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门之后,因是大婚,秦良玉不用操心其余事,只在府上休养,这倒遂了她的意。她日日强行给覃氏晨昏定省,若是见不到覃氏的人了,便让柳文昭去将人请回来。不但如此,马府上茶的品种也多了不少,城外几枚铜板便能喝到的茶,马府现下也有了,秦良玉日日给覃氏奉茶,几十日从不重样。
覃氏委实是受不住秦良玉的折腾了,有时在街上逛着成衣铺子,这边刚刚将衣裳搭在身上,那边便有人跪在脚下请她回府;再不然便是正同旁人家夫人说着话,下一瞬便被柳文昭给请回府上,说是将军等着给她请安呢。当然,初时覃氏是反抗过的,她提出抗议并且坚决不配合之后,马府下人倒是也不曾为难她,只是当她回到府上之后,听院中下人道,她不回来时,秦良玉便改折腾马千驷。每次秦良玉都拎着个小木凳坐在马千驷院门口晒太阳,还命下人在马千驷的房门口立了个木头人,每当马千驷出门,便凑巧能赶上本意是晒太阳,但见天气好,忽然兴起想练一练箭术的秦良玉拉弓射箭,一支支箭头锋利、气势迫人的箭矢便呼啸着奔马千驷而去,使得原本准备冒雨撑伞出去的马千驷又惊慌失措地避回房中,可谓是提心吊胆。
覃氏气不过,将此事说给马千乘听,马千乘当时是这么回复她的,他先是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而后将案上的册子一掩:“府上之事你去同良玉商量。”
一句话便将覃氏同马千驷在马府的好日子给搅没了,覃氏气得牙根直痒,却无可奈何。
马千乘表面上虽未说什么,但两口子晚上歇息之时,他还是会揽着秦良玉的腰笑问:“怎么会如此做?这不大符合你的性子。”
秦良玉闭着的眼睁了开来,直白道:“瞧不惯。”而且覃氏虽暂时不再提夺印一事,可不代表她背地里没什么动作,现下杨应龙也在府上,这二人若是一时看不住,便会狼狈为奸,所以她不能坐视不管。
马千乘瞧秦良玉的心情似乎不错,趁她不备低头在她额上落了一吻,笑眯眯道:“有你真好。”
秦良玉身上的鸡皮疙瘩一阵高过一阵,她伸手将被子朝自己身上扯了扯,眉眼间满是遮也遮不住的嫌弃:“马千驷同杨宛若的亲事你便应了?”
马千乘也跟着朝她挪了挪:“这事等到有合适时机时再说吧,若逼急了只会适得其反。”
秦良玉双臂交叠放在脑下:“这次孙时泰竟然未同骠骑将军一起来,你如何看?”
马千乘邪魅地一笑:“这事有肖穹在那头盯着,你且放宽心,好生歇息几日,下月便回军营了,届时再操心也不迟。”
日日想着这些事,秦良玉心中也着实累,深以为马千乘的话有道理,翻了个身:“早些睡吧。”
马千乘今夜十分乖巧,听秦良玉说歇息后便老老实实地拉过被子歇下。见他不闹,秦良玉便放心大胆地睡了过去,迷迷糊糊中她听马千乘道:“我想拉屎。”
秦良玉蹙眉:“拉。”
话落她便觉得自己被他拉了一下……
杨应龙一干人等在马千乘严密的监视下,过了一载有余的消停日子,瞧起来似乎风平浪静,赎金亦是按时缴纳,对此,朝廷很满意,皇帝陛下更为满意。举朝上下皆太平,秦良玉回到军中除去练兵便也无事可做。原以为日子会继续安稳下去,不料关键时刻出了岔子,这岔子还不小。
杨可栋死了,死在了重庆,也不知是病入膏肓再无法医治,还是期间遭受了什么事才导致今日身故。
此消息一经传出,大家皆笑不出来了,杨应龙更是气到连微笑都不想保持了,交了小半的赎金也不再交了,直接卷铺盖回了播州,开始对朝廷隔空喊话,字字句句如泣如诉,直道自己蒙受不白之冤还依旧心怀感恩地替大明着想,朝廷为何如此对待他这一朵白莲花,为何杀了他的儿子。后又道,你不仁便休怪我不义,这买卖是做不成了,仁义也不复存在。自此,杨应龙便正式踏上谋反之路,公然与朝廷作对。
因杨应龙先前曾低调度日,导致播州所属各司以为杨应龙此时已是强弩之末,且他又被撤去宣慰使一职,所以皆不如从前恭敬他,其中以余庆同草堂的各级官员为甚。杨应龙这一年多过得本就十分不舒心,此时见众人如此,更是气血上涌,他打着肃清播州的名号,率前些年府上暗地里养着的那伙暗卫奔袭余庆。
说到余庆,最为让杨应龙咬牙切齿的便是余庆土司毛承云,只是此人早已故去,但这并不耽误杨应龙发泄。率兵赶到余庆后,杨应龙劈砍开毛承云的棺椁,将其尸身割肉离骨,又断肢体,最后割断咽喉,以示威严。余庆司人震怒,却委实没有抵抗之力,只能任由杨应龙发泄过后又率军离开前往下处。
短短几月,杨应龙率部掠大阡、都坝,焚劫余庆、草堂二司,遍及兴隆、偏镇、都匀各卫,可谓是嚣张至极。
秦良玉一干人等守在城门外,迟迟等不到朝廷下令进攻,眼睁睁瞧着播州下属各处沦陷,心中焦急万分。这还不算完,杨应龙又遣其弟杨兆龙引兵围黄平,将重安司长官张熹家屠门,势复大炽。
秦良玉又等了几日,算着即便是圣旨走得慢,这会儿也该到了,可左等右等还不见圣旨的影,心中便觉烦躁,索性召众人集议,商讨着攻城进到播州之中。
徐时在军中算是年长者,亦比较有威严,听闻秦良玉的法子后,持反对意见:“若杨应龙是有所准备,我们此番即便攻到城中也难免不受埋伏,眼下朝廷迟迟不下圣旨,应当是觉得还不是时候,我们贸然进到城内,后方连接应的援兵都没有,这……”
秦良玉沉默片刻:“杨应龙应该也是这么个想法。”
其余同僚听罢徐时的话,也纷纷表示赞同,大家皆畏首畏尾,使得秦良玉大为光火,但攻城之事也只能暂时作罢。
秦良玉忍气吞声,先派了几名得力下属混进城中监视杨应龙的一举一动,得知杨应龙这时已是无所顾忌,公然拉拢播州宣慰使司下属各部谋反,若遇抵抗者,就地诛杀。一时间播州城内人心惶惶,百姓都不敢随意在街上行走,生怕招来无妄之灾。
得知城中消息后,秦良玉面色更为深沉,但因有徐时一直在耳旁劝诫,这才没有做出冲动之事,只依着徐时的话,按捺着性子练兵。
她之前所造的兵器白杆现下已是初具规模,大批量赶制后,分发给先前山地训练中表现最为出色的千余人,又由这千余人组成了一个特殊的军队,名为白杆兵,这些兵由秦良玉亲自带着训练。经过近一年的磨合之后,众军士同手中的白杆已成一体,无论是山地作战或是平原作战,皆十分得力。
一日,秦良玉练兵过后,觉得时机已经成熟,遂组织军中各部检阅,阅兵的日子便定在三日后。
三日光景转瞬即逝,阅兵这日天色微阴,略显沉闷。秦良玉同徐时等人负手立于高台之上,面色威严如同这天气一般,身上铠甲泛着凛冽寒光,虎头肩冷意逼人。
众军士分列站在校场,如一只只欲出栏的猛虎,纵横整齐,目视前方,只等着秦良玉下令后开始操练。
偌大个校场除去风声同鸟鸣,寂静如夜。
须臾,秦良玉缓缓开口,声音如穿云之箭,直上九霄,将乌云拨开了一些:“进!”
但见白杆兵一部动作整齐划一,步子落地有声,仿佛每一下都能砸出个坑来,数千人行进,响在耳边的却只有一个声响。
秦良玉听到耳边同僚们的赞叹之声,脸上并未显露出什么高兴的神色,仍旧是一副淡淡的神色。
徐时见状,笑道:“良玉这是不满意?”
秦良玉摇头不语。
此次检阅分两部分:第一部分便是这队列行进以及武器展示,第二部分是山地作战时的相关阵形等实战演练。
队列行进展示过后,秦良玉集结众人于山脚下。
面前这山崎岖不说,还有些陡峭,山顶高耸入云,长年雾气缭绕,落脚的地方都少之又少,更不用提上山的路了。
指挥使在一旁道:“总兵,爬这山是不是过于难了?这只是演练,没必要这么较真,若有人不当心失足落下,那你先前的心血可就付诸东流了。”
秦良玉淡淡瞧了那人一眼:“无妨。”
指挥使见秦良玉的面色似乎不怎么好,悻悻地摸了摸鼻子,不敢再多言,老老实实坐在一旁观看。
秦良玉下令后,众人将手中白杆前后勾连,迅速向山上攀爬,攀壁动作极其敏捷,如猿又强于猿,不到一刻,队伍已至半山腰,令众人叹为观止。
这山乍一瞧便能瞧出几处绝佳地势,眼见军士们快要接近第一处地势时,观望的众将领的心皆提了起来,生怕众人错过那处,所幸军士们未教大家失望,攀上那处平地后,因地制宜,由一字长蛇阵转成天地三才阵,队形变换之快,似神龙摆尾,转瞬即成。众将领至此,终是明白为何方才武器展示时秦良玉仍是波澜不惊了,兵贵神速,如此天兵天将,的确是大明的屏障,使人闻风丧胆。
检阅结束时已过了晌午,白杆兵表现良好,秦良玉心中高兴,便自掏腰包给众人改善了伙食。
秦良玉同徐时一桌,正端着饭碗吃饭,忽见远处天空一只雕盘旋而至,瞧见那雕后,秦良玉的右眼皮猛跳了几下,与徐时对视一眼,而后走过去将雕脚上绑着的字条取了下来。
字条上的字铁画银钩,不用想也知是出自马千乘之手,字条的内容同样夺人心魄。
马千驷因聘礼之事已同马千乘彻底撕破脸皮,再加上覃氏,三人已是剑拔弩张,为防止马千驷做出什么出格之举,马千乘已将他同覃氏软禁了起来。现下石砫抗税斗争刚刚消停一些,近日又传出石砫所辖几司有被山贼光顾一事,石砫形势有些紧迫,虽然他十分想念秦良玉,但还是叮嘱秦良玉没事便不要回去了。
秦良玉看罢,将字条撕碎,随手挥在了风中。
徐时与她皆驻守播州外,肖穹也被他打发到孙时泰那处,柳文昭这些日子跟在杨启文身边,李玉离得更是远,马千乘眼下可谓是孤军奋战,虽说不致忙得焦头烂额,但肩上的担子确实要比以往重上许多。无论如何两人已是夫妻,断没有丈夫分身乏术,妻子却在一旁置之不理的道理。秦良玉不曾犹豫,回到帐篷中便写了封信送到重庆府,信中说若是朝廷还不准备攻打杨应龙,她建议各部撤回,莫要在此浪费时间,众军士与杨应龙
仅有一门之隔,日日精神紧绷,长此以往,对士气不利。
重庆府接到书信后,觉得秦良玉的话不无道理,又修书一封直呈御前。皇帝陛下这些日子连打赏的白条都快用不起了,正日日在后宫中跳着脚骂杨应龙,可打仗又打不起,所以接到奏疏后,便大手一挥,允了重庆撤兵的请求。
回去时兵分两路,第一路是秦良玉独自一人策马而行;第二路是由徐时带着白杆兵及石砫士兵,步行而归。
再回到石砫,刚进城门秦良玉便察觉到城中暗藏着的汹涌,她策马当街而过,众人认出马背上的人乃是石砫的当家主母,纷纷避让。秦良玉一路风驰电掣到了石砫的衙门,正见身着官服的马千乘冷着脸坐在堂中,一瞬不瞬地盯着堂下跪了一地的众官员,官袍整洁,毫无褶皱,一如他的眉眼。
见到秦良玉,马千乘的脸上终是有了些笑模样,但碍于还有其余人在场,他再高兴也只能是笑不露齿。
秦良玉见他面上挂着的倦容,心微微紧了紧。自打他继任石砫宣抚使后,面色一日比一日深沉,记忆中那个面上总是挂着明媚笑意的马千乘似乎已许久未见了,也不知是他天生凉薄此时才显现出来,还是被这些事所磨,周身的气息越发内敛起来。
在堂下跪着的众人一早便听见了衙差的问好声,原本便僵着的身子此时更是僵得无以复加,四肢也跟着麻木起来。一个笑面虎马千乘他们已是无法应对,再来一个玉面修罗秦良玉,他们觉得今日大约是大限已到,一会儿便可以收拾收拾去死了。
所幸秦良玉只是站在门口静待,并没有出声打扰马千乘。
三言两语之后,秦良玉倒也听出了一些门道。原来近日山贼频扰各部,石砫下属各司主官防卫不当,造成了人员伤亡的现象,成功点燃了马千乘的怒火。在接二连三的失利后,忍无可忍的马千乘终是将众人统一叫到身前臭骂了一顿,该降职的降职,该罚俸的罚俸。
地方官不比京官,月俸只是收入的一小部分,众人因职务高低不同,其他渠道的收入可是数不胜数,所以地方官最怕被降职,官降一级便会少不少收入。被降职的那些人苦不堪言,却还要笑着谢过马千乘,末了以言不由衷歌颂马千乘心慈手软为结束语,而后灰溜溜地走人。
众人散去后,马千乘立马从堂上下来,拉过秦良玉的手:“你怎么回来了?”
秦良玉见署中当值的众人皆极有默契地别过脸一丝不苟地值岗,有些羞涩,想将手抽出来,力气又不敌马千乘,只得直接牵着他走到马千乘在衙门中的卧房,进门后整个人这才放松下来:“朝廷下令撤兵,我便回来了。”
重庆卫中军所已由杨启文接手,若不出什么大事,秦良玉一直待在石砫便好。
马千乘懒得去想朝廷为何突然撤兵,一心只顾着眼前许久未见的妻子,龌龊的心思一动,身体便跟着有了反应。
秦良玉已经过人事,见马千乘眼神不对,下意识转身便要跑,口中道:“那个什么,我想起还有一事……”
话未完她便被早有防范的马千乘给拉住了手臂:“夫人,我这儿也有一事还未忙完。”
秦良玉一心想朝屋外跑,一时心不在焉,说起话来也是支支吾吾:“嗯,呃……”
在回马府的路上,秦良玉远远便瞧见那屋子上头罩了片乌云,未等近前也能感受到沉闷之气。
她偏头瞧了眼马千乘:“你将他二人软禁了?”
马千乘点头:“这些日子怕出乱子。你先进去吧,我忙过手中的事稍后便回来。”
秦良玉有些无语,瞪了他一眼,方才瞧他在床笫之间那忘我的模样,当真瞧不出他是有事在身的正经人。
马千乘临走前,揉了揉秦良玉的额发:“张大娘的铺子在石砫开了分铺,昨日正好开张,你若馋了便去逛逛,要是不想动,便让他们给你买回来,乖乖在家等我。”
秦良玉目送马千乘颀长的身影消失在拐角,心中微微犯了疼,马千乘当属表面风光、内心沧桑之典范,不过二十六,肩上的担子着实是有些重了。
现下马千驷铁了心要攀上杨应龙,大多是覃氏在一旁撺掇的结果。马千驷娶了杨宛若,覃氏母子便有了靠山,毕竟杨应龙一直如一根葱般,在朝廷这片狂风骤雨中屹立不倒,定是有本事的,而且杨应龙同覃氏的关系原本便不干净,如此一来,正好一举两得。所以马千乘关人时,贴心地将母子二人分开幽禁,以防马千驷受不住覃氏的洗脑,再做出什么丧失理智的举动。
秦良玉进府时路过覃氏的屋子,听到里面时不时便传来一阵瓷器碎裂声,还伴着咒骂,话语之恶毒,让人后颈生风,连马千乘以往派去叫阵的手下的口才都及不上覃氏口中随随便便一个字句,覃氏不能为己所用,当真是石砫的一大损失。
“端杯茶来。”秦良玉停步,吩咐身后下人。
下人一听到秦良玉的声音,浑身便止不住哆嗦,额角流着冷汗,急匆匆领命而去,须臾便托着茶杯跑了过来,气都未喘均匀。
秦良玉捏着茶杯准备慰问慰问覃氏,孰料刚一推开门,便觉迎面袭来一阵冷风,她微一偏头,躲过被覃氏胡乱砸过来的瓷器,语气尽量柔和地开口道:“一些日子不见,母亲对力道的拿捏越发准确了。”
话落秦良玉扫了眼屋内,见满地皆是瓷器碎片同木屑,粗略一估计,这事若是让皇帝陛下知晓了,免不了又上一股火。
秦良玉淡笑着奉上手中茶:“母亲砸累了吧?来,喝口茶歇会儿。”
而后她又沉着脸瞧着畏畏缩缩戳在门口的下人,不带感情道:“你们是怎么办事的?见着夫人砸东西也不知帮把手?”
几个下人俱是一愣,站在原地偷偷对着眼风,也琢磨不透秦良玉这话是什么意思。
秦良玉叹了口气:“砸啊。”
下人们这才恍然大悟,不管不顾地抱过案上搁的,地上放的,门口摆的,还未被覃氏摔砸的瓷器,一股脑儿都摔在地上,那声音之清脆,让人深感快慰。
覃氏在这满室的喧嚣声中吓白了脸,呆呆地端着秦良玉强塞到她手中的茶,一时不敢再言语。
秦良玉负手立在屋子的正中央,一瞬不瞬地盯着覃氏,见下人砸得差不多了,屋中再没有可砸的东西了,这才微一抬臂,屋中立时鸦雀无声。
“收拾了吧,这些碍眼的东西莫要再送到夫人屋中。”
秦良玉回府之后,覃氏的屋子除去睡觉的床,再无其余物事,这么一闹,覃氏也老实了许多,屋中一连静了好些时日。
秦良玉用这缺德法子制服覃氏的事很快在石砫衙门传开,徐时见到她时,忍不住笑:“你算是替肖容出了口恶气,但是万事皆须有度,那毕竟是肖容的母亲,手段不可再过了。”
秦良玉点头,见他手中提着个纸包,问:“徐叔要出门?”
徐时“哈哈”一笑:“非也非也,这是给族中小辈们买的糖豆,我过些日子回趟老家。”
徐时祖上乃扶风茂陵人士,同马千乘的祖先属同一地方。
徐时从纸包里抓出把糖豆塞到秦良玉手中,语气中的欣然掩也掩不住:“我好些年没有回去了,这次肖容准我休上个一年半载的,我准备步行回去,沿途瞧一瞧山水,毕竟守了数十年,还未好好领略过那些风光。”
秦良玉深知几年不曾回家时对家中人的思念之情,见徐时此刻说起回家,像个孩童一般,也由衷替徐时感到高兴。
只是这徐时还未等走出石砫的地界,马千驷那边又出了事。他装病,趁众人不备时,从马府逃了出去。
原来马千乘念在两人是至亲,所以派去看管两人的人皆是挑选的马府自己的人,这些人大多是看着马千驷长大的,当时马千驷说腹痛时,众人便慌了神,有人去找马千乘,有人去找大夫,便是趁这么个人仰马翻的工夫,马千驷从房中逃了。要说他这番逃家也是做了充足的准备,秦良玉带着府上家丁同门房一路在后面追赶,却是一直未发现马千驷的行踪。想来他这番出走,十有八九是去投奔杨应龙了。
听到下人来报时,马千乘刚放下手中公文,轻轻捏着鼻梁沉思,一如既往地淡定从容,闻言后嘴角的笑意不减,清声吩咐:“此事相关人等,去找管家领罚。”
一听领罚,那下人急忙磕了头。虽说马府对下人做错事的惩罚是被乱棍打一通,疼是疼,可这总比掉了脑袋要强。叩谢之后,下人连滚带爬地跑出了马千乘的视线。
回府后,马千乘特意转到覃氏的屋子去瞧了瞧。
自打秦良玉回来后,覃氏便安静了许多,此时见马千乘来瞧她,破天荒地未破口大骂,只冷着一双眼瞧他:“现下驷儿走了,你满意了?”
马千乘“哈哈”一笑:“这话应是我问母亲才对。”他顿了顿,问,“现下驷儿走了,你满意了?”
见马千乘如此,覃氏气得一掌拍在了桌子上:“你这话是什么意思?难不成是我让他跑的?这些日子你如何对待我们母子?我同驷儿可有说话的机会?”
马千乘未置一语,顾自坐在床边,良久才问:“他去播州于你有何好处?”
覃氏摆明了不愿多谈,又或是哑口无言,所以背过身,面墙而立:“你日后莫要再来我的屋子。”
马千乘也不恼,施施然站起身,路过覃氏身边时,步子顿了顿:“若是可以,我当真是一步不愿踏进来。”
覃氏气血上涌,前几年,马千乘即便再如何,也从未对她不敬过,甚至还想讨好她,他冷不防态度一转,她还有些不适应,只能盼望马千驷与杨应龙早日接上头,将她从这个火坑中接出去。
另一边,马千驷夜以继日地逃到了杨应龙的骠骑将军府,来不及好生歇息便直接求见杨应龙,而后二话不说在他身前一跪:“叔父,驷儿愿娶娇娇为妻。”
杨应龙沉吟片刻,见面前跪着的这小子说完之后便不再开口了,心中气极,觉得马千驷似乎有些不开窍,比起他哥哥来,当真是差得远了。马千驷就这么往他面前一跪,两手空空地同他说要娶他的闺女便没有下文了?最主要的东西呢?聘礼呢?现下时机特殊,并不是走空头人情的时候。杨应龙心中暗自着急,却也没法直接问出口。
一旁难得回来歇息几日的孙时泰适时开了口:“想必马公子这是准备妥当了?”
马千驷听出孙时
泰话中的意思,身子一僵,头也随之垂得更低,几乎前额点地,置于身前的一双手暗暗握成拳,深吸了几口气,似是克制,而后道:“小侄愿入赘,此生追随叔父左右。”
杨应龙同孙时泰对视一眼,面上浮出些不屑。在他看来,马千驷的资质比起马千乘当真是差得不止一星半点,他招这么个没用的女婿当真是白白浪费资源,瞧他风尘仆仆的,也知今日是偷着逃过来的。他虽离石砫不近,但马府的事可都清楚着呢,现下母子三人的关系势同水火,他宁愿舍弃覃氏同马千驷,也想拉拢马千乘。
见杨应龙良久不说话,马千驷的心越发沉了,这才缓缓从怀中掏出两块通体晶黑的碧玉,双手举过头顶递到杨应龙面前,依旧垂首道:“叔父,这聘礼不知可还合您心意?”
乍一瞧见那兵符,杨应龙几乎从椅子上一跃而起,亏得荣辱不惊的孙时泰在一旁按着他的肩膀才不至于在小辈前丢了面子。
“好贤侄,这东西你是怎么得来的?”杨应龙上身微倾,稳妥中又带着急迫,他想从马千驷手中夺过兵符,放在掌心盘着。
马千驷略抬了头:“这还要谢过叔父先前买通的张石。”
前些年秦良玉被诬陷通敌入狱后,有一段时日马千乘日日在石砫军中严查叛党,几乎彻夜不眠,马千驷在覃氏的撺掇之下,有事没事也去军中逛一逛混个脸熟,马千乘顾不上他,他便在军中随意走了走。一日适逢张石沉着脸从校场处出来,听闻那张石在军中嚣张跋扈,却深得马千乘同徐时的喜爱,他不由多看了两眼。这一看不打紧,马千驷发现张石神色中带着慌张,边往前走边鬼鬼祟祟地打量周围,似是在防着什么。马千驷心下起疑,便跟着他一路出了军营。
两人一直行至一片荒林处,张石停下步子,又是环顾一圈,这才举步入了荒林。
荒林深处,一人候在纷纷落下的枯叶中,见张石来了,单膝跪地同张石说着什么,马千驷离得远,隐隐约约听到“兵符”“你舅舅”等字眼,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后见张石快步走了出来,也没敢耽搁,掉头便跑了。再后来,不知为何,张石的职位连升三级,一跃成为千户,手下管的尽是些马千乘的心腹同爪牙。那时马千驷便总觉得张石有些鬼鬼祟祟的,见马千乘如此器重张石,他心中不禁冷笑,恨不能让马千乘将张石提到更为紧要的位置,留下祸患。
马千驷自那时便暗中观察起了张石,却未生结交的心思。直到去年,因山贼之事,张石频繁出入马府,因自己的屋子便在去马千乘书房的必经之路上,所以马千驷总能从窗户中瞧见一身戎装、面容比前两年深沉了许多的张石。不知是不是他多想,他总觉得张石那瞧似不经意的眼神中有些别的什么,至于那东西是什么,他至今也未琢磨出来,只知道前两日,张石从他窗口路过时,极快地挥了一下手臂,动作极快,看似在赶苍蝇一般,随即一个结实的小布包便落在了他的脚边,他被软禁后,房中便不愿留人伺候,所以这布包并没人瞧见。马千驷的心脏加快跳了几下,回手将窗户关上,打开布包,见里面便是这两块黑玉同一封信,让他快些拿着这东西去找杨应龙。
杨应龙收起兵符,压抑了好些年的情绪似是得到了缓解,连面容都生动了许多,他忙从椅中站起,将一直跪在地上的马千驷扶到身边坐下。
马千驷深知,自从他捡起布包的那一刻,便已是将自己的后路堵死,他只能攀附杨应龙。他想了想,复又问了一遍:“不知叔父对千驷这份聘礼可还满意?”
杨应龙心情甚好,朗声大笑:“满意,满意,贤侄同娇娇的亲事便这么定下了。”
马千驷生怕事情有变,听罢杨应龙的话后直接道:“叔父,此事还需尽快。”
内里的事,杨应龙比马千驷还要清楚,他瞧了眼一直未出声的孙时泰,见对方微微颔首,便长臂一挥:“眼下时期特殊,只得委屈贤侄一切从简了。”
马千驷心中想的是依附杨应龙,至于从简不从简,甚至操办不操办,都是无所谓的。
这亲事便这么定下了,为避免节外生枝,几人一经商定,隔日便着手准备。
此事不胫而走,很快便传得沸沸扬扬,马千乘却依然稳坐石砫,丝毫没有要干预的意思,一心忙着城外的流寇与山贼的清剿之事,仿佛从未听说此事一般。秦良玉一向不过问这些事,也是因对马千乘放心,见他如此不急不缓,知道他心中定是有所打算,便不曾多言。
夜里,两人同榻而眠,马千乘的手习惯性地环在秦良玉腰间,将头埋在秦良玉修长的颈子旁,声音稍显沉闷:“你怎么不问问我千驷的事?”
秦良玉从沉思中回过神:“你想说自然会说。”
马千乘闷声笑了会儿:“其实也没什么好说的。”
秦良玉以为,马千乘口中这个“没什么好说的”大约是被伤透了心的表现,不想他沉浸在此种情绪中,秦良玉转了话题:“兵符丢了,大约是被他一并拿走了。”
要说秦良玉这个话题终结者当得十分尽心,她话音一落,马千乘觉得心更凉了,半晌都未回过神来。
秦良玉察觉出不对,偏头瞧了他一眼,一本正经道:“这事怪我,届时杨应龙若反,我定尽力弥补。”
马千乘抬头在秦良玉腮边落了一吻:“不怪你。”
秦良玉讪讪地摸了摸脸,想起白日里路过张大娘的铺子时,张大娘说的话。
张大娘一边装着小笼粉蒸牛肉一边说:“将军啊,大人待您是真心好。之前在鸣玉溪时,大人便时不时亲自来店中给你买小笼粉蒸牛肉,后来您嫁来了石砫,他怕您吃不着,特意给老身出了银子在石砫开了分铺。女人这一生啊,图的就是有个这样的人把你搁在心上。”
说心中毫无波澜那必然是假的,马千乘对自己好不好,秦良玉是最有感触的。这人虽然看似不着调,但其实骨子里是很靠谱的,带给她的安宁之感,是除去家中几位父兄之外,旁人从未给过她的。秦良玉觉得,这大约是已经强大到变态,所以才会如此吧,同他在一起时,她从未担心过什么。
“在想什么?”马千乘见秦良玉半晌不说话,不由将脸往她跟前凑了凑,“是不是累了?”
这几日秦良玉闲不住,一直亲自带白杆兵在城外清剿流寇等,也是作为实战训练,为马千乘分担了不少压力,但她日日在外奔波,马千乘瞧在眼里也是心疼。
秦良玉将头朝马千乘靠了靠:“兵符回到杨应龙手中,他如此便可高枕无忧了,我们应当加固防守。先前听你说军中出了叛徒,不知是何人?”
马千乘愣了愣,不知该如何同她说叛徒是张石一事。秦良玉的性子较直,若是知晓了张石是叛徒,定会表现出来,可眼下不是打草惊蛇的时候,他将张石提拔起来,周围安置的全是心腹,为的便是将张石锁在自己眼皮子底下,不让张石在这个节骨眼上节外生枝。说起来张石也是有难处,杨应龙以他舅舅的性命威胁于他,张石的叛变,马千乘虽不接受,但还是理解的。先前他舅舅被革职,大约便是杨应龙在背后谋划的,只因张石插手了自己的事,所以杀鸡儆猴,若张石再耍花样,下一步他舅舅的命大约便没有了。
秦良玉见马千乘薄唇微微抿了抿,似是想到了什么不愉快的事,也便不再追问,将被子朝两人身上拉了拉:“歇了吧。”
自打马千驷入赘骠骑将军府后近一载的时间,覃氏明显安静了许多,也不知几人背后可是有什么计策。马千乘也懒得在她身上多费心思,不但撤了她的门禁,还让人传话给她,告诉她若是想去播州便去,没人会阻拦她。
出乎马府众人的意料,覃氏闻言后不但没有去播州找马千驷,甚至连闹也不闹了,每日只在自己的房中坐着,从早到晚,如老僧入定般。
覃氏如此,大家伙也都省心,现下城外流寇越发多了,有些竟同山贼结了盟,气势越发壮大,众人已在城外安营扎寨,大有不踏平石砫便不罢休之意。按说一般只想混些钱财同女人的职业流寇是不会有如此远大的抱负的,所以这些人一瞧便是没有职业操守的。
石砫城门紧闭,秦良玉同未来得及回去探家的徐时站在城门上眺望,见众流寇在城外那片空地上,如同在自己家中一般,大口喝酒、大块吃肉,闲时竟然还遛一遛马,没事便到城门前来叫一叫阵,俨然一副准备开战的样子。
一日,流寇又派一人前来叫阵,恰逢马千乘午饭吃多了,来城门遛遛腿消化消化,不料便撞上了城门底下聒噪的流寇。他听了片刻,见对方口中的话越来越不中听,不禁趴在墙上向下望,手托着下巴:“喂,你有没有文化?那是龌龊,不是龃龉。”
前来叫阵的人一瞧今日竟然撞上了马千乘,转身便要跑,无奈他的腿再快也快不过马千乘的动作。他的脚尖刚刚转了个方向便觉胸口一凉,缓缓低下头一瞧,一截刀尖赫然插在胸口,那刀是从背后刺入,贯穿整个身体,来不及呼救,便没了声息。
马千乘漫不经心地拍了拍手上的灰,吩咐道:“将其首级割下,挂在城门之上,日后若再有人来叫阵,一并如此处理。”
守城军士领命而去,没出几日,石砫城墙上便挂了十余颗人头,面朝东方,欣赏每日的日出日落兼顾眺望前来瞻仰的众同僚。流寇们似乎是吃了秤砣铁了心,此次并未因马千乘的杀戮而退步,反倒每日例行公事一般派出个人前来挑衅。
马千乘对此也是乐此不疲,得闲便来城墙上逗弄一下流寇,但他得闲的时候委实不多,这便让一直在城墙上的秦良玉黑了脸,毕竟日日被人骂着娘,心情很难愉快,所以见马千乘再来时,她直接将人堵在了台阶上。
“夫人,想我了?”马千乘见今日秦良玉亲自过来迎接,笑意更甚,上前将人圈在怀中,“我也想你了。”
秦良玉忍了忍,咽下那股怒气,将马千乘推开一些距离:“你莫要再逗弄他们了。”
马千乘脸颊上梨涡显现:“打发日子啊。”
秦良玉握了握拳:“你这是在打发我的日子。”顿了顿,她又道,“我观察了他们一段时间,他们似乎意不在此,我认为应当速战速决。徐副将推算今夜有雨,我想不如趁此将他们一举攻下,以防夜长梦多。”
谈及正事,马千乘仍是没有个正形,笑眯眯地靠在秦良玉的肩头:“夫人说什么便是什么,为夫这便回去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