流露出不屑之情,今日算是头一遭,她挥苍蝇般摆了摆手:“让。”
私兵一瞧秦良玉这摆明了是未将自己放在眼中,立时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不给?那小爷便放火烧了你的粮草!”
秦良玉押解粮草,本就是昼伏夜出,黑白颠倒得难免心浮气躁,此时见这不要命的私兵堵在面前啰啰唆唆,直接飞身下马,一把拉过私兵手臂,使其靠向自己,而后抬起另一只手,一掌击在私兵胸口,末了长腿一抬,一记横扫,那私兵便飞了出去,落地时喷出满口鲜血。
“堂堂男儿为贼,还恬不知耻,死不足惜。”秦良玉负手立于敌军阵前,面色清冷,“想活还是想死?”
私兵们面面相觑,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正犹豫间,又听身后传来一阵马蹄声响,大地随之震颤。待那伙人离近了后,秦良玉这才瞧清对方旌旗上的“明”字。
“对面何人?”
为首之人声音洪亮,一听便知是久经沙场,不然定练不出这声量。
在回答这个问题前,秦良玉愣了愣,竟不知她该如何介绍自己,说自己是石砫宣抚使之妻?这好像有些不太合适,说自己是明威将军?也觉得不太妥当,想来想去,她只报了名号:“秦良玉。”
为首之人双眉微挑:“原来是明威将军,久仰大名。吾乃总兵董一元,不知眼前这伙人可是将军麾下?”
秦良玉这次未再犹豫,干脆回道:“回总兵话,此乃私兵。”
私兵一见秦良玉如此眼也不眨便将自己供了出来,连改过自新的机会都不留,当下也有些生气了,可转念又想到这两队人马将自己夹击在中间,即便是反抗也是无法……
私兵们沉默了,不知是谁带头将手中长枪扔在地上,随即便见余下的各位也纷纷缴了器械,老老实实站在原地,听候发落。
“这伙人留下不稳妥,老夫先行带走,届时你回石砫去找。”董一元此番赶路匆忙,不能耽搁过久,与秦良玉抱了抱拳,两人就此别过。
路障清除后,秦良玉带着粮草赶到邓坎,此时周国柱已布防妥当,此地乃私兵出兵时必经之路,守好此处,�
�战于大明来说,便轻松了小半。
驻守邓坎的秦良玉与周国柱等人,脑中那根弦紧绷,一刻不敢放松,这几个月守下来,倒真是碰上了几伙欲与大部队会合的私兵。两人自然不会手软,秦良玉亲率白杆兵冲锋陷阵,周国柱率军掩护。
冬月初二,秦良玉破私兵东路军八千余人。
冬月二十,秦良玉生擒私兵步兵首领,收押。
腊月十二,秦良玉剿杀主动进攻的私兵万余人,保邓坎险地。所率部五百人除轻伤二十人,重伤三人外,无阵亡。
李化龙听闻此讯,特命人打造一面银牌赠秦良玉,上镌“女中丈夫”四个大字,以示表彰。
马千乘接到消息时,正在军帐中为众同僚分析眼前形势,沙盘上各色旗帜已占满了所有要地,听到外面隐隐飘进来的话语,先是愣了愣,随即嘴角的笑意越发明显。
集议后,众人纷纷散去,杨启文揶揄道:“方才见你要笑不笑的,是想她了吧?”
马千乘挑眉,笑意却是有些苦涩:“想自然是想,也不知她在那边如何?每日能否吃饱?衣裳厚不厚?是否可御寒?每每给她去信,洋洋洒洒一大篇,每次她回的都是三两个字,唉,这个女人好没良心。”
自打随朝廷出征以来,转眼已过去好几个月,两人自打成亲后从未分开过如此长的时间,马千乘的确是十分想念秦良玉,但眼下家国之事当前,儿女之情必须向后排一排,所以每逢马千乘的思念之情如洪荒之力一般压也压不住时,他便会给秦良玉去封信,小心肝、小宝贝地叫着,再照例嘘寒问暖一番。
比起他来,秦良玉的回信便要简单、粗暴上许多了。
“好,不要脸。”
迄今为止,马千乘一直未研究出这个断句该如何断。
万历二十八年,李化龙指挥明军分八路进攻。杨应龙于官军集结前亲自率兵八万对抗。
他手下兵力大约十五万,比起大明军要少了五万之多,但因其中以善战的苗兵居多,山地作战经验丰富,交起手时,也并未吃亏。尤其是在乌江那一战,杨应龙率兵将明军第七路的三万步兵打得落荒而逃,大明军死伤过半,尸体之多,竟将河道堵塞。最后还是北路川军浴血奋战,终是将娄山关攻破。见要地被攻,孙时泰急忙拖着杀红了眼的杨应龙避回了海龙囤。
正月初二。
因战事连连告捷,杨应龙已躲在海龙囤不敢再贸然进攻,众人脑中的弦便松了些,又因佳节已至,李化龙特置酒席犒劳诸军,甚至命人进城运了酒,说今夜众人要不醉不归。
偌大个营中,众人席地而坐,唯有马千乘等几个主将坐在桌前,他冷眼瞧着滴酒未沾却好像已醉得不省人事的李化龙,恨不能打这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老东西几闷棍。
一旁的杨启文面色也不好,现下时期如此特殊,这仗打得再如何漂亮也不能不防,若是众人都饮了酒,万一……
还没想完,杨启文便觉眼一花,抬头一瞧,见马千乘沉着脸,似乎要去找李化龙,忙一把抓住马千乘的手腕:“肖容,莫要打脸,莫要……”话语突然断在此处,他抓着马千乘手腕的手晃了晃,“你瞧那边。”
马千乘被他扯得站在原地不能迈步,闻言满脸不耐地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朝东面看了看,而后整个人都僵在原地。
不远处,铠甲加身,腰佩重剑的秦良玉正抱臂似笑非笑地瞧着他,口中说着什么,雕虎豹怒吼花纹的头盔之下,那张清俊的面庞稍显坚毅。
马千乘疾走了几步,最后仍觉得慢,干脆小跑起来,此时耳中众将士的吵闹声似是消失了一般,耳边只剩秦良玉那一句无声的:我想你了。
马千乘顾不得许多,一把将秦良玉搂在胸前,不停在她脸颊上亲吻着,手臂渐渐收紧,明明日想夜想了好几个月,此时见她站在面前,口中竟是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嗯,力气越发大了。”秦良玉抬手,自认极轻、极为爱怜地拍了拍马千乘的头。
那一厢,马千乘的头重重向前点了两下,而后他觉得头有些晕。
“我觉得好像在做梦。”马千乘摇了摇头,他当真是没想到秦良玉会来看他,此时心中惊喜之余,还满是感动。
正要再开口,便听秦良玉继续道:“你瞧瞧还有谁来了。”
说罢修长的身影微微侧了侧,将她身后黑着脸的陆景淮同满脸鄙视的李玉露了出来。
“呃……这……”马千乘被口水呛了一下,止不住地咳嗽起来,他并不认为陆景淮也想他了,所以千里迢迢从京中赶回来探望他。
秦良玉伸手将马千乘拨开了些,偏头朝营地中间瞧了瞧,眉心紧蹙:“他们喝酒了?”
马千乘“嗯”了一声。
秦良玉目光如炬,紧紧盯着马千乘:“你也喝了?”
还未等马千乘答话,陆景淮同李玉便极有默契地找借口溜走。
“我东西落在门口了。”
“天黑,我陪她去取。”
说完两人便一前一后离开,生怕走得晚了听到马千乘一展歌喉。
“没有!”马千乘否认得极快,“我自然不会喝。”
那孙时泰如此奸诈,他们偃旗息鼓这么长日子,定是在伺机而动,今夜或许便是一个好机会,所以大明军虽喝得烂醉如泥,但石砫士兵可是接到马千乘禁酒的命令滴酒未沾。
未从马千乘身上闻到酒气,秦良玉的眉心这才微微松开了些:“今夜不比以往,杨应龙想必对我方消息了如指掌,所以不可松懈。”
马千乘牵着秦良玉的手向席边走:“险隘之地我已换成石砫亲兵,若是他们来犯,我们不致被打得太惨。”察觉到掌心中的那一双手冰凉,马千乘呵了两口气,搓了搓秦良玉的手,“听说手凉没人疼,没事,以后有我疼你。”
秦良玉微微挣扎着欲将手抽回,不料被马千乘握得更紧:“饿了吧,来,先吃点东西垫一垫。”
此时大明众军士已喝得红光满面,个个酒气冲天,直往桌子下钻,有几个眼睛都睁不开的,挡在秦良玉身前,马千乘怕秦良玉动怒,将他们挨个绑了抽几鞭子,忙一脚一个将他们踢到一旁,又小心翼翼观察着秦良玉的面色,见她面上并无异样,这才微微松了口气。这军中的男人嘛,平日的消遣无非就是喝酒、吃肉、找女人。这三样中,除去最后一样,其余两样他也沾,所以还是能体谅地上东倒西歪的这些人的。
秦良玉一路赶来,此时已是饿过了头,再加之心中装着事,草草吃了几口菜便放了碗筷:“我吃好了,去外面转一转,你同启文不可放松警惕。”
马千乘同杨启文对视一眼后,连声应下。
秦良玉负手站在哨兵的高台上,遥望城中的万家灯火,见其在烟花燃后的烟雾中朦朦胧胧,可头绪却越发清晰起来。石砫军中有杨应龙的内奸,这边的情形自然在他掌控之中,今夜若她是杨应龙,定不会放过这绝佳的翻身机会。
“在想什么这么出神?”马千乘一路跟着秦良玉至此,却见她似毫无察觉,不由出声发问。
秦良玉并未回头,语气低沉:“今夜之战,危险不可预测,若我落入对方手中,你要顾全大局,莫要管我。”
马千乘心微微一沉,虽然前路坎坷早已在心中过了个遍,但此时听秦良玉这么轻描淡写地提起,还是紧紧蹙眉,末了又嘿嘿笑了笑:“夫人,别这么沮丧,届时万一是我被他们逮去了呢?毕竟按相貌来说,我更胜一筹。”
秦良玉这才回头瞧了一眼马千乘,眼中却如同一汪死海,没有丝毫波澜:“若你陷于危难,我不会救你。”她闭了闭眼,“我不会牺牲众军士的性命救你,但我会与你一起死。”
马千乘愣了愣,见秦良玉鼻尖微微泛红,知她是因此战凶险,思及前路心中难受,忙上前将人强行圈在怀中:“哎呀呀,如此轻易便被敌人逮去的爷们你不要也罢,伤心什么?若当真有这一出,你便直接一炮轰了我们吧。”
秦良玉“嗯”了一声,稳了稳心神回:“我方才不过是说说,你若当真被人逮去了。”秦良玉顿了一下,远目天际,“世上男儿千千万。”
马千乘痛心疾首,咬牙切齿道:“我绝不会让那样的情况发生的,你死了这条心吧,将军。”
快近子时时,明军因饮了酒,这时正东倒西歪睡了一地,有些手中还抱着酒坛子,口水流了一脸。
马千乘同杨启文端坐在位子上便显得格格不入了。马千乘见众人睡得香甜,忍不住想给他们补上几脚,最后还是被杨启文给拉了住。
“快到子时了。”杨启文瞧了瞧轻烟弥漫的天际,“他们也快动手了。”
几乎是杨启文话音刚落的瞬间,秦良玉便瞧见远处燃起了一片光亮,那一个个火把好似火龙,将这漆黑的夜照得如同白昼一般。光亮中,私兵各部纵横整齐,身后红衣大炮黑漆漆的炮筒对着石砫军营的方向,最前一排的弓箭手半跪在地,手中的箭矢已蓄势待发。
秦良玉静静站在原地没动,眼睁睁瞧着私兵引燃红衣大炮。
伴着炮筒的伸缩,大地随之一颤,而后火光炸开,浓重的黑烟同惨叫声四起。原本烂醉如泥的大明军登时清醒过来,秦良玉以为,他们这辈子头脑都从未像此时这么清醒过,因为她瞧见众人从地上惊醒后,爬起来便跑,竟还能于匆忙中找对方向,当真是十分难得。
私兵的大炮攻势初时很是密集,一发接着一发地对着军营方向放着炮,轰得众人几乎无路可逃。
马千乘早在听到第一声响动时,便率重负武装的石砫士兵从营内而出。临走前,又强行将陆景淮那个碍事的玩意儿扛到肩上,而后塞到李化龙的帐篷中。
“你说说你这个时候来凑什么热闹?”马千乘忽略陆景淮面上的不满,一步一步走得极其沉稳,“她眼下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你再惦记也没有用。”
陆景淮黑着脸趴在马千乘的肩上,一脸的士可杀不可辱。他此番来,是奉朝廷之命过来监军的。
知道陆景淮不会答自己的话,也不再开口。
生活再艰难都从未想过去死的李化龙酒醒得最快,马千乘将陆景淮扔进去时,清楚地瞧见李化龙的身子抖了一下。
“大人,照顾好我三舅子。”马千乘邪魅一笑,转身撩帘而出,又吩咐门口把守的亲兵,带着两人撤到安全地带,而后便翻身上了战马,动作干净利落,带着倜傥之意。
这时,私兵的炮弹已用得差不多。秦良玉同马千乘趁私兵变换攻略时,迅速带包括白杆兵在内的近万人反击突袭。
私兵未料到大明军中还有清醒之人,当下被白杆兵手中的白杆捅得脑袋发蒙,慌乱间弓箭手被秦良玉挥刀斩杀大半,其余的人为保命,连红衣大炮也顾不上,掉头便跑,一心想着逃回桑木关,而后再想后招。
马千乘自然不会让天上掉馅饼的事发生,一路带人围追堵截,连破金筑寨、明月关寨等七寨,石砫军直抵杨应龙老巢——素有天险之称的桑木关下。
桑木关两边悬崖好似直通九重天上,中为千寻鸟道,为兵家必争之地,攻下它便可顺利进到海龙囤。
“张石,这儿便交给你了。”
马千乘命众人原地休整,抚着掌心,淡淡瞧了浑身浴血般的张石一眼。方才一路冲杀过来,张石一路杀敌最多,功劳最大,但这功劳,自是抵不过他的背叛之名,现如今兵临关下,要冲关自是要有先头部队,有先头部队的地方便有牺牲,马千乘念及旧情,将这战死沙场的机会留给了张石,为其保全忠烈之名,不至于九泉之下愧对列祖列宗。
张石觉得马千乘这一眼中的深意极重,他愣了愣,而后毫不犹豫抱拳道:“属下定当竭尽全力。”话落他便翻身下马,毅然带队出发。
张石一队善射,但眼下并不是能用得上弓箭之时,马千乘这一命令无疑是让他去送死。他腹中有千言万语,最后却是什么都没说。
桑木关难攻易守,关内私兵早已做好准备,见张石率兵攻来,先是一阵淬了毒的乱箭伺候,不少军士躲避不及,惨死毒箭之下。
其余人也并未停手,最外围的军士手持长刀抵挡着箭雨,中间的军士则扛着木桩猛撞关门。那关门结实厚重,石砫军久攻不下,体力透支,马千乘见状,又命另一批手下前去攻门,准备以车轮战对付私兵。
未上前的其余军士,手持先前杨应龙送至军中的神火飞鸦为攻门的同僚们助攻,众人配合得极为默契。但桑木关依旧纹丝不动地立在众人眼前,眼见天色渐亮,仍是毫无进展。
打了一整夜的仗,大多数人体力渐渐不支。屋漏偏逢连夜雨,关内此时又放出火箭,因寒冬之日,军士身上的戎装皆为胖袄,内里实为棉花,沾到火星瞬间便可燃烧,遂有部分军士惨死在这火星之中,那一声声惨叫回荡在这关中,格外悲壮。
“保护大人!”张石见形势不妙,急忙回头吩咐属下去保护马千乘,便是回头这一瞬间,身上立时被火舌引燃。他愣了愣,下意识便要脱去胖袄,无奈胖袄外还照着护胸等,极为烦琐,便想着就地一滚,欲借此将火扑灭,可此时火势已大,手旁又没有灭火的东西,张石一边打滚一边咬着牙,眼睛紧紧盯着马千乘所在的方向,口中大喊,“大人!”
马千乘此时正紧盯着关内的攻势,隐隐听到有人叫自己,循声找了一圈,这才瞧见已快被火舌吞没的张石。当下飞身过去,掬起地上的灰土便朝张石身上撒。
“大人,莫要管我了,您只需听我说几句话。”张石似乎能听见棉絮燃烧的噼啪声,他强忍着痛意道,“我先前的确为取得杨应龙的信任做了几件事,但我对大人一向忠心,宁愿自己死也绝不背叛大人!”大火越发大,张石慢慢有些睁不开眼,他加快语速,“大人,我已取得杨应龙的信任,并买通了他手下酉阳土司,他们应快赶过来了,届时我们里应外合,定能将其拿下!”到此时,张石浑身不停地抽搐,“大人,若有来生,我还追随您!”
马千乘一时反应不及,呆呆半跪在张石身边,瞧见他说完话之后,面上明显轻松了不少的神情:“大人……我先前不说……是怕他伤害我家人,您……您别怪我。”
火星渐灭,地上除去铠甲的铜片后,只剩张石的残骸,适逢一阵风吹过,连骨灰都消失殆尽。
马千乘这才像堪堪回过神来般,不顾铜片的滚烫,将张石的铠甲抱在怀中,声音哽咽:“好兄弟,是我对不起你。”
秦良玉率兵赶到时,瞧见的便是马千乘庄重地将一袭被火烧得焦黑的铠甲放在马背上,正要问他是怎么回事,又见久攻未下的桑木关大门颤巍巍从内打开,大军倾泻而出,一人策马朝马千乘冲过来,而后翻身下马,跪在马千乘身前:“大人,属下来迟!”
桑木关破,明军倾巢而入,直奔杨应龙藏匿的海龙囤而去。
其余几路朝廷军,也于天亮时分浩浩荡荡赶到海龙囤前,整军过后,先
是几门土炮轰过去,待烟雾散去后,发现这海龙囤比那万丈高的桑木关还要难攻,竟是一关都未拿下。
见炮轰不行,众人改变策略,欲攀爬而上,无奈每逢半路,便会被从上面砸下来的滚木抛石击中。大家都傻了眼,现如今离成功只差一步之遥,难不成还要撤回去?
众官兵不禁有些忧愁,秦良玉所率的白杆兵倒是英勇敏捷,可毕竟只有千余人,若是这么贸然爬上去,后面没有个接应的,岂不是白白送死?众人一时拿不定主意,只能先后撤几里安营扎寨,随后又写了书信快马送至李化龙手上,等待着他的定夺。
李化龙收到信时,也犯了愁,若再这么强攻下去,不但于事无补,还会加重人员伤亡,届时赔了夫人又折兵,朝廷又要拿他问罪,他这些年背锅背够了,着实不想再背了。
“敢问大人,前方战况如何?”端坐在一旁的陆景淮适时开口询问,即便是战时,他仍衣袍整洁,面容沉寂,毫无慌张之感。
李化龙如实将情况说了说,便不再出声。
陆景淮沉吟片刻:“眼下雨季将至,再不加紧攻势,恐怕……”
这话算是说在了李化龙的心头上,但他眼下除去亲自上阵……鼓舞大伙的士气,让他们莫要放弃,再加把劲外,别无他法。
一直跟在陆景淮身边负责他人身安全的李玉撇了撇嘴:“那便劳烦大人移步阵前鼓舞士气吧。”
这些日子她躲在这后方瞧着李化龙这副样子也是受够了,恨不能亲自披甲上阵,杀叛贼他娘的!
李化龙见李玉都这么说了,若是不去,似乎有些没面子,思来想去,到底还是黑着脸去了阵前。
同样黑着脸的,还有寝食难安的杨应龙。
眼下人都已攻到门口,即便他心再比海宽广,此时也坐不住了。外面炮火声如同雷鸣,一下一下炸在耳边,连屋子也随之震颤,滚滚黑烟似云似雾,不时从窗口飘入,部下的惨叫哀号声不绝于耳,杨应龙望着这疮痍之象,心越发冷,他猛力将窗户摔上,拨开身前黑雾,见孙时泰仍是一副悠闲自得的模样,问:“我们现下该如何?你日日坐在这儿,倒是说话啊。”
孙时泰视线从远处收回,深深瞧着杨应龙:“现如今只有一个法子,抓他们的主将,以此要挟,或许他们碍于情面,会手下留情,届时大人便可趁机脱身,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杨应龙听孙时泰连这样消极的法子都想出来了,想必此次当真是凶多吉少了,当下瘫坐在凳子上:“若是此法无效呢?”
孙时泰再度收回视线,不再言语。
夜半时分,朝廷军攻势渐弱,杨应龙终于得空躺在床上喘口气,因这些日子没怎么吃饭,他眼神有些飘忽。白日里孙时泰的话充斥在他一敲都有回声的脑袋之中,若是要抓对方的人过来,定是要抓个位高权重的,李化龙可以排除在外,那个孙子比谁藏得都好,先不说这些,即便将他抓过来,那也丝毫不影响朝廷军的攻势,所以思来想去,这符合人质人选条件的,也只有秦良玉、马千乘之辈。那秦良玉又是个吃软不吃硬的,抓她过来的下场无非是大家伙同归于尽。杨应龙叹了口气,那便只有马千乘了,现下二人虽是对立,但马千乘的心肠软,抓他或许还有一丝希望。
杨应龙正想着,忽听有人轻轻叩了两下门,此时已是夜深,前来找他的除去孙时泰便是马千驷了。
“进来。”杨应龙动也未动,仿佛一具尸体,直挺挺躺在原处。
门应声而开,穿戴整齐的马千驷迈步进来,恭敬行了一礼:“父亲。”
杨应龙哼了一声:“这么晚了你有什么事?”
马千驷笑了笑:“我听孙叔父说想抓个人质过来,不知这人质人选父亲可有定夺?”
杨应龙打心里不愿与马千驷说话,但此人的城府之深,并不亚于孙时泰,他怕马千驷今夜前来是要出谋划策,只得翻了个白眼,不冷不热回:“自然是抓你哥哥。”
马千驷唇角笑意更深了:“如此,父亲与我算是想到了一起,不如由我去将他引过来。”
杨应龙闻言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坐起,态度当下热络不少:“好孩子,那此事父亲便交给你了,实不相瞒,方才我正因这事犯愁。”
马千驷“呵呵”笑了两声:“时候不早了,父亲早些歇息。”
出了杨应龙的门,马千驷嘴角的笑意登时冷却,原本积笑的眼中堆满了鄙视之意。现如今他二人算是一条贼船上的,他必须要保住杨应龙,若不是当初他瞎了眼站错队,也不至于落得这般下场。
但说来也巧,也不知是上天垂怜还是如何,他的房间正好能瞧见马千乘的帐篷,所以这几日他日日倚在窗前,观察着马千乘的一举一动,见他入夜之后,不定时会环山遛一遛腿,而那山,又恰巧挨着自己房间的后门,遂想好了将马千乘绑过来的对策。
马千驷从暗门出了海龙囤,因事先便套好了军士的戎装,所以混入人群中倒也不显突兀,他一路往山脚而去。路不远,却是步步惊心,那山脚处有朝廷军把守,马千驷也不敢掉以轻心。
小心避开把守的军士,马千驷微微松了口气,坐在一处石台上等着马千乘的到来。入夜之后,天气转凉,身下冰冷的触感使马千驷心中的温度稍稍退去了些。他遥望夜空,却不合时宜地想起还不懂事的那几年。
其实那些年,他们兄弟的感情还是不错的,马千乘有什么好东西都会给他,记得有一次自己淘气挂在树上下不来,被那时同样是个孩子的马千乘吭哧吭哧爬到树上摘下来了,好像脸上还受了些伤,回家之后他去找覃氏,说哥哥受伤了,不想覃氏却置若罔闻,只顾着拍打着他身上的灰,只字不提找大夫为马千乘医治一事。
他清楚记得当时覃氏的表情很冷漠,说:“日后莫要同他一起玩,离他远些,他不是你哥哥。”
再后来,只要他跟着马千乘玩,便会被覃氏冷落,所以时间久了,他也便不再缠着马千乘了。马千乘却一直对他很好,哪怕是前些年,他剿灭山匪时若得到什么好东西了,还是会送他。
马千驷觉得自己已快冻僵之时,听得有脚步声由远及近,节奏平缓,闲庭散步一般。他搭眼一瞧,果然是马千乘姗姗而来。
兄弟二人再见,场面不怎么感人,马千乘的开场白也不怎么中听。
“你被赶出来了?”
马千驷脸一黑,但考虑到还要将人绑回去,忍了忍,没有冷着脸,但态度也不怎么热络,毕竟做贼心虚,往日都未给过马千乘笑脸,今夜这冷不防一笑,他担心马千乘害怕。
年纪越大,兄弟两人的相貌便越有几分相似。
马千乘站在马千驷身前三步远,平静地瞧着他,仿若照镜子一般,问:“怎么不说话?”
马千驷整理了下语言,却发现这个话题很不好开头,兄弟两人相对无语,气氛着实是有些尴尬。马千驷见马千乘似乎要走,也不再做无用功,直接趁马千乘不防,迎面朝他撒了一把迷魂散。这药还是杨应龙给他的,说是功用极强,中毒之人少说也得昏迷一整日。
托了此药的福,再加之马千乘对马千驷毫无防备,意料之中,马千乘被马千驷扛回了海龙囤内。
杨应龙没想到他与马千乘再见时会是这样的场景,一时感慨万分。他蹲在马千乘身前,细细打量着马千乘。
因战乱之故,马千乘比先前清瘦了不少,这铠甲套在身上都略显宽松了。杨应龙将他胸甲理正,起身吩咐马千驷:“给朝廷的那帮走狗去个信,说马千乘在我手中,让他们退兵。”
秦良玉接到书信时,气得眼前发黑,只是心中越气,她面上越淡然。反观李化龙便没有这般洒脱了,他捏着信窝在椅中:“这可如何是好?不能不管肖容啊。”
陆景淮沉默不语,定定瞧着秦良玉,虽心中已有决策,但仍是想看看她如何定夺。
须臾,秦良玉开口:“不退,继续攻城。”
陆景淮微微松了口气。眼下胜利在望,此时退兵便等于放虎归山,日后再镇压便难了。至于马千乘,他虽不喜此人,却不得不承认,以他的本事,若是想脱身,应该是不难的。
李化龙上身前倾:“啊?可是……”
秦良玉倏然从椅中站起:“大人不必多言,继续攻便是。”
转眼,大明军队攻克海龙囤已有一月有余,众人可以说是昼夜不停地攻打,驻地一片狼藉,但海龙囤仍是固若金汤。众人士气日渐低迷,竟萌生些了退意,李化龙一时看不住,再回神时,只觉人数似乎日益减少,他瞧在眼中,急在心里,到最后,几乎茶饭不思。
一日,秦良玉惊闻李化龙晕厥,忙前去探望,见李化龙躺在木榻一副要死不死的萎靡样子,只想一巴掌抽得他满身活力。
“大人何故如此?”秦良玉站在李化龙榻前,不冷不热发问。
李化龙颤颤巍巍回:“这人越打越少了,竟还是久攻不下,我担心……”
秦良玉长臂一挥:“胜败皆有定数,大人看开些,届时若打了胜仗,大人还需有副好身体领赏。”
李化龙满心满脑皆是马千乘被逮去了,这打胜仗的概率便少了一半,哪儿还有心思去想着奖赏,恨不能咬着手帕痛痛快快哭一场。
秦良玉见他似朽木不可雕,干脆转身走了。
刚一撩帘,忽觉头顶一阵微风拂过,几不可察。秦良玉环顾四周,见群山环绕,风吹叶动,并没有可疑之处,再见把守的侍卫也是无一人察觉。当下薄唇紧抿,朝自己帐篷的防线走去,刚走了没两步,便被人叫住了。
“将军,陆大人请您过去。”一人半跪在秦良玉身前,低头请示。
秦良玉应了一声,脚步一转,去了陆景淮的帐篷。
陆景淮的帐篷比起她的可真是热闹了许多,除去被捆个严实的陆景淮外,还有另一道身影戳在一边。
“不知孙大人前来,有失远迎。”秦良玉将帘子放下,朝着孙时泰抱拳一揖,“只是大人将我兄长绑成这样,似乎有些失礼。”
孙时泰闻声转身,竟是面色诚恳还了一礼:“我今日来为的便是与将军结盟。”不待秦良玉说话,孙时泰又道:“当初兴建海龙囤,为的便是最后关头有个退路,你们如此是攻不下这儿的。”
秦良玉仍不言语。
孙时泰继续道:“这修建海龙囤,我全程皆参与,所以对此十分了解,这些暂且不提,光说我十数年来一直为杨应龙出谋划策,将军若与我联手,可谓是事半功倍。当然,我知将军文韬武略,即便没有我,也可靠战略攻下此处,但所耗财力、物力乃至精力……”
秦良玉这时才开了口:“条件。”
孙时泰咬了咬牙:“让我亲手了结他。”
孙时泰走后,秦良玉将陆景淮松绑开来。孙时泰本也不想伤他,所以捆得也不是很紧。
陆景淮将口中帕子扔在地上,问:“你怎可轻信他?他毕竟是杨应龙的人。”
秦良玉制止住了他的话,面色沉稳:“这事待日后再与你解释,他不会骗我。”
她的语气十分笃定,将陆景淮的话堵回了腹中。
秦良玉与孙时泰联手这事,除去当日在帐篷中的三人外,其余人一概不知。这其余人自然也包括杨应龙。
因秦良玉突然下令退兵五里,只余少数人继续进攻。杨应龙被这突如其来的幸福给冲得摸不着头脑,连带着神情都生动了许多。
“时泰,幸好有你,待出了此处,回到府上,我定重赏你。”杨应龙拉着孙时泰的手臂,看得出他很想来回摇一摇,再晃一晃。
孙时泰“呵呵”笑了两声,不经意瞥见被吊在房梁上神志不清的马千乘,敛起笑意:“他怎么办?”
之前为防止马千乘转醒后坏了大事,杨应龙特意用精钢所制的链子将其捆住,而后又将银钩穿过马千乘的锁骨,反绑他双手吊在了自己卧室之中。海龙囤虽有地牢,但马千乘不在他眼皮子底下,他便觉心慌。
杨应龙也瞥了马千乘一眼,轻飘飘道:“自生自灭吧。”
孙时泰、杨应龙同马千驷三人欲连夜从海龙囤逃出,三人踩着遍地尸首走得干净利落,甚至连头都不曾回过一次,而此时杨应龙部下仍抵死守着阵地防止朝廷军攻上来。
三人已将路线计划好,出了海龙囤大门便直奔马千驷房间所临的那座山而去。
天上乌云蔽月,耳边夜风呼啸,伴着他的部下隐隐传来的“保护好大人”诸如此类的话语,远处火光连天,每刻都有鲜活的生命逝去,瞧着异常悲壮。
杨应龙对眼前这一切视而不见,一心只顾逃命,只要出了海龙囤再进了山,他们便是捡回了一条命。岂知天不遂人愿,三人还未等出门,便听红衣大炮的轰鸣声响起,随之而来的是大地震颤,几人被震得跌倒在地,一瞧,便见原本幽深的山上忽然亮起了火光。
此番出师不利,杨应龙几人狼狈逃回房中,一时不敢再轻举妄动。
另一边,秦良玉同杨启文可谓是生龙活虎,当真是越战越勇,轮番带兵攻打前门,见其他路军士偃旗息鼓,杨启文还特意去借了大炮等重型武器,一个花样都不重复地骚扰私兵。
对军事丝毫不懂的陆景淮仗着脑袋聪明,也看出了些门道,晚饭时对李玉道:“弟弟,你若无事,带人到海龙囤后方瞧一瞧。”
李玉瞪大眼睛:“你竟然同老子想到一块去了!”话落她顿了顿,黑着脸道,“老子警告过你很多次了,莫要再叫老子‘弟弟’了。”
晚饭过后,李玉借着散步的理由一路攀岩走壁绕到了海龙囤后方。见其后方虽也是重兵把守,但防御明显比前方弱了许多,想来是因秦良玉同杨启文等人这些日子的火力太猛,他们的人手都被调遣到前方去了,估计没几日,杨应龙也要撑不住了。
李玉再回去时,将这好消息告诉了众人。
秦良玉遥望天际扬了扬唇角,觉得胜利的曙光离自己越发近了。也不知自己这突如其来的攻击,是否彻底击垮了杨应龙心中的防线。
往后的两日里,秦良玉命众人再度加强攻势,打得私兵一部近乎崩溃。
孙时泰则稳坐房中,尽职尽责地拆杨应龙的台。他以视察布防之由,转了海龙囤内几个扼要之处。
私兵见军师大人大驾光临,自是不敢怠慢,听得孙时泰问下一步行动时,可谓是知无不言:“回大人话,属下已在门口部下陷阱,一会儿便假开关口,诱敌深入,待他们进了那个陷阱,那便是必死无疑。届时属下再领兵迎战,不怕赢不了他们。”
大约是为了邀功,且心中有十成的把握,守卫说话的底气很足,将防守以及埋伏的几处重要之地全盘托出。
孙时泰很满意,他拍了拍守卫的肩膀,又问:“后门此时如何了?”
守卫答:“后门眼下尚能支撑,却有些艰难……”
孙时泰应了一声,临走前又叮嘱了守卫几句,而后转头便将消息秘传给了秦良玉。
一直在海龙囤中的杨应龙听着外面震天的喊杀声,心若坠渊,整个人已处�
�崩溃边缘,此时见孙时泰转回,便神神道道问孙时泰:“你说,我们当真守得住吗?”
孙时泰仍是云淡风轻的模样:“他们现下轮番攻关,想必也好不到哪儿去,我们要做的便是等。”
马千驷也有些沉不住气了:“等?还要等到何时?眼下我们可是一个援兵都没有了,他们却不是!再不主动出击,我们岂不是要被打死在这儿?”
孙时泰一向对马千驷不怎么热络,闻言瞧了他一眼:“再从后方加派人手抵御,撑过今夜,明日再做定夺。”
杨应龙现下是六神无主,一切全听孙时泰指挥。
海龙囤的后方防御本就薄弱,孙时泰又下令往前门调兵,无疑是撅着屁股送上门给人家打。自然,这便是他先前承诺于秦良玉的。
大明军也不负孙时泰所望,于当日半夜便从海龙囤后方攻了进来。
关破时,听着下面传来的嘈杂声,杨应龙登时瘫坐在地。
孙时泰见状,伸手将他扶起:“大人,莫要惊慌,海龙囤内还有一处未修好的暗道,我们可以暂时去那儿避一避。”
杨应龙这才回了些神,借着孙时泰的动作从地上起身,仿若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一般:“嗯?那我们快些去。”
迈步时,步伐已凌乱不堪,不时踩到衣摆,一路跌了好几次。
几人穿过浓烟缭绕的大堂,跌跌撞撞地跑到暗道门口,透过外面照进来的微弱光亮,隐隐能瞧见暗道门口那被设了机关的三只石狮。孙时泰伸手去推其中蹲着的一座石狮,却见那石狮纹丝不动,当下又连推了好些下,石狮仍旧毫无反应。眼见秦良玉率军便要攻进来了,孙时泰终是认命地闭上了眼:“大人,走不了了。”
杨应龙闻言,一直紧紧揪着的心却忽然平静了下来。他缓缓松开握着孙时泰手臂的手,抓紧手边的刀,失魂落魄地道:“如此也好。”
说罢又转身朝上走,直接去了一直跟在自己身边伺候的两个小妾的房间。
“老爷?怎么办啊?他们打进来了!”两个女人此时正缩在桌下瑟瑟发抖,见杨应龙来了,急忙从桌下钻出去,一左一右扑到杨应龙怀中,“老爷,我好怕。”
杨应龙笑了笑:“莫怕,我这便先送你们一程。”
那两个哭得梨花带雨的小妾还未反应过来,便觉腹上一凉。继而不敢置信地缓缓低头去瞧,见汩汩血水喷涌而出,挣扎着问:“老爷……为……为什么……”
杨应龙扯过其中一人衣裳擦了擦匕首,声音冷冷地道:“陷入乱军手中,你们定是生不如死,安心去吧。”
见两个小妾含恨而终,杨应龙蹲下身,缓缓合上两人的眼睛:“下辈子托生个好人家,莫要再遇上我了。”
“大人,您这是动了恻隐之心?”
方才一路跟来的孙时泰这时抱肩靠在门口,语气略显凉薄。
杨应龙见他来了,又将刀朝他身前一递:“时泰,这些年幸好有你一直在我身边帮衬我,现下我大势已去,你……自行了断吧,莫要被他们逮去受侮辱。”
孙时泰见杨应龙此时似乎已丧失了求生的欲望,脆弱得不堪一击,一反常态,哈哈大笑起来,眼中竟有豆大的泪水滴下:“大人,绝望的感觉如何?”
杨应龙不解其意,却也瞧出孙时泰神态不对,呆呆地问:“你这是什么意思?”
孙时泰眼底通红:“将死之人是什么感受?”
孙时泰边说边逼近杨应龙:“自行了断?不如我先送您一程。”说罢他从袖中抽出杨应龙先前送他的匕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直直刺入杨应龙的胸口,似是有意折磨杨应龙一般,那匕首刺得并不深,却足以致人死亡,只不过不会死得很痛苦便是。
“时泰……你……”杨应龙费力扶着桌子,勉强站着,“你……”
孙时泰仰天长笑:“杨应龙,这么多年了,我终于手刃了你!苍天有眼!苍天有眼啊!”
杨应龙紧紧握住桌脚:“你究竟是何人?若要杀我,又为何次次救我于危难?”
笑够了,孙时泰缓步走向杨应龙:“你不是想知道我是谁吗?我这就告诉你。”
孙时泰生于明世宗嘉靖三十七年,年少时娶有一妻,名田雌凤,两人恩爱,成亲没多久便诞下一女,取名孙盈盈。
夫妻皆是浙江余姚人。
余姚之地,以奇才异士闻名,蔚为壮观。孙时泰便是这奇才中的一人,以聪明多谋见长,曾为不少官员出谋划策,攻克难关。
再说这孙盈盈。
孙盈盈承了田雌凤的美貌,自小便生得楚楚动人,不但如此,孙盈盈性子极好,善良且孝顺,不但孙时泰夫妇宠爱她,连带着左邻右舍有什么好东西也都不忘给她塞些。便是这么个招人疼爱的娃娃,一日外出,却惨遭前来余姚征聘谋士的杨应龙辣手摧花,活活奸淫致死,她死时还未及笄。
孙时泰夫妻二人哀恸万分,孙时泰更是一夜之间便白了头。两人抱着孙盈盈被摧残得不忍入目的尸首呆坐了一整夜。
隔日太阳升起,孙时泰便出现在了杨应龙的门前。
彼时他道:“草民孙时泰,愿唯大人马首是瞻。”
后面的事情便理所当然了。
田雌凤后也潜入了杨应龙的骠骑将军府,搅得他家宅不安,杀了张氏同其母亲嫁祸给杨应龙,让他吃了不少苦头。
孙时泰至今还能想起他当日亲手埋田雌凤时的场景。
再后来,孙时泰便动用他这些年跟在杨应龙身边后积攒下来的所有人脉,一边联合朝廷多番打压杨应龙,一边又在杨应龙耳边煽风点火,鼓动其造反。
毕竟凭他一己之力是无法同权势滔天的杨应龙相抗衡的,他只能助他一臂之力,让其慢慢做大,成为朝廷的眼中钉、肉中刺,再借由朝廷之手来杀了他。
虽然完成这一切所耗的时日太长,但这十多年了,他终归是得偿所愿,也算不枉人世,现下唯一的遗憾便是覃氏怀中的那个孩子,那是杨应龙的血脉,他那种人的血脉,不配留在世上。
“你做了那么多猪狗不如之事,我怎会让你痛痛快快地死?我曾发誓要让你尝尽绝望的滋味,哈哈……”
孙时泰的笑声越发癫狂,又渐渐为外面渐甚的喧嚣声覆盖,刀剑碰撞声清脆且激烈,想必是秦良玉已带人冲了进来。
秦良玉与杨启文一前一后,几乎同时攻了进来。两队人马会合后,杨启文道:“你先去救肖容,这里交给我。”
秦良玉点头,因先前被孙时泰告知马千乘被关何处,所以便直奔杨应龙房间而去。
虽早已有心理准备,但推开门见到马千乘的时候,秦良玉还是愣住了,她傻站在门口,一时竟不敢靠近。
身后众部下在瞧见浑身血污、毫无生气的马千乘时,也都一同噤了声。
马千乘平日里惯常扬着笑意的脸此时苍白一片,总是蕴含着深情的眼亦是紧闭。他低低垂首,嘴唇干涸,秦良玉竟不敢去摸那具身体是冷,还是热,最后还是几位部下合力将马千乘从梁上放下。
秦良玉手指抖得不成样子,屏气缓缓伸手在马千乘鼻下一探……
平播之战结束了。历时一百一十四日,合计耗银八百万两,双方死伤十万余人。杨应龙自尽而亡,杨朝栋与杨兆龙、马千驷等人被捕,孙时泰下落不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