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连夜带队赶往边界洮州,到时发现那儿已聚集了不少同僚,但是同僚们很是清闲,每日只是换班在郊外车队必经之路埋伏,一般一个时辰换一支队伍。众人此举乃是为观察来自鞑靼的车队,毕竟两方互市,这车队来往自然是频繁的。但观察属观察,大明军士不会轻易出手,每逢出手那必然是发现了扯力克的车队,再然后众人必然是群拥而上,最后必然是抢了车上的货物便跑。这一情况成功引起了马千乘的注意,他很是醉心于如此无耻的事业之中,因他从小的愿望便是可以光明正大地行无耻之事。
自打来了洮州,每每轮到秦良玉率部观察扯力克车队时,马千乘经常是一整日都见不到她的人影。偏偏那扯力克也是个能忍耐的,几乎被抢得倾家荡产了,仍乐此不疲地放任手下踏入大明地界。这让马千乘十分不满,扯力克乐此不疲地来送货,便意味着他不能与秦良玉碰面,所以他有些坐不住了,闲暇之余想了个缺德的法子,欲趁夜潜入扯力克的穹庐中打他一顿闷棍,顺带问问他还敢不敢每日颠颠地跑来送货上门了。这法子一经在马千乘脑中成形,他便有些坐立不安了。行事前,他掐指算了个好日子,在衣裳内里套上他的夜行服便要启程。
待马千乘出得帐篷,抬头夜观天象,发现今夜万里无云,今夜明月高悬,今夜的确是个适合偷鸡摸狗的好天。在门口把守的士兵见马千乘微扬着头望天,也跟着朝天上瞧了瞧,见除去星子比城中的大一些且亮一些外,并无异象,这才异口同声道:“参见将军。”
马千乘被二人惊了一下,视线在二人脸上扫过:“嗯,免礼。”而后他绕过二人,直奔漆黑小路而去。
洮州不比重庆,入了夜后,冷风刻骨,马千乘这几日早已领教过,所以他特意在夜行服内又加了件衣裳,这直接导致了他在脱较为修身的铠甲时略微吃力,咬牙切齿也才将铠甲褪至一半,为了节省时间,他不得不边走边脱,正起劲时,忽见前方有整齐的火把光亮。马千乘步子一顿,闪身避入手旁荒草已有半人高的小径中,待那伙人走近了,他才认出对方是自己人,只是自己人的步伐有些匆忙,这让马千乘心中隐隐腾起股不好的预感。
他又将脱至一半的铠甲穿上,施施然出了小径,挡在众人身前:“发生了什么事?”
那人一见马千乘,登时跪在地上:“方才宣武将军的部队遭遇突袭,将军拼死为部下杀出一条退路,眼下将军已被鞑靼部落的人掳走,属下正要赶回去禀报。”
一听秦良玉出事了,马千乘的面色登时一变,也不再同众人多费口舌,顾自越过众人,朝鞑靼方向而去。
鞑靼突袭,此番劫走秦良玉自然是为了折磨发泄,眼下秦良玉的处境十分危险,马千乘不敢细想,只有将步速再提快一些,身形在夜色中好似一抹厉闪,眉眼间满是冰霜。
不同于马千乘此时的心急,被掳走的秦良玉现下倒是一脸坦然,她跟在鞑靼人的队伍后面,不时有人推搡她一把,口中不耐道:“走快点。”
方才在两方厮杀时,秦良玉的手臂便受了伤,被对方马刀砍过右臂,此时血还未止住,顺着袖管一滴一滴沉入地面,但秦良玉自诩是铮铮铁汉,自然是不会允许自己因这一点小伤便折腰。身后的鞑靼人依然走两步便推她一下,她面沉如水,即便她性子再好,再不爱与人计较,可三番五次地被人如此对待,秦良玉心里也起了火。她转头瞧着那鞑靼军士,目光冰凉,半晌问:“你想死吗?”
鞑靼军士大约是从未见过如此嚣张的阶下囚,有一时愣怔,待回过神后,又伸手想推,被秦良玉闪身避开,继而一脚踹在那人心口,那人躲避不及,倒退了好些步,重重摔倒在地。一声如同半块猪肉被拍在砧板上的闷响声成功引起了前面赶路的鞑靼人的注意,为首那人似乎是鞑靼的一位什么王子,王子的面貌生得倒算过得去,一双剑眉斜飞入鬓,嘴唇微厚,此时一脸不耐烦地瞧着后面:“何事?”
有人急忙道:“是那个将军在闹事,属下这便去教训教训她。”
方才在战场上,王子也吃了秦良玉不少亏,甚至一度被其生擒,只是后来仗着人多侥幸逃脱,所以他对秦良玉还是有些顾忌的,听手下将情况道明后,远眺队尾一眼:“算了,让她闹,待回到我们的地盘,直接将她关在牢中。”
秦良玉被带回鞑靼的地盘,还未曾好生欣赏一下传说中的穹庐便被人关进了牢房。无论是大明还是鞑靼,牢房总是惊人地相似,同样暗不见光,同样阴冷潮湿。秦良玉坐在零星的稻草上观察着周围的环境,渐渐地,因失血过多,她的眼皮子便有些沉了,恍恍惚惚中又听到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她闭眼未动,但听“哗啦”一声响过后,带着不屑同恨意的声音响在牢中,回声空荡荡的。
“起来。”
秦良玉有些累,所以坐着未动,置若罔闻。
来者是鞑靼的重臣,因这些日子车队连连被抢,他损失不少财物不说,还被顺义王日日追着骂,他心中本就窝着股火,此时好不容易瞧见罪魁祸首出现在自己面前,自然是要好生发泄一下。他见秦良玉连眼皮都不睁一下,当下抬脚便要踹。秦良玉上身向后一仰,躲过这一脚,而后双手拍在身边两侧地面上,整个人一跃而起,一记干净利落的回旋踢踢在对方脸上,紧接着又是一阵连环踢,将对方踢得七荤八素。那人跌坐在地上,良久才甩了甩头,将眼前金星甩开,恨恨地瞪着秦良玉,见其此时面色惨白,须倚墙而立,也知对方已是强弩之末,逞强不了太久,他的嘴角缓缓绽出抹笑:“今日,你必死无疑。”
秦良玉面色越发寡淡,她爹曾教过她,心中越是绝望,面上越要淡然,如此才能使对方摸不着头脑。秦良玉以为,她今次按照这法子再这么寡淡下去,可以就地坐化了。
“你不怕?”那人见秦良玉一脸“同我没有关系”的表情,很是不服,极其幼稚地恐吓,“我们要慢慢折磨你,待你只剩一口气,再将你卖到窑子。”
秦良玉面色终于有了些松动,问:“竟有如此令人向往的事?能否卖得快些?实不相瞒,我有些忍不住了。”
那人捂着胸口又倒退了好些步,直到背部抵上牢房的木栏,他指着秦良玉的手颤抖着:“你们大明的女子都这么不要脸吗?!”
秦良玉摇头,正色道:“全大明,不要脸到我这般境地的女子,只有我一个。”
那人委实不知还能说些什么,直接扬声叫来手下:“将她带到刑房,她想死,我便送她一程。”
秦良玉被蒙上眼睛时,其实有过短暂挣扎,眼下她手臂受伤,鲜血一直滴,眼前阵阵发黑,本就已瞧不见什么了,何必浪费那一块遮布。在她挣扎那一瞬,那人却会错了意,冷笑几声后,道:“现下知道后悔了?方才不是还嘴硬得很吗?晚了!带走!”
秦良玉也懒得同他争辩什么,在鞑靼军士的押送下,走了一段似乎有些弯曲的路,而后在军士最后一推下,成功撞上了一面墙,她登时只觉鼻头一酸,忍了许久才没让眼泪落下。她此时虽是看不见,但听觉还是很灵敏的,堪堪站稳,便听一阵铁链声响由远及近,那铁链似乎十分沉重,拖在地上的摩擦声有些刺耳。那摩擦的声音停止在秦良玉身前,先前那人冷笑:“给她锁上。”随着话音一落,秦良玉只觉得双腕一沉,而后有一股力量将她的双臂的上拉,直至只剩一双脚尖点在地上。
眼罩被人扯下,牢中无光,所以并不刺眼。秦良玉刚一抬头,便觉一阵火辣辣的热感伴着清脆的巴掌声在脸上传开,继而又是一声,而后这响声持续了十余下。她只觉双腮好似炸开一般,随即低头朝身前的人脸上吐出一口混着鲜血的唾沫,一言不发地俯视着对方。
对方便是方才押送秦良玉来的劳什子王子,此时王子见秦良玉处变不惊,且不愤怒,很是生气,于是又接连扇了秦良玉几巴掌。
秦良玉自始至终皆是牙关紧闭,连哼都未哼一声,平素颜色偏淡的嘴唇此时因被鲜血染红,倒是有了些色彩,只是面色惨白,一双星目无精打采,一副似乎一丝微风都能将其吹走的模样。
“在战场上,你虽折磨我,却未侮辱过我,所以今日我也不会侮辱你,这便是你们汉人口中的‘君子之道’吧?”王子负手站在秦良玉身前,也不管秦良玉是否能听见,顾自道,“但你折磨我时,从未手下留情,甚至动了杀机,所以我自然是不能轻饶你。”
说着他顺手抄起一面墙上挂着的软鞭,扔进了一旁装着辣椒水的桶中,吩咐下人道:“好好泡一泡。”
那下人的身子骨委实柔弱了些,那衣裳松松垮垮地罩在身上,瞧着有些怪异。听罢王子的话,那人低头应“是”时,顺势偷扫了已经昏迷的秦良玉一眼,交叠放在身前的手紧了紧,手背上青筋毕露。他缓缓地蹲在那木桶之前,伸手将辣椒水中的鞭子随意搅了搅,再交回到王子手中,他的下颌线条紧绷,整个身体僵硬不堪。
王子将鞭子凌空甩了甩,炸响声惊得那下人一哆嗦,下意识抬头去瞧秦良玉,这才将整张脸露出来。但见那人脸部过于白嫩,鹅蛋似的脸上,双目惊魂未定,此人赫然是柳文昭。瞬间的惊恐过后,柳文昭为防被人认出自己,忙又将头低下去,听到那王子道:“今日你被带到我们鞑靼的地盘,必然是死路一条,但有些话,我还是要与你说说。”王子说着又将鞭子甩了两下,“你们汉人常说‘冤有头,债有主’,你若想找人报仇便去找杨应龙,这一切都是他安排好的,在你们的队伍中,还有一个奸细,所以你落得今日这般田地,说起来当真怨不得我。”
乍一听杨应龙的名字,秦良玉似乎清醒了些,她此时垂着头,费力睁眼瞧着那王子,似是确认道:“杨应龙?”
王子觉得秦良玉既然已是将死之人,所以告诉她也无妨,便点了点头:“是。”
秦良玉冷笑一声,已没有力气多说其他,倒是一边的柳文昭,听到“杨应龙”三个字时,恨得牙根直痒,咬着后槽牙在心中将杨应龙祖宗十八代都骂了一顿,仍觉不解气。
原来此番来洮州,柳文昭也跟来了,只是不便去往前线,便留在营中伺候秦良玉。那日正好秦良玉那一队人马当值,可到了归时仍未见人影,她这心有些慌,便骑马去郊外找秦良玉。不料她走到半路便听见马千乘与那军士的对话,心急之下,直接策马跟在马千乘身后,一路来到了鞑靼的地盘。待她到时,那马早已瘫倒在地,只见出气不见进气,原来是追赶马千乘所致,险些累死。
马千乘见柳文昭跟来,也没有闲暇工夫计较,直接道:“你跟好我。”
柳文昭点头,而后一路跟在马千乘身后,见他身形灵巧,避过一拨又一拨鞑靼军士,而后来到一处暗地,他道:“你在这儿等我。”
说罢,人影一闪,已不知所踪。
马千乘将柳文昭带到安全地带后,便又折返回方才鞑靼军士巡逻过的地方,悄然跟上队伍,趁其不备,伸手捞过最后一名鞑靼军士,掏出匕首抵在那人颈间:“说,今夜被带回来的那人眼下在什么地方?”
王子带回来一位汉人将军这事,大家都知道,所以这人一听马千乘的问话,立时将嘴紧闭,马千乘气血翻涌,手掌罩在那人头顶,已是起了杀意。那人明显感受到了来自马千乘的怒意,一改方才打死也不说的架势,急忙伸手指向秦良玉所在的暗牢,以为此番可以躲过一劫,不料马千乘见那人已毫无用处,手上动作未停,最后那人仍未逃脱驾鹤西游的结局。那人死后,马千乘扒下他的衣裳,直接拎着去找了柳文昭。
“换上衣裳,想办法混入牢中。”对于柳文昭,马千乘是一百个放心,这么些年,但凡交到她手中的事,无论大小,皆没有出过错。
鞑靼不但有许多个部落,还有许多个王子,王子多了,大家一言不合就互相残杀的事屡见不鲜,今晚活捉秦良玉的乃是鞑靼的三王子,与柳文昭分开后,马千乘便去找了与鞑靼三王子关系极度不和,且毫无主见的五王子。
在大明与扯力克关系十分紧张时,五王子主和不主战,所以听说马千乘前来拜访时,五王子面上笼罩了好几日的愁云登时散开,连声道:“快些将贵客请进来。”
马千乘道明来意,五王子拍桌:“老三他简直太胡闹了!快去,将牢中的贵客也请过来。”
马千乘板着脸时有些吓人,一身“生人勿近”的寒意,致使五王子心中有些瘆得慌,也不敢靠前,隔得老远对马千乘拱手道:“明威将军莫要担心,宣武将军定会没事的。”
马千乘轻飘飘地瞧了五王子一眼:“我去瞧瞧。”
五王子自然是不好阻拦,只得起身跟在他身后:“许久未瞧见老三了,本王子也去瞧一瞧。”
一帮人去到暗牢时,秦良玉除去双颊红肿和手臂上的伤外,身上无任何伤,倒是立在她身前的柳文昭,脸上有一条触目惊心的鞭痕,伤口青紫,鲜血横流。瞧见马千乘的影子,柳文昭这才缓和了面部的神色,稍稍从秦良玉身前挪开,脸上的痛意也跟着翻滚起来。
听到脚步声,三王子连头都未回,手中的鞭子尚淌着辣椒水:“老五,你今晚管的是不是太多了?”
三王子与五王子相差一岁不到,平日里两人间亦是剑拔弩张,尤其今晚还有几位外人在场,五王子被三王子这一句质问问得面子挂不住,回道:“我若是不管着你,你今日还不知又会闯出什么祸事来。”
两人吵架,讲究的便是抓住对方的痛点无死角地撒盐,是以可以说五王子这个“又”字,用得十分巧妙,很是精准地踩到了三王子的痛处。因之前一些年,鞑靼各部落内战时,三王子和五王子还是一对好兄弟,但就因三王子行事莽撞,总是在做蠢事,被扯力克派人跟在身后连骂了三日,两人彻底闹翻了,从此老死不相往来。
“你放屁。”三王子委实没忍住,爆了句粗口。
五王子被骂得脸颊通红,下意识瞧了一旁的马千乘一眼,正要还击,被马千乘一个淡漠的眼神制止住了话语。马千乘走到秦良玉身前,伸手挑起她的下巴,寒着脸问:“这是你干的?”马千乘用手轻轻碰了碰秦良玉红肿的面颊,确认道,“嗯?”
三王子莫名有些心虚,但仍是故作镇定道:“怎么?”
马千乘轻轻笑了笑,缓缓抚了抚手掌,没接话。
“还不将人放了?”五王子气急败坏地瞪着三王子,语气里满是焦急。
有关马千乘,他还是有些了解的。前些年,大明与鞑靼还未撕破脸皮时,他曾去川蜀那一带游玩过,当时让他最为记忆深刻的便是马千乘了。听闻马千乘无恶不作,当地还有一句流传甚广的名句,叫作“宁闯阎王殿,不惹马千乘”。这三王子与他虽说眼下不是一路人,但毕竟曾要好过,他也不想眼睁睁瞧着他作死。
孰料三王子并不领情,冷着脸道:“人我是不……”
话未完,三王子便觉喉间一紧,继而双眼微凸,他想挣扎却是无法动作,只愣愣地低头瞧着脖间那只骨节分明的手,半晌说不出一句话。
“你们鞑靼的王子多,少了你一个也损失不了什么。”马千乘的笑意并未达到眼底,掐着三王子脖子的手渐渐收紧。
眼见三王子的面色涨成了猪肝色,五王子有些急了,吩咐下人道:“快去将这铁链的钥匙拿来,还有,这事莫要声张。”
五王子心心念念的全是与大明的互市所带来的利益,生怕因眼前这一个人而误了部落的大事。
秦良玉被从铁链中解救下来时,人已在昏迷当中,但尚存一些意识,迷迷糊糊中只觉耳边巴掌声不断,还掺杂着惨叫声与劝说声,而后自己似乎被人抱了起来。她这时还有些担心,毕竟她眼下身子不舒服,使不出一点力气,无法配合那人从而达到减轻自己重量的目的,若是那人抱不动了,半路再将她扔了,她怕墓志铭上会写自己是被摔死的,那样她颜面何存?
她整个人昏昏沉沉的,却一直无法真正晕过去,手臂上的伤口似乎有些麻木了,思绪也时续时断,一会儿是小时候在街上乱跑,一会儿又是带兵征战沙场,所以一时令她有些摸不着头脑。
“公子,将军她发着高烧。”柳文昭将帕子打湿,而后敷在秦良玉额头上,“这都两日了,她还是不见好转。”说着她的眼圈便有些红了。
马千乘一直坐在秦良玉床边,闻言收回视线,瞧了眼柳文昭的脸,那鞭痕仍然触目惊心,遂道:“你先将你脸上的伤顾好了,这里有我。”
眼泪从眼眶中涌出,顺势滑过脸庞,柳文昭这才察觉出那伤口有些刺痛,她抬手摸了摸脸,心情更加低落。从鞑靼回来已两日了,这洮州的大夫也都请了个遍,连军医都不曾放过,最后却只落了个秦良玉虽无性命之忧,但短期内也不会醒来的结局。但因有马千乘在,所以柳文昭倒也没有太过慌乱,只是每日瞧着原本威风凛凛的人眼下这般脆弱,心中有些不是滋味。
“你去歇会儿吧。”马千乘接过柳文昭手里的药碗,原本五大三粗的男人,此时喂药的动作却十分娴熟,单手将秦良玉的身子托起,使其靠在自己肩膀上,而后一勺一勺朝秦良玉口中送着药。
柳文昭站在门口瞧了一会儿,见马千乘的确能应付这些事,这才放心转身离开。
秦良玉这一昏迷便是整十日。十日中,马千乘所率的部队由徐时带着,将扯力克的车队抢得片甲不留,听说扯力克已准备好绳子上吊了。先不论扯力克生死与否,他眼下物资紧缺,大明的地界定然是不敢再踏了,马千乘也乐得省心,安安心心照顾着秦良玉,并下令封锁了秦良玉的消息,对她受伤昏迷不醒一事绝口不提。
这么照顾了大约有半个月,秦良玉的情况才稍有好转。一日,马千乘正要给她喂药,忽然见她皱了皱眉,马千乘一时竟不敢再有动作,只愣愣瞧着秦良玉,见她皱眉后,眼皮又动了动,少顷,已闭了近二十日的眼睛方缓缓睁开。此时已是夜深,月色柔和,屋中只点了一支蜡烛,所以秦良玉很快便适应了屋中的亮度,她吐出口气,人靠在马千乘的怀中,有气无力道:“吵死了。”
马千乘内心很是激动,深吸了好几口气,不敢大声说话,轻声问:“你醒了?”
秦良玉面色不善,在她昏迷的这几日里,马千乘借着照顾她的机会,暗地里没少对她动手动脚,一会儿在她脸上摸一下,一会儿又在她手上摸一把,这些都暂且不提,每每此时,马千乘还会解释:“我这不是占你便宜,我也不是那种对女孩子随便动手动脚的人,我只是瞧一瞧你退烧没有。”待手搭在秦良玉的额头上之后,也不急着拿开,他又自言自语道,“嗯,摸着怪舒服的,再放一会儿。”
所以,秦良玉今夜醒来,可以说是很大程度上归功于马千乘的无耻。
“我去将粥端进来,你等一等。”马千乘说罢便要起身,被秦良玉给叫住。
“水。”秦良玉委实没有多余的力气,说一个字也要喘上许久。
马千乘连声应下,小跑至桌前倒了杯水,小心翼翼地递到秦良玉的唇边:“多喝点。”
秦良玉仰头将一杯水喝了个精光,这些日子虽然马千乘时不时在她唇上沾点水,但那只是杯水车薪,解决不了什么问题。待一口气连喝了三杯水,秦良玉这才觉得灵台清明了些,她顿了顿,直接切入正题:“这事与杨应龙有关。”秦良玉已不想与杨应龙维持表面的和谐,所以直接连名带姓地叫出杨应龙的名字,“这事不会就这么过去了。”
马千乘见她如此,叹了口气:“玉玉,你才刚刚醒来,这些事先不用操这么早的心,该做的我自然会做,你且放宽心,将病养好再说。”他边说边矮身坐在秦良玉的床边,“当务之急是先将伤养好。”
秦良玉不理会马千乘,顾自道:“他一次次暗中动手脚,若我再这么无动于衷,也未免有些说不过去了。”
马千乘沉默,少顷道:“折子我已替你写好,待你看过后觉得可以,便参上去吧。”
即便是如秦良玉这般平素脸上没什么表情的人,此时也忍不住有些诧异,她愣愣地盯着马千乘:“你说什么?”她觉得自己大约出现了幻听,又或是在她昏迷的这些日子里,马千乘遭遇了一些难以启齿的事,所以导致他的神思也有些不清醒,不然她竟不知该用何种理由来说服自己,马千乘方才表示要与她统一战线。
马千乘瞟了她一眼,转身从门旁的柜子中翻出个册子,上书四个大字“四裤全输”,他将册子扔在秦良玉面前:“你瞧瞧。”
秦良玉垂了垂眼皮,瞧清上面那几个字后,黑着脸:“这是什么?”
马千乘捂着脸笑了半晌,这才将那册子上的封皮撕下,露出册子原本的模样:“哎呀呀,还知道甩小脸,瞧样子状态尚可。喏,这折子你瞧瞧,可还满意否?”
秦良玉这才捡起那折子,随口问:“这就是你的折子?”
马千乘朗声笑了笑,继而正色道:“不,这是你的折子。”
秦良玉醒来的第二日便忍不住想下床走动,柳文昭一直跟在她身边伺候,生怕她有个什么闪失。
“将军,马公子说待你身子再好一些,我们便回鸣玉溪。”柳文昭给秦良玉打着扇子,面色酡红。
秦良玉一听,将柳文昭轻轻推开了一些,微展双臂,在原地转了一圈:“我眼下已好了,不如即刻启程。”
之前来洮州支援的那些援军见扯力克已不敢再嚣张,又停留了几日便全撤回了。重庆这一路则因秦良玉受伤,并未急着走,马千乘美其名曰,他们留下善后,以防扯力克暗地里再动手脚。毕竟先前抢扯力克的车队时,属重庆这一路抢得最欢,想必他们多多少少还是给扯力克留下了一些阴影的。他们这一留便是十数日,其间秦家也一直来信询问这边的情况,所幸秦良玉眼下身子状况好了许多,不然马千乘已然快招架不住了。
几人回到重庆卫,怕受伤一事传开惹来不必要的麻烦,秦良玉并未回家休养,一直带着伤在卫中坚守,只是大多事情都被素来不怎么干活的马千乘揽了过去,惊得卫指挥使在大小会议上对马千乘提出无数次的表扬,生怕这位祖宗哪日心情一好再回到以前的德行。
对于卫指挥使这种十分明显的做法,马千乘下来后窝在秦良玉的房中发表了下自己的看法。
“哼,以为小爷瞧不出他的用心,表扬小爷是没有用的,等你伤一好,小爷又是条好汉。”
秦良玉轻飘飘地扫了马千乘一眼:“你应当收敛些。”
马千乘立时端坐在椅子上:“嗯,你说得有道理,其实我也是这么打算的。”
秦良玉收回视线:“那折子,我参了。”
马千乘面色微有僵硬,少顷才从鼻子里“嗯”了一声。
自从听说秦良玉活着从洮州回来以来,杨应龙是茶不思饭不想,日日只想着秦良玉是否知道自己与那三王子串通好,要伤她性命。他以为,以两人眼下所结的梁子来瞧,秦良玉大约会给自己扣上个通敌叛国的帽子,所以每日都过得很是忧心,所幸身边还有个不离不弃的孙时泰在孜孜不倦地为他出谋划策。
“大人,您大可不必如此担心。”孙时泰沉着道,“若是那秦良玉当真参了你一本,朝廷下旨前来抓人,单就问勘这事怕是还要拖延几日,我们便趁这几日加快海龙囤的修葺,届时大不了与朝廷鱼死网破。眼下大明军只不过是个空壳子,若是交锋,我们未必会输。”
孙时泰所言倒是不假,播州地界十分尴尬,它在贵州境内,却属四川,所以贵州叶梦熊想捉他,但若是四川的李化龙拦着不让,倒也是说得上话的,这到时便要看杨应龙是想去贵州转一转,还是去四川逛一逛了。
听罢孙时泰这一番算不得安慰的安慰,杨应龙似乎更加忧愁了:“当真要与朝廷撕破脸皮?”这对杨应龙而言,风险太大,一失足成千古恨不说,届时连自己的子孙后代怕是都要受些牵连。
孙时泰的心思何其玲珑剔透,此时见杨应龙如此面色,心中已知他在想什么,着实想再安慰上一句,但想想,却又不知该如何开口,总不能对他说:“大人,您也不必担忧您的子孙后人问题,我们往好了想一想,您此番若是败了,那必然是断子绝孙的呀,所以后代的问题完全是杞人忧天,我们应当过好当下。”孙时泰以为,若是他今日当真如此说了,那定然是会血溅当场的。
这边骠骑将军府还在乌云笼罩之中,那一边,热气腾腾的奏折已经出笼并且端端正正摆在皇帝陛下的雕龙纹桌案上,皇帝陛下严肃地将经忠州同知陆景淮润色后所呈上来的折子一目二十五行地瞧了一遍,心中很是高兴。眼下松潘动乱已平,扯力克那边也消停了,所以杨应龙已经无甚用处,是颗已严重影响到皇家威严的弃子了,应当尽快舍弃才是。这么想着,已不能满足皇帝陛下那颗蠢蠢欲动的心了。
皇帝陛下龙袖一甩,很是严肃道:“趁天色还早,快些将寡人的爱卿们叫过来,寡人有要事相商。”
大臣们站在殿前面面相觑,不知皇帝陛下这火急火燎地集合众人所为何事,但瞧皇帝陛下眉梢处隐隐带着的暗喜,这帮在朝廷中叱咤风云多年的臣子心里已是有点数了,这皇帝陛下是有高兴事了。一想到这儿,大家的心又沉了沉,难不成是那立太子的事又有变动了?
众人正在心中揣测着,便听皇帝陛下开口了:“四川都指挥使,骠骑将军杨应龙通敌叛国,意图杀害功臣,此事证据确凿,众爱卿怎么看?”
朝中有一批杨应龙的拥护者,听皇帝陛下如此果断地说出这话,额角登时有汗流下,心中忐忑不安,这皇帝陛下都说证据确凿了,那即便是没有证据也得是证据确凿了,这么一来,摆在自己面前的只有死路一条了。思及此,他们双膝一软,总是不经意便想在地上跪着。这帮拥护者拥护杨应龙十余年了,也是十分有默契的,只是沉默了片刻,便相互对视一眼,随后立马划清了自己同杨应龙的界限,并大力支持皇帝陛下问勘杨应龙。
有人道:“依臣愚见,这骠骑将军在播州乃至四川横行霸道多年,家产极厚,应当先行抄家。”
还有人道:“应当就地正法,以儆效尤。”
皇帝陛下自登基以来,头一次瞧见他的爱卿们如此团结一致,心中很是欣慰,面带微笑地听完众人的种种提议,面带微笑地直了直腰板:“你行你上。”
方才还很热烈的讨论现场登时如同被人浇了一盆冷水的火堆,连火星子都灭了,大家不吭气了,缩头缩脑地站在原地,恨不能钻到地缝中。皇帝陛下更满意了,沉吟片刻,道:“播州路途遥远且地形崎岖,那杨应龙想必不会乖乖束手就擒,说不定会使出什么招数,爱卿们不可莽撞,要集思广益,想出最为省时、省力、有效的法子。”
众人你瞧瞧我,我瞧瞧你,半晌没有言语,面上带着苦大仇深,唯有皇帝陛下高坐龙椅,一脸惬意地等着众人给他出一个好主意。
朝中的情况很快便通过孙时泰传到了杨应龙的耳中,这让原本便处在崩溃边缘的杨应龙更是心若坠渊,对孙时泰也更是依赖起来,仿佛只要孙时泰在身边,任何问题都会迎刃而解一般。
孙时泰自然也是明白此时杨应龙的心境的,便也不离不弃地守在他身边,左右两人眼下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一个都跑不了。
“你说眼下我们该如何?”杨应龙这些日子常常在孙时泰耳边问同一个问题。
孙时泰倒是没有不耐烦,从杨应龙这问题第一次问出口的时候便在想答案,一直想到今日,方才想出了目前为止较为妥帖的法子:“大人,您装病吧!越严重越好,我们闭门谢客。”
“若此法行不通呢?”杨应龙此时毫无头绪,将全部的希望都押在了孙时泰身上。
孙时泰从容地抚了抚随时带在身上的帕子,有一瞬间的出神,他呆了半晌才回:“这些日子属下会去李化龙府上走一走,将他收买,届时若委实躲不过去问勘,我们便赴四川不赴贵州,到时举兵也方便。”
杨应龙生了重病不能见客这事一经传出,整个四川登时闹得沸沸扬扬。大家皆去寺院烧香拜佛,有些没有香油钱的穷苦人家,便在河边放两盏自己做的小船和莲灯,以此来感谢诸天神佛的保佑,在有生之年,自己终于要将那杨应龙给熬死了。
这事很快便传到了重庆卫,秦良玉立时便明白了杨应龙的用意,不屑地将面前的册子合上:“强弩之末。”
一边的马千乘正在研究新阵形,听秦良玉发表意见之后,动作顿了顿,而后继续若无其事地摆弄着身前的小旗。
“将军,天热了,奴家熬的酸梅汁,快来喝……”柳文昭拎着只外表附了层水汽的铜壶进屋,尚有寒气从壶嘴处冒出。乍一瞧见屋中的马千乘,柳文昭后半句话全都咽了回去,拎着壶转身便想走。以她伺候马千乘这十年的经验,今日这酸梅汁到了他手中,便别想有秦良玉的份了。
马千乘眼疾手快,见柳文昭拎着壶要跑,急忙放下手中小旗追上去:“喂,瞧见小爷你跑什么?”
柳文昭拎着壶期期艾艾,扯着谎:“马公子,这酸梅汁里加了将军的药,您可不能喝。”
马千乘一脸不知所云的模样,笑眯眯地将视线放在那铜壶上:“呀,你要不说,小爷还没瞧见这儿有酸梅汁呢?没事没事,小爷遍喝天下酸梅汁,唯有这加了药的没喝过。来,倒一杯给小爷尝尝。”
柳文昭带了哭相,挣扎道:“马公子,这男儿家家的当真不能喝。”
马千乘突然板起脸,周身肃穆不少:“说谁男儿家家呢?我是闺女。”
柳文昭忽
然不知该说什么了,将铜壶朝身后藏了藏,认命道:“但是马公子,您只能喝一杯,其余的是给将军的。”
马千乘摆摆手:“知道知道,你这偏心的女人。”
因酷暑难耐,所以这酸梅汁尤为凉爽,秦良玉喝了足足一碗,整个人也精神了许多,从怀中掏出几粒碎银子:“文昭,你再去街上买些梅子熬些酸梅汁给启文他们那边送过去。”
一听说杨启文,柳文昭的面色有些不对劲,捏着碎银子站在原地没动。
“怎么了?”见她如此,秦良玉有些纳闷儿,此时又听身后马千乘笑得开怀,便问了一嘴,“你笑什么?”
马千乘眼中泪花闪现,手顺势搭上秦良玉的肩膀:“启文想娶文昭这事在卫里早都沸沸扬扬了,你竟不知道?不过话说回来,我与文昭相识多年,倒是头一次从她脸上瞧出‘为难’二字,这两人有戏。”
柳文昭早在马千乘一抬手时便知道他准说不出什么好听的话,所以早跑得不见了踪影,只剩秦良玉木着脸站在原地:“居然没有人告诉我。”
马千乘拍了拍自己的脸:“这种事,你们姑娘不是最为敏感的吗?还用别人告诉?”想了想,他收起笑容,“不过……如果是你不知道的话,那当真是情有可原,毕竟你连我想娶你都看不出来。”
秦良玉面无表情地瞧着马千乘,手覆在他搭在自己肩膀上的手之上,顺势一个过肩摔将马千乘扔出门外:“滚。”
马千乘不防,从门口滚到台阶底下,这才算稳住身形,揉着七荤八素的脑袋站起身,正要进屋同秦良玉理论,忽见远处跑来一个哨兵,气喘吁吁地一头扎在马千乘身前:“启禀将军,有位自称徐时的人求见将军。”
一听徐时的名字,马千乘神色一变,抬脚便走:“将他请到我房中来。”
徐时此番前来,乃是带着两桩事:一桩是有关杨应龙通敌叛国之事,另一桩则是有关马千乘他爹马斗斛的事。
原来近些年来大家的日子不怎么好过,有好些有头脑的便想着另谋出路。马斗斛他虽是头脑不怎么好,但是发家致富是所有人的梦想,所以他这些年也在暗地里谋划着想做些生意,只是最初没有定下目标,直到最近随着几座金矿被挖掘,马斗斛的眼光也放在了金矿上,这些日子总在琢磨着这事,覃氏虽在一旁出谋划策,但马斗斛以为她毕竟是个女人,眼皮子浅,便想着问问徐时。马斗斛肚子里有多少墨水,徐时自然是知道的,所以乍一听说他的想法,便马不停蹄赶来找马千乘,想让他回石砫,几人一起商讨此事。
马千乘听罢徐时的话,心中隐隐有些不悦,他爹是什么样的人他最清楚,想必他爹要在金矿这一处下功夫也少不了他娘的枕边风,每每思及此,马千乘皆是心血翻涌,便更加不愿插手家中的事,想了想,直接回绝了徐时:“徐叔,我父亲想必有他自己的想法,您在一旁多顾着些,我便不参与这事了。”他发现,自打与秦良玉相识以来,他是越发淡泊了,这样不好,想了想,又道,“我母亲是个很有想法的人,你有空多留意一下吧。”
徐时失望而回,却也将马千乘的话记在心中,明面上倒是不插手这金矿相关的事宜,但背地里一直盯着覃氏。马千乘这孩子虽性子有些狂妄,但对人从不妄加评论,今次突然多了这么一句嘴,想必是这覃氏大有问题。
送别徐时,马千乘刚一转身便瞧见秦良玉若有所思地站在他身后不远处,他不由挑了挑眉:“你出来做什么?”
秦良玉收回远眺的视线:“原本想留徐将军喝一杯酸梅汁的。”
马千乘哭笑不得,想了想,又问:“我父亲欲开矿这事,你怎么看?”
秦良玉一边转身一边道:“当心你受牵连。”而后再无话。
有关马斗斛开矿一事,马千乘与秦良玉都未再提及,相比起马斗斛,秦良玉眼下更加担心的是大病中的杨应龙。听闻秦载阳已派了心腹混入骠骑将军府,那日探子来报,说是杨应龙与其弟杨兆龙联系得甚是频繁,不知两人是否在谋划着什么。
“明日休沐,带你去吃好吃的。”马千乘跟在秦良玉身后,“说起来,许久未吃那个小笼粉蒸牛肉了。”
一提到小笼粉蒸牛肉,马千乘的心沉了沉,有关秦良玉与陆景淮的那些不算美好的回忆登时涌上心头,正要扯开话题,便见秦良玉步子一顿:“嗯,明日回去顺便瞧瞧我三哥。”
马千乘右手成拳砸在左手手心,恨不能将自己这舌头给咬掉,眼下说出口的话如同泼出去的水,连盆都送给人家了,也着实没有再收回来的道理。马千乘幽幽叹了口气,继续一言不发地跟在秦良玉身后,这次他准备跟在秦良玉身边寸步不离,坚决不能给敌人留一丝空隙。
其实马千乘这些小心思委实是多余的,眼下陆景淮新官上任,虽说有秦家做支撑,上头还有人撑腰,但毕竟县官不如现管,这天高皇帝远的,即便那靠山再有能力,也是鞭长莫及,是以陆景淮眼下手头的事还是有些多的。自他上任之后,先是着手查了查忠州这些年的卷宗,发现有不少悬而未决的案子,便想着仔细查一查,不料手下的人却不配合,这些案子都沉积了好些年,想必内里是有些说法的,谁也不愿蹚这浑水。只是碍于种种缘由,初时大家还算给面子,帮忙搬搬册子,待一些日子之后,众人便直接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模样,瞧见陆景淮直接绕道而行。陆景淮乃是心中有抱负之人,自然是严于律人更严于律己,此时见大家这副模样,来了火气。
这日,还不等他踏入衙门,远远便见衙役们抄手躲在阴凉处谈天,见他来了,又不紧不慢地散开,状似恭敬地向他行了一礼:“见过同知大人。”
这些个衙役都是些老狐狸了,平素滑得很,见陆景淮年纪轻轻的,自然是不曾将他放在眼中,懒散地行了个礼便要走,不料还不等迈步便被陆景淮叫住了:“站住。”
其中有一个名为王喜的算是这州衙门中的元老级人物了,听到陆景淮的话后,脚步未停,众人自然是有样学样,一帮人作鸟兽散,涌向门口。陆景淮气得浑身发抖,面色也难看了不少,仗着人高、腿长、步子大,直接几步跨过腿到用时方恨短的众人,严肃地挡在门口。
“我让你们走了吗?”陆景淮自小面上便严肃,此时面色再一沉,官威顿现,瞧起来有些令人发怵。
大家一时愣在原地,王喜怔了怔,最先回过神,不满道:“大人这是做什么?”
陆景淮挑眉:“什么都不做,我给你们上一课。”说罢他亲手将门一关,亲手将一把把椅子拎过来,排成一排,末了拍了拍手上的灰,淡淡地睨着众人,“坐。”
王喜恼羞成怒,怒视着陆景淮:“简直胡闹。”话虽这么说,但王喜也不敢动手去推陆景淮,顾自从他身边绕过,拉开门板,潇洒离场,而后是第二个、第三个,直到这州衙门的衙差全数离开。
陆景淮倒是没有什么过激反应,拍了拍官袍上的灰,正了正腰间的束带,而后淡淡然将方才那些人的名字写在纸上。
隔日,王喜等人再来衙门时,见陆景淮已负手站在石阶之上了,脚步一顿,不情不愿道:“见过大人。”
陆景淮一早便听见了脚步声,但硬是等到王喜行礼过后,才转过身,装作才发现大家伙的模样,问:“你们是来报官?”
王喜有些摸不着头脑:“大人何出此言?”
陆景淮挥了挥手:“你们已被罢免,不用再来了。”
此言一出,大家伙面面相觑,初时还算安静,待反应过来后,直接如同煮沸了的水,翻涌起来。
陆景淮静静地瞧了众人半晌:“诸位这是生气了?但你们的这个气,生得毫无道理。”他踱了两步,“你们既然在衙门当差,理应听命于知州、同知,既是不听,这衙门也没有你们的栖身之地了,各位另谋出路吧。”
众人见陆景淮这是要来真的,也不准备再与他客气,挽起袖子便要同陆景淮说道说道。手还未抬起来,便被王喜制止了,他小声道:“新官上任三把火,这是在给咱们下马威呢,他赶咱们走,咱们便走,这衙门里一堆的事,过不了几日他便得求着咱们回来。”
众人原本还高涨的怒火听罢这王喜的话,立时灭了不少,大家你瞧瞧我,我望望你,不确定地问王喜:“此话当真?”
王喜满面孤傲:“这是自然。”
眼见着王喜胸有成竹地离开,陆景淮暗中笑了笑,深邃的眸子更是如玄潭一般。这是自然?这是自然当不了真的。陆景淮那执拗的性子注定了王喜等人的失败。在将衙役都打发走的当日,陆景淮将那些卷宗搬到自己的书房,一本一本细细查看,发现其中有几件案子应当是出自同一人之手。这些案子无一例外,皆是家中妻女遭人欺辱后自尽,行凶者作案手法相同,其中有一位外地途经忠州的姑娘是被那禽兽活活糟蹋致死,死状极其惨烈。但这些卷宗中所陈述的凶犯身份却可以说是出自各行各业,越往后瞧,陆景淮越觉得,难不成是这些人作案前都经过了统一培训?
因卷宗委实过多,陆景淮即便是挑灯夜战,没有数十日也是看不完的。但陆景淮却不气馁,他之所以继任同知一职,为的便是向上爬,虽说靠他这种较真的法子向上爬有些慢,但比起走拉关系这一条路,他还是更喜欢踏实些。
他抱着卷宗没日没夜地瞧了好些个日子,理所当然便将王喜等人忘到了脑后,还是有一日知州大人心情好来衙门转转,发现门口都结了蜘蛛网,这才跑来问陆景淮。
此时知州大人站在陆景淮的门口,侵犯到了陆景淮充足的日光,使得陆景淮终于抬头瞧了门口一眼,见知州面色不善地戳在那儿,起身行礼。
知州严武冈的胡子气得直翘,几步走过来,不见一丝老态龙钟的模样,将桌子拍得震天响:“人呢?!这衙门的人呢?!”
陆景淮本就对严武冈没什么好感,此时见他一副兴师问罪的模样,皱了眉:“这衙门在我来之前竟然有过人?”
“你!”严武冈捂住胸口,气得倒退了好几步。
“唉?小心些嘛。”一道略带嘲讽的声音响起在门口,一只手顺势扶住了严武冈如枯木般的手臂,“知州大人,您这要是摔出个好歹来多不好啊,是不是?”
乍一听这声音,陆景淮心一动,视线越过笑眯眯的马千乘,直接偏头朝外瞧,果不其然见秦良玉正寒着脸从门口迈步而入。
“他为难你?”秦良玉负手站在屋子的中央,一双眼毫无波澜。
严武冈当日在曹皋的授意之下,带人临阵脱逃这事她还记得,只是她不愿计较,但眼下这情况便不同了,严武冈将矛头对准她秦家人,这便尴尬了。
“小的参见明威将军、宣武将军。”严武冈转头瞧见马千乘同秦良玉时,活像瞧见了黑白无常,再加之因对秦良玉做过亏心事,心比肾还要虚上一些,所以直接双膝一软跪在了两人身前,半分不见方才对着陆景淮吹胡子瞪眼的德行。
陆景淮绕开面前桌子,走到两人身前:“你们怎么回来了?”
秦良玉抱肩靠在桌边:“休沐,回来瞧一瞧,你这是?”说着,秦良玉低头瞧了一眼陆景淮尚摊在桌案上的卷宗,但也只是简略扫了两眼,随后将册子一合,“这些放一放。”
几人好些日子未见,陆景淮自然不会让这些琐事耽误了大家沟通感情,顺着秦良玉的话便将册子收了:“我也好些日子未回家了,便一起回去瞧一瞧。”
严武冈此时像空气一般,老老实实跪在地上,屋中其余三人皆很有默契地未搭理他,他又不敢贸然起身,只仰头道:“不知二位大人光临,不如让下官尽一尽这地主之谊,宴请三位吃一顿家常便饭?”
秦良玉一丝余光都未施舍给严武冈,率先离开,马千乘紧随其后,待陆景淮经过严武冈身边时,脚步一顿,末了还是伸手将严武冈扶了起来。严武冈身子发僵,原本还想对着陆景淮发一通脾气,但转念想到外面的那两位煞神,严武冈默默地将想法压了回去,狠狠一甩袖子,本是想扬长而去,却是不敢动。
秦良玉三人闲逛至街上,为方便走动,秦良玉着了男装,窄袖收腰的衣裳将秦良玉如松般的身形勾勒出来。反观马千乘,则是穿了件广袖锦袍,每当有风吹过,那袖袍便如云般涌在身子两侧,异常显眼,一旁一袭官袍十分得体的陆景淮沉着脸一次又一次拂开刮到他脸上的马千乘的广袖,额角青筋跳了跳。三人皆相貌堂堂之人,走在街上自然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马千乘从怀中掏出小铜镜照了照,啧啧称赞:“这男子生得忒好看。”
秦良玉置若罔闻,与陆景淮交谈:“我听说,你将衙役们都赶走了?”
对秦良玉,陆景淮是毫无隐瞒的,当下将事情和盘托出,末了道:“这帮人大多是帮役,既是祸害,不要也罢,待过些日子我再找些手脚勤快的。”
秦良玉若有所思:“那衙门里原本的衙役呢?”
“大多在站堂,也只能站堂。”
一直未出声的马千乘突然将头探过来:“不如雇我给你当差啊?好用不贵。”
陆景淮自打认识马千乘起便对他一直很无语,此时更是不会与他多说什么,沉默着走在秦良玉身边,当作没听见马千乘的话。
马千乘平日便爱做些自讨没趣的事,此时倒也未觉得有什么不妥,将铜镜朝怀中一揣:“去吃小笼粉蒸牛肉吧,玉玉许久未吃了。”
秦良玉与陆景淮正在谈天,听罢马千乘的话,两人也只是脚步一转,直接朝张大娘家的铺子走去,将马千乘独自扔在一边。片刻之后,秦良玉心中大约是有些过不去,微微转了头,对马千乘道:“跟好。”
马千乘:“……”
张大娘家卖了好些年的小笼粉蒸牛肉,早已卖出了些名气,铺子中时常有外地慕名而来吃小笼粉蒸牛肉的客人,有时人多,这小铺子便坐不下了,大娘一咬牙一跺脚,又租了个大的店面,再一瞪眼,又雇了个小二跑堂,如今看着这铺子倒是阔绰许多。
秦良玉三人朝店内一走,堪堪招待好客人的小二见又有人来了,立马跑了过来。这小二虽是着男装,但眉目清秀得不像话,脚步轻利,身上带着干练之气,秦良玉一眼便瞧出这是位女扮男装的姑娘,当下眼光也柔和了不少,见小二正手脚麻利地擦拭着他们要坐的桌椅,忙道:“不用擦。”
小二动作一顿,抬头瞧了眼秦良玉,目光触及她身边的马千乘时,手中的抹布硬生生掉在地上,面上血色登时褪得干干净净。
秦良玉与陆景淮觉得情况有异,一同去瞧马千乘,只见马千乘的面色亦是十分难看,眉头皱得极紧,似乎在克制着自己,好让自己不在冲动之下将对方掐死。
小二极快回过神,连脚边的抹布都忘了捡,转身便要跑,马千乘眼疾手快,一把拉住她的手臂:“李玉,这次你又想跑到哪儿去?”
秦良玉一直站在一旁,若有所思。瞧马千乘那激动中又带着些悲戚的模样,眼前这姑娘应当不是敌人,但再瞧他悲戚中还带着些愤愤,她又觉得这姑娘应当还是与他有些过节的。秦良玉想了又想,觉得这人大约是马千乘的老相好。
马千乘此时无暇顾及旁边,紧紧盯着李玉:“这么多年你跑哪儿去了?”
李玉眼神闪躲。
乍一听“李玉”这名字,秦良玉脑中突然蹦出来当日马千乘要求称呼她为“玉玉”时说过的话,说他有个朋友也叫“玉玉”,那些日子太过遥远,以至于现下秦良玉再想起当日马千乘说话的场景时,只依稀记得他当时语气有些惆怅,若是此“玉玉”便是彼“玉玉”,那秦良玉只能说,马千乘他这感情生活也忒丰富了。
秦良玉对陆景淮使了个眼色,两人识趣地让到一边。李玉见状,面色更是难看,挣扎了两下竟然挣脱了马千乘的钳制,这让秦良玉叹为观止。要知道即便是她,往日与马千乘比力气时,也常常是赢不了的,由此可见,这姑娘可是根好苗子,若是留在身边,倒是不错。
这边秦良玉的算盘打得“叮当”直响,右手托在腮旁,未曾放过两人面上的一丝表情。
“公子认错人了。”李玉粗声粗气地甩了一句不怎么真诚的话,转身便走,“小的去给几位拿单子。”
秦良玉原以为马千乘又要追上去,却不承想他只是站在原地,周身满是阴沉之气:“你颈间的痣还在。”
李玉脚步未停,直接小跑着去了后厨。待再来人招待时,这人便换成了张大娘本人。一瞧见秦良玉三人,特别是瞧见秦良玉之后,张大娘面上带着犹豫,绞着帕子磨磨蹭蹭地拖着步子走了过来,先是行了礼:“老身见过三位大人。”
马千乘尚在盯着后厨的方向,并未回应,秦良玉则在调节着自己心中略微怪异的情绪,三人中唯有陆景淮还算正常,对张大娘笑了笑:“大娘,来道小笼粉蒸牛肉,一道凉拌鸡丝,一道软炸里脊,再来一盘素丸子和蟹黄豆花汤。”
张大娘急忙点头应下,对于陆景淮,她还是很喜欢的,小伙子人生得英俊,性格也好,最关键的是他是个正常人,点菜的方式她能接受,沟通起来也不怕一言不合被揍得不知东南西北,而且人又亲和,总之他浑身是优点,眼下还做了这忠州的父母官,所以张大娘总想与他多说两句话。但转头瞧见冷着脸坐在另一边的那两个人,张大娘这攀谈的念头便打消了,老老实实地转身到后厨下菜单。
“你们两个这副模样做什么?”陆景淮替三人倒了热茶,“先喝些茶吧。”
秦良玉应了一声,接过茶轻抿一口,原本想问问马千乘李玉是何人,又觉得这么问有些突兀,便也没有开口。
陆景淮自小与秦良玉一同长大,此时见她欲言又止的样子,自然知道她想做什么,沉吟片刻,陆景淮问马千乘:“肖容,方才那位是你朋友?”
马千乘的面色依然有些冰冷,他瞧了陆景淮一眼,敷衍道:“啊。”
这一“啊”倒是不要紧,一旁的秦良玉心却跟着沉了几下,马千乘今日这般失态,怎么想那个李玉也不可能只是朋友,如此遮遮掩掩,估计这其中定是有什么故事。
马千乘虽坐着未动,但身上那股烦躁的情绪直接蔓延在桌前,又过了大约半炷香的工夫,马千乘站起身:“我去瞧一眼。”说罢他抬脚便走,在经过秦良玉身边时,脚步顿了顿,“玉玉,等一会儿我再同你解释。”
秦良玉险些被茶水呛到,一时也不知该如何答话,只是讪讪应了一声,满面尴尬。
“从未见到他这副模样过,想来那个李玉是个很重要的人。”陆景淮说话很笃定,见秦良玉面色似乎不太好,握着茶杯的手紧了紧,骨节有些泛白,沉默片刻,转移了话题,“怎么一些日子没见,你又瘦了。”
秦良玉垂眸打量了自己一下:“还是老样子。”虽是说着话,她却明显有些心不在焉。
陆景淮不再开口,两人沉默相对,方才陆景淮点的那四菜一汤很快被张大娘端了上来,随之而来的还有一前一后的马千乘和李玉,两人方才谈得似乎有些不愉快,此时全都冷着脸。
“李玉。”马千乘站定后,为秦良玉与陆景淮介绍了李玉,却未说明她的身份,而后又对李玉道,“这位是宣武将军秦良玉,这位是忠州的同知陆景淮。”
一听秦良玉的名字,李玉的面色明显好了许多,顾自在秦良玉身边坐下,或者说是硬挤在秦良玉身边更为妥帖,但见李玉一脚踩上长凳,一手顺势撑在膝头,眉飞色舞的模样与方才简直是判若两人:“你便是秦良玉?久仰大名!”
不得不说,见到李玉这副模样,秦良玉是有些吃惊的,这世间竟有比她还要爷们的姑娘,她当真是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愣了愣,秦良玉硬着头皮道:“嗯。”
李玉回头瞧了马千乘一眼,狠狠剜过他之后又对秦良玉道:“听闻你之前被人陷害入狱?”说到这事时,李玉狠狠朝地上啐了口唾沫,“肯定又是杨应龙那个混蛋。”
秦良玉又呆了呆,抬头去瞧马千乘,见其眼中除去无奈之外,并不见任何不悦之色,心中这才实打实不舒服起来,若要追根究底,却又说不清这不舒服之感从何而来。
李玉撇了撇嘴,似乎还要继续说什么,被马千乘拍了下肩:“行了,嘴还是没个把门的。”
李玉没好气地将马千乘的手搡下了肩膀:“莫要跟老子动手动脚的,老子还没说原谅你。”
马千乘也不恼,自觉地坐在陆景淮身边:“你去要一盘糖醋排骨,我记得你最爱吃这道菜,以前每次都要点的。”
李玉倒也不客气,问了句:“这顿你请?”在得到肯定答案之后,她颠颠跑到后厨又要了十道店里的招牌菜,这才算彻底消停下来。
这一顿饭吃下来,秦良玉和陆景淮没说过几句话,李玉吃起饭菜也是专注,唯有马千乘在一旁聒噪,问李玉这些年躲去了哪里,顺带还责备了她几句。只不过李玉只顾埋头苦吃,偶尔不耐地应对几句,所以这氛围着实有些奇怪。秦良玉也没吃什么东西便收了筷子,静静坐在原处,余光打量着马千乘与李玉两人,待收回视线时,正撞入陆景淮眼底。
陆景淮从容地将筷子放在一旁:“我突然想起衙门中还有一些事不懂,要与良玉探讨,不如我与良玉先行一步?”
秦良玉目光略带感激,不待马千乘与李玉答话便已起身。
马千乘这才将视线转至秦良玉的脸上,目光带着询问:“需要我去吗?”
秦良玉摇头:“不必。”
换作以往,马千乘自然是二话不说直接跟着便去了,现如今有此一问,大约是想与李玉多说说话,秦良玉自然是要配合一下的。
陆景淮走在前面,秦良玉跟在他身后,一如小时候那般。马千乘越看越觉得刺眼,堪堪才转好的心情又阴沉了起来,瞧得李玉在一旁嗤嗤直笑:“怎么?瞧上人家了?老子倒是觉得人家未必瞧得上你。”
马千乘睨着她:“排骨也堵不住你的嘴?”
李玉挑眉,掩饰住心底的失落:“这么些年了,你还是那么惹人讨厌。”抬头见马千乘还是盯着自己瞧,不耐道,“莫要演戏了,人都走了你还瞧着老子作甚?怪肉麻的,方才便想说你了。”
马千乘狠狠地朝口中塞了块牛肉:“彼此彼此。”他又喝了口汤,“这些年你到底去哪儿了呢?”
李玉原本还算晴朗的面色彻底沉了下来:“我说我当年险些被杨应龙糟蹋你不是一直不信?这四川境内有多少姑娘被他糟蹋,你到底知不知道?”
见马千乘不说话,李玉冷笑道:“看来我不在的这些年,你多多少少也瞧清了杨应龙的真面目了。”
李玉与马千乘说是青梅竹马却也不尽然。原来幼时,马千乘便常常在军营中晃荡,那时大明正处特殊时期,大家食不果腹,所以流民遍地,李玉便是这流民中的一个,她父母为换口粮食将她卖给了人贩子,后来人贩子又遇上了土匪,她便趁机逃了出来。当年她闯入石砫城中时堪堪满五岁,身上的衣裳早已不能蔽体,与其说是衣裳,倒不如说是几块布条。机缘之下,她入城之后便随着人流涌到了石砫军营所在之处,凑巧赶上马千乘在军营闲逛,那时他也五岁,正是对万物皆充满好奇心之时。当时他正手捧糕点,一边吃一边瞧着石砫的士兵练兵,一转头便瞧见了军营外那畏畏缩缩的身影,当下将糕点一扔,跑到那与他差不多高的身影前,下巴一抬:“你是谁?怎么会在这儿?你是不是叛徒?”
李玉感到莫名其妙,一拳砸在马千乘眼眶上:“你放屁!你才是叛徒。”
那时马千乘还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娃娃,被李玉这打小便见过世面的小娃娃打得晕头转向,坐在地上便开始蹬腿。
李玉不屑:“一个男子汉哭哭啼啼像什么话!”
马千乘不服,指着她道:“你不也是男子汉。”
李玉又踢了马千乘一脚:“老子不是男的。”
一句话成功止住了马千乘的眼泪,他瞬间从地上爬起来,面带好奇围在李玉身前身后转了好几圈:“呀?你真是姑娘呀?”
李玉不屑与他交谈,干脆缄口不言。
马千乘转够了,也早将方才被揍哭一事忘到了脑后:“瞧你这邋遢的样子也知是没有家的,左右大家也瞧不出你是男是女,不如你跟在我身边吧。”
李玉人虽小,但早已尝尽世间百态,此时见马千乘一双眸子晶晶亮,也知道他只是一时觉得新鲜。不过她眼下无家可归,的确需要一处休息和吃饭的地方,所以连想都未多想便答应了马千乘的要求。
两人自打那时起便形影不离,连打浴都在一个池子里,早已成了不分你我的兄弟。这么在一起混了几年,两人渐渐长大,也知道了男女大防,便不在一个池子中打浴了。初时马千乘还十分不习惯,嚷嚷着问李玉为什么说抛下他便抛下他了,他还没洗够,并不适应一个人泡在池子里。李玉每次的回答便是一顿拳打脚踢,那时马千乘玩物丧志,对武学不上心,所以打不过李玉,若不是后来被李玉打得无处可躲,他依然不会认真钻研武学。再后来,马千乘接手了石砫士兵,便将李玉安插了进去,那时两人已算是大人,知道有些事并不用众人皆知,比如说李玉的身份,再比如说他二人的关系,所以时至今日,连徐时都不知道李玉同马千乘是至交。
日子就这么过了近十年,有一日李玉面色严肃地找上马千乘,问:“若是杨应龙对我做了不好的事,你会怎么办?”
马千乘好似瞧怪物一般瞧着李玉:“你有病啊?”
李玉面色一怔,良久给了马千乘一拳:“你有药啊?”
再然后李玉便再也没有在他面前说过杨应龙的不是,直到有一日李玉鼻青脸肿地从外面回来,被马千乘撞个正着:“你这副鬼样子是做什么去了?”
李玉狠狠朝地上啐了口唾沫,里面尚带着血丝:“老子惩奸除恶去了,今日上街瞧见有一流氓欲对一清白姑娘行些不轨之事,我将那流氓揍了。”她顿了顿,“我觉得那流氓与杨应龙的体貌相似,应当是他,他不是最好这口了吗?”
马千乘被李玉气得牙根直痒:“你是不是又开始犯浑了?骠骑将军到底与你有什么仇?”
李玉将头一转:“老子说什么都没用,反正你信他不信老子。”
当日李玉问马千乘“若是杨应龙对我做了不好的事,你会怎么办”时,正是杨应龙醉酒之后见李玉姿色上佳,遂调戏之时。当时他被李玉揍得生活几乎不能自理,只是这事杨应龙委实没脸说,只能哑巴吃黄连。而李玉不说的原因则是,她堂堂一代女中豪杰竟被人酒后调戏了,这说出去简直字字都是黑历史,所以也是打破牙齿和血吞,直到那日着实是忍不住了,便试探了马千乘一番,不料却被马千乘的反应给伤了一下。再后来,她又在大街上将杨应龙修理了一顿,回来与马千乘说时,又被他面上的不耐烦给伤了一下。这一伤加一伤,使得李玉知道若长此以往,她与马千乘自然会因杨应龙而疏远,但若要与杨应龙和平共处,她又做不到,所以她便自觉地离开了马千乘的世界,从此杳无音信,任凭马千乘这些年如何找她,硬是没有丝毫音讯。
马千乘将杯中茶一饮而尽:“当年确实是我的错,只是你一走这么些年委实狠心。”
李玉瞪了马千乘一眼:“不然等着被你追杀吗?不过话说回来,老子这些年过得还不错,瞧你过得也十分滋润,老子觉得当年老子走还是对的。只是这杨应龙,你眼下既然已看透了他,你准备如何做?”
马千乘咬了咬牙:“莫要啰唆,快些吃,吃完了去找秦良玉。”
一说秦良玉,李玉立时来了兴致:“方才那个男的是谁啊?一瞧便知他对宣武将军有意思,老子瞧他要好过你,你还是莫要自不量力了。”
陆景淮是马千乘心中的一道伤疤,此时被李玉这么毫无顾忌地撒盐,他心中腾起火来:“你信不信我揍得你满地找牙?”
李玉也知自己早已不是马千乘的对手,“嘿嘿”笑了几声也不敢再刺激他,又朝口中塞了块排骨:“走走走,瞧把你急的。”
再说秦良玉与陆景淮离开张大娘的铺子之后,并未急着回衙门,毕竟那只是借口,若是当真了便不好了。
两人并肩走在街上,陆景淮瞧着路两旁的小摊,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心里不舒服吧?”
秦良玉瞧了他一眼:“没。”
陆景淮的笑容有些苦涩:“被在意的人忽视自然是要不舒服的,你不说我也知道。”
秦良玉不知该如何答话,便老老实实闭了嘴。
“听闻杨应龙与杨兆龙最近联系甚是频繁?眼下朝廷那边盯得紧,也不知道他会做出些什么事来。”陆景淮生硬地将话题转开,因了解那种失落,所以他不愿让秦良玉沉浸在那种情绪中。
“目前还未发现有什么不妥之处。”一说到杨应龙,秦良玉的语气好了许多,沉默了会儿,“方才我瞧你在瞧卷宗?走吧,我也看看。”
两人在街上也没什么好逛的,脚步一转便回了忠州衙门。此时严武冈正坐在堂中生气,将站堂的衙役叫到身前唾沫横飞地骂了一通还不能纾解心中的郁气,原本想将惊堂木扔下去,一抬眼瞧见秦良玉寒着脸站在门口,立马收回手,急忙从椅子上站起来迎了过去。
秦良玉淡淡地扫了他一眼,直接朝陆景淮的值庐走去。严武冈的步子硬生生定住了,堂中一片静谧,他却觉得众人皆在嘲笑他,心中火气更甚,直接动手将衙役们推搡出屋子:“滚滚滚!”
秦良玉与陆景淮听到了身后的响动,却并未理会,人一上火便容易缺心眼,尤其是严武冈这类人,若不让他发泄,想必会直接驾鹤西去。
进到陆景淮的值庐,秦良玉顾自坐在案前,瞧着�
�山般堆在案头的卷宗:“这些都是你自己整理的?”
陆景淮下意识捻了捻指尖,其上有薄薄一层茧子,是这些日子翻看这些册子所致。他行至桌前,抱过右边一摞册子,摊在秦良玉面前:“这些案子并不复杂,从凶犯的作案手法来瞧,也是出自同一人,却被积压至今,所以里面明显有不可告人的目的。”
秦良玉将陆景淮重点勾画出来的那十数宗案件瞧了一眼,先是问了句:“你查这些要做什么?”
陆景淮静默了一瞬:“我有我的抱负。”
秦良玉拍了拍陆景淮的肩,道:“据我所知,这忠州的历任父母官相互之间都有些关系,想必他们会知道一些事,只不过这凶犯大约是我们得罪不起的人。”
秦良玉说这话,倒不是怕得罪人,只是担心自己不常在陆景淮身边,他一介书生,届时事发恐怕毫无招架之力,所以提前将最坏的结果告知于他。
陆景淮面色未变:“无妨。”
秦良玉扬唇一笑:“曹千父子前些日子被从狱中放出来了,明日便是曹千大寿,想必这些人也会去,不如我们去与他们谈一谈。”
陆景淮挑眉:“怎么谈?曹千不会邀请我们的。”
秦良玉将册子一合:“墙不就是用来翻的吗?”说罢她暗觉不对,再瞧陆景淮,他老人家果然是沉了一张脸。
“我与你说过多少次?你即便身处将军之位,也是个姑娘家,这姑娘家便要有个姑娘家的样子,你去翻墙是怎么想的?”
秦良玉咽了口唾沫,见陆景淮又有滔滔不绝之势,头皮一阵发麻,情急之下直接伸手捂住陆景淮的嘴:“三哥你不想实现你的抱负了?”
陆景淮皱眉,含糊道:“其实我的抱负并不用翻墙来实现。”
从远处瞧着,两人姿态有些亲昵,他们正在交涉得起劲,忽闻身后传来一声尴尬的咳嗽之声,两人一同回头去瞧,见马千乘与李玉并肩站在门口,李玉讪讪地摸着鼻尖,马千乘则是一脸的冷清:“你们在做什么?”
秦良玉没想到这两人会来衙门,一时反应不及,手尚捂在陆景淮的嘴上,还是陆景淮最先回过神,轻轻将秦良玉的手从嘴上拿下来,也不急着放开,就那么虚握在手中:“我们在说话。”
马千乘“呵呵”一笑:“好,那便不耽误你们二位说话了。”言罢他侧头瞧着李玉,“你走不走?”
李玉急忙点头,她与秦良玉不熟,此番来是冲着马千乘的面子,虽然她也很想结识秦良玉,但马千乘既是要走,她当然不能自己留在这儿。
马千乘见状转头便走,没一会儿便瞧不见身影了。李玉觉得有些丢人,勉强扯了扯嘴角,扔下个牵强的理由:“那个什么,肖容他方才说还有点事,我们先告辞了。”
见李玉的视线一直在自己手上打转,秦良玉这才意识到两人眼下的举动有些不妥,急忙将手抽回,对李玉点头示意。
陆景淮的手僵在原处,良久都未动作。
隔日曹千大寿,白日里前来拜访的人着实多,有各路在职官员,还有许多离退休人员,毕竟以那种罪名被下狱最后还能完好无损出来的人,是值得深交的。众人吵吵闹闹,直到晚上曹家开席。
经过一整夜又一整日的耐心劝说,陆景淮终是冷着脸答应了秦良玉与她一同翻墙赴宴的请求。
站在曹家的院外,陆景淮的脸色史无前例地难看,他盯着秦良玉良久,似乎有些话要说。
秦良玉此时正要飞身上墙,被他盯得有些发毛,讪讪问:“嗯?”
陆景淮拢在袖袍中的手攥成了拳:“我爬不上去……”
秦良玉这才恍然大悟,扯着陆景淮的手臂,轻松一跃,两人便骑在了墙头上。
因曹府人多,大家并未注意到这形迹略显可疑的两人,这让秦良玉松了口气,她原本还怕曹家在门口贴个告示,说秦良玉不得入内。
“我有些饿了,不如先吃些东西。”进到院中,瞧着满桌的佳肴,秦良玉揉了揉肚子,有些难为情。
陆景淮原本端着的脸在见到秦良玉这副模样后,终是有了回暖之迹,无奈道:“嗯。”
曹家排场大,吃食又繁复,秦良玉吃起来便有些忘了形,一旁的陆景淮几次三番提醒:“注意你的吃相。”
秦良玉含糊地应了几声,而后该如何吃还如何吃,待吃过后才发觉吃得有些多,再揉了揉肚子,严肃道:“我们去找人吧。”其实是吃得有些多了,她想着顺道在院中逛一逛。
陆景淮自然知道她的小心思,当下笑出了声:“你啊。”
两人离席,逛的时候专挑较为阴暗的地方,顺道观察着院中的这一张张桌子。秦良玉发现她叫得出名字的历任忠州父母官极有默契地坐在了一张桌子上,这让秦良玉心中暗爽,一会儿若是他们不配合,自己也好管理。
秦良玉欣慰地收回了视线,拉着陆景淮要上前去打招呼,不料还不等迈步,便听有一人在身后道:“公子请留步。”
此时月黑风高,虫鸣犬吠,宜行些偷鸡摸狗的勾当。秦良玉按捺不住抒发了下自己的情怀:那曹千也是个会选日子的,竟挑了这么个天儿出了娘胎,当真是天生的恶棍。
“这是谁家公子?怎的独自一人在这院子里?”那曹皋被关入狱后,大约眼神便有些不好了,此时只瞧见了秦良玉一人,并未发现阴影中的陆景淮。
轻佻的嗓音伴着脚步声渐近,使秦良玉无端生烦,眉头一皱,抬脚要走,那脚步声也跟着匆忙起来,似是小跑,而后秦良玉只觉肩上一沉,胭脂香粉的味道扑鼻而来。
“你这小公子跑什么?是没听见爷跟你说话吗?”
秦良玉又将头低了低,见曹皋满面横肉且泛着油光,身形好似水桶,右腮又生了一颗痣,上面突兀地立着一根毛。她摸了摸自己的良心,其实她并不是那种只看相貌的肤浅女子,但曹皋生出这副尊容,还有心情出来调戏人,这便是他的不对了。思及此,她又低了低头,不料瞥见他那踩了一鞋底残羹冷炙的鞋子,她觉得隔夜的饭都快吐出来了,抬手一把挥掉肩上的爪子。
曹皋还未发现眼前的人便是秦良玉,只觉这人性子有些野,与以往那些小倌不同,倒也不恼:“爷是曹千之子曹皋,你既然到了爷的府上,想必是哪家大人的少爷,你不说也无妨,爷自会找出你家门。”
秦良玉听罢曹皋的话,顿了顿终是忍不住了,边抬头边道:“公子不必费心,我乃岁贡秦载阳之女,家住城西乐天镇郊的鸣玉溪,你叫我秦良玉便可。”
乍一听“秦良玉”这三个字,曹皋下意识倒退了好几步,而后转身便要跑。秦良玉生怕他一个激动,胡乱喊叫,直接提着他衣裳的后领将其拎到墙角,而后纵身一跃,带着他出了曹家的大门,再一路向前狂奔了好些距离,这才停下步子,将他向前一扔。但见曹皋趴在地上便吐了起来,一边吐一边抹眼泪:“你为什么就是不肯放过我?自打出狱,我也并没有找过你,即便初来忠州时我曾轻薄过你,但都过了这么久了,你也不至于如此吧!”
秦良玉一头雾水:“是吗?”
曹皋点头,坦诚道:“你大约是不记得了,我初来忠州时,你便将我毒打了一顿,所以才成功地引起了我的注意。”
秦良玉粗略回想了一下,觉得好似有这么一回事。
那夜月朗星疏,不时有薄雾拂过头顶,空中那一抹皎洁忽明忽暗。秦良玉沉默着在镇子上最为嘴碎的吴老二家屋顶端坐了几个时辰,那时她的想法很简单,她只是想坐在高处发一下呆。她手中有一下没一下地掀着青灰瓦片,面容有些沉寂。那时龙阳峒叛乱一事在忠州闹得沸沸扬扬,而她自小又被家中当作男儿栽培,无论骑射抑或兵书皆令她与家中兄弟一同研习,所以她对行军打仗一事尤为有兴趣。
秦载阳常说:“既是习武之人,那必然要特别能吃苦。”秦良玉以为,特别能吃苦她委实不敢当,但迄今为止,特别能吃她还是做到了的。她揉了揉略僵硬的肩膀,心中琢磨着,既然先前参军未果,那么石砫那边抓壮丁,她大约可以去跟着掺和掺和,毕竟那边有她心心念念欲结交的马千乘,届时或许可以一见。此时再想想那时的想法,秦良玉恨不能扇自己两嘴巴。
思及此,秦良玉叹了口气,谁还没有个年少无知的时候呢?
见秦良玉似乎陷入了回忆,曹皋老老实实趴在地上,引导道:“那时也是因为我不开眼,欲对你行不轨之事……”
秦良玉从容地瞧了曹皋一眼,这才想起与曹皋真正意义上的头一次会面。
那时她又静坐片刻,余光忽见有一道身影从远处摇摇晃晃而来,手里还搂着一个哭泣的姑娘,再细瞧一眼,便能瞧出那姑娘被人轻薄着,只听她一边哭一边喊:“不要!”
秦良玉眸光一暗,沉着脸将瓦片摆正,继而扯了扯面上的遮布,待那人影从屋下行过后,纵身一跃,黑色的身影如同一道利刃,而后轻飘飘地落在那人身后,那人自然是曹皋。
她尾随曹皋行至一处暗黑的胡同,而后抱肩斜倚在墙壁上,情不自禁地叫住了他:“喂。”
曹皋原本是想解个手,正撩起袍子便听秦良玉这凭空出现的一道声响,浑身不禁吓得一抖,蓦地回头瞧了瞧。
银灰月光之下,那黑衣人眉眼带笑,虽是遮着脸,但面容仍是十分生动,他愣了愣神,凭借多年游走花丛之阅历,断定此人是女子。思及此,他目中带着淫邪,解手一事也被抛在脑后,步伐微乱朝秦良玉走去,口中不干不净道:“这是谁家小娘子,眼下这是巴巴地跑过来伺候爷了?”
秦良玉将被曹皋扔在一边的姑娘拉起来,道:“快走。”
曹皋见状自然是不高兴:“唉!你这小贱人,爷让你走了吗?”他边说边迈步欲追。
秦良玉站在原地纹丝不动,见他离得近了,伸手拉过他一边手臂便是一记过肩摔,动作干脆利落,身形如蛟,此招当地百姓并未少领教过,可谓是秦门独有。曹皋身形高大不说,那一身明晃晃的肥肉也是让人望而生畏的,此时他摔在地上便是一声闷响。
秦良玉揉了揉肩膀,见曹皋满地打滚着号叫,周身满满皆是溅起的灰尘,一身衣裳不多时也沾满枯叶。
秦良玉不禁嫌弃地往后退了些许,凉飕飕道:“你就是叫破喉咙也不会有人来救你的。”
许是觉得秦良玉的话有理,曹皋乖乖地闭上了嘴,只是依旧眼冒金星地躺在原地不肯起来。秦良玉见曹皋渐渐安静了,这才上前几步,一脚踩在曹皋手腕处,并随意蹍了蹍,曹皋又大声嚷嚷了起来:“疼疼疼!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离得近了,他瞧着秦良玉只露出一双眸子的脸,嘴角抽搐了几下,面上肥肉也一并颤了颤。
顿了顿,自知今夜凶多吉少,他又谄媚道:“我知道你是谁,你放心,今夜的事我就当没发生过,只要你现在离开。”
秦良玉朝他脸上啐了口唾沫,嗓音粗哑道:“你大可以嚷嚷。”说着她脚下又使了些力。
曹皋生怕叫声太大引来其他人,届时可是丢了大面子,便只得将那断骨之痛咬牙忍下,忍到最后竟两眼一翻晕死过去。秦良玉这才满意地收回了脚,头也不回地扬长而去。将出胡同口时,瞥见拐角处有一哆哆嗦嗦的人影,在同秦良玉视线对上后,那人飞快地拎着裤子跑了。
这么想着,秦良玉觉得她与曹皋的仇恨又多上了一些。那时那哆哆嗦嗦的人影便是吴老二,隔日他便去秦家告了一状,当时他跪在秦载阳身前是这么说的。
“先生,今日我来其实并不是专程来告状的。虽说秦小姐昨日爬上我家屋顶,并且一直掀我瓦片,顺带在我家胡同那儿揍了人,吓得犬子一直号哭不停,但其实我更担心的是秦小姐啊!她这年纪尚小,深更半夜独身在外,若是遇上个歹人……”说到此处他顿了顿,觉得有些心虚,按理说若是秦家儿女遇上了什么歹人,他以为,那歹人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恐怕是凶多吉少了。思及此,他抬眼偷偷瞧了瞧笑得云淡风轻的秦载阳,接着心一横,闭着眼睛胡扯道,“若是遇上个歹人,那秦小姐又手无缚鸡之力,这这这……”最后他委实是扯不下去了,也便闭了嘴。
秦良玉缓缓蹲下身子,伸手替曹皋拍了拍肩上的灰:“我有事要问你。”
自打从狱中出来,但凡听到“秦良玉”这三个字,曹皋都要无意识抖上许久,更别提此时秦良玉还出现在了曹皋方圆一里以内,曹皋吓得急忙往后爬,口中不停道:“将军有什么事问便是了,小的定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秦良玉欣慰地笑了笑:“不如这样,劳烦你将在你府上做客的忠州父母官给我请到这儿来,我亲自问他们。”
曹皋一听这请求,当下面色一变,却也不敢得罪秦良玉,遂小心翼翼地问:“不知将军叫他们所为何事?”
秦良玉笑容未变,眼神冷了不少,瞧得曹皋心惊胆战,利落地从地上爬起来:“小的这便去叫人。”
秦良玉朝他招招手:“慢些,我同你一起回去。”
再回到曹府,却已不见那一桌忠州历任父母官,秦良玉正纳闷儿,便见曹府下人跑了过来,直接一头扎在曹皋的脚边:“少爷,方才陆同知与几位大人一同离开了。”
秦良玉纳闷儿,怎么那些个老滑头会如此听陆景淮的话?
下人又道:“明威将军来过了。”
秦良玉恍然大悟,那这便对了。
“他们去哪儿了?”曹皋面色略带焦急,眼珠不停地转着,很是慌乱。
下人道:“将军没说,小的不敢问……”他顿了顿,“这事老爷知道……但也没敢阻拦。”
曹皋一听说自家老子都没敢插手,当场也老实了不少,原本还想开口说什么,但一转头瞧见身边尊神一般的秦良玉,又将话忍了回去。
“多谢曹公子。”秦良玉沉默够了,临走前意味深长地拍了拍曹皋的肩膀,力道不轻不重,却好像拍在了曹皋的心头上。
方才曹府下人虽未说出几人的去处,但以秦良玉对马千乘的了解,那必然是哪儿黑便往哪儿去。
出了曹府的门,秦良玉一路往坪头山方向走,还未近山脚便听有说话声传来,声音被刻意压低,所以有些听不真切。秦良玉又走了两步,这才隐约瞧见有几道人影聚在一处,其中一道人影似乎正在弯腰对着较矮的那些人影说着什么,大约是听到了秦良玉的脚步声,那人忽然闭了嘴。
待离得近了,秦良玉瞧见蹲在地上的那些人正是先前在曹府瞧见的那伙忠州历任父母官,弯着腰的自然是马千乘,瞧着他此时嘴角还未收起的笑意,她便知在自己来之前,众人定是带给了马千乘不少欢乐。
见秦良玉来了,马千乘嘴角的笑意收了回去,一张脸平平淡淡瞧不出情绪,想了想,觉得自己这情绪渲染得不到位,他还转过身背对着秦良玉,从头发丝到后脚跟都在告诉着秦良玉:我生气了。
李玉瞧着马千乘这番举动,不屑地撇了撇嘴,冷眼瞧着秦良玉的反应。但见秦良玉只是微微扫了马千乘一眼,而后直接奔着另一边的陆景淮而去,问:“怎么样?问出什么来了吗?”
陆景淮微微叹了气,脸绷得极紧:“他们不说。”
秦良玉一听,心中有了数,若那凶犯只是个普通人,众人不会如此袒护。由此可见,那人的身份很是不一般。
这边秦良玉正在想着正事,另一边,马千乘干等半晌也不见秦良玉与自己说话,有些板不住了,假意咳嗽了一声,而后借着低头的动作以余光扫了秦良玉一眼,见其背对着自己正与陆景淮说着话,当下便怒从脚底起,想过去同她理论,却又不敢,想了想,他只好将这股怨气咽下,一转头又对上李玉的视线,没好气地剜了她一眼:“你瞧我作甚?”
李玉悻悻地摸了摸鼻尖:“你肾又怎么了?”
这话说得有些奇怪,使秦良玉与陆景淮都向马千乘的肾那里瞧了一眼,两人极有默契地没有出声,又默默地转回了头。
“那凶犯究竟是何人?”秦良玉又侧了侧身,这下连余光都未留给马千乘。
地上蹲着的父母官们不敢随意乱动,却依旧不配合,只装傻充愣,口风一致:“并不知道什么真正的凶犯。”
秦良玉直接拖出一人,一掌劈在其脖颈。这些人皆是不通武学之人,被秦良玉这久经沙场的铁砂掌一掌拍下去,自然是讨不到什么好,立时嘴角流血,两眼一翻便瘫在地上。
秦良玉这动作一气呵成,瞧得在场众人全都傻了眼,那伙父母官更是抱在一起瑟瑟发抖。秦良玉冷笑一声,从怀中掏出把匕首,那匕首长年跟在她身边,单拿出来在众人眼前一晃,大家便觉有寒意伴着血腥的气息袭来。秦良玉又瞧了一眼众人,直接将匕首朝下挥去,匕首穿过已晕厥的那人的袖管钉在地上,只是因角度问题,使得那伙父母官以为秦良玉一刀扎死了他们的同僚,当下噤了声,浑身抖如筛糠。
众人倒吸冷气的声音将马千乘的视线吸引过来,他冷着脸回头瞧了一眼,视线扫过地上那人时,稍微顿了顿。
“那凶犯究竟是何人?”秦良玉又问了一遍。
这下各位父母官不敢再沉默了,纷纷举手:“我说!我说!”
秦良玉随手指了一人:“说。”
那人开口前,想了想:“我说之后,你可否保我性命?”
秦良玉想了想:“你若不说,定然没命。”
那人面色一怔,似是遭受到了极大的打击,低头时不慎瞧见地上躺着的同伴,双腿一软,直接瘫坐在地,良久才下定决心道:“凶犯是骠骑将军杨应龙,前些年,大明动乱不安,骠骑将军会带着人马四处打击流寇,因常年在外,又不愿去勾栏找烟花女子,便……”
此话出口后,夜更静谧了,马千乘疾走几步蹲在那人身前,恶狠狠地盯着他:“此话当真?”
一干人等皆点头:“若有半句假话,老夫不得好死。”
李玉隔着夜色远远瞧了秦良玉一眼,见对方此时似乎很是平静,淡淡瞧着有些气急败坏的马千乘,没有急着接话。
得知凶犯乃杨应龙后,那必然是要将悬案给结了,欲结案又必然要历任的父母官作证,但秦良玉以为,指望着好言好语劝这些人作证那必然是不可能的,且这里面涉及的事情太多,处理起来也较为棘手。
“不如挨家挨户走访,想必这些人家对杨应龙也是恨极了的,请大家联名上书,他们大约会珍惜此次机会,届时我再将这联名上书同奏折一并上奏,杨应龙眼下本就是皇上的眼中钉,离他死便也不远了。”陆景淮坐在一边,眉间带着的隐隐的喜悦同急迫转瞬即逝。
秦良玉觉得陆景淮的话有道理,正巧她闲来无事,便陪同陆景淮一起出门,每每想到杨应龙偿命的画面,心中便是一阵痛快。
另一边,杨应龙便没有这么好的心情了,他在孙时泰的授意下闭门不出,有爪牙前来探望一律谢客不见,整日闷在府中,心情很是焦躁。
“你先前说倭奴要进犯朝鲜?”
孙时泰正在亭中与杨应龙对弈,广袖将桌子挡了一半,闻言他指尖的动作一顿:“千真万确,只是眼下倭奴还不敢贸然动作,许是在等待时机。”
杨应龙负手在亭中踱步:“你说这是我的转机,他倭奴攻打朝鲜,与我何干?”
孙时泰轻笑一声:“大人,眼下大明内里本就四分五裂,军队的人数全是虚假的,朝鲜又倚仗大明,从道义上来瞧,届时大明必定出兵相助,您认为大明还有多余的兵力去帮朝鲜抵挡倭奴吗?不过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杨应龙站在原地,眉头越皱越紧:“我还是有些不明白。”
孙时泰将棋子落定:“大人,若朝廷拿你问勘,您便献兵抵罪。”
“我这么一直装病,他万历能奈我何?”因有了资本,杨应龙说话的底气也足了不少,似是觉得说已表达不了自己内心的得意,他的手还顺带挥了两下。
孙时泰垂了垂眸子:“大人,不出年底,这事必然是要有个说法的。”
杨应龙眼下名声已臭,万历的大刀早已饥渴难耐,依孙时泰看来,万历能忍到现在还不动手,想必是立太子这事使得他分身乏术。
不得不说,孙时泰此人很是玄妙,也不知是不是王母娘娘派下来折磨杨应龙的,通常他所说的话皆是一语中的。
年底,皇帝陛下立储一事稍有缓和,与朝中大臣的关系也融洽了一些。他认为,是时候捉拿杨应龙归案了,如此他夜晚睡觉时才能做个好梦。
朝中众臣在皇帝陛下的明示、暗示以及煽风点火下,挑了一个早朝便开始聚众闹事了。
“启禀皇上,这杨应龙一病便近一载,臣以为他这是装病。”因顾及与杨应龙是老乡,他这后半句“不然怎么还不死”好歹给咽了下去。
皇帝陛下面带微笑,表示这位爱卿有眼色,这话都说到他心坎里去了,其余的人要跟上啊。
大家毕竟在皇帝陛下手下干了许多年,很是了解皇帝陛下的每个表情与动作,此时见皇帝陛下那小眼神总向人堆里瞟,便纷纷开口:“臣有相同意见,择日不如撞日,不如现下便将他缉拿,瞧他还有什么说辞。”
皇帝陛下此时面色非常严肃:“众爱卿说的有道理,但眼下倭奴进犯朝鲜,朕是分身乏术,不如爱卿们谁自告奋勇,前去播州捉人啊。”
原本还很活跃的众人听罢皇帝陛下的话,极有默契地一并将头垂下,老老实实地站在原地不敢再过多言语,最后还是首辅大人申时行站了出来:“启禀皇上,臣以为,不如便就近派人前去捉拿,李化龙与叶梦熊同杨应龙皆有个人恩怨,为公平起见,就将人逮到重庆问勘吧。”
皇帝陛下见申时行申首辅都说话了,自然是没有意见,这逮杨应龙问勘一事,便这么定了。
消息传到杨应龙耳中,他狠狠一拍膝盖:“这狗皇帝!”
孙时泰站在一旁,面上仍是一派淡然:“大人便按我之前说的做吧,皇上这是在变相地向大人要兵呢。”
杨应龙朝地上啐了口唾沫:“老子有兵也不给他!”
孙时泰见杨应龙的情绪有些激动,不由放缓声音,语重心长道:“其实大人不借这兵倒也不是不可,只是这么与朝廷硬碰硬,我们定是落不了什么好,不如……”
杨应龙见孙时泰噤了声,将头凑了过去:“不如什么?”
万历二十年,朝廷派重庆知府王士琦前去播州逮杨应龙赴播州边境的安稳一地听从勘问。按规矩,杨应龙应当前去相迎,但眼下他尚处装病期间,也不好太活跃,孙时泰此时又将问题揽了过来:“派杨兆龙前去安稳修缮驿舍并储备食物,准备迎接王士琦一行人便好,大人您就在松坎一地等候,毕竟那安稳着实不怎么安稳啊!”
杨应龙觉得孙时泰说得有道理,这些年他横行霸道,在播州界内早已结下无数仇家,眼下又是紧要之时,断不能在此时出什么纰漏。
杨兆龙接到命令后,不情不愿地带着一行人早早动身前往安稳城外磕头相迎,心中早将杨应龙从头到尾骂了个遍,压根不顾及这份亲兄弟的情谊。因众人是算好了时候,所以跪了没一会儿便见王士琦及其随从抵达安稳。王士琦此人倒是有些谋略,见眼前跪着的是杨兆龙而非杨应龙,倒也未恼,只问:“为何不见杨应龙?”
杨兆龙老老实实答:“安稳仇家过多,罪臣杨应龙在播州松坎一地戴罪听命,还请大人至松坎问罪。”
王士琦见杨兆龙言语诚恳,再一想到杨应龙的名声,也觉得杨兆龙所说不假,便也没有为难杨兆龙,跟着他便去了松坎。
此时杨应龙早已恭候在此,依着规矩,面缚道旁,哭泣请罪。王士琦见他面上的诚意并没有多少,眼角那几滴泪又有些刺眼,心中有些想笑,但因场合不对,终是憋了回去。
此番逮杨应龙问勘,除去之前那二十四罪外,还新增了来自宣武将军秦良玉这一方的通敌叛国、谋杀功臣的罪名,与陆同知笔下奸淫良家妇女且致人死亡的罪名,这些罪名加一块,杨应龙不死也是要去半条命的。
杨应龙心中想着这些日子孙时泰教他的法子,泪珠子一滴接着一滴地往地上砸,也不起身,跪在原地道:“大人,罪臣愿献兵五千并带兵征倭援朝,望大人网开一面。”
眼下杨应龙也顾不得什么面子不面子了,在活着面前,面子根本不重要,怕王士琦不同意,杨应龙又道:“罪臣还愿缴纳罚金顶罪。”他顿了顿,“罪臣恳请皇上恩准罪臣辞去播州宣慰使一职,以长子杨朝栋继任。”
此话一出,王士琦堪堪张开的嘴立时闭上了,杨应龙开出的这条件,想必皇帝也会动心,大明此时已是国库空虚,且倭奴还未平利索,杨应龙这三个条件委实诱人。王士琦今次来,只走了个过程,并未将话说死,将人收押后,回房将情况详细写下,而后呈给人在贵州的兵部侍郎邢玠。邢玠以为兹事体大,不敢擅自做主,又忙将这折子递给朝廷。
皇帝陛下握着这折子,见目的已达到,心中也松了口气,但这些在表面上自然是不能表现出来,皇帝陛下装作很为难的模样,痛心道:“这杨应龙过去立下的战功也是有目共睹的,寡人听闻播州这些年被他治理得也还过得去,最为关键的是,朝鲜那边形势未定,所以这杨应龙再留一些日子也不是不可。”
众位大臣听皇帝陛下已如此明确地要保杨应龙的命,便也识趣地没有提出异议。无论如何杨应龙也不是泛泛之辈,大家这一步步都得算计着来,此时尚不是推倒他这堵墙的时机,所以不能硬推。
皇帝陛下见众人虽是不说话,但神色间却好似有些不屑,再瞧一向与他站在一条线上的申时行也没有出言辩护,他也知道此番举动大抵是有些不妥,所以只能自己挽尊,他想了想,道:“但虽是如此,寡人也不能放任他不管,传旨下去,这官,他可以继续做,这钱,他也暂不用缴,只是寡人准备在松坎设立同知加强对播州的管理,擢王士琦兼任川东兵备副使,时刻注意着杨应龙的举动。”
杨应龙与朝廷的交易达成,一手交兵,一手交人,遂暂逃一劫。杨应龙此时被收押,带兵这事便又交给了其弟杨兆龙同孙时泰。为保杨应龙少受些皮肉之苦,孙时泰与杨兆龙早早便带兵上了路。皇帝陛下美滋滋地坐在宫中等着从天而降的这五千援兵,孰料这从天而降的馅饼半路挂在了树上。
原来皇帝陛下为彰显皇恩浩荡,以及算是略微安抚杨应龙,特赦在孙时泰与杨兆龙带兵出发时便将杨应龙从重庆放了出来。这一放不要紧,皇帝陛下可谓是赔了夫人又折兵。孙时泰等人听闻杨应龙人已出了重庆,当即领兵折返与杨应龙会合,气得皇帝陛下将龙椅拍得震天响:“他们这是藐视皇家威严!给寡人杀!杀出一条血路!”
因杨应龙一事,李化龙为保身,宁愿辞官,也不愿继续在四川任职,朝廷权衡利弊,念其为官多年,对朝廷贡献不少,皇帝陛下擢升其为河南布政司右参政、调京太仆寺少卿。这继任四川巡抚之人,姓王名继光,王继光此人还算厚道,因此次杨应龙之事,他也在百官之列,见皇帝陛下有些激动,急忙撩袍跪在地上:“皇上息怒,若将杨应龙逼急了,这事便不好收场了,不如依原先的法子,严提勘结杨应龙,若其反抗,再杀也不迟。”
皇帝陛下冷笑几声:“既然爱卿如此说了,那么便如此行事,届时若杨应龙再起杀戮,便由你亲自征讨。”
杨应龙此下更加出名了,但也更加不敢出门了。马千乘听闻这事之后,心中最后一丝光亮也灭了。李玉见他如此,忍不住落井下石:“唉,要我说你也莫要太伤心了,你只是眼睛瞎了一些,近二十年才瞧清他的真面目,但好歹在有生之年还算瞧清了,也没什么。”
马千乘睨了她一眼:“用不用我把你嘴缝上?”
李玉挑眉,不顾马千乘渐黑的面色,继续道:“我奉劝你近日去寺院上上香,瞧你一副倒霉之相。”
马千乘想了想李玉的话,竟无言以对。这些日子,秦良玉与陆景淮的关系似乎有回春之象,他头顶的帽子大约要绿了,这是倒霉事之一;其二,他爹马斗斛最近忙开矿一事忙得不亦乐乎,连杨应龙的事都不上心了。马千乘就此事还特意问了问徐时,这才知道马斗斛打着贪污的主意,贪污这事也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做的。马千乘以为,像他爹的这种头脑,保不准哪日事情败露,他便要跟着受牵连。
李玉见他似乎陷入沉思,又笑了几声:“罢了罢了,你自己好生想想吧,我去找秦良玉切磋切磋。”
李玉说完便一溜烟消失在马千乘的房门口,这让马千乘十分上火。此番柳文昭被杨启文缠住,可算没有工夫跟在秦良玉身边了,这会儿却又冒出来个李玉,他这个未来的媳妇倒是有些受欢迎。马千乘望着大门的眼神带着淡淡的忧伤,眼下这一桩事压着一桩事,让他有些忙不过来,若硬要让他优先选出件事来处理,按照轻重缓急这规律来说,他应该同他爹好好谈一谈了。
老天爷这些日子的心情似乎也有些不好,格外喜欢同这帮凡人开玩笑。在马千乘堪堪要关爱一下他爹马斗斛这位空巢老人的当口,出人预料却又那么顺其自然地又出了件大事。马斗斛贪污到底被逮住了,在马千乘还未回到石砫时他爹便已被下了狱。
马千乘很是生气,为避免自己无辜受牵连,他准备拨转马头回重庆。此时天正蒙蒙亮,晨风和暖,吹动马千乘如墨的发丝,倒使他有了乘风而去的派头。马千乘自我感觉十分不错,掏出小铜镜左右照了照,后又满意地收起镜子,刚要抬手挥鞭子,忽见从路旁蹿出来一伙人,瞧众人那副模样,应当在此处埋伏许久了。
“你们作甚?”马千乘好容易骑一次马,不肯轻易下来,端坐在马背上睥睨众人,“爷的心情不怎么�
��,没有工夫哄你们开心,识相的快些让开。”
那伙人身着官服,为首之人闻言倒也不恼,对马千乘笑道:“将军,吾乃重庆府的人,此番前来也是奉重庆知府王士琦王大人之命请将军前去聊一聊。”
马千乘干笑几声,他一介武夫同重庆知府有什么可聊的?难不成是知府家缺护院了,是以拿他去补缺吗?这显然是不可能的。由此事马千乘又生出一番感叹,这父子关系是世间最微妙的,人们常说坑爹,但其实不尽然,有些时候,这爹也是坑儿子的。
“将军不必担心,此番将军前去重庆府大狱权当是逛一逛,不要有什么心理负担。”那人又宽慰道,“知府大人还是很喜欢将军的,想必也不会给将军什么苦头吃。”
马千乘小小地翻了个白眼:“众位且等等,待我将这消息同朋友说一下。”
那人为难,指着还未完全升起的日头道:“这天色已不早了,将军还是莫要耽误了吧?那地方都给您安排好了,拎包便能入住了。”
马千乘脸一黑,打了个响哨。
一只体形硕大的雕从天际处盘旋而来,乖巧地落在马千乘的马前。众人只觉脚下微微一颤,听马千乘淡淡道:“你再说些没用的,我便连你带信一同让我的雕叼走。”
那伙人自然是不敢再啰唆,沉默地站在原地与那只威猛的信雕对视。
接到马千乘的信时,秦良玉正在练兵场训兵,眼见着一只大雕由远及近,而后落在身前的平地上,底下的人出于好奇,不少都抬头打量着雕,一时忘了动作,被秦良玉一个鞭子抽在身上,这才回过神。
瞧清信上的内容,秦良玉面色微绷:“启文,这儿交给你了,我有要事要办。”
杨启文见她似乎有些着急,也没敢耽搁,连忙道:“行,你去吧,有需要我的地方尽管开口。”
杨启文最近与柳文昭打得火热,正愁每每秦良玉一出现,柳文昭便要跑去找她这事呢。此下秦良玉有要紧事要办,杨启文自然是要支持的。
秦良玉扔下一场的兵,跑去找卫指挥使。待进门时,卫指挥使正从案前起身,见她来了,急忙道:“我正要去找你,肖容受牵连入狱这事,想必你也听说了吧?”
秦良玉怔了怔,觉得马千乘并不是如此八卦的人,怎么入个狱连卫指挥使都知道了呢?
指挥使见秦良玉似是有疑惑,解释道:“马土司入狱一事,此时已是天下皆知了。”
秦良玉点头:“属下此番来,正是想因此事告假。”
卫指挥使点头:“去吧,去找骠骑将军,他眼下虽说与朝廷关系不怎么样,但终是有实力的。你同他能说得上话,此事请他帮一帮,旁人或许插不上手。”在这件事上,卫指挥使是真心实意为马千乘着想,毕竟偌大个重庆卫还要指着马千乘冲锋陷阵,他绝不能失去马千乘这一良将。
秦良玉瞧了卫指挥使一眼,若眼下她想让马千乘死,倒是可以去找一找杨应龙,他定然会二话不说再送马千乘一程。秦良玉心中这么想的,但因为性子太耿直,她也是这么说的,她话音一落,便发现卫指挥使的面色有些不对,当即反应过来自己方才说了什么,立马噤了声:“大人,属下先告辞了。”
卫指挥使觉得哪里怪怪的,原本还想再问几句,但想到眼下情况紧急,他也不敢随意耽搁时间,挥挥手让秦良玉走了。
秦良玉离开重庆卫,连家也没顾得上回,直接打马去了石砫找徐时。少了马斗斛的石砫倒是未乱成一团,毕竟之前马斗斛在时,也不怎么管事。只是众人一听说马千乘受牵连入狱,心中都有些不满,这些人中属张石的不满最大。
秦良玉到达石砫时,正听张石在屋中与徐时发着牢骚,眼下张石因屡战有功,也由队长提为把总,但听张石道:“将军又没做什么,这完全是连坐!”
秦良玉认为,张石这句话她可以给满分。由此可见,石砫众人对马斗斛的不满也不是一两日的了。
徐时半晌没出声,张石又道:“眼下将军进去了,马土司也在狱中,属下瞧这马家……”
后半句话张石并未明说,一直不曾开口的徐时这才幽幽道:“住口!莫要再胡说了,这事我自会想办法。”
说这话时,徐时心中也很是烦闷,眼下杨应龙自身难保,且时期又太特殊,决计不能与他扯上什么干系,可一时也没有更好的人选。
正懊恼间,忽听原本已经闭嘴的张石失声道:“秦亮?”
秦亮?徐时猛然抬头,果不其然见到身着一身轻便衣裳的秦良玉站在门口,却不敢上前。之前他去重庆卫时,远远瞧见过秦良玉,那时他便觉得秦良玉与秦亮乃同一人,只是马千乘没有明说过,有些事他也不方便深问,此时瞧着秦良玉站在身前,他竟不知到底该如何称呼她。好在秦良玉不在意这些,听到张石唤了声秦亮,便也大方承认了,而后走到徐时身前行了一礼:“肖容的事我已听说,这事许是有些麻烦,所以晚辈特来与将军商讨。”
徐时瞧了张石一眼:“你先下去吧。”
张石面色微沉,临走前深深瞧了秦良玉一眼。
“不知老夫到底该如何称呼你?”
徐时开门见山,说话时一直盯着秦良玉瞧。
听徐时这话一出口,秦良玉便知对方已知道了自己的身份,也不隐瞒:“将军唤我秦亮便可。”其实秦良玉也有表字,只是那表字太过女性化,让她有些叫不出口,更莫要提让旁人张口闭口地喊了。
徐时点头:“也好,还是这名字顺口一些。”她顿了顿,“眼下大人同肖容一同进了大狱,按规矩,这宣抚司便要由夫人暂代各职务了。”
想起有关覃氏与杨应龙的传闻,秦良玉作为局外人,亦有些担心覃氏暂代一应事务时会做出一些不该做的事,沉吟片刻:“大人以为如何?”
徐时面容严肃,似挣扎了许久才道:“老夫以为由夫人暂代的话,有些不妥,所以这事还需与夫人商讨。”
秦良玉没有急着开口,徐时性子沉稳,又忠于马家,既然他都觉得此事不妥,想必这里面还有些不可告人的事,之前马千乘提起家人时那颇不自然的神态又浮现在秦良玉的脑海中。按照马千乘那脾气秉性,若是这家中有些温暖,他定然不会宁愿在秦家住也不回家的。综合以上种种来瞧,这覃氏还是个响当当的人物,或许也没给过马千乘好果子吃。
徐时见秦良玉不说话,直接道:“这几日为方便你我二人联络,你便委屈一些在宣抚司里将就将就吧,我这便去找夫人,待与她碰过头后再来找你。”
马斗斛贪污入狱一事,事发突然,徐时等忠心耿耿的属下皆焦头烂额,反观宣抚使夫人覃氏便不一样了。自打马斗斛与马千乘被收入牢中,覃氏便开始了没羞没臊的生活,眼下她大权在握,只等着一统石砫,为马千驷铺路了。徐时当日找到覃氏,将利弊与她简单分析了一下,不料覃氏只是以不变应万变,不管徐时如何苦口婆心,她只有一句“我不会交权”对付徐时。
秦良玉听说这事后,只觉心中腾起股火。有关覃氏喜弄权势的传闻,她之前也听过一些,但那时也只是当笑话听,毕竟那土司马斗斛还没死,覃氏撑破肚皮也不过是在马斗斛耳边吹吹风,不能成什么大气候。但眼下便不同了,现下石砫一应事务全要经由覃氏的手打理,这便好比一直饥肠辘辘的人忽然瞧见了又白、又大且冒着热气的馒头,那必然是要力排众议,将馒头通通收入囊中的。几次三番的劝说,覃氏都不放在心上,徐时身份尴尬,不便与覃氏再有过多的接触,这事只能交给秦良玉,每每这时,秦良玉便会暗自庆幸她乃女儿身,在一些事情上,还是有优势的。
因同马千乘在一起久了,秦良玉也沾染上了一些恶习,或者说是她隐藏的天性终于被马千乘这无耻之徒给发掘出来了。在找覃氏时,秦良玉选择在月黑风高时,夜翻马家的墙去与马家的夫人沟通。
此时覃氏睡得正香,梦中还在打人家板子,打得正起劲,忽觉身上一凉,猛然惊醒,睁眼一瞧,不远处的椅子上正端坐着一道人影,她登时汗毛竖立,神思立时清明,忙向床内缩了好些距离,强忍着尖叫问:“你你你……你是何人?”
屋中并无光亮,今夜的月光也有些朦胧,秦良玉一半身子隐在阴影中,直直盯着覃氏,沉声道:“不才重庆卫秦良玉见过马夫人。”
一听对方是说人话的,覃氏也并未放下心来,一脸镇定地明知故问:“你此时来,所为何事?”
秦良玉也泰然自若:“漫漫长夜无心睡眠,前来与夫人小叙。”
覃氏未料秦良玉会如此说,一时未回神,坐在床上与秦良玉对视,须臾,道:“若你是与徐时同一目的,那你便回去吧,我丈夫同长子入狱,幼子尚小,这石砫一干事务的确应由我暂代。”
秦良玉急忙摆手:“夫人莫要多心,我与将军并不是同一目的。”她顿了顿,语重心长道,“将军的目的是与夫人你好说好商量,不才的目的是若这事不能妥善解决,那么大家都别想好了。”
覃氏:“……”
覃氏在暗中打探着秦良玉的神色,她与秦良玉虽从未正面接触过,但这名字她不陌生,且眼下两人同处一室,秦良玉又武功高强,若是今夜一言不合便将她解决了,这事对方大约也能做出来。覃氏不傻,从之前她怂恿马斗斛结交杨应龙,从而方便自己偷情这事便不难瞧出来,这时更不会与秦良玉硬碰硬了,攒了几口气,尽量和缓道:“将军玩笑了,交权这事非同小可,放眼石砫也只有我名正言顺,将军让我交权,敢问这权交由何处呢?难不成交给外人?还是说将军想暂代石砫土司之职?”
秦良玉面不改色:“夫人交权之后,自然有人接着。”
“你!”覃氏从未被人这么冷言冷语地对待过,面子上有些挂不住,但转念想到之前与杨应龙通信时,杨应龙曾提到,若是秦良玉找上门来,切记要好声好语地将她打发走,万万不能惹急了她,秦家满门皆是狠人,不是这关头他们能得罪得起的,连带着瞧见秦府扫地的下人都要高看一眼。连一向嚣张跋扈的杨应龙都如此叮嘱,覃氏自然不敢造次,但要她交权,她宁可得罪秦良玉。
屋中沉寂下来,秦良玉缓慢且有节奏地轻叩着椅子的扶手,也不催促,宛若一座冰山卧在这房中,让覃氏心中十分没底。
“不如这样,今夜我好生想一想,明日再给将军答复。”覃氏话音落地后,也不见秦良玉有要走的意思,她想像往日对马斗斛那般发一通火又不敢,压抑着内心的焦躁道,“将军以为如何?”
“嗯。”秦良玉这才如梦初醒一般,“挺好。”末了她起身朝床边走,“那今夜我便歇在这儿了,客栈的床总比不了这宣抚使夫人的床。”
秦良玉长相英俊,虽然披着姑娘的外皮,但浑身上下的阳刚气息太过浓烈,她边说边朝床边走,羞得覃氏抱着被子直喊:“若将军再迈过来一步,我就撞死在这屋中。”
秦良玉自然是无所谓的,抄着手靠在床边:“其实我与夫人说了这么久,还想赶在您临死前问问,马千乘他受牵连入狱,你是如何高枕无忧的?”
秦良玉刚进到这屋中,便能听到覃氏酣睡时微微发出的呼吸声,自始至终覃氏没有提过一句如何将马千乘父子救出来,只一心护着她手中的权势,这么想想,秦良玉的心越发凉了起来,定定地瞧着覃氏,想听听她如何解释。
覃氏不自在地换了动作:“我也不愿见这事发生,但既然发生了,我一个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女人家也帮不上什么忙,唯愿他们父子能平安出狱,若不能出来,我……”说到最后她竟是泫然欲泣。
秦良玉从她话中并未听出什么真诚之意,将马千乘当成弃子这层意思她倒是听出来了,她木着脸,缓缓抬起右手,改拳为掌。
覃氏见状彻底慌了,身子抖如筛糠,问秦良玉:“你要做什么?”
秦良玉也不知此时自己是要做什么,只是瞧着眼前虚伪的女人,心中莫名觉得恶心,纵观她这十数年的人生,鲜少有如此冲动的时候,由此可见,覃氏果然不是寻常女子。
覃氏见秦良玉周身杀意弥漫,正要开口呼救,忽见另一道人影闪过,她嘴还未完全张开,已是身形一歪,倒在床上。
秦良玉抬头瞧着身前的人:“你怎么来了?”
李玉流里流气地扯过袖子擦了把鼻尖:“幸亏老子一路跟着你来了,你今夜若将她打死了,后面的麻烦事多着呢,你怎么如此冲动?”
秦良玉这才转身,不屑道:“这种人死不足惜。”
李玉对此早已是习以为常,拍了拍秦良玉的肩:“这土司印对于覃氏来说,比她祖坟埋哪儿还要重要,你今夜逼她也是没有个结果,不如先想想如何将肖容从狱中救出来。”
秦良玉朝屋外踱步:“我明日想办法进去找肖容,其余事情稍后再议。”
李玉想了想:“也只能如此了。”
两人走在空荡荡的街上,李玉想了想,道:“其实肖容他这么些年,挺不容易的。”两人又走了许久,李玉斟酌着开口,“不知他的过去,你有没有兴趣听?”
秦良玉原本是走在前面,听罢李玉的话,步子有些微微的停顿:“嗯?”
话语虽短,但显然是对这个话题十分感兴趣,李玉向前赶了两步,追上秦良玉。
“覃氏你也瞧见了,她对肖容一直都是如此漠然,从肖容小时候便如此了,那时我刚与肖容相识不久,与他形影不离,你别瞧肖容瞧起来精明,其实他脑子里就只有一根筋,他认定的事,无论旁人怎么说,都影响不了他。”
秦良玉想了想,觉得李玉的话说得有理有据,让人无法反驳。但既然是谈天,只让李玉一人干巴巴地说似乎也不是那么回事,应当适当地提出些疑问,以示自己正在认真听,这么想着,秦良玉应了一声,问:“比如?”
李玉猛一拍双掌:“比如他认为覃氏待他好,我怎么说他都不听,还说我是脑残。”
马千乘小时候,总的来说还是个比较乖巧的娃娃,又生得粉雕玉琢,若不是因身份特殊,走在大街上的话,任谁也会忍不住抱起他亲两口的。但覃氏便是个异数,她瞧着马千乘便有数不清的气,这股气大约来自马千乘他爹马斗斛,所谓厌屋及乌应该就是如此了。覃氏嫁给马斗斛本就是心不甘情不愿,只是奔着他石砫土司以及伏波将军马援之后的头衔来的,更别提给他生儿育女,那当真是让她想想便觉得恶心。自打马千乘出生,覃氏鲜少展露笑颜,对马千乘亦是冷冰冰的,毫无情分可言。马千乘再长大些,懂了事,似乎也瞧出来自己母亲同其余小伙伴的母亲有些不一样。每每大家在外面疯玩一整日,待日薄西山时,别人的母亲总会亲自出来找人或是派人来寻,但他便不一样了,覃氏从来没有派人找过他,更遑论亲自来寻。后来,马千乘认识了李玉,大约一早便出来混市井的孩子总是自己哄自己玩,有属于自己的套路,李玉虽然是一个人,但凭她一己之力,毫不费劲便可营造出一百个人的气氛,所以马千乘他们的队伍又壮大不少,马千乘也格外喜欢同李玉一起玩。两人形影不离,日子长了,李玉也发现了覃氏对马千乘的冷漠,但大家都年幼,也没想那么多,日子照常过。这么年复一年,李玉见覃氏对马千乘只是越发冷漠,连马千乘在外被欺负了回家告状也是一语不发,她逐渐发觉出不对劲,便自认为隐晦地同马千乘提了提,那隐晦的话是这么说的:“喂,你娘对你是不是有看法?”
马千乘正蹲在地上和着稀泥,闻言愣愣地瞧着李玉:“怎么可能?”
李玉冷哼一声:“你都快被人揍死了,你娘都不关心你。”
马千乘低头,继续和着泥巴:“那是因为我做错了事,母亲才会对我不理不睬。”
李玉撇嘴:“你倒是会安慰自己。”
马千乘没有再说话,他认为同人打架是不对的,所以母亲生气不理他很正常,可后来,他做了许多好事,覃氏依然对他冷眼相待,他又想起李玉的话,自己心中也有些惴惴,他似乎从来没见母亲笑过。
“再后来我跑了,也不知道那个傻蛋到底瞧没瞧出来自己在那个家是不受欢迎的。”李玉话语里带着不屑与愤愤,话不好听,但意在怒其不争,大约是心疼马千乘的。
秦良玉收回视线,她一直以为自己说话已是十分不好听的了,在遇见李玉之后,她甘拜下风。
“将军,眼下肖容入了狱,你是怎么想的?我听闻陆景淮是你哥哥,他我是听说过的,货真价实的大才子,写得一手好字不说,骂人都不带脏字,大家都说他文采极佳,肠子带着十八个弯,在背后‘诋毁’人都不露痕迹的。”
秦良玉越听越觉得这话哪里不对,但细想想,也确实是这么回事,就拿上次上书参杨应龙来说,秦良玉原本写的是“杨应龙调戏妇女”,到了陆景淮那里一润色便成了“奸淫致死”,这当真是一针见血啊,那么问题来了:“这事同我三哥有什么关系?”
李玉开口前还特意瞟了秦良玉一眼,这动作看似不起眼,但实则包含了许多学问,要知道李玉就是个大老粗,说话做事从来不看旁人的脸色,但这次她居然知道说话前顾及一下秦良玉的情绪,由此得知,她此番要说的决计不是什么好话。果不其然,下一瞬,李玉便耿直地开口了:“我听说他是靠关系坐上同知这位子的,这关系似乎还挺厉害,不如我们动动这个关系的歪脑筋吧!”
秦良玉眼下算是知道马千乘与李玉为何能玩得这么好了,但说归说,她的提议似乎也有可行性。
当晚,秦良玉便骑战马返回重庆府,连夜见了陆景淮,将情况同他说了说。陆景淮原本睡得正香,此时被人叫起来,木着张俊脸,披着衣裳坐在桌前,眼睛尚有些蒙眬:“那便依你说的,你去大牢瞧一瞧肖容,我这边也想想法子,这事先莫要惊动父亲了。”
秦良玉点头,这事能不与秦家扯上干系便不要扯,免得秦载阳夫妇两人清廉一辈子,在这事上沾上个污点,有损威严。
从陆景淮处出来,秦良玉直接去了重庆府大狱,守卫见秦良玉来了,急忙行礼:“敢问将军可是来探望明威将军的?”
秦良玉点头,一脸云淡风轻:“若是不方便,那便请你们行个方便。”
守卫忙不迭点头:“方便方便!王大人交代下来了,有人来瞧明威将军,只要不是仇家,尽管放行。”
秦良玉顺利地进到牢中,守卫举着火把在前面带路,忽明忽暗的火光映得幽深的甬道更显深邃,秦良玉一语不发走在后面,隐隐听前方传来马千乘的声音。
“小爷姓马,一骑绝尘的马。”
虽然见马千乘在狱中似乎过得还算不错,但秦良玉莫名觉得有些丢人,步子也跟着犹豫起来:“罢了,我还是走吧。”这牢中显然不止马千乘一人,届时她这脸面实在是没有地方搁。
“可是将军已知道您来了,方才小的已去同将军禀报了。”守卫一脸为难,这不是难为人嘛,那明威将军一不高兴,什么折腾他们的法子都能想出来,王士琦又格外喜爱他,最后吃亏的还是自己。
秦良玉也领教过马千乘折磨人的功力,见这小守卫也没比自己大多少,心一软,继续向前走。
离光亮越发近了,马千乘的声音也便清晰了起来:“大兄弟你看开些,今日你受了皮肉之苦定然是痛不欲生,但你要知道,明日你会更痛苦,所以你要放宽心。”
秦良玉嘴角抽搐了几下,默默掏出银子递到守卫面前:“你知道得太多了。”
守卫一见这阵仗,以为秦良玉是要让他拿着钱自己准备后事,当即跪在地上磕头:“小的什么都不知道,将军饶命啊!”
秦良玉面色发蒙,她本意是拿钱堵上守卫的嘴,不让他四处去说马千乘这智障的毛病,毕竟生活已经够艰辛了,秦良玉想给马千乘这种脑子不太好用的孩子留些尊严。此时见守卫如此,也知是对方想得太多,她挥了挥手:“走吧。”
守卫满脸是泪地瞧了眼秦良玉,见对方似乎不是开玩笑,这才抓着银子脚底抹油跑了。
马千乘一早便听到了声响,从木头的缝隙中向这边瞧,待视线与秦良玉的对上,他的脸上登时大放光彩,原本便神采奕奕的脸此下更是夺目:“玉玉,你终于舍得来看我了。”他的话语中不无委屈。
秦良玉硬着头皮挪步过去,瞧见马千乘顾自将门上挂着的锁打开:“来,快进来,我带你参观一下我的卧房。”
秦良玉只觉得冷冷的北风在脸上胡乱地拍,恨不能一拳将马千乘揍得生活不能自理。进到屋中,秦良玉由头至尾打量了马千乘一遍:“你没受委屈吧?”
马千乘笑着摇头:“没有,今日算你来得是时候,往日我都要出去帮忙行刑的。”
秦良玉:“……”
“玉玉你怎么不说话?”马千乘明显兴致高昂,围在秦良玉身边问东问西,“你今日是特意来瞧我的吗?”
秦良玉定定地盯着他:“难不成你觉得我是来散心的?”
马千乘“呵呵”地笑着,吩咐狱卒给秦良玉来壶上等的毛尖:“你先凑合着喝吧。”
两人在铺着厚厚被褥的石榻上坐着,秦良玉眼下一对上马千乘的眼睛便不由自主想到李玉的话,竟有些不忍心告诉他,他的母亲已放弃了他这事。
“你要说什么?怎么几日不见变得如此扭扭捏捏?”马千乘依然是笑眯眯的模样,若不是知道他成长的经历,秦良玉也会以为眼前这位是个从未吃过苦的、意气风发的纨绔子弟。
秦良玉思忖许久,还是下不了决心,眨了眨眼:“别急,我会早日将你救出去。”
马千乘愣怔了一瞬,瞳孔微微闪烁了一下,而后又恢复如常,嬉皮笑脸道:“不急不急,我在这里面好着呢,有吃有喝还不用干活。”
秦良玉再度沉默,心中着实是煎熬,若是不与他说覃氏这事,万一届时事情有变,大家防范不及;若是说了,她又怕伤了马千乘的心,虽说他瞧着似乎是没长心。
“你说吧,我能承受得住。”马千乘见秦良玉的面色比以往还要深沉,便知道她此番来绝不是单纯的探望,应当是有更重要的事要说。
秦良玉的拳头几经攥紧又放开,终是开口:“现下是由马夫人掌印。”
只这么一句话,马千乘便知道秦良玉接下来要说什么,从善如流地接过话茬:“我要靠我自己是吗?”语气稀松平常,他似乎早已料到这结局一般,顿了顿,又安慰秦良玉道,“等我在这儿歇够了,自然会出去的,你莫要太担心。”
说不担心自然是假的,两人毕竟相识近四年,马千乘在狱中即便过得再好,秦良玉也是不忍心的,遂道:“你自己多保重。”说罢她起身要走,被马千乘一把拉住手臂扯到身边。
按说两人现下的状态是,你替我着想,我为你担心,正是情到浓时,此处应有个亲密接触的动作。马千乘自然是这么想的,并且也要这么做,只见他闭眼挑眉噘着嘴朝秦良玉这边凑。
秦良玉则是木着脸瞧他:“你方才吃菜花了?”
马千乘生生在半路止住了自己的动作,立时瞪大眼:“我还没吃饭呢,哪儿来的菜花?”待他定眼瞧时,秦良玉人早已出了牢门,顺带将锁锁上并顺走了钥匙:“保重。”秦良玉隔着好些个木头桩子瞧马千乘,而后挥挥手不带走一根稻草。
“等等,我话还没说完呢。”马千乘从木头桩子的缝隙中费力地朝秦良玉的方向伸着手,恨不能整个身子从间隙中穿过。
秦良玉原本不想搭理他,但又怕他确实有事,于是站在离他三步开外的地方:“说。”
马千乘收起面上的玩味:“若想将那土司印夺回来,你便随意找个什么由头将马家旁支的矛盾激化一下,道理很简单哦。”
秦良玉宛若一根木桩戳在原地,沉吟片刻:“借刀杀人?”
马千乘打了个响指:“我们玉玉当真是冰雪聪……”
话还未说完便被秦良玉点了穴,他整个人登时定在牢中,隔着木桩可怜兮兮地瞧着秦良玉,连话也不能说。
但见秦良玉沉着脸朝他挥了两下手:“方才瞧你似乎胖了些,站一会儿吧,我先走了。”
马千乘:“……”
不得不说,马千乘的话如醍醐灌顶,一瞬间便浇醒了秦良玉。出了重庆府大狱的门,秦良玉马不停蹄地赶去陆景淮处,进门时见他正在伏案写着什么,便凑过去瞧了一瞧。
“良玉,我说过你多少次了?莫要如此唐突地凑过来,自家人也便罢了,若对方是外人,你定不要如此。”陆景淮手中动作未停,嘴上也不耽误说教,全程视线黏在纸上,将秦良玉活活当成了空气。
对于陆景淮这种时不时便会出现的说教,秦良玉早已习以为常,悻悻地摸了摸鼻尖:“在写什么?”
待落款已定,陆景淮这才抬起头来:“我在给谢大人写信。”
谢大人便是那二品大员,在朝中任右都御史,乃都察院长官。
秦良玉应了一声,将方才在狱中马千乘的话重复了一遍,而后道:“覃氏欲揽权,且她与杨应龙又不清不楚,想必日后石砫少不了动乱,我们应加紧动作。”
陆景淮觉得秦良玉的话有理,有些事宜早不宜迟,晚一步便是万劫不复。
为了通信方便,送信自然是用马千乘的信雕,算算路程,大约半夜谢大人便可收到这封信。
秦良玉一边等着谢大人的回信,一边与徐时取得联系,邀请他前来重庆,就近商讨马千乘所说一事。但眼下情况特殊,徐时不敢轻易离开石砫,遂派了张石过来。张石与秦良玉不熟,但瞧着秦良玉的面相与秦亮几乎无异,倒也有些亲近。
“石石,或许我这么叫你,你会比较放松一些?”秦良玉向张石了解石砫宣抚司的编制时,见他与她相隔甚远,且面色又带着忐忑,遂开口缓和气氛。
张石乍一听这称呼,下意识向前迈了一步,被柳文昭给呵斥了回去:“大胆!”
今日有雨,千丝万缕从空中飘洒而下,屋中本就略显阴森,秦良玉又木着脸坐在桌前,好似活阎王在拷问小鬼,沉闷恐惧之意在屋中蔓延开来,在张石几乎崩溃时,这柳文昭又暴喝一声,实在是让张石承受不起,但见他身形一歪,整个人便跌倒在地,仰面瞧着秦良玉:“将军您……”
秦良玉无奈地瞧了柳文昭一眼:“启文方才还在找你。”
言外之意柳文昭听出来了,是希望自己暂时消失在她眼前,嘴当下撇了撇,行礼的动作带着些不情愿,倒退着出了秦良玉的房间。
“石石,你将石砫的情况跟我说一说。”秦良玉缓和了口气,淡淡地盯着呆若木鸡,分明想问些什么,却又什么都不敢问的张石。
几经犹豫后,张石开口:“小的在石砫也有些年头了,有些事今日便与将军说一说。”
张石道,这么些年,不只是马千乘,连带着马家旁系也未少被覃氏间接性地坑。说是间接性地坑,乃是因为覃氏之前不掌权,想跟着掺和也没有理由,所以只能在每晚困觉时,在马斗斛旁边吹风,软硬兼施求着他按照她的意愿来处理宣抚司的事。如此一来便经常性出现白日马斗斛还是这样决定的,待过了一夜之后他便转了话锋。大家皆不是傻子,时日久了自然知道这其中的事,便对覃氏不满起来。再加之覃氏与杨应龙那档子事时不时在市井传一下,惹得大家更是愤愤,直道覃氏伤风败俗,丢了石砫的脸面。但有关这事,马斗斛这扣着绿油油头衣的当事人都没发表什么言论,众人就更不好说什么了。好在这么些年下来,覃氏也并未有太出格的事,大家能忍也便忍了。但现如今不同了,覃氏掌了权,管的事便多了,原本不算事的事此时也算事了,这便让大家受不了了。
秦良玉一听这话,眉峰微挑,眼中带了些笑意,这么说来,覃氏与马家旁系的关系本就如履薄冰,再稍稍一挑说不定便能成事了,当真是事半功倍,这还要感谢覃氏这些年孜孜不倦、兢兢业业、勤勤恳恳地作死。
张石见秦良玉鲜少有表情的脸上带着的稀罕笑意有些阴沉,不禁打了个寒战,搓了搓手臂上的鸡皮疙瘩:“将军用小的效劳吗?”
秦良玉从沉思中回过神,知道张石是好意,原本也想和颜悦色回他一句,不料开口便道:“不用。”
这俩字当真是没有最生硬,只有更生硬,连张石这种见惯了大风大浪的、有着金刚钻般的心肠的人都忍不住想掩面哭一哭。
秦良玉见张石泫然欲泣,以为他是想起了什么伤心事,安慰道:“没事便下去吧。”
张石如遭雷击,大张着嘴愣在原地,瞧着冷酷无情、无理取闹、用完了便将他当抹布甩开的宣武将军,强忍泪意倒退着出了秦良玉的房门。
待人都走光后,秦良玉松了口气,这事也算是重要的事,随意让旁人去的话,她着实是不放心,思来想去便决定自己去。这边秦良玉刚一下定决心,另一边陆景淮便差人来传话,说是京中回了信,请秦良玉过去一趟。秦良玉右眼皮连着跳了好几下,总觉得这信中的内容大约不理想。
果不其然,待秦良玉见到陆景淮之后,对方也是一脸的严肃,蹙眉道:“良玉啊,说过你多少遍了,姑娘家家的衣衫要理整齐了,你这成何体统?”
秦良玉低头瞧了一眼自己身上的衣裳,原来是方才下马跑得急,领子有些微敞开,所露脖颈的面积大了些,当下抬手理了理衣裳,问:“信上如何说?”
陆景淮这才道:“大人他不想蹚这趟浑水。”
说到底还是因为杨应龙的关系,眼下朝中众人对杨应龙都持观望态度,生怕自己当了出头鸟后,杨应龙若是不死,那死的便是自己。
两人陷入沉默,陆景淮捏着信也觉烦躁,随意一挥,将信扔在半�
��,鼻前却传来极淡的一阵幽香,那轻飘飘的信纸还未落地又被陆景淮给捞了回来。
“你做什么?”陆景淮这套行云流水的举动把秦良玉瞧得一愣。
陆景淮将信纸拿到鼻前仔细闻了闻,确定方才不是自己的幻觉,这信上果然有女人家胭脂的香气,遂对秦良玉道:“这事大约还有转机。”
秦良玉被陆景淮说得一愣一愣的,木呆呆地问:“此话怎讲?”她只瞧着陆景淮闻了几下信纸,难不成这主意就被闻出来了?
陆景淮见秦良玉一脸懵懂,笑道:“按说这事是私事,一般人都不会声张,知道此事的人定然都是大人的身边人。”陆景淮顿了顿,“我方才闻到这信上有胭脂水粉的香气,想必这信经由过一个女子的手,这女子在大人心中必然非同一般,而且女人有妇人之仁,我们可通过她使大人改变想法。”
秦良玉连连点头:“那我们便查一查这大人身边是不是确实有这样一个女人。”
陆景淮忽而又犯了难:“我们眼下本就没有什么人手,这暗查之人自然是要知根知底的……”
秦良玉略微沉吟,而后道:“这事交给我。”
这合适的人选,秦良玉以为张石可以胜任,毕竟他家中有人在京中当官,所得的消息应当更为靠谱一些,而且她与张石认识了这么长时间,以往总是被他坑,眼下也是时候麻烦他老人家一次了。
再度站在秦良玉面前,张石还是能感受到秦良玉的冷漠,心中略有忐忑:“不知将军叫小的来所为何事?”
秦良玉抬了抬手:“坐。”
张石硬着头皮过去坐下,身子骨挺得笔直,双手攥着膝上的布料,骨节泛白,仿佛在等着上刑一般。
“听说你家中有人在京中为官?”秦良玉一边喝茶一边瞧着张石,“我有一事相求。”
说是“相求”,但张石实在没有听出一丝“求”的意味,可又不敢说什么,急忙点头:“将军但说无妨,小的定然尽力而为。”
每每与秦良玉近距离接触,张石都能想起之前秦良玉在石砫时,自己对她做的那些混蛋事,生怕秦良玉报复,恨不能在秦良玉的大腿上当个挂件。
秦良玉见他缩头缩脑的,蹙着眉:“你家中有人在京中为官,替我打听个人。”
张石一听,眼睛一亮:“这事不用麻烦旁人,小的最擅长打听人,事实上最近小的正要去京中小住几日,不如这事便交给小的。”
张石这人平素虽是欺软怕硬的,可一旦做起事来倒是个认真严肃的人,这点之前在石砫时秦良玉便观察过,所以也放心让他去蹚浑水。
张石从秦良玉手中接过重任,隔日便启程赶往京城,因近日高温难耐,张石不愿乘马车,宁愿骑马在日头下狂奔。狂奔了几日,他终是到了京城。张石的亲戚也就是他的亲舅舅,在朝中任太仆寺卿一职,太仆寺卿说白了就是给皇家管车马的,平日里喂喂马,若是马高兴了,再顺道驯一驯,若是马没吃好不高兴,那喂喂便了事了,当然,这是平日,若赶上皇帝出巡,太仆寺卿还要调遣随从人员以及安排车马的先后顺序。作为一个合格的太仆寺卿,只掌握了以上几个技能那自然是不够的,他们在关键时刻还要亲自为皇帝驾车,所以一位优秀的太仆寺卿,是从被马不停地踢到脑袋伊始锤炼出来的。
张石到地方时已是傍晚,街两边的房屋上撒了一层薄金,府上的下人认出他来,急忙将其请进屋中:“老爷在太仆寺还未回来,表少爷快些进屋歇息。”
张石大摇大摆地进了府门,轻车熟路找到自己的房间:“我便不吃饭了,待我舅舅回来你记得来叫我。”
张石喝了好几日的风,早已灌饱了,此时只想在床上做个安安静静的美男子。
管家听罢吩咐,退了下去,屋中登时清静不少。张石的舅舅已是四十开外的人了,膝下却仍无一子半女的,所以他这个外甥在这府上的地位极高。张石和衣躺在床上,正昏昏欲睡时,忽觉屋中多了道人的气息,他连眼皮都未抬:“又有什么事?”
来人静静站在门口:“你不应与这事扯上干系,若被他发现,当心你吃不了兜着走。”
张石翻了个身:“将军对我有知遇之恩,这事我会小心。我有些累了,睡一会儿,你走吧。”
那人如来时一般,又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一轮圆月挂在树梢时,张石的舅舅才风尘仆仆地从太仆寺归来。一听说张石来了,他连衣裳都未来得及换,直接去了张石的卧房,围在床前将人好一番打量,半晌才小心翼翼地将张石叫起来:“外甥啊,你饿不饿啊?”
张石睡眼蒙眬地从床上坐起,盯着他舅舅瞧了许久,才道:“不饿,我就是来看看您。”他想了想,切入主题,“舅舅,您与都察院的谢大人相熟吗?”
他舅舅对张石这开门见山的沟通方法早已习以为常,撩袍在床上一坐:“他这几日正要我给他挑马呢,也说得上话。”
张石一听,心中大喜,如此一来便好办了,与其坐在这儿问舅舅,不如他亲自潜入那谢大人的府邸去探,他清了清嗓子:“舅舅,不知谢大人这马挑得如何了?”
张石的舅舅摇了摇头:“谢大人挑剔得很,这马还没有眉目。”
张石一拍大腿:“舅舅,日后你们再去挑马,带上我一个。”
张石算是直接打入了敌人的内部,他本就机灵,随机应变的能力更是了得。记得他幼时贪玩心起,曾将家中一应物事摔得七零八碎,家中长辈不在,下人们不敢阻拦,眼见张石要将整座宅子都拆了,张石的双亲终于去寺院上香归来。远远见到父亲母亲的影子,张石这才回过神一般,瞧见满屋的狼藉一时发怔,眼瞧着双亲便要迈进这后院,张石如离弦之箭般冲了出去,将家中看门护院的黑犬抱进了屋中。黑犬原本正在瞌睡,被张石放到屋中正中央的地上时还有些蒙,呆呆地同张石对视,张石摸了摸狗头,一脸天真地看着黑犬。后来,黑犬再也不理张石了,任凭张石使出浑身解数,甚至将自己的饭让给它。
张石混入谢府后,事情进展得还算顺利,谢大人府上果然有一个貌美女子,这女子却不是谢大人的妻妾,谢大人对外一概称她为知己。张石有些不齿,觉得这些人简直是太无耻,小妾便是小妾,大家也不是瞎子,这非要又当婊子又立牌坊的,无聊透顶!
谢大人很是宝贝这位知己,但凡有事都与她商量,张石在暗中观察了几日,发现两人虽好,但也还是有机可乘的。因女子的脾气有些倔强,而且又爱憎分明,只要她有个性,那这事便好办了许多。张石计从心起,决定从这女子怀中的狗下手。
在一个晴朗的早晨,张石悄悄潜入女子房间,将那奶白色的小狗迷晕,又悄悄溜了出去,也不走远,只在女子房门口徘徊。大约过了半个时辰,房中传来女子的惊呼,没一会儿便见女子抱着狗从屋中冲了出来。
张石急忙跳开几步远,又假意路过此处,见女子面色焦灼,问:“发生了何事?”
知己一心只顾怀中昏迷的小狗,自然是没有工夫搭理张石这个下人,正要差管家去请大夫,便听张石道:“哎呀呀,这狗的症状分明与小的先前医治过的那小狗的症状一模一样啊。”
这话成功地引起了知己的注意,但见知己登时转头瞧着张石:“你能治?”
张石端的滴水不漏,高深地点头:“我试试。”
说罢他从知己手中接过狗,借着背过身朝屋内走时,不动声色地将早已准备好的药丸放入小狗的嘴中,而后装模作样地在小狗身上捏来捏去,煞有介事道:“嗯,同先前那只一模一样。”说着他瞧了目不转睛盯着小狗的知己一眼,“劳烦诸位先出去吧,一会儿这小狗便会醒了。”
知己半信半疑地问:“你当真能治这病?”
张石不高兴了,拒绝同对方再说话,甚至想将小狗扔过去,但最后还是忍下了,只背过了身子:“它若不醒,我陪它去。”
知己这才转身出了门,屋中一时只剩下张石与狗,在等着药效发挥作用时,张石在心中编了个让人听罢能揉碎了心肠的故事。当然,这故事不仅要与杨应龙扯上干系,还要加上一条狗,如此才能激起知己的共鸣。
不到一刻,小狗蹬了两下腿,从光洁如镜面般的桌面上晃晃悠悠地站了起来,瞧见张石后一阵狂吠,张石不慌不忙地将它抱过来,顺手在它的屁股上拍了两下:“一会儿机灵着些。”
见到自己的命根子眼下又活蹦乱跳地出现在自己眼前,知己红了眼眶,忙吩咐下人打赏张石。
张石捏着手中的银子,似有无限感慨:“曾经小的也养过一只与姑娘手中这只一模一样的狗,可惜那日小的疏忽,未曾看好它,让它跑了出去,谁知它竟被马车碾死了,碾得那个惨哟。”张石对臆想中被“碾死”的小狗进行了长达数万字的描述,以排比的句式以及抒情的手法将小狗的死状娓娓道来,听得知己一愣一愣的。
末了张石点了点两边眼睑,似是哭得极其伤心:“后来我去讨说法,才知道对方是骠骑将军杨应龙,那可是鼎鼎有名的骠骑将军啊,权势滔天的,上街都横着走,所以别说是碾死一只狗,就是他要碾死我,那都是天经地义之事啊!我当时讨说法不成,还被他家门房狠狠揍了一顿,整三日没下来床。”
知己一听,芙蓉粉面一沉,瞧瞧自己怀中可怜巴巴与自己对视的小狗,再想想张石口中那惨死的小狗,当下冷声道:“有关那杨应龙我倒也听说过一些,他此时都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了,我先前还觉得这人可怜,劝大人莫要随风踩上一脚,但不承想他竟是如此丧尽天良之人,草菅狗命的人会是什么好东西,哼!”知己目光幽深,似是在盘算着什么。
见知己如此,张石知道自己此番前来的目的已达成了,心中早乐开了花,面上却仍是伤痛不已,还跟着点了两下头。
“今日这事多谢你了,你下去吧。”知己似乎已做了定夺,回身见张石尚傻兮兮地戳在原地,不由皱眉送客。
瞧着知己与秦良玉如出一辙的套路,张石幼小的心灵再度受到了打击,沉默着退了场,左右目的已经达到了,受伤便受伤吧。
这一边,张石拉拢知己的事进行得还算顺利,另一边李玉同柳文昭挑拨马家旁系与覃氏的事进行得也尽如人意。
自打李玉接了秦良玉的命令,两人可谓是里应外合,毕竟两人都在石砫生活过,且与马千乘又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有些事做起来便是事半功倍了。李玉这人虽是糙了些,但好在有柳文昭带着,也能成事。两人的计划是这样的,柳文昭负责在马家旁系众人耳边搬弄覃氏的是非,换着花样煽风点火,待事快成时,再由李玉火上浇油,为众人深度分析覃氏夺权后大约会做出来的有损大家伙利益的事,如此一来,旁系们坐不住了,集结了数千人将覃氏堵在了石砫宣抚司门口。
“今日你不交权,我们便鱼死网破,谁也别活!”有人带头将大家的心声呐喊了出来,众人便跟着附和。
李玉躲在人群中,随大溜一同有节奏地挥舞着手臂,喊声比谁都大:“覃氏你这王八蛋!还我们血汗钱!”
此时正值覃氏一脚迈出门槛,另一只脚尚在门内,眼下马斗斛蹲了进去,杨应龙也不在身边,她到底是一个女人家,被这阵仗吓得有些发蒙,呆立在原地,身子僵得好似一棵枯木,不敢随意动作。
李玉见状捂着嘴乐,抬头时不当心瞥到身边人一直盯着她,惊得她立马站直身子,继续高呼着让覃氏还钱。
覃氏是见过大世面的,在嫁给马斗斛之前,她成日在菜市口与人骂街也积累了一定的经验,可以说她是位经历过大风大浪的女子,所以眼前这阵仗,她适应了一会儿后,面色便恢复如初,她抬了抬眼皮:“请诸位静一静。”
众人的情绪十分饱满,正喊在兴头上,谁也不会理会她口中的话,覃氏觉得自己不被尊重,来了脾气,一掌拍在门口的石狮子上,但是并没有什么用,众人还是该喊的喊,完全没将她放在眼中。覃氏气结,直接身形一歪倒在地上,而后冷眼瞧着众人。果不其然,前来讨伐的人见她好似晕倒,一瞬间便安静了下来。
覃氏缓缓从地上坐起来,声音清冷:“不是我不交权,只是这权我应该交给谁?谁可以名正言顺地接过它?”
李玉撇撇嘴,微微躬下身子躲在人潮中吼:“马千乘啊!马千乘才是最名正言顺的。”
覃氏犀利的目光朝李玉的方向扫了扫,入目只见一大片黑压压的人头攒动,也瞧不清究竟是谁在说话,覃氏深吸了几口气,道:“但是肖容人并未在此。”
李玉又道:“别以为我们不知道你的那点小心思,他即便是在这儿你也不会交权。”
覃氏眼见众人又躁动起来,迫不得已道:“此话差矣,若他在,我自然会交权,但他怕是一时半会儿出不来了。”
李玉见覃氏终是吐了口,也不再同她废话,又嚷嚷了一句:“我们要怎么相信你的话?”
这话看似平常,却成功地引起了众人的注意,见大功告成,李玉嘘出口气,而后便趁又激昂起来的众人们讨伐的当口,拨开人群跑了。
秦良玉人虽在重庆卫,但对石砫方面的事却是一清二楚,得知覃氏已当着众人的面松了口,紧皱多日的眉头也有舒缓之象。在等李玉与柳文昭消息的这些日子里,秦良玉曾试着联络盈伯,但他好似消失了一般,一直未与她联系,想必是有要事要忙。至于马千乘的心腹肖穹,那次秦良玉去了狱中,马千乘顺口说到他也有更重要的事要忙,但具体是什么事比马千乘被抓入狱还重要,这便不得而知了。秦良玉几人人手虽不多,可好在办事得力,是以这形势秦良玉也不太担心。
“这几日辛苦你们了,好生歇一歇吧。”李玉她们去石砫的那几日,正是日头最毒的几日,她们在日光下暴晒,无论如何也是要脱层皮的,李玉便不说什么了,连柳文昭这细皮嫩肉,怎么晒都不黑的姑娘回来后都黑了,那边的情况可想而知。
秦良玉很快与陆景淮取得了联络,眼下谢大人那边与覃氏这边的一干事宜已是准备妥当,只欠他这本东风般的折子了。只要他动动手,将利弊一分析,再在谢大人或者说是知己面前踩一踩杨应龙,使得知己与他们同仇敌忾,一起拉谢大人入伙弹劾杨应龙,那马千乘出狱的事便有戏了。
陆景淮很快着手此事,在当日便将书信写好飞雕传书给谢大人。不出三日,满朝文武皆开始就马千乘是否应该出狱一事展开了激烈讨论,战况激烈到言官大臣要挽起袖子动手的地步了。
“明威将军屡立战功,此时天下动乱,我朝需要这样的人才。退一步讲,他是无辜的,马斗斛贪污时他正在战场上血拼,如此良将之才为何要蒙受这不白之冤?”
“有道是父债子偿,而且他们二人乃是嫡亲父子,这事马千乘必然是脱不了干系。再说大人你怎么就知道这事马千乘没有参与其中,难不成在这事上,大人也跟着掺和了一脚?”
“你!不服来战!”拥护马千乘的言官说着将官服袖子朝上一撸,“我一早便想教训你了。”
要知道以往言官们一言不合就对着破口大骂是常见的事,连皇帝陛下都习以为常到稳坐龙椅喝着茶看好戏了,可今日这一言不合便要打架可是破天荒头一回,原本在看热闹的同僚急忙拉架,御前失仪可不是闹着玩的。
默默旁观的谢大人瞧戏瞧够了,这才慢条斯理地开口:“这事并不是明威将军是否无辜的事,我今日收到检举信,说是骠骑将军是支持覃氏的,两人早已暗度陈仓,所以这明威将军即便出狱怕是也得不到什么好。”
杨应龙的名讳在朝中是大忌,女人掌权更是让大家伙不能忍,众人一听一个妇道人家不好好相夫教子,竟妄想勾搭一个前途未卜的罪臣以此来巩固自己的地位,自然是觉得不可理喻。谢大人这一句话成功化解了朝中同僚的矛盾,大家一致将矛头指向了覃氏和杨应龙。
“石砫宣抚使的家事与骠骑将军一个播州的宣慰使有何干?!”
“骠骑将军果然野心勃勃,一早便听说他所辖的五司七姓通通叛变了。”
“他向来以诛暴立威,不得人心也在情理之中,只是在这事上,骠骑将军确实有些过了。”这人说着又朝龙椅上的皇帝陛下作了一揖,“皇上,臣以为,这明威将军是要放的,不然石砫早晚要落在骠骑将军手中也说不定啊。”
皇帝陛下敛了敛眸子:“明威将军自然是要放,但这骠骑将军之事似乎也不能再任其发展下去了。”
众人深以为如此,皆陷入了一阵略显刻意的沉默。谢大人想起家中知己那柳眉倒竖的模样,硬着头皮进言:“臣以为,骠骑将军一事不能再耽搁,斗胆请皇上下旨进剿。”
皇帝陛下冷哼一声:“下旨给王继光,告诉他不要大意地给朕打。至于马千乘那孩子,若查清楚他与马斗斛贪污一事无关,放出来便罢,连坐什么的,免了。”
圣旨一出,重庆卫同石砫皆松了口气,秦良玉与李玉等人终是有空坐在屋中谈天了。
李玉道:“听说这次朝中有好些人都替肖容说话了。”
秦良玉点头,她认为,这同肖穹这些日子的消失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马千乘从来都不是一个像他表面所表现的那么肤浅的人。
李玉又道:“眼下正在调查他与他爹的事呢,查完了也该放出来了。”她顿了顿,一边拍大腿一边笑,“你们听说了吧,杨应龙那个淫贼终于要完了,王继光已经来了重庆,正与王士琦商议此事呢。”
李玉这突如其来的笑惊得杨启文同柳文昭低语的动作一顿,两人一同抬头瞧李玉,杨启文道:“没想到肖容一直敬重的长辈竟是如此道貌岸然的人。”
秦良玉不接话,李玉则鼻孔朝天:“什么道貌岸然?!他就不是人。”
杨启文同柳文昭相视一笑,低头捂着嘴笑。烦扰了大家多日的愁云似乎在慢慢散开,沿着既定路线逐渐飘到播州骠骑将军府。
杨应龙这下是真的病倒了,躺在床上,额头上还搭着块白帕子,口中絮絮叨叨:“万历这个狗崽子,老子饶不了他!”
孙时泰则是老僧入定般坐在床边,透过未关严的窗子望着蔚蓝的天际:“是时候了。”
杨应龙偏头瞧他:“什么是时候了?”
孙时泰缓缓收回视线,摸了摸袖中已故女儿的帕子:“一切都是时候了。”
这话听得杨应龙云里雾里,他当下便发了火,挣扎着支起上身,宛如一条咸鱼一般:“你的意思是我的命数将尽?”
“大人洪福齐天。”孙时泰见杨应龙似要发火,不慌不忙拍了下马屁,“属下方才是说,朝中要有所动作,这天也该变一变了。”
杨应龙这才重重躺回原处:“这天下迟早姓杨。”
孙时泰垂了眸子:“王继光与王士琦正在商讨进剿一事,大人,我们也不能坐以待毙了,您这身子须尽快调理好。”
杨应龙嫌弃地瞟了孙时泰一眼,他自然是该尽快调理好,若是调理不好那便拖着这身子上,不然摆在他面前的只有死路一条,他不想死,他还要再挣扎一下,万一努力过后死的不是他呢?
十月底,重庆的天气依然不冷不热,重庆府给朝中去了信,历经数十天终是给马千乘洗白了。当然,马千乘生得本来就白,再加上在狱中待了这么些日子,此时更是白得不像话,但白归白,或许是在狱中水土不服的原因,马千乘还是瘦了不少,嘴唇上也不见什么血色。卫指挥使派秦良玉去接他时便见他可怜兮兮地拉着秦良玉的衣袖:“我想吃小笼粉蒸牛肉,这里面的一点都不好吃。”
秦良玉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全天下的牢狱皆大同小异,那里面的饭菜是众所周知地难以下咽,她作为一个过来人自然是体会过的,所以马千乘这一句“这里面的一点都不好吃”简直是在她的心窝子插刀,这说明什么?这说明马千乘在里面的伙食是非常不错的,竟然还有小笼粉蒸牛肉,这是不可饶恕的,所以秦良玉冷淡地甩开马千乘的手,扔下一句:“快点上车。”而后她便率先离开,别说过多的寒暄,连寒暄都省了。
上车之后,马千乘的脸上带着委屈:“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秦良玉眉心微皱:“说人话。”
马千乘扑到秦良玉身边:“你说,你是不是背着我有别人了?这么长时间了你也不来瞧瞧人家,现下人家好不容易活着出来了,你还对人家这么冷淡。”
秦良玉豪放地坐在软榻上,扶额沉思,半晌才隐忍道:“你离我远一些,我是为你好。”
马千乘死皮赖脸地坐在原地没动,一直眼巴巴地盯着秦良玉的侧脸:“玉玉,这么些日子没见,你越发英俊了,你想我了没有?哎呀,你为什么打我的脸?哎呀呀,别揪头发!”
正在外面赶车的车夫有些听不下去了,闭着眼睛念了好几遍清心咒,还未待睁眼便觉耳旁一阵风刮了过去,紧接着便是一声闷响伴着惨叫,再然后是马千乘痛苦的声音:“脸先着地的,好疼啊。”
眼见着马千乘横卧路中间,右膝微曲,手支在头侧,耍赖不肯起来,车夫急忙勒马,生怕踩到这位祖宗,而后自觉地下车去跪着求道:“将军,您起来吧。”
马千乘玉手一指,向着秦良玉的方向道:“她不扶我,我就不起来。”
但见车帘微动了一下,秦良玉闪身从车厢中出来,木着脸端坐在属于车夫的地方,拉起缰绳,催动马车前进。
马千乘见状,急忙从地上一跃而起,顺手拉起早已石化的车夫,两人躲至一旁。
“你上不上来?”行出一段距离后,秦良玉回头瞧着马千乘,见其瘪着嘴不情不愿地走了过来,乖乖爬上了车。
回到重庆卫,马千乘先去了卫指挥使处。
见马千乘身子似乎又单薄了些,卫指挥使眉头一皱:“肖容啊,这些日子苦了你了。”
马千乘咋舌:“我命苦。”
卫指挥使见说他胖他还喘上了,恨不能一个大耳刮子给他扇回重庆府的牢狱,忍了许久才道:“晚上我特意为你办了洗尘宴,你先回屋去洗洗再好好歇息一番,开席前我派人去叫你。”
马千乘理了理本就不乱的头发:“如此也好。”
卫指挥使瞧着马千乘那勉为其难的模样,只觉一股血气直冲天灵盖,这种感觉往往是与倭奴对阵时才会出现的,他攥了攥拳:“你走吧,马不停蹄地走。”
马千乘见卫指挥使隐有发火之兆,识趣地跑了,临出门前他朝卫指挥使潇洒地挥了挥衣袖:“大人,晚上见!”
卫指挥使气得直抽气,翻了好几个白眼才勉强没有晕过去。
夜晚将至,重庆卫中渐渐热闹了起来,火把的光亮之下,不时有歇息的军士跑出来瞧一瞧设宴的菜色。卫中几位主官聚在一处吃吃喝喝,也不能让诸位军士眼巴巴瞧着,所以卫指挥使早就下令拨些银两给后勤,全卫今晚都改善伙食。此消息一出,待到了晚上军士们开饭时,往日打仗总会将主帅独自撇下奋力逃命的众人,拼命朝饭桌跑,比逃命时跑得还快,生怕去晚一步位置就被人占了。
席间,众人免不了谈一谈最为炙手可热的进剿杨应龙一事。马千乘原本正吃着菜,听到此事抬了抬眼皮:“皇上已下定决心了?”
卫指挥使念及他与杨应龙的关系,尴尬着笑了几声:“大约是如此的。”话落见马千乘面色有些不对,他急忙打断众人的交谈,问马千乘,“你什么时候进京去交接?”
马千乘出狱后,覃氏的脸被打得啪啪作响,当日当着众人的面说出口的话也不能收回,只能依约将土司印交还给马千乘。只是这继任,马千乘还要去吏部走一道,按照规章办事,这土司之位才继承得名正言顺。为这事,覃氏与马千驷直接与马千乘撕破了脸皮,三人分成两派,即便在家中迎面遇上也不会说话,算是分裂得比较彻底,马千乘也不愿与他们见面,直接回了重庆卫将养。
“过两日我身子骨好些便去。”马千乘一边啃着鸡腿一边将手上不慎滴上的油擦在秦良玉的手上,“毕竟我还是个孩子,正处在长身体的阶段,不能因一些身外之物便不顾自己性命。”
一直安安静静吃饭的秦良玉忍无可忍,侧头瞥了他一眼,马千乘这才笑眯眯地将手收回,在她耳畔道:“玉玉啊,我这一去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来,你莫要太想我。”
马千乘此番去京城,除去吏部报到外,还得顺带看望先前助他出狱之人,人数之多,也不是两只手便能数得过来的,所以他此去也不知何时能归来。最为重要的一点是,朝廷要惩治杨应龙,重庆卫首当其冲,届时必充当先锋,他现下虽看清了杨应龙的面目,但还是不愿与他正面交锋,也便顺势借这由头躲一躲。
秦良玉应了一声,沉吟片刻道:“听说张石的舅舅被革职了,他这几日也在京中,或许你届时可以去瞧瞧他。”
马千乘嘴角的笑意微微一僵,速度之快,并未让秦良玉发现端倪,他随口应了一声,这才老老实实转过去吃饭。
在重庆卫又拖了几日,直到王继光同王士琦放出消息,说这几日要莅临重庆卫找卫指挥使商讨进剿杨应龙事宜,马千乘这才正式启程朝京城走。从出门起他一直都是副懒散的模样,瞧见门口被军士牵着的高头大马之后,更是驻足不前:“我要坐马车,我不骑马,我身子娇弱。”
一同来送行的秦良玉见状气得直咬后槽牙,抓住马千乘的肩膀便将他甩到了马上,不待他坐稳又是一鞭子抽在马屁股上,那马长鸣一声,如离弦之箭朝前飞奔而去,离得极远还能瞧见马千乘那被颠得东倒西歪的身形。
杨启文等人大笑,直夸秦良玉:“良玉好手法。”
秦良玉颔首:“小事。”
马千乘走后的隔日,王继光与王士琦便大驾光临,此时重庆卫早已打扫得一尘不染,连校场上操练的众军士都格外卖力。王继光与王士琦在校场边上瞧了会儿,满意地鼓了几下掌,而后对卫指挥使道:“借一步说话。”
几人凑到一起,商讨的自然是杨应龙一事,王继光认为此事宜早不宜迟,杨应龙定然已收到了皇帝要剿杀他的消息,若拖下去,说不定他便做好了反抗的准备,播州地形本就崎岖,届时会平添难度。其余二人一听,觉得王继光的话颇有道理,立即附议。卫指挥使随后命秦良玉加紧操练,挑选出最为精干的军士,随时待命。
马千乘一走,中军所便由秦良玉坐镇,因时间短、任务重,秦良玉与杨启文几乎忙得脚不着地,不仅白日要操练,晚上尤其是深夜也不能闲着。这么好几日车轮战下来,总算选出包括中军所在内的三千精兵,但若打仗,只有三千精兵是不够的,这便意味着秦良玉还要再选出一些人来使队伍瞧起来壮大。这日操练过后,众人坐在原地歇息,秦良玉抬脚去了新兵所,这批兵毕竟是她亲自带过的,众人的脾气秉性她多多少少了解一些。自她出现在校场入口,众人便极有默契地噤了声,新兵所的主将跑过来行礼:“见过将军。”
秦良玉颔首:“花名册。”
一听这三个字,新兵们面黄如土,下意识地朝后退了几步,那模样好似生怕离得近了自己便被点了名一样。
秦良玉冷眼扫过众人,而后一口气点了近百的人名出来,被点到名字的那些人眼中倒是不见退缩之意,胸膛不自觉地挺了挺,似是等这一日等了许久。
新兵所中的新兵之所以为新兵,是因他们的思想与行动力都不成熟,这是普通的新兵,也是每一批新兵的通病。当然,在这新兵所中还有万年新兵,所谓万年新兵便是分到其余几所也是无所事事,操练总是缺席,遇到战事带头跑,但因家中有门道,你还不能动他的那种人。真假新兵全会聚在新兵所,所以这儿的主官很是头疼,再加上今日秦良玉来,将他先前哭死哭活求卫指挥使给他留下来充门面的人都挑走了,他更是觉得生无可恋,一脸的厌世情绪。
秦良玉瞧也不瞧他一眼,直接带着这近百人队伍潇洒离开。
战事告急,训练强度亦随着增加,几乎可以说是没日没夜地训练,开始几日还好,待到了临战前,卫中接连好些日出现了营啸的现象。所谓营啸,其实等同于夜惊。眼下国不泰民不安,众人脑中那根弦时时处在紧绷之态,尤其是这帮晚上睡去便不知隔日能否睁开眼的军士。长年累月的压抑之下,导致在夜半时,一声细微的响动便足以让他们崩溃,继而处于失控状态,互殴、群殴这类事更是不在话下,混战也是时常发生。
秦良玉对此已是见怪不怪,因在她刚入仕时所在的军队里,这种事屡见不鲜。那时鞑靼屡屡进犯大明,作为九边重镇之一的军队,众人的训练强度比起现下是有过之而无不及,营啸事件频频发生。说头一次遇见营啸时她也有些慌神,但因她乃女儿身,又加之卫指挥使瞧在秦载阳的面子上对秦良玉格外照顾,是以那时秦良玉在同僚中的日子并不好过,即便慌神也没有人会搭理。
那夜她至今还记得。
秦良玉辗转铺上,忽然听外屋睡不着的两位同僚小声交谈:“你听说了吗?昨日放榜了,原本有个人是三元及第,但后来好像是得罪了什么人,殿试取了榜眼,要我说这哪是什么得罪人,那帮书呆子整日钩心斗角,这不知又在扯什么淡。”
另一人翻了个身:“我说你闲出屁来了?这些日子成天念叨着这些事,这什么时候去打仗还不知道呢,你还关心起那帮书呆子了?咸吃萝卜淡操心,给你加军饷还是怎么着了?”
秦良玉那时年纪小,也想着缓和一下与众人的关系,便支起身子问道:“那人叫什么?”
那两人突然不说话了,转头各自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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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良玉初来乍到,又得卫指挥使的照顾,被孤立也是在意料之中,她总不能挨个揍过去,所以便没有再自讨没趣,左右问了也不会有人回她,她又躺回原处,此下更是睡不着了。
夜风自并不严实的门帘中吹入帐篷内,秦良玉觉得头顶冒风,不由将被子向头顶拉了拉,正要闭眼,又听门口处传来响动,是巡夜哨换班归来的军士,一边进屋一边道:“我很久未见卫指挥使那副模样了。”说着他还打了个寒战,“日后莫要再嘴碎了,你瞧他们被修理的。”
随后跟进来的人瓮声瓮气地应了一声,嘲讽道:“你说话当心些,听说那位在咱们队中。”话落他朝秦良玉的方向扫了一眼,“贵人纡尊降贵,莫要吵着她,届时她若去告个状,你我吃不了兜着走。”
这人言语间尽是嘲讽,听得秦良玉直皱眉,她此番告假回家休整后再回到这军中,确实是要施展自己的抱负,并且也将秦载阳的话听在耳中,要与人结善,但是她发现,不是她不惹事便没有事的。
既是当兵的,睡眠皆浅,众人的头都是枕在匕首上的,时刻准备着上阵厮杀或防身,自然是睡不踏实,先前那人见秦良玉不吭气,觉得秦良玉这人似乎也没什么本事,须臾又道:“诚然,卫指挥使不是是非不分之人,但若是跟关系户扯上干系,总要护着些吧。”
另外一人冷笑一声,闭口不言。
见这两人说话越发难听,秦良玉心中腾起股火,直接掀被而起。先进屋那人忽觉面门一阵风袭来,欲抬手防范,下一瞬人便横飞出帐篷。少了那人形障碍,秦良玉趁另外一人尚在愣神的工夫,揪住他的前襟将他狠狠摔在地上,左膝顺势跪上他前胸,那人当下便觉喉间一阵腥甜,头一偏,一口血便喷在了地上。帐篷中的军士们大多还未睡踏实,此时早被这边的声响给吵了起来,却无人上前劝架,大家坐在原处看着热闹,毕竟以往除去战时有敌可杀,其余时候众人大多是下地种田,且有队长等上级在一旁守着,所以鲜少有这样互殴的场面可供观赏。
先前被秦良玉横扫出帐篷外的人爬了几次才勉强从地上爬起,而后捂着后脑气咻咻地冲到帐篷中,三人年岁相仿,正是血气方刚之时,眨眼间便厮打在一起。虽是女儿身,蛮力不如眼前二位,但秦良玉自幼习武,打起架来靠的是内力,所以眼前两人虽在人数上多于她这方,可却近不了秦良玉的身,这两人在军中也属佼佼者,但往日上阵杀敌并不看重内力,平日疏于修炼,此时与秦良玉交手并未讨得半分便宜,越是如此这两人越是浮躁,不出二十招便被秦良玉一手一个扔在脚下,两具身子叠在一起,瞧着十分滑稽。
秦良玉吹了吹手上的灰,一脚踏上最上面那人的胸口:“老子横行霸道的时候你们两个窝囊废还不知道在哪儿逛窑子呢,口气倒是不小,再惹老子,老子便扒了你们的皮!”
秦良玉毕竟是初来乍到,军士们看戏是一回事,但军中十分看重新老之分,秦良玉即便再拳脚了得,有官职加身,在众人眼中也不过是一届妄想攀上男人头顶的妇孺之辈,眼下见戏演罢,众人才反应过来自己身为老人的尊严被秦良玉给挑衅了,纷纷从通铺上跳下来,有几位往日便爱惹事的,歪着脖颈朝秦良玉喝了一声:“你这小兔崽子,不收拾收拾你,你当真是不知道天高地厚。”
这一座帐篷中睡十五人,按往日经验来瞧,通常有真本事的人皆不会如此高调,所以秦良玉着实未将这几人放在眼中,扫向他们的目光便也带着十足的轻视:“就你们?妇人。”
忽略前三个字不提,单“妇人”二字便是对众人天大的污辱,一般大家在打群架或骂战时,宁愿被人打脸也不想被人说成妇人,那简直是对自家祖宗十八代的亵渎。大家怒意沸腾,一哄而上,欲将秦良玉揍得不知花儿为什么那样红。这边的动静闹得大了些,不出片刻,隔壁忽然传来一阵更甚的打斗声,还伴着“杀人了”的呼喊声。
整个军营登时乱成一团,秦良玉也顾不得同众人纠缠,急忙跑了出去,堪堪跑到门口,又听屋外传来鸣钟声,此钟声乃是当卫指挥使知晓大家精神头很是充足,夜半也不愿好生歇息时,特意让大家聚在一起玩耍用的,只是卫指挥使同大家玩耍的方式,有些令人胆寒,仅次于兴起时的马千乘。
众人听闻钟声,惨白着脸将衣裳穿戴整齐,顾不得方才的恩怨,争先恐后却又井然有序地跑向大校场。不出所料,此时卫指挥使已站在高台之上,身后是如盘圆月,衬得他整个人都有些孤寂。众人在校场站好,队伍整齐,横竖成线,军士们无不垂头而立,身子板倒是挺得十分直,直得有些僵硬。
卫指挥使并不急着发话,静静俯视着众人。校场上军士拢在一处少说也过了万,此时却是静得犹如空无一人,连衣袂摩擦声都听得十分清晰。
“睡不着?”
站够了,卫指挥使淡然问了一句。
大家皆俯首噤声不敢作答,更有甚者身子都跟着抖了几下。
“方才是哪处在闹事?自己站出来。”卫指挥使年近而立,刚毅的脸上面沉如水,眼锋如刀,隔着几千人朝秦良玉所在的方向扫去。
秦良玉自然不是敢做不敢当之人,待卫指挥使话落,直接打了报告出了队伍,率先朝人群最前处走。与她同宿一个屋子的人见她有认罪之意,生怕届时被她指认出来下场更是惨烈,忙跟着也打了报告出去。
方才闹事的十五人,除去秦良玉,皆手心冒汗,忐忑地站在卫指挥使眼皮子底下,总觉头上似乎有千斤坠压着,生怕卫指挥使一个冲动便挥刀剁下他们的项上人头,毕竟这事在以往也不是没发生过,众人有此顾虑乃是情有可原。
“你们几个,是谁带头闹事?”
卫指挥使的声音响在头顶,秦良玉咬了咬牙,道:“架是我打的,但不是我带的头。”
众人听她前半句,以为她是要将事扛下,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再一听后半句,半边身子都麻了。
整支军队与此事无关的军士们此时皆抱着看戏的心态,想瞧瞧卫指挥使究竟能否做到一视同仁。卫指挥使自然也察觉到了众人的用意,却并未放在心上,语气依旧冷漠:“夜半闹事,想来日子悠闲,每人一百军棍,有职务者降职,无职务者调离精兵所,而后将这几人押至牢中,教教他们从军者应当如何。”
几人被执行军士押至长凳上,按着秦良玉肩膀的两位军士在经过卫指挥使身前时,暗地里瞟了他一眼,见他正淡然地回望着自己,手不禁一抖,顿觉秦良玉这块山芋烫手起来,一时不知一会儿下手时,是应当重重惩罚,以儆效尤,还是走个过场,随意拍几下。两人正提心吊胆,又见卫指挥使视线转向他处,当下松了口气,对视一眼,小声道:“不如这次先这样吧,莫要出了什么差错。”
原来按着秦良玉的人同先前被秦良玉修理的那人是同乡,几人方才串通好了,想借此机会给秦良玉讲讲做人的道理,但眼下瞧来,似乎有些不合时宜,权衡之下,几人决定先保全自己。
眼下天气已暖,众人已不穿厚衣,那薄薄的一层布料自然敌不住已被磨得圆润光滑的板子,头一板子下来,秦良玉冷不防“哼”了一声,音调不十分高,位于高台之上的人视线却倏然落在秦良玉这边,使得行杖之人手一抖,板子落偏,重重打在秦良玉腿上,秦良玉忍不住出声骂道:“你眼睛瞎了不成?!”
打到第三十下,原本冷清的校场上终于出现了几分人气,惨叫声充斥耳畔,使得这些早已见惯血腥场面之人仍旧头皮发麻。秦良玉紧咬牙关,豆大的汗珠自额角落下,双手紧攥成拳,整具身子不住地发抖,身边趴着的军士早已痛哭流涕,一边发狠挣扎着一边向卫指挥使求饶,不料话刚说一半,人已晕厥。
卫指挥使将台下情况看得清清楚楚,背在身后之手早已握成拳,神色隐忍,良久闭了闭眼,似在压制翻涌的复杂心绪。
仗刑后,其余人皆被同队搀扶起来,唯有秦良玉独自趴在长凳上,神思已有些模糊,站在靠前处的军士终是有一人瞧不下去了,没好气地将挡在身前的人拨开,上前将秦良玉从长凳上拉起,声音粗哑道:“喂!你清醒清醒,莫要给忠州人丢脸,学那些包晕过去了。”
此时秦良玉下身已是血肉模糊,麻木到已感觉不到疼痛。
先前被委任监刑之人小跑至卫指挥使身前:“启禀大人,已仗刑完毕。”
卫指挥使从牙缝中挤出一声回应:“押到地牢。”原本他想说十五日后再放出来,话出口前,顿了顿,“三日后放出来,通通充到田中,什么时候安分了,什么时候再回营复命。”
被关在地牢中的秦良玉其实还是有些伤心的,倒不是置气,毕竟这是按规矩办事,并无不妥之处。令她伤心的是,与她一道被关的另外十四人直到现下还未有醒来的迹象,而自己却是一直未真正晕过去过。作为一个姑娘家,她不得不承认,自己这身子骨着实强壮了些,已有点让她抬不起头了。
秦良玉下意识摸了摸屁股,从回忆中清醒,吩咐手下将闹事的几人拉开,各自冷静,而后驻足门前,久无睡意。闻声赶来的杨启文此时也是睡意全无,见夜风有些凉意,对秦良玉道:“怎么不回屋歇着?”
秦良玉摇头:“睡不着。”
夜风将秦良玉本就未闭合的门又吹开了些,外屋桌上放着的几根细长木杆便出现在杨启文的视线中,他伸手指了指那几根木杆:“这是什么?”
秦良玉顺着他手指的方向回头瞧了一眼,道:“这是白木。”
这答案委实太过简便,杨启文搔了搔头,又问:“用来做什么?”
秦良玉这才打开了话匣子:“蜀郡这一带,山地居多,打起仗来亦是以山地战为主,若是山势太陡峭,我们攀爬不便便会选择绕路,如此一来便耽误不少时机,所以我这几日在想,有没有什么一举两得的法子使我们又省时又省力。”
杨启文似乎有些没听懂,愣愣地瞧着秦良玉:“呃……这……”
秦良玉转身进屋将那白木拿在手中:“我认为,可以用它做成武器。打仗时可防身,顺带兼顾了攀爬山壁的效用,只是具体如何实施我还没有想好。”
杨启文茅塞顿开,猛一拍手掌:“好主意啊,待将杨应龙的事解决后,你便可潜心研究了。”
一提到杨应龙,秦良玉的气血便直涌灵台,上面已下令,于明年进剿,眼下才是年底,到一切了结之时,似乎还有些时日,这日子过得未免有些慢。
秦良玉一方自然是觉得时间过得十分慢,但杨应龙便不是如此想了。在收到小道消息说他明年大约便要死了之后,他可谓是焦头烂额,日日拉着孙时泰询问有没有什么不死的法子。孙时泰身经百战,以往杨应龙所参与的大小战役也都是他在出谋划策,此时他仍是泰然自若。
“有。”只此一个字,却透着十成的把握,“大人届时守在娄山关便可。”
娄山关北距巴蜀,南扼黔桂,为黔北咽喉,兵家必争之地,亦是川黔往来要道上的重要关口,秦良玉先前曾在这娄山上冒充私兵统领,带兵端了杨应龙的老窝一回。话说回来,这娄山关地势险要,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当然海龙囤也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播州的地势便是如此复杂,处处都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所以之前朝廷才不愿派人来惩治杨应龙,如此便一直助长了他嚣张的气焰,直至今日,不得不除,但还不知道除不除得掉。
双方都在备战之中,两家皆没日没夜地操练士兵,待秦良玉发觉身上的衣裳从薄转厚复转薄时,终是迎来了上面下达的进攻指令。
朝廷一方由王继光带兵,参战人数共万余人,与杨应龙一方不相上下,两队人马于娄山关会合。原本以为杨应龙会抵死反抗,挣扎着大喊“我不要死”,但等众人到了之后,发现杨应龙率兵齐刷刷地站在山脚,低垂着头,一副任君采撷的模样,这瞧得王继光一头雾水。
“骠骑将军这是做什么?”王继光骑在威风凛凛的马背上,命手下问清楚情况。
杨应龙也是十分有诚意的,派孙时泰亲自出阵迎接王继光等人。
“回禀大人,吾等是来投降的。”孙时泰说着屈膝跪在地上,行了个大礼。
秦良玉等人因位置较为靠后,所以瞧不见最前方的情况,心中不禁有些纳闷儿,但没有主帅的命令也不敢随意行动,一方人便僵在原地干等。
大约一刻钟后,王继光下令全军继续前进,秦良玉这才察觉出不对,忙策马出了队伍,快马加鞭追赶王继光的坐骑,不料刚行至一半,路上便出了变数。
蛰伏在娄山上的杨应龙一方如泥石流一般朝已入瓮的朝廷军冲来,势如破竹,只瞬间便冲散了朝廷的军队。秦良玉气得直咬牙,拼死打马回了重庆卫各军士所在处。此时重庆卫众人已自觉列了阵,只等秦良玉下令便要还击了。
秦良玉瞧着已与朝廷军混在一起的杨应龙部下,手中长刀一挥:“杀!”
朝廷军眼下本就已被冲得七零八落,鼓手又被对方射杀,整支队伍溃不成军。王继光一时傻了眼,直道自己太掉以轻心,轻信了狡诈的孙时泰所谓投降的话,他呆在马背上一时竟不知该如何是好。
“大人当心!”一直跟在王继光身旁保护的一个近侍抬手挡掉敌军挥来的刀光,朝他喊道,“大人快朝秦将军那边撤!”
放眼当下,属重庆卫这一路最是完整无缺,也只有这一路防守最是严密。王继光这才如梦初醒,顾不得许多,掉头便朝秦良玉而去。
秦良玉冷眼端坐马背之上,手持长弓,敛起眸子,瞄准对方鼓手,待放手时,见那离弦之箭带着破空的凌厉朝前而去,箭矢笔直,丝毫未曾偏离。杨应龙一方的鼓手应箭倒地,胸口上尚留半截断箭。鼓声一止,对方的攻势便也凌乱起来,秦良玉趁机率大军而上,又一箭穿颅将其旗手射杀,由此,杨应龙所率部队终是大乱。
秦良玉扔掉弓箭,改换成刀,刀未出鞘,却招招置人于死地。躲过从身后射来的箭矢,秦良玉回手一刀,对方便是人头落地,这么一路杀过去,倒是拼出了一条撤退的血路。
“掩护大人。”秦良玉嗓音本就偏粗,在此情此景之下一出,更是震耳。
成都一路的军士负责掩护王继光撤退,其余路的军士仍在与杨应龙对峙。杨应龙一早便盯上了重庆卫,吩咐手下狠狠地打,只打重庆卫,因重庆卫是朝廷军此番的主力部队。攻势越发强,鼻尖充斥着鲜血的腥味,身上脸上不计其数的伤口亦流出鲜血,尸横遍野,还有那些破败不堪的战旗,入目之处,处处惊心。
秦良玉肩膀处中了一箭,血流不止,她沉着地将箭拔出,用力一掷,那箭入地三分,尾部尚轻微颤动,似是对这场恶战的战栗。秦良玉的脸上不见退缩之意,这场战争需要速战速决。余光瞥见有一人直奔她所在方向而来,秦良玉单手拽住缰绳,身形一闪,整个人倒吊在马侧,那人长刀的寒气贴着秦良玉的面部划过,秦良玉放手,以脚钩住马镫,使力挥出一拳将那人击倒在地,而后扯着他的头发活活将其拖死。
“骠骑将军有令,取秦良玉项上人头者有重赏!”对方军士的声音透过震天的喊杀声传来,直入秦良玉的耳中。
但见私兵一部如洪水猛兽一般,霎时朝秦良玉方向冲来。先前朝廷整支队伍遭遇埋伏,本就已死伤无数,经方才那一番厮杀,现下人数更是少之又少,根本不敌私兵人数,且对方乃是奔着目标而来,此情此景,秦良玉于他们而言便是唾手可得的金山银山,只要杀了她便不愁后半生了。
秦良玉望着被冲散的朝廷军,以及浑身血污已瞧不清面容却仍然双目坚毅的重庆卫众人,眼中的温度早已冷却,她缓缓下马,负手站在最前方,挺拔的身形如云间一只仙鹤,神情孤傲,一字一句道:“秦某这条命,你们想拿便拿,能拿得去,便拿。”
对方自是不屑,尾音上挑,分明未将眼前的众人放在眼中:“死到临头了还说大话,就你们这区区千余人能成什么气候?临死前还大放厥词?可以,秦将军尽管放,不然到了黄泉路下可就没人听了。”
秦良玉从小到大经历过形形色色的人的挑衅可绕上全大明好几十圈,所以自然不会将眼前人的话听在心中,也不愿同他啰唆。秦良玉正沉默时,忽听一直站在她身后的一人笑道:“杀她?我同意了吗?”
乍一听这声音,秦良玉的心微微一动,竟有些不敢回头去瞧。
“你们这么欺负她,我可不干哟。”
那人余音未尽,秦良玉便觉一道寒气擦身而过,方才还在对面猖狂之人脖颈上一条血线由小及大,血珠点点渗出,那人的眼睛瞪得极大,整颗头颅向后仰,待脑袋掉落在脚边时,身子还在原地站着。
秦良玉被这一突发情况骇得缓不过神,半晌才回头去看。身后人似乎察觉到她的视线,缓缓抬头,一双眸子笑成了一轮弯月,战盔之下是一张夺人心魄的容颜。
“你……”秦良玉想问马千乘怎么会在此处,但又觉得此时说什么话都显多余。
马千乘的笑意更甚:“不放心你。”而后他的视线偏了些,落到对面人的脸上,“瞧你这模样是认出我来了?”说罢他笑容一敛,“那便对不住了,总不能因你破坏了我与叔父的感情。”
那人上一刻还伸手指着马千乘,震惊得无以复加,下一瞬人便已飞了出去,而后落在一众同僚朝天的长枪之上,整个人眨眼间便没了气息。
两军似乎都安静了下来,私兵一方迟迟不敢动作,脚步有向后撤退之势。马千乘等得不耐烦,正要下令进攻时便见秦良玉击了下掌,这极响亮的一声成功使对方如惊弓之鸟,瞬时间便毫无章法地冲了过来。
秦良玉站在马千乘身后暗笑。马千乘则是无奈地瞧了她一眼:“上次剿杀谭彦相时,也是你在我背后拍巴掌吓唬他们吧?”
秦良玉尴尬地收起眼中笑意,转眼又恢复了淡漠的模样。
娄山关一战,朝廷军死伤大半,私兵一方也没好到哪儿去,杨应龙则趁乱完好无损地逃回了他的骠骑将军府躲了起来,算是保了一命。
王继光回朝复命时,皇帝陛下气得几乎从龙椅上跳了出来,指着他的鼻子喊:“废物!这巡抚你也莫要做了,滚回老家去!”
王继光觉得惭愧得打紧,跪在殿前不敢为自己争辩。
此番朝廷打击私兵一战,以失败告终,以王继光被革职告终,以马千乘辞去重庆卫的职务、回到石砫继任告终。
马千乘回石砫后,秦良玉接过了他的担子,亦因此番征战有功,官升明威将军。
“我新官上任,你来我家坐坐吧。”马千乘临走前,盛情邀请秦良玉,“左右眼下也没什么事,你在这重庆卫中待着不闷吗?”
一旁的卫指挥使终是听不下去了,恨不能一脚踹在马千乘的后腰:“你小子走了便要挖人了?”
马千乘朗声大笑:“大人,好歹这些年我也做了些好事,你便依我一回,让她同我去石砫转转。”
卫指挥使一听马千乘说起他这些年所做的好事,嘴角忍不住要抽搐几下。记得马千乘刚调来重庆卫时,卫指挥使亲自练兵,练兵暨练这些个下属卫所的主官,马千乘自然也算其中一位,卫指挥使清楚地记得自己当时是怎么说的,他严肃道:“带上你们吃饭的家伙,晚上陪你们练练。”
待到了晚上,所有卫所的主官都齐刷刷地站在校场上,有手中持刀的,还有执斧的,唯有马千乘捧着个脸大的碗,里面还放着双银箸,一脸天真地左顾右盼,对着身旁两侧的同僚道:“让你们拿吃饭的家伙,你们怎么带武器来的?戾气太重了,不好不好。”
卫指挥使气得浑身直抖,白眼翻得活似随时要晕过去一般,他指着马千乘克制道:“一会儿你就拿着你这双武器给我去操练。”
最后,马千乘在山上用筷子捕了只野猪,自己偷偷在一边烤着吃了。
回想起这些往事,马千乘嘴角的笑意渐渐加深,竟有沧海桑田之感,那时年少不懂事,不比现下,他再拿着吃饭的家伙操练时,总会带上卫指挥使那一双。感叹归感叹,叹过之后,马千乘继续道:“所以大人是应允了吗?如此便多谢大人了。”
卫指挥使年长马千乘许多岁,也经历过不少离别甚至永别,对此事虽有些麻木,但终归也是不喜欢离别之感的,轻轻叹了口气,摆手道:“去吧去吧,别玩得太久,卫中还是有些事要做的。”
再回石砫,秦良玉自是以秦亮的身份,只是她不再宿在军营,而是直接去到了马府。马斗斛尚在牢狱中未被放出,土司之印由马千乘执掌,所以眼下当家做主的自然是马千乘。
见马千乘回来,覃氏带着马千驷当着众人的面寒着脸行了礼,马千乘也敷衍地抬了抬手,而后便带着秦良玉回到自己的屋子。
“这几日家中大约会有许多人登门,想想便觉得很烦躁。”马千乘进门后便顾自靠在床边,“不过想到你也会跟着烦躁,我这内心还是有些欣慰的。”
秦良玉冷哼一声,马千乘出狱后继任,马家其余人自然是要来拜访拍马的,其余各路官员也要来拉一拉关系,思及这些旁门左道,秦良玉恨不能将陆景淮一并叫过来,让马千乘领教一下陆老师的厉害。
收到马千乘回石砫的消息,众人于隔日一早便从四面八方争先恐后地赶来,不一会儿马府便已被官员们围得水泄不通,有些位阶低的,只能站在门口观望。正在场面有些混乱时,忽见不远处有一辆马车停下,不多时见一人缓步从马车上走下,面上端的是肃穆,那身衣着瞧起来也不是普通人家能穿得起的,大家皆识相地让出了一条道路,纷纷驻足打量。
来人乃杨应龙的管家,专奉杨应龙之命来祝贺马千乘的。马家管家得知来人身份后,小跑着过去将人迎进府内。马千乘此下正与四川布政司同重庆府来的几位高品阶大员在后园看戏,听下人禀报杨应龙的管家来了,品茶的动作一顿,想了想,还是与其余几位大人道明情况。杨应龙近日虽是惹了一堆的烂摊子,躲在家中不敢出门,但毕竟树大根深,有着先前几次有惊无险的前车之鉴,众人暂且还不敢落井下石,在见到杨应龙的管家时,虽不热情,但到底没有冷眼相待。
杨应龙的管家对此阵仗早已是司空见惯,极其淡定地给众人行了礼,又奉承了几句话,而后直接道:“草民便不打扰各位大人雅兴了。”
马千乘瞧了他一眼:“你舟车劳顿,想必早已疲惫,去歇歇脚吧。”
管家又恭敬行了一礼,随马家下人向院内走,堪堪入了院门,便见覃氏领着小儿子马千驷从主屋方向走来。两人四目相对,覃氏面色淡然,两人擦肩时,管家快速朝覃氏手中塞了张字条,动作极快,场面并无异样。下人自然垂首,似是没有发觉,几人均是镇定自若,管家俯首行礼,拜过覃氏。
马斗斛不是傻子,双耳也不聋,在他还未进牢狱前,有关自己妻子同结拜兄弟两人的传闻多多少少也听过几个版本。初次听说时,他自然是沉不住气,直接质问覃氏此事是真是假。对于他此问,覃氏是满面委屈,哭哭啼啼说马斗斛没有良心,不信枕边人却听信一些没有影子的事,为此还闹过回娘家的戏码,吓得马斗斛再也不敢提这些事。毕竟这些年来,不管马府内务还是其余大大小小诸事,皆是靠覃氏在他身后出谋划策,单就攀上杨应龙这根高枝从而稳住他在石砫的地位一事来瞧,他也并不想失去这位谋士。但马斗斛不提是一回事,此番这事摊在马千乘眼前又是一回事。在从假扮马府下人的肖穹那里得到消息时,马千乘正在其余几位高官悄然打探的目光中淡淡然看着戏。
覃氏此番带着马千驷是要出门买些随身的物品,因眼下与往日的地位大不相同,马府中的人全换成了马千乘的眼线,覃氏生怕自己同小儿子被人加害,遂吃穿用度全是亲自去采办,这边同那杨应龙的管家行过礼后,她便带着小儿子马千驷走了。出了马府,覃氏与马千驷缓步徐行,也不知是不是马千乘回了石砫的缘故,她瞧着这街道上的景象都比往日繁荣了许多。
石砫街上的铺子要比附近几个州县的多些,鳞次栉比,多是以条幅一头钉在小楼二层,尾部垂在大门旁,以绳固定,上书“西北两口皮货发客”等字样。也因石砫街上铺子多,闲来无事的秦良玉今日心情好,又不想待在马府瞧着那伙人虚与委蛇,凑巧见覃氏母子出门,脚步一转便也跟在二人身后在街上闲逛。远远见两人进了一家铺子,秦良玉想也不想也朝那铺子门内走,迈步间却瞧见覃氏与马千驷从门内出来,两人身后还跟着一个人,那人眉眼间皆是小心翼翼,回话时亦是十分谨慎。秦良玉不便打招呼,急忙背过身去,凑巧身边路过个卖折扇的,她伸手取下一把扇子遮在面前,听覃氏平静无波道:“你回去告诉他,这事我知道了,但此法他确定可行?我瞧着怎么不太稳妥,估计效用不是很大。”
那人回:“回夫人的话,大人确定此法可行,大人的意思是,他眼下已接管石砫,言行举止自是要格外注意,这事瞧起来虽不是什么大事,但若败坏了他的名声,百姓自是不会再拥戴他。”
秦良玉闻言,心当下一沉,手跟着一紧,接着便听手中扇骨一声清脆声响,她同卖扇子的小贩俱是一愣。小贩方才便见她行迹鬼祟不像是什么正经人,以为她要买扇子,便也耐着性子让她把玩,眼下这扇子未买却被损坏,他自然是不干了,登时嚷嚷开来:“我说你这个人是怎么回事?这扇子你必须得买下来!”
秦良玉被他这一声吼吓了一跳,急忙伸手去捂他的嘴,见他要反抗,又从身上摸出些铜板,一边扔到他手中一边咬牙道:“买买买。”
小贩是只认钱不认人的,一瞧见铜板,顿时眉开眼笑了起来,不禁点头弯腰朝秦良玉报以和谐、谄媚之笑。见他情绪稳定下来,秦良玉这才放开手,悻悻地将折成两半的扇子收到怀中,而后回头观望,见覃氏同那人已走远,心中不禁五味杂陈。她倚靠在放扇子的架子上,正凝神细思马千乘过往种种,不料小贩卖完扇子推车要走,她反应不及,尊臀又被蹭了一下,只觉两团肉一阵热辣,再也不敢多耽搁,一瘸一拐地回了马府。
因有了石砫土司马千乘的近侍这一头衔,又加之秦良玉面相英俊,马府众人对秦良玉异常喜爱。她平日虽说常冷着张脸,但这并不妨碍众人对她嘘寒问暖。见她从外面回来,大家纷纷迎上前来搭话,有些岁数大的阿婆还将从马千乘那儿顺来的枇杷塞给秦良玉,问:“外面是不是太热了?快吃些枇杷解渴。”
虽知道大家都是好意,但秦良玉还是觉得十分慌张,有些不会应对这样的场面,微躬着身子从阿婆手中接过枇杷,满脸慌乱,忙摆了摆手:“没……外面不热。”而后她避开众人,独自朝屋中小跑而去,正要坐在椅中歇息歇息,又听见门口传来一阵响动,费力扭头一瞧,见一位很是面生的小哥站在不远处对她道,“秦公子,我家夫人有请,还望公子随我走一趟。”
秦良玉转过脸,边吃枇杷边问:“你家夫人是谁?”
那人笑回:“自然是马夫人覃氏。”
一听是覃氏,秦良玉已猜出对方叫自己的用意。自打她与马千乘来了石砫,两人几乎是形影不离,按理说,近侍与主人本就不能离太远,这么瞧来,似乎也没什么。但坏便坏在马千乘他多番对自己动手动脚,且频频被覃氏瞧见,所以今日覃氏来找她,她一点都不诧异,但总觉得这时机有些不对,马千乘他不老实也不是一两日了,怎么覃氏偏偏今日与那人碰过面后便来找自己了?再想到覃氏同那人之间的对话,秦良玉觉得杨应龙口中所谓好用的法子,大约是与自己有些关系的。思及此,她慢腾腾地转过身,神色冷寂:“下次有事早些说。”
马府中,马千乘等人在饭堂吃饭,覃氏身为女眷不便入席,便稳坐在自己房中候着秦良玉。
秦良玉原本沉稳地跟在那人身后,待瞧见覃氏的门后,故作为难道:“我堂堂男儿,就这么光明正大地去你们夫人的屋子,不好吧?”
小哥回头望着她:“难不成公子心中有鬼?”
秦良玉想起覃氏笑时眼中的阴沉,便觉兴趣索然。对着覃氏,她着实是心中有鬼不起来,当下连连摆手:“你家夫人比鬼还要厉害一些。”
秦良玉的音量并未控制,覃氏自然听得一清二楚,她几乎咬碎了一口银牙,半晌才扬声道:“请秦公子进来。”
小哥将门推开,待秦良玉进去后,又将门关死,“嘭”的一声,带得门口流苏跟着涌了一下。
覃氏此时瞧着倒是和蔼,指了指左手旁的铁力木雕牡丹的椅子:“坐。”
秦良玉瞧着她,淡淡道:“就这么站着吧,夫人有事直说便可。”
覃氏淡饮一口清茶:“我知道秦公子也是性情中人,我便不转弯抹角了,有关你同肖容的事,我是知道一二,但不知秦公子对我与肖容的关系知道多少?”
秦良玉皱眉:“大人同夫人的家事,在下自然是不知。”
覃氏轻叹了口气:“我知道秦公子眼下是对我欲棒打你同肖容这对鸳鸯一事有怨怼,但我为人妻、为人母的,见自己孩子走了歪路,自然要向正道拉一拉。”
秦良玉见覃氏满面的虚伪似是浑然天成,直接闭口不言,少顷又听覃氏继续道:“但我今日上街,听说了一家富户的公子因家中不同意他与另一个孩子的事便于家门前自尽了,突然觉得,其实两个孩子之间有真情才是最重要的,其余的,比如说这个性别,倒也显得不是
那么重要了。”
秦良玉闻言细细回想,今日在街上似乎并未看见这一出戏码,这才幡然醒悟,覃氏这是要下套了,但真正的意思应当是要撮合她与马千乘?但这与覃氏以往对自己的态度比起来,似乎转变得有些快了。秦良玉不急着答话,陷入沉思,按覃氏现下这本子来说,这戏码的发展也不外乎于,她想将马千乘拉下土司之位,所以苦苦相劝此事,若将自己与马千乘劝成了一对,那自己便要对她怀揣感激之情,再说马千乘同自己好了之后,势必会传出一些不利于他的传闻,如此一来,她便可以顺势拉马千乘下水,转而扶马千驷上位。
秦良玉越想越觉得好笑,覃氏这当真是一箭双雕。她深知若将两人隔开,那必然是无机可乘,倒不如放任他们胡作非为,倒能为她获取些利益。
覃氏话落许久也不见秦良玉答话,面色便有些沉了下来:“我不知秦公子还有耳疾?”
“母亲不知道的事还多得很,不如让儿子一一与你说清。”
马千乘的声音突然响在门外,如一片不起丝毫波澜的死海,平静异常却使人不禁生出恐惧之意。
覃氏亦是面色大变,原本随意搭在扶手上的手倏然使力,手背上青筋直跳。
马千乘推门而入,腰间挂着佩剑,周身带着肃杀之意,一双眸子淡如碧水,静静望着椅子上的覃氏,话却是对着秦良玉说的:“你去我房中等着。”
秦良玉反应慢了一拍,在马千乘的扫视下才应了一声,而后退出了房中。原本她还想扒门缝听听母子二人的对话,但回头见院中皆是下人,且一双双眼睛全黏在自己身上,也便不敢造次,乖乖朝自己房间而去。
屋中一时只剩母子二人,覃氏见马千乘背光站在自己身前,不说话也不动,心中不自觉有些惧意,硬着头皮开口问:“你……你怎么过来了?”
马千乘轻笑一声,在这过分静谧的屋中令人胆战心惊,他道:“我若不过来,不知您还要同她说些什么?”
覃氏面色愤愤:“我说什么难道还要同你说不成?你若无事便出去吧,与我有什么话好说?”
一抹失落之色在马千乘眼中骤然划过,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面上又恢复平静淡漠,他沉声道:“自然,我与你从未有什么话好说过,我唤你一声母亲,是敬你生养之恩,若你再执意如此,莫要怪我不念与你的情分。”说罢他利落转身,再也不瞧覃氏一眼。
见马千乘的影子自窗纸上消失,覃氏这才缓缓舒了口气,身子一软,整个人靠在椅子上,良久才扶住额头,面色苍白。
马千乘没有急着回到前厅赴宴,而是去了秦良玉的房中,见秦良玉正负手在书架前沉思,问道:“想我呢?”
秦良玉瞟了他一眼,见他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问:“你怎么不去吃饭?”
马千乘斜倚在床上:“有我没我都是一样,不用急,倒是你,怎么谁叫你,你都跟着走?以往在忠州时也是这样?”
秦良玉尴尬地咳了一声:“他说是马夫人来请,我不好推托。”
马千乘轻笑一声:“是不好推托还是好奇?”
秦良玉的尴尬更甚:“而且我也好奇马夫人找我到底所为何事。”
“那现下知道了?她找你所为何事?”马千乘眉眼间满是玩味,“以后学乖点,若有实在推托不过的事,你让肖穹来找我,在这马府有些事,你自己多加小心。”
秦良玉闻言应了一声,片刻又道:“今日在街上逛时,我忽然福至心灵,觉得眼下边界战事不断,我好歹也算是军中一员,届时也能派上用场,不如就此告辞吧。”
马千乘大笑三声,而后笑容一敛,拂袖而出:“做梦吧你,我自己待在这龙潭虎穴你也放心?等确定我安然无恙了,我自然让你回去。”
秦良玉一时失语。
马千乘若说了不让秦良玉回重庆卫的话,秦良玉相信,那她是定然走不出这石砫的,而且她也不是真心想走,毕竟眼下还未摸准杨应龙是什么意思。便如马千乘所说,将他自己扔在这龙潭虎穴,似乎是有些不厚道。回想起还未从重庆卫启程时,秦良玉让柳文昭同李玉跟着,那两人连连摆手的模样,秦良玉一阵唏嘘,这些人想必早已料到石砫这边的烂摊子没人收拾,情况颇为棘手,所以果断弃她于不顾。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啊,唉。
傍晚时分,将府上人送走,马千乘终于脱身,面色稍有疲乏,他从前堂直接转往自己的卧房,路过秦良玉的房间时,脚步一顿,想了想还是进了屋。
“方才骠骑将军来了信,说他眼下处境实在尴尬,不便前往,想请我过府一叙。”
秦良玉的视线从桌上的白木中转至马千乘的脸上,面无表情道:“你是没死过?”
马千乘咂舌:“我的确是想去瞧一瞧,但并未说要光明正大地去,我们可以跟着他的管家,如此也没人注意。”
秦良玉觉得他所说的法子虽说可行,但这节骨眼上去瞧杨应龙,总觉得有些不妥。但换个角度想,杨应龙此战后,自然被皇帝陛下列入了拒绝往来的人员名单,日子想必不好过,有道是由奢入俭难,他过惯了奢华的生活,让他往后一切从简,他自是不能忍受,是以必然会还击,若眼下去播州,应当能打探到一些消息。涉及大明之事,在秦良玉看来通通没有小事,当下将手中白木一扔:“什么时候走?”
马千乘是位重度拖延症患者,从他接到杨应龙的邀请之后,直至动身那日,已足足过了七日,若不是秦良玉在旁边一直催促着,想必他会拖到地老天荒。当然,这也不能完全怪他,这几年大明发生的事太多,特别是又少了播州的税赋,对于原本便已不富裕、连打赏个人都要打白条的皇帝陛下来说,日子更拮据了。为了不至于再这么拮据下去,他准备将播州的税赋平摊到其余地方,每个地方稍微增加那么一些些,他便可快活上好几日,可他自己倒是快活了,有些贫瘠地区的百姓便不高兴了。原本这税都已不低了,现下又增,这日子还能不能过了?遂大家将吃饭的家伙一扔,准备反抗了。当然,这反抗也不敢太大规模,毕竟没有资金加持,而且不知有没有拥护者,初时大家只敢小范围地聚在一堆抗税。这一堆、那一堆,这势力便大了起来,眼下这势力已有接近石砫之势,马千乘新官上任,自然不能放任不管,便因压制欲参与抗税之人一事,耽误了去播州之事。
如马千乘所说,两人此番去播州,乃是微服私访,扮成家丁的模样,倒是未引起什么人的注意,待到了杨府,两人不禁面面相觑。现下杨府入目乃是颓败之象,哪儿还有先前那阔气的模样。
“大人请。”管家微微俯身,将二人迎入门内。
马千乘走在前面,见杨府下人一个个皆如临大敌,连走路都战战兢兢,似乎是担心随时有朝廷军冲进来将自己就地诛杀,身上的衣裳也不复往日那般光鲜,浑身满是很久没拿到工钱时的怨气。
自打杨应龙被朝廷列入不受欢迎名册之后,骠骑将军府也不见前来拜访之人了,连播州的大门亦是紧闭,里面的人别想出去,外面的人想进来也要经过严格盘查,连杨应龙的几个儿子都被召了回来,父子几人加上孙时泰等爪牙,日日待在府中想着对策,日子越发难熬起来。
听下人通报马千乘已到府中,杨应龙几人从花园中的石桌前起身,一齐迎了过去。见马千乘与秦良玉远远走来,杨应龙驻足不前,待马千乘到了身前才笑道:“还没恭喜贤侄继任石砫土司位。”
马千乘谦恭地行了一礼:“实在不是什么值得恭喜之事。”
外面日头正烈,热气拢在几人身上,但这气氛实在是让人感觉不出有什么热意。
秦良玉整个身子被马千乘挡在身后,却仍能感受到来自对面打探的目光,她微垂着头,一副乖巧的近侍模样。此番她既然敢同马千乘来播州,那必然是做好了万全的准备,临行前同柳文昭学了好几手姑娘家涂抹面容的技能,所以杨应龙几人单从她的外观上是瞧不出什么端倪的。
“难为你在这个时候还能来瞧叔父。”杨应龙见马千乘对继任一事不感什么兴趣,不动声色地转移了话题,再开口前先环视了杨府一圈,“唉,这一切都不比先前了。”
马千乘笑了笑,视线同孙时泰的对上,而后又淡然落在杨应龙几个儿子身上,不再开口。
“快,进屋歇歇。”杨应龙侧了侧身,将路让给了马千乘。
进到屋后,马千乘明知故问:“我方才来时见播州城门紧闭,不知这是为何?”
杨应龙面色微微一变,答不上话来,还是一旁的孙时泰解了围:“眼下朝廷对大人误会颇深,这也是迫不得已的自保之法。”
马千乘应了一声,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几人就这朝廷“误会”杨应龙一事又聊了许久,马千乘面上尽是惋惜之态,瞧得秦良玉恨不能一巴掌拍在他脸上,待与马千乘回了房间,这才卸下一脸的平和,转头盯着马千乘:“我们下一步该如何做?”
马千乘一边将衣裳的领子微微扯开些,一边道:“等。”
杨应龙在这个时候将自己叫到播州来,定然是有他自己的打算,马千乘现下还看不出杨应龙的盘算,所以只能等。
秦良玉站了一天,此时有些累,顾自坐在椅中:“你不觉得这是调虎离山之计?”
马千乘挑眉瞧着秦良玉,瞠目道:“你越发聪慧了。”话语中毫无真诚之意,一瞧便知是敷衍。下一瞬,他又理了理衣袖,“他是欲助我母亲夺回土司印罢了。”说罢从他袖口中掏出个物事漫不经心地把玩。
秦良玉沉默了会儿,问:“你什么都知道了?”
马千乘不置可否,换了个姿势继续摆弄那东西,头也不抬:“你不要一直瞧着我啊!我没什么感觉,毕竟没有失去什么。”
失去乃是因得到过,但他似乎一直未得到过什么,又谈何失去?
秦良玉彻底不吭声了,视线随着他的动作落在他的手中,起初是不经意扫了一眼,片刻之后整个人却神情一震,上前一步将他手中的东西抢了过来:“这是另一半兵符?”
马千乘抬了抬眼:“眼下是该这么称呼它。”
秦良玉又从怀中掏出她先前得到的兵符,将两块兵符摆在一起,见兵符呈圆形,通体光滑,入手异常清凉。
“你是如何得到它的?”
“你以为肖穹这几年是在忙什么?”马千乘向前走了几步,顿了顿
,“这两块你都拿着吧。”他站在秦良玉身后,探头瞧了一眼,“自己当心些。”
秦良玉转身去瞧马千乘,回身时,嘴唇堪堪与马千乘的对上。秦良玉愣住了,愣得惨绝人寰,正要撤开身便被马千乘揽住了腰,马千乘另一只手托住秦良玉的后脑,加深了这个出其不意的吻。
秦良玉虽面对千军万马时能泰然自若,但眼下这情况她当真是从未遇见过,一时只觉身子有些软,却也不想推开马千乘。良久,马千乘有些把持不住,这才咬牙将秦良玉微微推开了一些,眼底的欲望似狂风暴雨,后渐渐归于平静:“良玉,我……”
秦良玉此时才像从梦中惊醒一般,一下将马千乘的脸推开,粗着嗓子道:“别说话。”
她脑海中满是方才两人亲吻的画面,一脸的悔不当初,不知自己方才是怎么一回事,一张脸通红,身为一个世俗眼中愁嫁的剩女,她觉得自己的表现不应该是方才那样的。
马千乘被她那一嗓子吼得不敢说话,生怕她反应过来后将自己一顿好揍,想了想,淡定道:“我有些饿了,出去找些吃的。”说完他脚底抹油跑了,活似身后有鬼追赶一般。
因这一吻,两人有两三日皆是避而不见,严格来说,是秦良玉躲着马千乘,接连躲了好几日,直到这些日子忙得焦头烂额的徐时找上门来,两人这才算又碰上面。
“徐叔,你怎么来了?”马千乘见徐时面色有些不对,将他请到屋中,“是那边发生了什么吗?”
徐时扯过袖子擦额头上的汗:“我是顺道过来的,你不在的这几日,石砫满是有关你二人的传闻,传得不堪入耳。”
马千乘又问:“只有石砫的人知道吗?”
徐时点头,语气有些欣慰:“是啊,好在现下只有石砫的人知道。”
马千乘似是有些遗憾:“这些人办事太不严谨了,这分明是瞧不起大明其余地方的百姓,怎么能只有石砫有这个殊荣呢?这种事应当人人都知道才对。”
徐时被马千乘的态度惊到了,不知他要做什么,却知马千乘心中自有定夺,忐忑之余便没有多言,只是道:“夫人现下要你同良玉快些回去。”
告别杨应龙,三人回去时不约而同选了骑马,速度自然是比乘车要快,一路风尘仆仆到了石砫,却见覃氏已端坐在正堂,手旁杯中的水尚冒着热气,轻烟袅袅,竟是避开她的身前。见马千乘同秦良玉归来,她眉头紧紧皱在一起,神色漠然中又显出一抹幸灾乐祸之态。不用细想,马千乘也知道覃氏这副样子是要做什么,也不急着开口,先是行了一礼,而后静待覃氏发话。
“荒唐!”覃氏猛一拍桌子,桌上那杯子晃了晃,大部分水洒在了桌面上,有几滴还溅到了覃氏手上,覃氏见状掏出帕子将水擦去,而后坐回原处,冷言道,“你们二人当这是什么地方?!”
秦良玉从进了这屋子便是一头雾水,这时更是被覃氏一口一个“荒唐”给说得摸不着头脑,若她未记错,先前覃氏似乎还想撮合她同马千乘,现如今怎么好端端又成了这副模样?她悄悄瞥了眼马千乘一眼,见对方朝自己眨了眨眼,似有玩味之意,便冷冷地收回视线听训,顺道侧了侧身子,不去瞧马千乘。
马千乘担心覃氏朝秦良玉发难,装模作样开了口:“不知母亲此番叫我回来所为何事?”
沉默了许久,覃氏这才发了声,因摸不到桌子,她只能一掌拍在自己大腿上,借外部响动来树立自己的威严:“这时候装傻充愣还有什么用?!你二人肩负着什么职责难道你们心中不清楚?先不说你二人这肮脏的关系,单说马千乘你乃一方诸侯,擅离职守的罪名你担当得起吗?!”
秦良玉原本便对覃氏没什么好印象,此时从她口中听到“肮脏”二字,更是想大笑出声,但顾虑到她毕竟是马千乘的母亲,所以做事前亦要考虑到马千乘的心情,若她贸然开口大笑,吓疯了覃氏,那便不好了,所以也没有开口反驳,只抬头瞧了她一眼,而后又低下头去。
马千乘不动声色地将秦良玉半个身子遮在自己身后,从容开口:“此番去播州乃是受骠骑将军杨应龙所邀,我不敢不从,只是事出紧急,未及时同母亲说明此事,的确是我有错在先,但这司中大小事务走前我已与下属交接,实不存在擅离职守一说。”
覃氏见他打起官腔,说得又确实在理,如果再要追究下去,那么她便要去找杨应龙算账了,当下将话锋一转:“我本也没想追究你这事,此番叫你们回来,难道你二人心中不明白?”
秦良玉自然是不明白,只觉几日不见覃氏,她越发讨人嫌了。秦良玉再也按捺不住了,问:“敢问夫人,我们应当明白什么?”
秦良玉的语气还算和气,只是毫无波澜,但覃氏却不这么想,她正愁找不到出气口,秦良玉此话一出,覃氏一记冷眼便扫了过来:“你二人交龙阳之好,眼下军中已尽人皆知。怎么,你还想狡辩?!”
覃氏这番话说得秦良玉一脸茫然,她淡然道:“我同大人不是你们听闻的那种关系,夫人不是知道的吗?”
马千乘之所以一直未开口,便是因为不想澄清两人的关系,此时听秦良玉毫不犹豫地出口否认,当下心一沉,此时才面无表情地抬眼同覃氏对视,眼中蕴藏着狂风骤雪,面上好似结了层冰:“哦?有人胡乱传话,是我管教不严。”
覃氏闻言面色并未有所缓和,今日她将两人叫回来,便是因马千乘好龙阳的消息已不胫而走,对他仕途影响甚大。棋局已定,也不怕马千乘捣乱了,毕竟当初她差人将此消息传播出去后,石砫宣抚司及僚属都站在马千乘那一边,说近些年世风日下,这龙阳之好亦是屡见不鲜,夫人应当以大局为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便罢了,毕竟马千乘于石砫而言,是主心骨、顶梁柱,有了他大家便可高枕无忧,但覃氏与他们的想法不同,自打她听说了大家站在马千乘那边这事,便一直派人四处诋毁马千乘,话中之意不外是,马千乘身为石砫宣抚使袭承之人,自然要品行端正,应无一点瑕疵才是,若这有龙阳之癖一事广为人知,那么军中必然大乱不说,日后给外人也留下话柄,简直是有辱祖上之威名,损了马家百年之根基。凡事要与家族扯上干系,那自然是要被重视的,先前站在马千乘那边的人的立场渐渐便有些不坚定了,所以便有了今日这么一桩事。
马千乘轻描淡写解释过之后,但见覃氏尚是一脸愤愤之意,她厉声道:“你说是乱传话便是乱传话了?如何证明?”
马千乘“啊”了一声:“并不能证明。”
并不能证明便意味着覃氏可以将此事添油加醋越传越广了。显然,覃氏也并不准备放弃这个机会。不过三日,马千乘与近侍交龙阳之好之事便传到了京中,进了京城的门直奔皇帝陛下的龙耳。皇帝陛下的反应在情理之中,他十分生气,一掌拍在桌子上:“放肆!你们要羞辱寡人也不必扯上马千乘!”
众人一头雾水,有人解释:“启禀圣上,大家并没有羞辱您的意思。”
皇帝陛下又截住他的话头,因征税征不上来所以憋了好久的火终是找到了宣泄之处:“别以为寡人不知道你们在想什么,你们好大的胆子,去将这散播马千乘谣传的人给寡人捉进宫中来,寡人要好生地问问他,谁给了他这么大的胆子,竟敢消遣起寡人来了。”
在众臣看来,皇帝陛下这通火发得委实是莫名其妙,毕竟这谣传说的是马千乘,与皇帝陛下的确是沾不上边的。但皇帝陛下可不会这么想,他只觉得是有有心人在影射他在宫中养男宠之事,自然是咽不下这口气。当年他好女色,大家要说;如今好男色,他们更是过分。恍惚之间又想起之前雒于仁所上的奏疏中的内容,皇帝陛下越想越气,直想将这搅浑水的人千刀万剐。
覃氏一收到此消息,当下傻了眼,急忙修书求助杨应龙。闻讯后的杨应龙亦有些发蒙,最后还是孙时泰最先恢复镇定,随意找了个替罪羊给京中送了过去,这才保了覃氏一命。但因此事,覃氏不敢再光明正大地同马千乘作对了,所以马千乘也过上了些好日子。
马千乘继任宣抚使一职后,马府时不时仍有达官显贵前来探望祝贺,马千乘可以说是日理万机,分身乏术,更勿要提陪着秦良玉了。好在秦良玉独来独往惯了,现如今又为自己找到了新的活计,这便更用不着马千乘了,两人身处同一府,也便只有晚上才有机会见一面。
“今日你都做了些什么?”马千乘带着一身的疲惫回到马府,习惯性直奔秦良玉的屋子。
秦良玉此时正望着桌上的烛台发呆,少顷才眨了眨眼,沉吟道:“嗯,在街上逛了逛。”
马千乘失笑:“今日怎么没跟着我母亲?”
秦良玉抬眼瞧了瞧马千乘,敷衍道:“想换件事做。”
马千乘咂舌:“这几日是不是很无聊?我这边事情有些多,前些日子刚压下去的抗税一事现下又有死灰复燃的苗头。”
其实在今日之前,秦良玉确实觉得日子十分无聊,但自打今日之后,她觉得日子仿佛又多姿多彩起来,让她重新燃起对生活的希望的人正是马千乘他亲娘覃氏。这个富有神秘色彩的女子,以一种极其特别的方式,成功地引起了秦良玉的注意。
原来今日秦良玉照常偷偷跟在覃氏身后出了门,这当真不是她八卦,而是覃氏太过狡诈,她怕马千乘应付不过来,所以为他分担一些事情。今日的覃氏与往日不同,她的脸上带着莫名的笑容,此笑容比往日瞧见马千驷时还要灿烂,这实在是让秦良玉找不到拒绝跟踪她的理由。
覃氏出门便上了马车,直奔邻县的一个偏远的小村,瞧这情形,应当是去见人的。秦良玉一路不动声色地跟随,到达地点之后,趁人不备直接上了房顶。这小村着实有些穷乡僻壤之意,连房子都是茅草房,秦良玉趴在一个地方便不敢轻易移动,若不当心掉下去那便很尴尬了。她趴稳后,小心将草扒开一些,瞧见屋中覃氏怀中抱着个一岁左右的小男孩,那男孩眸子晶亮,只吮着手指瞧着覃氏笑。
“夫人您放心,小少爷在这儿过得很好,大人说了,眼下他自顾不暇,让奴带着小少爷暂居此处,大人还让您少往这儿跑,省得被人发现了去。”一位瞧起来似乎是奶娘的人在一旁忧心道,“现下时机也不成熟,若这孩子被人发现,那便大事不妙了。”
“闭嘴!”覃氏的笑容凝在脸上,“你知道些什么!”
奶娘不敢说话了,拉了拉衣摆,急忙退到了一边。
秦良玉觉得自己这小半辈子虽然内心很狂躁,但脸上始终没有出现过什么表情,难免有些遗憾,但就在今日,她觉得自己终于是个活生生有血有肉的人了,她有表情了,虽说表情大约不是很好看,但她已没有遗憾了。
从房顶爬下来,一直到回到马府,秦良玉面上的表情如天上瞬息万变的云朵,瞧得马府的下人一愣一愣的,在目送秦良玉失魂落魄回到自己房间后,都聚在暗处讨论。
“是不是大人始乱终弃了?你瞧秦公子那一脸生无可恋的样子,当真是揉碎了人的心肠。”
“呸!你就瞧咱家大人对秦公子那副腻歪的样子能抛弃秦公子?依我瞧,定然是秦公子的老相好回来了,所以秦公子将咱家大人抛弃了,唉,我当初就不看好他们,你说秦公子那么优秀的一个人,怎么会死心塌地跟着咱家大人呢!”
“非也非也,我瞧秦公子这副模样好像是……在外面搞大了女人的肚子,被人家姑娘的爹追了好几条街的样子啊!”
当然,这些对话秦良玉此时已通通听不见了,她现下只想要一个人来告诉她,覃氏抱着的那个孩子到底是谁的?
马千乘回来时,她仍在思考这个问题,但实在是没法开口问他,马千乘现下在秦良玉心中只是一个表面风光、内心沧桑的易碎品,她生怕自己这问题成为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棵稻草。
马千乘见秦良玉今日实在有些不对劲,拉开她身边的椅子坐下,正色道:“发生了什么事吗?”
秦良玉攥了攥拳,矢口否认:“没有。”
马千乘深谙秦良玉这性子,知道秦良玉打定主意不说的事那必然是问不出来的,只好作罢:“没有便没有吧,时候也不早了,你早些歇息。”
此时秦良玉哪儿有歇息的心思,将马千乘送走之后,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想着那个孩子,若那孩子是覃氏与杨应龙的话,那覃氏的如意算盘打得委实太响了。她首先将石砫宣抚使一职夺到自己手中,继而留给马千驷,待那小孩再年长些,她说不定又要将这位子从马千驷手中收回,再给这个孩子,如此一来,这四川便放不下杨应龙了,届时他便要上天了。但话又说回来了,这孩子若当真是覃氏同杨应龙的,那是什么时候生的?竟避过了所有人的耳目。
因心中揣着事,秦良玉一整夜没怎么合眼,左等右等不见天亮,干脆起床锻炼,此时空中不见一丝光亮,空气亦有些闷,秦良玉磨磨蹭蹭出了门,刚行至游廊拐角便同穿戴整齐的马千乘撞到了一处。
“做什么好梦了?今日这么主动?”马千乘顺势将秦良玉揽在怀中,任凭秦良玉如何挣扎都没松手。
秦良玉一张俊脸在红与黑之间变化,末了冷着脸开口:“从前有个人这么抱过我,他坟头的草现如今已经比你还要高了。”
马千乘将下颌搭在秦良玉头顶,知道她在胡诌,“嘿嘿”笑了两声:“坟在哪儿呢?我一会儿去除除草。”
秦良玉:“……”
察觉到怀中人的气息越发冷冽,马千乘识趣地放了手,并在同时闪身避开秦良玉,停在距她五步开外的地方:“罢了,不逗你了。”说罢他细细打量了秦良玉一阵,见她在这个时辰一身劲装出现在门口也知她是要去锻炼,脚步一转,“走吧,我们顺路。”
秦良玉虽说刚被人吃了豆腐,但此时心中想的却是他马千乘的胸肌竟比自己的要结实,这让她有些不服。两人向外走时,秦良玉又盯着马千乘的前胸瞧了好几眼,瞧得马千乘有些不自在了,双手挡在胸前:“你往哪儿看呢?”
秦良玉这才轻蔑地收回视线,见他一身常服,面上还带着困顿,问:“你这么早便去宣抚司?”
马千乘头疼地揉了揉眉心:“我刚接掌土司印,有些脱不开身,让你同来本是想好好带你逛一逛的,但眼下瞧着大约是没什么时间了。”
秦良玉点头:“正事要紧,我昨日听你说抗税又有复起之势,在这节骨眼上,万事都不能想得太简单。”
马千乘应了一声,而后道:“我现已不在重庆卫,你莫要太想我,若是实在想得受不住,不如我们成亲,这样你便可以日日夜夜都与我在一起。”
秦良玉不受控制地翻了个白眼,见马千乘越说越陶醉,简直是已经沉沦在自己的梦中,一掌糊在马千乘的脸上:“醒醒。”
马千乘被秦良玉这一掌拍得身心俱疲,按着前额不再开口说话,待行至宣抚司门口,马千乘回身瞧着秦良玉:“不如进来坐坐?”
话音未落,便听远处传来一阵熙熙攘攘的声音。天色尚沉,此时在街道上出现此类声音自是不正常,两人一同眺望,见远处宣抚司的差役押解着一行人走来,口中骂骂咧咧地道:“格老子的,你们起早贪黑地出来闹事,那人给了你们多少钱?”
原来是支持抗税的百姓准备趁天色早聚众闹事被一直蹲守在各个据点的差役发现了,正要送往宣抚司的牢狱。
“哼,现下可不止老夫这一伙,全天下支持抗税的多了去了,你们抓不过来的。”
差役气得想抬手去打,手还未落便见马千乘负手站在不远处,身上披着晨雾,面容瞧不清晰,但那股凌厉之气是无论如何也掩饰不住的。他苦了脸,原本马斗斛掌印时,这日子还好过些,现如今换了年纪小的马千乘,众人倒觉得泰山压顶般的窒息感扑面而来了,马千乘手上沾了多少鲜血他们都是清楚的,在这样人的手下干活,若是一个不当心,那便是万劫不复了。思及此,差役加快脚下步伐,押着一干人去到马千乘面前。
“参见大人。”他行了一礼,主动将情况向马千乘说明,末了邀功道,“属下这几日便瞧这一伙人鬼鬼祟祟,遂跟了他们几日,今日才将他们如数缉拿。”
马千乘略略一挥手:“辛苦诸位,先将人押下去。”
目送一众人离开,秦良玉收回视线,道:“今日我便回去了。这抗税之人比比皆是,忠州那边想必也少不了,我回去转一转。”
此次分别不同以往,马千乘心上似乎缺了一块肉,总觉得有冷风趁空钻进了心中,百骸俱凉,他想了想,最后璀璨一笑:“也罢,待这阵风头压下去了,我去找你。”
眼下两人的传言在石砫亦是沸沸扬扬,马千乘虽借皇帝的刀斩断了谣传,但大家也只是表面不再提而已。这事若再闹下去,终归是对他不好的,所以秦良玉这次要走,他并未强行挽留。
石砫距忠州不远,秦良玉独自上路。为方便顺道查看百姓抗税一事,她并未乘车,而是一路骑马而行。说到胯下这马,秦良玉心中苦不堪言,这匹马乃马千乘前几日所送,马是好马,毛色锃亮,赤中带白,仿似桃花,是马千乘从兀良哈一户专为军队供应马匹的人家买来的,只是这马的性子同马千乘一般无二,有些无耻,你若想骑它,必然要好生与它亲近一番才好,若是能再喂它些玉米、熟豆之类的它便更乖顺了。自打得了这匹名马,秦良玉便养成了在身上揣玉米和熟豆的习惯。当然,这也是个好习惯,在她饿了还犯懒时,可以抓些熟豆吃,前提是要忍受这匹马的白眼以及随时可能罢工的抗议。
秦良玉一路骑着桃花马往忠州走,行至一半时觉得有些不对,路上时不时便有不少衣衫褴褛的百姓,若说他们是流民又不尽然,毕竟他们身上还带着些愤恨。秦良玉掐指一算,这些人大约也是抗税之流,便没有急着再走,翻身下马,随手拦住一人问:“敢问这位兄弟是要去哪儿?”
那人扭头朝地上啐了口痰,抄手道:“去重庆府。”
秦良玉沉吟片刻,又问:“去重庆府做什么?”
那人警觉地瞧了秦良玉一眼:“你问这么多做什么?眼下日子不好过,大家伙自然是去富庶的地方讨生计。”
秦良玉没有再追问,心中想着,这重庆府似乎不是十分富庶的地方,若要论富庶,江浙那一带才是真绝色啊。思及此,又抬眼瞧了瞧那伙人,挣扎半晌,又抬脚跟了上去:“谁与你们说重庆府富庶?”
那人再次被秦良玉拦住,面上已是相当不耐烦,想劈头呵斥秦良玉一顿,但见她身上气势凌厉,又有些张不开嘴,遂没好气道:“我哪儿知道谁说的,我只知道大家都这么说。”
秦良玉虽然不知道是谁如此有心地给重庆府扣上这么大一顶帽子,但她此时只是想劝大家,苦海无涯回头是岸,若是执迷不悟进了重庆的地界,那可是会连饭都要不着的。
一路策马进了忠州,秦良玉连家都未顾上回,直接去找了陆景淮。自之前陆景淮将那些衙役赶走又重新招进来一批后,忠州衙门越发有序起来,见秦良玉来了,一众人急忙跑过去行礼,而后自觉牵过秦良玉的马拴到后院。这几日陆景淮亦是忙得焦头烂额,秦良玉进门时,被衙役告知他正在前堂审问今日新抓�
��来的一伙抗税之众。
秦良玉心中一沉,这些抗税之人似乎正在从四面八方涌向重庆,明显是有人故意而为之,也不知是不是对杨应龙有偏见的缘故,秦良玉总是不自觉便将这幕后的推手同他扯上干系。
“大人,您在这儿歇一歇,陆大人马上便回来了。”衙差为秦良玉端了杯茶,面上带着的笑意瞧着十分柔和,不见谄媚之意。
秦良玉接过茶,随口问道:“近日忠州可有什么事发生?”
衙差想了想:“除去抗税之外,忠州倒也没什么事,只是这衙门里倒是有了桩关于陆大人的新鲜事。”
想必衙差知道秦良玉与陆景淮的关系,所以特意有此一言。
秦良玉挑眉:“哦?”
衙差道:“近日衙门里又新来了一位同僚,名为李玉,说是石砫的马大人特意派来保护陆大人的,只是这位李玉的性子似乎是有些……”
衙差没有继续说下去,笑着闭上了嘴,但他面上的那股子意味深长秦良玉可是瞧见了。她尴尬地咳嗽了一声,乍一听李玉这个名字时,秦良玉便直觉不会有什么好事,此时再见衙差这表情,心中更是有了数。两人正沉默时,忽听外面传来一阵交谈。
“老子说就是那杨应龙捣的鬼,你方才问那么多你倒说说你问出来什么呢?简直是浪费口水。”这声音秦良玉认得,是李玉的。
少顷,陆景淮生硬的声音响起:“你有何凭证?无凭无据莫要乱说话。”
李玉似乎是急了,嚷嚷道:“老子同你扯不清,老子乱说话又怎么了?风大老子也不怕闪了舌头,因为老子就没有舌头。”
陆景淮彻底不说话了,加快了脚下步子,临进门前又想起来一事,脚步顿了顿,便是这一顿,李玉不防,一头撞上他的后背,险些将他顶了个跟头。陆景淮握着门框,黑着脸回头瞧揉着额头的李玉:“同你说过多少次走路要好好看路?”顿了顿,他继续道,“你走吧,我不需要你的保护。”
李玉抱臂:“我此番是奉了命令来的,你让我走我便走?这么几日你都赶了我多少次了?你瞧我走了吗?所以你莫要再浪费口水,我必须要留在你身边保护你。”
陆景淮瞧着李玉那副无耻的模样,额角的青筋跳了好几下,但出于自小良好的个人修养,他将难听的话给咽了回去,铁青着脸朝屋里走,又顺手将门甩上:“你不要跟着我。”
李玉倒也听话,老老实实站在门外应付道:“好嘞客官,有事吩咐小的。”说罢便顾自哼起了不成调的小曲,听声音心情似乎很是愉悦。
秦良玉有些想笑,自打她懂事以来,似乎都未瞧见过陆景淮如此失态的模样,哪怕是面对马千乘,他亦是冷冷清清地嘲讽,并不像对待李玉一般直接虎了脸。
陆景淮并不知秦良玉在屋中,进屋后将袖子向上挽了挽准备净手,洗到一半时恰巧自后窗吹进来股风,他抬头扫了一眼,这才瞧见稳坐在桌前,面上带着笑意的秦良玉。
“良玉?你怎么来了?”陆景淮匆忙净了手,一边擦干一边走向秦良玉。
秦良玉开口前瞧了那衙差一眼,衙差自觉地给两人行了礼而后退出了屋子。见人走后,秦良玉才道:“我听闻抗税一事闹得有些严重,便回来瞧瞧。”
提到抗税一事,陆景淮堪堪扬起的笑脸又隐了回去:“这事情并不像表面上那么简单,分明是背后有人将这些人向重庆推。”
秦良玉嘴角隐约有笑意:“李玉不是跟你说了吗?十有八九是杨应龙。”
一听“李玉”这两个字,陆景淮稍霁的面色又沉了下去,憋了许久才憋出来个:“哼!”
秦良玉失笑,却没有再打趣,从椅中起身:“这事我会查明,你便好生同李玉在一起。”
李玉的武功底子扎实,眼下世道大乱,有李玉在,秦良玉也不必担心陆景淮的安危。
忠州城内的百姓这几日越发多了起来,秦良玉为方便探查,直接扮作这些抗税之人中的一个,生怕自己露馅,刚混入这抗税圈子的时候,秦良玉几乎是不说话的,只在一边默默观察着众人的言行举止,不到一日便发现有几个形迹可疑之人。为避免打草惊蛇,秦良玉老老实实又在人群中藏匿了好几日,带头的吩咐她做什么她便做什么。让她振臂跟着闹事她便跟着举臂对口型,让她同其余人一起去忠州衙门门口扯白布抗议她也不拒绝,因表现良好,她还被破格提为队长,日日领着她的队员在街上哭着喊穷,有几次还被陆景淮带人给抓了起来,陆景淮发现她之后,又在后半夜悄悄将她放了出来。
又是一夜,秦良玉第三十二次被从狱中放了出来,陆景淮送她到门口,头疼道:“良玉啊,下次你跑快些,莫要再这么折腾了。”
秦良玉的面色也没好到哪儿去,凝重地点了点头,而后朝陆景淮抱了抱拳:“我先回去了。”
因支持抗税之人过多,城中破庙之类的地方容不下他们,每每到睡觉时,还会上演一阵全武行,为在这四面漏风的破地方争得一席之地,众人通常会打得头破血流,谁被打得昏迷谁便留在这破庙里,还能走的人便要赶在门禁之前,灰溜溜地跑出城门,睡在城外。秦良玉便是城外这一伙人中的一员,她静静地躺在专属她的破草席上,头枕双臂瞧着漫天的繁星,心中却琢磨着要何时将那几个鬼鬼祟祟的人神不知鬼不觉抓起来,想得正出神,忽然听到身边不远处有人轻咳了一声,这声音在静谧的夜中格外清晰,一声咳嗽过后又是一阵窸窸窣窣声,秦良玉微微闭上眼,留了一道缝,瞧着原本睡得正香的几人悄悄从地上爬起来,环视过后,从怀中掏出个瓷瓶朝空中一撒,一阵轻烟自那瓶中飘出,瞧那人那行云流水般的动作便知这事是常做的。秦良玉急忙闭气,又静待片刻,听众人脚步声渐远,这才从地上一跃而起,乘风追着那几人的足迹而去。
几人想来是不会什么武功的,走得不算快,秦良玉也省心,放慢了步子跟在几人身后,听见他们的声音被夜风阻断,断断续续地传来。
“这要抗到什么时候?上头说了没?我家婆娘这几日要生了。”
“不知,抗一日算一日吧,一日能挣一粒碎银,你在家种地能保证每日都挣到银子吗?”
先前那人或许觉得此话有理,也便不再说话。沉默着朝坪头山上而去,大约行至山腰处,几人极有默契地停了脚步,左右瞧了一圈,这才举步朝一山洞走去。
秦良玉身影藏在阴影中,见几人的身影消失在洞口才小心迈步而上。山洞是个普通的山洞,暗黑无光,灌满了冷风,秦良玉一路踮脚而行,走得十分累,快走到尽头时,这才听到有交谈声传来。
“你们不必做什么,只要将事闹大即可,但不可操之过急,要细水长流,将众人的视线都引至抗税一事上便妥。”
秦良玉屏息继续听。
“你们也知现下大人被朝廷盯上了,若咱们能助他逃此一劫,日后荣华富贵享用不尽啊。”
秦良玉咂了咂舌,觉得说话这人不是脑袋有包便是个心智不全的,按照杨应龙那性子,事后不将他们杀了灭口那便是给足了他们面子,竟还在这儿幻想真金白银,当真是不知天高地厚。秦良玉又强忍着怒气听了会儿几人的对话,后实在听不下去,直接迈步而出。她的身影突兀地出现在几人面前,生生将正在说话之人惊得一口唾沫呛在喉间,顶得胸口阵阵发疼。
“你们的同伴呢?”秦良玉冷声发问。
对方不认识秦良玉,哆哆嗦嗦向后退了好几步,几人几乎抱成一团,抖如筛糠,声音带了哭腔:“只有我们三个,并未有同伴,我们什么都不知道,你不要杀我们。”
一听对方只有三个人且还不会武功,秦良玉更放心了,几步走过去,在众人身前三步远站定:“我问你们一些事。”说罢她横扫一掌,只见一人被打得整个人飞了出去,撞在了山壁上,后又重重跌落在地,“你们若有半句假话,就是这下场。”
剩下两人频频咽着唾沫,狂乱地点着头:“大爷您问,您快问,我们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秦良玉拍了拍身上的灰:“是谁让你们这么做的?”
两人开口前面面相觑,似乎是在互相推托到底是谁回答,秦良玉见状眉头一拧,一人忽然跪在地上:“说出来大爷您可能不信,我们只是最下面办事的,一切的命令都是他传给我们的。”那人话落指了指跪在身边的人。
那人被队友出卖,一脸悲恸,活似霜打的茄子般,颓废道:“说出来大爷您可能不信,我只知道大人是大人,但是哪位大人,小的是不知道的。”
先前出卖队友那人以为对方在耍诈,生怕秦良玉一气之下要了两人的性命,遂狠狠推了那人一把:“你放屁!那你每次的命令都是谁传的?难不成是你在忽悠我们?”
“我与你们说的每一句话都是上头传下来的,但与我接头的人,我只知道他在播州当差,这次他来时,还说播州那边要有大动作,让我将这边盯紧一些,其余的小的是真的不知道了。”
秦良玉沉着脸瞧着地上跪着的人:“播州?”
那人点头如捣蒜:“千真万确,小的便是播州人,当初与那人认识也是在播州,瞧那样子是个当官的,却不知道任职何处。”
现下但凡同播州扯上关系的事都不容小觑,秦良玉并未要几人性命,只将两人打晕后便出了山洞。
杨应龙此时警惕性极高,播州城门大关,若要混进去不是易事,秦良玉脱离了抗税群众的组织,陆景淮再也不用担心她游街被抓。回到了重庆卫,秦良玉去找卫指挥使,问:“大人,我们卫近日同播州那边没有什么往来吗?”
卫指挥使此时正坐在桌前盯着重庆府来的密令,见秦良玉找上门来,原本紧皱着的眉头缓缓一松,他摆了摆手:“你过来。”
秦良玉依言过去,见卫指挥使将那密令朝她手中一塞,她直觉没什么好事,若是换成马千乘,此时定然是二话不说掉头便走,但她做不出那种事,规规矩矩将密令打开,见密密麻麻的字体罗列在纸张上,她一目十行阅了一遍,密令中提到现下国库空虚,短期内无法承受战争所带来的损失,甚至连军士们的物资都无法保障,所以只能就近派出几千精兵驻守在播州城外,节省开销。
说起来这密令来得十分巧,秦良玉正愁没有借口去盯着杨应龙的一举一动,如此一来,倒是省了不少事。
“这事耽误不得,这几日你将手中工作交接给启文,而后便带队出发。”
杨应龙手下养着私兵这事已不是什么秘密了,只是他手里没有了兵符,那几万私兵只能同摆设一样,这些日子他着实上了股火,日日在府上踱着步:“那一半兵符怎么会不见了!这帮饭桶怎么还未给我回信!到底是藏在哪里也不知道吗?”
孙时泰无论何时都是一副处变不惊的模样,淡淡道:“这兵符必然是被有心之人偷走了,大人莫要再抱希望。”
孙时泰的话如同一记闷棍,狠狠打在杨应龙头上,他猛一回身:“现下这人都到播州城外了,那乌泱泱的一帮少说也有万余人,可放眼这播州,宣慰司同各卫所的官兵加起来也不过几千人,若他们打进来,我该当如何?就这么等死吗!”
杨应龙越瞧孙时泰那副慢条斯理的德行越生气,但碍于又不能将他气跑、不然自己会死的情面上不便训斥他,干脆转过身不去瞧他。孙时泰何其八面玲珑,只消杨应龙一个动作一个眼神,他便知对方在想什么。
扯了扯嘴角,孙时泰也转过了身:“大人,不管何时,投其所好永远事半功倍。”
杨应龙被孙时泰这云里雾里的一句话给说得一愣,遂问:“此话怎讲?”
孙时泰掸了掸衣袍上的灰:“有钱能使鬼推磨,现下朝廷缺的大人您都有,您怕什么?”
杨应龙一听孙时泰的话,深以为有道理,腰板不自觉地挺了挺:“这话倒是不假,那依你看,城外那些人现下打不打?”
孙时泰的脾气素来不错,连杨应龙问如此浅显的问题来拉低他的智慧都没有生气,只沉声道:“不能打。”
话落,孙时泰暗中叹了口气,这杨应龙若是鲁莽地打杀倒还在行,其余的当真是拿不上台面,眼下他手中没有兵符,连兵都无法调动,这时去挑衅秦良玉,难不成是要赤手空拳去几万大军面前表演胸口碎大石吸引他们的眼球吗?
此番在播州城外驻扎的军队中,除朝廷军外,还有石砫的士兵,因马千乘在石砫的事还未忙完,所以石砫带队的人是徐时,今次张石却没有跟来,马千乘托徐时带话说,他身边总要留个自己人,所以张石便留在他身边了。
秦良玉对徐时还是十分尊敬的,虽重庆府已请示朝廷临时委任秦良玉为总兵官,皇帝陛下也没有异议,但有关军中一干事宜,秦良玉仍会请徐时一同商讨。
这日,军中的各级统领集议后相继朝帐篷外走,方才众人就眼下练兵一事于帐篷之中展开了激烈的讨论。得出的结论是,特殊时期,众人的思想一刻不能放松,他们已过了十数日的好日子,不能再如此懒散下去,所以晚上便由各首领挑选出的精兵扮作流寇袭营,试一试众人的反应。秦良玉觉得如此扰人清梦的缺德法子深得她心,她一早便生了这想法,只是这部队中的军士来自四川各部,南北融合到一起也是需要一些时日的,便一直未曾把此事提上议程。这次开会,突然从徐时口中被提及,倒是如了秦良玉的意。
子时,播州城外。
四川军营地所在之处,忽明忽暗的火把光亮与巡哨军士整齐统一的脚步声交相呼应,令人格外安心,营地前不远处乃是一片荒草丛,因今夜无风,所以分外平静。把守的守卫军士站了近一个时辰,却依然不动如山,目光坚毅地观察着四周的情况。少顷,远处半人高的荒草丛忽然无风自动,守卫军士眉头微皱,警惕地瞧着远处的异动,目中温度渐低。
良久,草丛似乎静了下来,方才那一阵躁动似乎只是守卫的错觉,他将胸前轻哨放至唇畔,脑中那根弦仍是紧绷。夜色正沉,四周更为静谧,在四面透风的郊外,一股密不透风之感突如其来,似是破晓前的宁静却又掺杂着些许不寻常。万物俱静之时,忽见流寇手持利刃从四面八方袭来,如猛虎下山。守卫吹响轻哨,短而急促,但营地内相当安静,众人似乎尚在沉睡之中,毫无半丝响动传来。
流寇渐近,皎洁的月光映亮众人未被布遮住的双眼。在流寇距营地只有数十步之遥时,忽见营地中各个帐篷的门帘被人掀开,早已武装完毕的四川诸军手持兵器鱼贯而出,行进间五行阵落成,弓箭兵迅速找准最佳位置,拉弓放箭,但听一声声嗡鸣声响在耳畔。此番本就是突袭演练,军中各主将自然不会赌上那扮作流寇的精兵们的性命,所以于行事前告诉大家,意思意思便好了,刀剑无眼,届时要跑快些莫要被射到了,但跑归跑,演练结束后若不按时归队,等将那逃兵逮回来后,便令军中诸位一人一箭射死他。
众人谨遵军令,见众同僚又是拉弓又是射箭的,吓得不敢再靠前,转头便跑。不料同僚们穷追不舍,跟在他们屁股后面追着放箭。精兵们一边呈环形跑避开冷箭,一边在心中大骂秦良玉等人丧尽天良,欺骗这些善良的孩子稚嫩的心灵,简直是道德的沦丧,简直是岂有此理!当然,骂归骂,该跑还是要跑。
秦良玉见军士们快中有序地追赶着流寇,心中甚慰,也跟着追了上去,刚追至一半,便见前头跑得正欢的人开始往回跑。她站在原地,瞧见众人逐渐接近,还未等问他们缘由,便有一人大剌剌拍了她肩膀一下:“我说你小子怎么木呆呆的?人都被撵走了你傻站在这儿做什么?”
秦良玉见眼前人似乎不认识自己,便也顺着他的话问:“怎么不追了?”
那人“嘿”了一声:“这有什么大惊小怪的,流寇四处都有,你杀也杀不完,追一追意思意思便好了,将他们赶出咱们的地盘便没事了。”
这得过且过的意味太过明显,听得秦良玉嘴角一阵抽搐,如此敷衍的态度,秦良玉准备给他满分。
隔日,有关昨夜流寇突袭一事,在早上操练过后,由徐时笼统地表扬了一下诸位的表现,秦良玉也没有补充什么,只静静在一边听着。说起此次操练,无论是集合速度与毫不惧战的气势,种种表现秦良玉还是十分满意的。徐时站在高台之上,话毕瞧了瞧一旁的秦良玉:“不知总兵可还有事?”
秦良玉低声回:“召把总以上的人来我帐篷。”
秦良玉叫众人来,乃是为集议总结此番众人的表现。她端坐正位,将昨夜那军士的话一字不落地复述了一遍,而后扫视了面色各异的众人一圈:“最南的那一处帐篷是哪个卫所的?”
一人期期艾艾道:“回大人的话,是泸州卫的……”
秦良玉睨了那人一眼:“你便是泸州卫的卫指挥使?”
那人面色一红,微微低了头:“是。”
秦良玉重重拍了下桌子:“你平日是如何治军的?”
若非主将平日给手下灌输了过多如此这般的思想,他们知道个屁!更不会堂而皇之地说出那番话。
那卫指挥使年纪不算小,此时在秦良玉的呵斥之下,满面通红地垂着头盯着桌面,却是不敢反驳。秦良玉见他如此,顾及他的面子,没有再当着众人的面多说其他,淡淡道:“下来好生检讨,这月打扫营区同茅房的担子便交由你泸州卫,你的手下表现优异,却因你平日的诸多不注意才有了这次的惩罚,个中事宜你好好思量,你的俸禄这个月也没有了。”
卫指挥使已觉无颜面对江东父老,这时见秦良玉不再深究,心中暗暗松了口气,待集议一结束,便脚底抹油般跑了。
回到帐篷,柳文昭早已将热水备好,听见门口守卫问好声也知是秦良玉集议归来,急忙迎过去将秦良玉手中的长刀接过:“将军快些来洗脸了。”
秦良玉在柳文昭面前是十分听话的,依言走过去,一边朝脸上拍着水一边含糊道:“明日便差人送你回重庆卫吧,近些日子我要进城去探一探,你正好回去陪陪启文。”
一听杨启文的名字,柳文昭脸一红,口中道:“比起他,奴家还是想陪在将军身边。”
秦良玉回头瞥了她一眼,一本正经道:“你知道启文他家中有个表妹吧?其实我听说他表妹似乎去重庆卫找他了。”
话音一落,便见柳文昭的面色一变。杨启文那个表妹柳文昭可是见识过的,十个杨宛若都比不得一个杨启文的表妹,偏偏杨启文的面皮子薄,又不懂开口拒绝人,若长此以往,他还不被那个表妹给吃了?
秦良玉见柳文昭面色在青与黑之间变换,心中早已笑开了花,只是面上却未表现出来,半晌,严肃道:“一会儿我便差人送你回去。”
柳文昭终是没有再拒绝。
送走柳文昭,秦良玉直接去了城门处。现下朝廷打不起仗,他们只能在播州外同杨应龙耗时间,但干耗也不是办法,所以闲暇时,她便起了到城中逛逛的心思。站在城门外几里处,秦良玉并未急着进城,杨应龙现下将城门把守得极严,一般人是进不去的,所以她只能借助马车藏身。可眼下来往马车也盘查得十分严谨,城门口的守卫通常会跳到车上将东西翻个底朝天才会罢休,所以秦良玉每每拦下一辆马车,都不意外会瞧见赶车人一脸紧张地护住门帘,恨不能整个人吊在上面:“不行!你上我可以,上我的车不行!”
秦良玉瞧了眼那人灰扑扑的脸,觉得自己是没有兴致去上他的,也便作罢。
如此在城外等了许久,拦了不下十辆马车,结果一无所获,秦良玉有些心累地蹲在阴凉处,懒洋洋地瞧着远处,下定决心待下一辆马车过来,软的不行她便来硬的。天上云卷云舒,耳边不时有过路人各色口音的交谈,在秦良玉觉得自己已快变成块烤熟的五花肉时,才瞧见有一马车晃晃悠悠由远及近,一瞧便知非一般人家可用的马车,那马车的车帷子用古铜色绸缎制成,车厢高且宽敞,厢顶琉璃耀眼,四周缀以红色的流苏,赶车之人动作异常散漫,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挥着鞭子,一副无心赶车的模样。秦良玉蹲在原地瞧了一会儿,这才上前与其搭话。
“方便借个位置吗?”
赶车之人将头上的草帽抬了抬,回手将帘子撩开:“自然。”
秦良玉有些奇怪这人怎么连问也不问便让她上了车,却也不担心什么,方才他将草帽轻抬时,秦良玉见他面色惨白,无精打采,一瞧便是久病之人,所以若万一遇到个什么紧急情况,秦良玉以为她还是能应付的。
车厢中无人,秦良玉上车之后便躲到了软榻之下,察觉到身下的路由颠簸变得平坦,却始终不见城门口的守卫过来盘查,心中不禁觉得有些奇怪。
“喂,已经进城了,你要下来吗?”
沉思间,软榻的缝隙中有阳光透进来,秦良玉从软榻下爬出来,拍了拍身上的灰:“多谢。”
赶车人不在意地摆摆手,想了想,问:“你在这节骨眼进城来做什么?我瞧你似乎不是什么生意人。”
秦良玉板着张脸:“只是想进城逛逛。”
那人也不起疑,举手投足间皆是一股颓废之意:“嗯,那你逛吧。”
秦良玉越想越觉得这人奇怪,正想套话,便见远方有一人小跑过来,在这人身前站定:“少爷您回来了?老爷等你许久了。”
跑过来那人连气都未喘匀,秦良玉瞧清他的面容之后,身子一僵,来人正是杨应龙的管家。如此推算的话,那眼前这被他称为少爷的人岂不是杨应龙的儿子?再仔细想一想,杨应龙的几个儿子中的确有个身子骨不好的,之前秦邦翰还为其瞧过病,好似是叫杨可栋的。
秦良玉站在管家身旁,见他上前来扶他家的少爷,可那少爷却十分不耐地避开管家布满皱纹的手:“莫要碰我,我身上脏。”
那人的语气亦带着颓废,大有混吃等死之意。
秦良玉眉头皱了皱,眼瞧着那人要走,三步并作两步追了上去,一把扶上那人的手臂,对一边的管家道:“我来扶着少爷。”
那人身子明显一僵,偏头去瞧秦良玉,分明是有话要说的模样,还未等开口便被秦良玉狠狠掐住了手肘处,秦良玉暗暗使力,冷眼盯着那人低声道:“莫要紧张,我不是什么好人,你最好是配合着我些。”
那人还未张大的嘴立时闭上了,一边的管家见两人姿态亲昵,又见他家少爷似乎不排斥这人,便顾自道:“想必你便是这些日子跟在少爷身边的小厮吧?”
秦良玉粗声粗气地应了一声,管家不认识她,她也不担心露馅,胡乱应付过去便罢了,只怕进了杨府的门被杨应龙盯上。虽说她最近这两年时常在野外驻扎,皮肤晒得黑了些,但整体轮廓却还是没变的,所幸她机智地在进城前朝口袋中塞了两捧土以备不时之需。
顺利进到杨府,秦良玉正琢磨着一会儿跟着这位大少爷去见杨应龙时该如何应对,便见这大少爷进了府门直接脚步一转回了自己的房间,任凭管家如何劝他去见杨应龙一面,他都不为所动。秦良玉见状险些洒下感动的泪水,她此番来杨府,需要的就是这么一个耿介的伙伴,可以公开与杨应龙作对却无任何危险的。
这人进了屋后,将屋中伺候的下人如数赶出去,而后旁若无人地宽衣解带。秦良玉觉得有些不妥,但也没有阻止,只问:“你可是杨可栋?”
那人点头:“你是有备而来?”话虽是疑问,但语气却十分肯定,说罢他又解开束青丝的布带,“你准备做什么?”
秦良玉见杨可栋从里往外都透着洒脱之意,想必已是病入膏肓,所以看淡一切了。
见秦良玉不说话,杨可栋又道:“既然来了,在这府上你自便,莫要打扰到我。”
杨可栋这态度着实奇怪,秦良玉沉默片刻终是发问:“你……”
话还未出口,便见一直背对着她脱衣服的杨可栋道:“你哥哥有没有与你说过,他一直随身带着家人的画像?”
秦良玉被他突如其来的话惊了一下:“什么?”
“秦大夫之前为我瞧病时,被我父亲囚禁在府上你想必是知道的吧?现下杨家不行了,你进城要来查探一番是吗?皇帝说没说准备什么时候动手?”
不得不说,杨可栋先发制人这一招使得非常到位,让原本便嘴笨的秦良玉更是无话可答,秦良玉细细瞧着已换好衣裳的杨可栋,此时才算瞧清他的面貌。杨应龙的皮相不错,想必杨家的几个孩子或多或少也都继承了些他的底子,这杨可栋虽是弱不禁风的模样,可脸却是不差,棱角分明,浓眉大眼的,只是面色一直不好。
“你同秦大夫长得真像。”秦良玉在打量杨可栋,对方自然也没有闲着,杨可栋幽幽叹了口气,“我这辈子也不知还能不能再见秦大夫一面。”
杨可栋话中的每一个字都透着濒死之意,听得秦良玉直皱眉,不禁开口问:“你这是病入膏肓了?”
杨可栋淡定的面皮子终是有些不淡定了,他朗笑几声:“秦大夫先前便说你不擅与人交流,我原本是不信的。”
言外之意,不用他明说秦良玉也是听出来了,瞧杨可栋这意思,想必他先前同秦邦翰相处得还算不错,秦良玉自然也不会难为于他,遂摆了摆手,老实道:“我此番来是想瞧瞧你父亲准备得如何了,你不必拦我,你也拦不住我。”
杨可栋挑眉,末了点了点头:“确实,所以方才我便让你自便了。”
秦良玉满意地应了一声,也不多耽搁,转身便走,临出门前又回头瞧了杨可栋一眼,从鼻子中哼出一声:“保重。”
杨可栋头也没回,摆了摆手,而后带了一连串的咳嗽出来。
骠骑将军府对于秦良玉来说已是轻车熟路了,秦良玉出了杨可栋的门便飞身上了一边一人多高的墙,一路俯身而行,直奔杨应龙家的前堂而去。
此时杨应龙与孙时泰正坐在椅子中谈话,两人似乎是谈到激动处,杨应龙猛一拍手边的桌子:“她以为老子现下被困在家中便没有法子治她了?”
孙时泰见杨应龙还是如此沉不住气,不由叹了口气,但也不便说什么,只低头瞧着脚面:“有没有法子治她,还要看她是否上钩。”
这话说得秦良玉云里雾里,孙时泰此类肠子有千万个褶子的人不到万不得已之时她是不愿惹的,但若他们学着马千乘那蹬鼻子上脸的一套,她倒是不会客气。秦良玉趴在房顶上继续听屋中两人说话。
“秦良玉带兵驻守在城外,一时也不会攻进来,只是不知那兵符是否被她夺去。”
提及兵符,杨应龙满腹的怒火直蹿天灵盖:“若是被她夺去了我这些年的辛苦便白费了。”
孙时泰瞧着脚边被杨应龙摔得粉身碎骨的瓷杯子,良久将视线收回:“即便兵符在她手上,她也未必动得了那些兵。”
秦良玉闻言下意识去摸怀中揣着的兵符,暗中怪自己太大意,连身上揣着个这么重要的宝贝都忘了,只是这一分神便没听清孙时泰后面的话。秦良玉站直身子,从房顶一跃而下,孙时泰的话想必也不是什么好话,没听见便没听见了,可他方才的话也提醒了自己,她或许可以去私兵的驻地瞧一瞧,看有没有什么收获。
自打上次与王继光一战,杨应龙便集结手下所有私兵驻在播州,直到今日也没有走。说到私兵驻扎之地,除去海龙囤便是娄山关,那娄山关地势比海龙囤要复杂一些,这地方若是让秦良玉来挑,她便会挑海龙囤。想着左右闲来无事,不如先去海龙囤走走,若万一猜错了地方,再去娄山关也不迟。
海龙囤如今已修葺得差不多,秦良玉故地重游,心中难免唏嘘。站在海龙囤前,秦良玉正要迈步,忽觉身后有劲风袭来,她顺势俯身,身形扭转向后,一手擒住身后人的手肘,与其对调了方位。
来人五十上下,一瞧便是练家子,一身劲装利落得体,掌心茧子极厚,没有个三五十年是练不出来的。
秦良玉不与其废话,卸掉他的鹰爪问:“为什么?”
那人料到秦良玉有此一问,面无表情道:“拿了不该拿的东西自然要付出些代价。”
秦良玉一听便知对方为何而来,一掌击在那人胸口并迅速朝后退了几步,摆好起势盯着那人:“请赐教。”
一黑一绛紫两道身影缠斗在一起。
秦良玉这些年在马千乘死皮赖脸的主动教导下,步伐比前些年灵活不少,绛紫身形如蛟似龙,游走在那黑衣人的周身,虽说在他面前讨不到什么便宜,但始终留有退路,随时可脱身。
黑衣人似乎是瞧出了些门道,趁秦良玉躲避他的攻势时打了个响哨,另一道身影从草丛中一跃而起,几个跳跃人已至秦良玉身后。此人较黑衣人要年轻一些,动作也要孟浪一些,上来便一把抱住了秦良玉,将她双臂禁锢在怀中。
秦良玉见对方死不要脸地叫了帮手,也不再客气,长腿一抬,直接踢在那人前额,而后顺势踩在迎面袭来的黑衣人的胸口,借力凌空一翻,一记过肩摔便将身后的人甩出几步远。后来的人大约是被摔得有些疼,躺在地上打了好几个滚,想起来却是无能为力,这功力照比黑衣人可是差了不止一星半点。黑衣人皱眉,眼中带了些担忧,秦良玉自然是未放过这一细节,见状直接放弃主动攻势,转而闪身至那人身边,抬起右脚便要踩在那人脖颈,眼见脚便要落下,那人却还是疼得无法动弹,黑衣人黑旋风一般跨步到秦良玉脚下,伸手扶起那人便走。秦良玉不想放过两人,拔足便追。
“喂,你放他们一条生路吧,怎么如此没有同情心。”
这声音如同平地惊雷般炸响在秦良玉耳边,她猛然间一回头,正撞入许久未见的马千乘的眼底,他老人家一如既往地坐在树枝上晃荡着一双长腿,脸上满是不忍直
视的童真,纯净得一塌糊涂。
“毕竟……”
秦良玉没有工夫与他多说其他,不等马千乘说完话转头准备继续追前面那两个人,不料未出五步便被迅速从四面八方围过来的黑衣人给拦在了中间,她停在原地,见那两个黑衣人越走越远。
马千乘轻松从树上一跃而下,如一片轻羽飘至秦良玉身边:“玉玉啊,你总是不听我说完话。”话音落,他将秦良玉肩头的枯草拂掉,继续方才未完的话道,“毕竟还有这么多人供你练手,那两个人不追也罢。”
秦良玉被马千乘护在身后,正盛的日头被他遮去了大半,顿觉身上都凉快许多。
“我拖住他们,你去搬救兵,这么多人,打起来很累的。”马千乘借着整理头发的动作微微侧头同秦良玉耳语。
在众人瞧来,这两人的动作十分亲昵,无意中便在他们的心窝子上插了把刀,太阳穴都被虐得突突直跳,当下头脑一热,群起而攻之。
因事发突然,秦良玉也没来得及问马千乘是去何处搬救兵,不过以现下的情况看来,马千乘十有八九是让她带着兵符去海龙囤,思及此便左右突围出黑衣人的战斗圈,直奔海龙囤而去。
此时已快到午饭时间,私兵们正探着脖子朝厨房的方向瞧,远远瞧见一人影飞快而来,众人也隐隐地亢奋起来,听说今天中午有肉吃,大家越想越迫不及待,下意识地搓着双手咽唾沫,眼中满是渴望的光亮。今日厨房的同僚倒是积极,竟然是跑着过来的,有几个急脾气的已经迎了过去,待跑到那人影身前都愣在了原地。
有一人开口问:“肉呢?”
秦良玉也愣在原地:“什么?”
她原以为是马千乘方才已通知过众人前来应援,所以众人才连跑带颠地过来的。
私兵急了:“今天中午不是吃肉吗?肉呢?”
秦良玉一掌糊在那人脸上,随后掏出一半兵符:“带上人跟我走。”
私兵一见兵符,脸上原本对肉的向往登时转为如临大敌的肃穆,转身跑向海龙囤,再出来时,身后跟着有不到百人的私兵,众人武装整齐,手中武器比起朝廷军有过之而无不及,特别是那一把把做工精致的腰刀,瞧得秦良玉心中一阵奇痒。
“大人,人已到齐。”
见秦良玉直勾勾盯着腰刀不说话,为首的私兵只觉头皮发麻,但众人这么干站着也不是办法,只能硬着头皮开口。
秦良玉回神,带着私兵跑向马千乘。
众人到时,马千乘正揉着后腰,那绸缎料子的衣裳上一个大脚印明晃晃落在上面,应当是方才刚被人踹了一脚。见秦良玉带着人来了,马千乘立时扬眉吐气起来,站直了腰板对秦良玉道:“给我狠狠地打!”
黑衣人此行不过数十人,且都是赤手空拳,私兵便不同了,手中有持腰刀的,还有几个手上握着火铳,大家团团将黑衣人围住,举起火铳瞄准包围圈中的黑衣人。
自知今日凶多吉少,黑衣人们不敢再轻举妄动,老老实实站在原地。他们之前接到命令,说是让他们埋伏在海龙囤周围,若是有可疑之人靠近,不论何人,一律剿杀。
秦良玉略一想便知这伙黑衣人听命于何人,定是孙时泰之前便想到她会带着兵符来海龙囤,所以在这儿设下死局,为的便是夺回她手中的兵符。
“玉玉,我腰疼。”马千乘一瘸一拐地走到秦良玉身前,指着地上躺着的好几个黑衣人,“他们方才都打了我的脸,你要替我报仇。”
秦良玉只想说一句活该,但又怕马千乘再做出什么离经叛道之举,生生给忍了回去,只道:“随你处置。”
马千乘闻言,活似与烈犬相斗最后败下阵来,正要等死又遇救兵的小鹌鹑一般,耀武扬威对私兵道:“打!打他们的脸!不要客气!”
于是眼前便出现了原本手持腰刀、此时却已弃刀上拳的私兵暴揍黑衣人的一幕,一时间耳边惨叫声连天。私兵心中本就憋着股火,现下播州城门大关,往来不便,导致他们顿顿饭菜中荤腥少得可怜,今天好容易来了顿肉,又莫名被人叫来打架,这再一回去,那肉想必都被争抢一空了,哪儿还有他们的份?私兵越想越生气,脚下手上的动作便越发粗暴起来。
“你怎么来了?”
秦良玉觉得这呼痛声有些刺耳,不由走得远了些。
马千乘拍着身上的灰:“闲来无事,出来走走。”
秦良玉嗯了一声:“那抗税的事不办了?”
“不是一时便能解决的事,干脆放一放,在石砫的那几个带头的都被逮起来了,想必其余人能老实一阵子。”马千乘挑眉,“倒是一些日子不见,你想我了吗?”
秦良玉一点不怀疑马千乘这一句话便能置人于死地的本领,自动地过滤了他的话,揉了揉肩膀:“徐叔这两日还在念叨着你。”
马千乘瞥了她一眼:“这是自然,除了你,每个人都很想我。”
秦良玉一愣,其实她也有些想他,只是不擅表达。
“这伙人你准备怎么办?”马千乘指了指远处尚未结束战斗的私兵同黑衣人。
“不想死的便带回去,军中缺人。”秦良玉顺着马千乘的手指瞧了眼那边,沉吟片刻走过去,见黑衣人被众人的无影脚踢得已是找不着东南西北,这才命众人停手,知道私兵们还惦记着午饭的肉,遂直接解散了众人,让他们先回去吃肉。
私兵作鸟兽散,一窝蜂拥回海龙囤中,只剩秦良玉同马千乘与地上瘫着的黑衣人两两相望。
“想死吗?”秦良玉缓缓蹲下身子,径直朝一人发问。
黑衣人被打得说不出话,自打入了杀手这一行,他已有好些年没有乖乖躺在地上让人家打了,今天被打之后,他对自己又有了新的认知,原来他还是那么抗揍,风范不减当年。
“不想死便跟我走。”秦良玉脾气不错,也不难为他们,起身轻叹一口气,“想死的也不用遮遮掩掩。”
众人既然能老老实实挺着被暴打,那便是不想死的,这年头税收高得离谱,众人能不自己做事都不自己做事,大家家中都有老有小,即便是像他们这样给人卖命的也不过是为了糊口,与人家专业的杀手比起来还是要差些素养和职业道德的,谁也不会真的为了雇主放弃生的权利,在生死面前,他们一向选择翻脸不认人。
秦良玉见众人不说话,也知他们不想死,也不催促,寻了个阴凉的地方坐下:“歇够了便跟我走。”
马千乘对着黑衣人翻了个白眼,又背着秦良玉踩了一脚方才踢他脸的人的手臂,这才去坐到秦良玉身边。
几人出城时,分成了几拨,秦良玉担心众人趁机逃跑,早在出发前便逼众人吞了秦邦翰制的毒药,黑衣人也不知是不是被打怕了,十分配合,连水都没喝便将毒药咽下了。
出城时自然是与守卫费了番口舌,守卫一边擦着鼻涕一边同马千乘道:“没有相关手谕不得随意出城。”
马千乘最是厌烦不懂变通之人,但这众目睽睽之下打人又势必会引起大家注意,权衡再三,马千乘给了守卫些银子:“我也是做小本买卖的,你行个方便,下次我还进城,届时多给你些好处。”
守卫一见银子,态度立马一变,将马千乘拉至一边,小声道:“眼下上面管得严,兄弟也是迫不得已,我瞧你面善,今天也便算了,下次你再来时,直接去衙门求一封知州的手谕,如此便不用这么麻烦了。”
马千乘敷衍地“啊”了几声,见城门开口,转身便走了。
回到营地,徐时正在监督众军士操练,听手下说秦良玉同马千乘来了,忙转身而出。远远便见两人身后还跟着数十人,徐时迎了过去:“这是?”
秦良玉将经过与徐时简略说了说,又道:“这些人我瞧有些底子,操练起来比新兵要省事一些。”
徐时点头:“先编入后勤那一营观察观察再说。”
此番来播州,秦良玉身边没个衬手的人,为保不出错,几乎都是亲力亲为,再加之她知道徐时同马千乘许久未见,自然是有话要说,也不好戳在一边打扰,便带着那批黑衣人去了后勤营。
马千乘望着秦良玉离开的方向,眼中带着些深意。这几个月石砫那边的事一件接着一件,前些日子有零星流寇入石砫界,虽未有什么举动,但留在城中毕竟不是什么小事,所以在打击抗税之人外,马千乘又要分神去应对流寇,这着实让闲散惯了的他有些不适应,日日木着张脸皮,让原本便瞧不上他的覃氏同马千驷更是不愿见他,马斗斛尚在狱中,家中又只有这三个人在,为不让气氛太尴尬,马千乘这刚一喘口气便来播州找她,没承想没说几句话便被她扔在这儿,心中自然是五味杂陈。
徐时见马千乘的脸一会儿黑一会儿青的,只觉想笑,他抬手拍了拍马千乘的肩:“肖容啊,马府也该有个像样的当家主母了。”
马千乘此时只想捶胸顿足,连徐时这与他中间横着那么多代沟的人都瞧出来他这不要脸的心思了,怎么秦良玉就是一脸无知的表情呢?是他做得还不够明显吗?要不要他扒光了自己的衣裳躺在她床上来昭告天下他喜欢她啊?
马千乘心中早已骂了起来,徐时越发憋不住笑意,开解道:“良玉这个孩子行军打仗在行,但在这男女之情一事上委实是有些不开窍,我瞧之前文昭一直跟在她身边,有事没事倒是会说上你几句好话。”徐时咳嗽了一声,但文昭那孩子的立场又实在是不坚定,良玉一反驳,她便跟着跑偏了,最后变成了两个丫头一同数落马千乘,这事他无意中碰到过好几次了,也是哭笑不得。
马千乘闷声哼了哼:“柳文昭那个吃里爬外的东西,她不落井下石我已谢天谢地,当真是不敢指望她能说我什么好话。”
徐时见马千乘如此了解柳文昭,哈哈一笑也不再多言。
两人一道朝徐时的帐篷走,马千乘在徐时面前也不端着,直接问道:“徐叔,你说我应当如何同她表明心意?”
这话他是不敢问身边那些草包军师的,那帮草包是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若他将这话问出口,想必他们不是嘲笑便是乱出主意,最后他只是白白受侮辱,并不会讨到什么好法子,但徐时便不一样了,他自小与徐时便亲近,在军事方面有许多学问都是徐时传授的,可以说徐时是他半个师父,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在马千乘心中,徐时也算他半个父亲。
徐时听到马千乘的问话,笑意更甚:“这丫头是被自己骗了,这事你也不能逼迫太紧,现下是个什么情形你也知道,家国一日未定,她是不会想这些儿女情长的事的。”
马千乘咬了咬后槽牙,他原本还觉得自己是十分上进的,但在秦良玉面前,他怎么便觉得自己娘们儿唧唧的了?按理说不都是女儿怀春吗?他现下为什么觉得自己怀春怀了好些年?
徐时见马千乘的面色似乎更差了,不由拍了拍他的肩:“石砫那边的事如何了?那个叛徒找到了吗?”
一说到此事,马千乘的面色登时凝重了不少,他瞧了眼徐时:“找到了,但还不能打草惊蛇。”
徐时手攥成了拳:“当真是他?”
马千乘再未开口。
徐时似是有些悔不当初,片刻道:“既是找到了,那便由我回去盯着,现下军中也没什么事,你在这儿守着还能与良玉多亲近一些。”
马千乘面色似乎又转好了些,他亲近地将头靠在徐时肩膀:“就知道徐叔对我好。”
秦良玉安顿好黑衣人后,撩帘进到徐时帐篷,撞入眼底的便是马千乘搂着徐时手臂撒娇的场面,想到往日马千乘端坐威风凛凛的战马之上横扫千军如卷席的肃杀之气,再一瞧眼前情景,一时只觉好辣眼睛,不可抑止地干呕了一声。
这一声成功地引起了马千乘的注意,但他并没有放开搂着徐时的手,头也仍旧靠在徐时肩膀,维持着这个动作转身瞧秦良玉:“你做什么?”
秦良玉尴尬地朝徐时点了点头,委实是一眼都不愿瞧马千乘,但话却是对马千乘说的:“我来瞧瞧你。”
这话说得马千乘心花怒放,头也立时从徐时肩膀处抬起来:“不用瞧不用瞧,以后又要共事了,瞧的机会多得很。”
秦良玉不明所以,双眉微挑,状似疑惑,后又听徐时将事情简略说了说,这才板着脸瞪了马千乘一眼,应了一声后再未多说其他。
马千乘接任徐时后,徐时便马不停蹄地赶回了石砫,改由马千乘坐镇军中。不得不说,自打马千乘来了之后,军士们似乎更为自律了,尤其是石砫那一伙,连操练时都更为卖力气了。马千乘负手立在高台之上,俯视着下面黑压压一大片脑袋,面容少有的沉寂。
一旁宁川卫下属所的一位镇抚低声道:“大人,先前总兵曾说过些日子要进行山地训练,不知大人可有什么好主意?”
四川本就乃多山之地,若当真围剿杨应龙,也是以山地作战为主,所以单在校场操练在战中起不到太大作用,眼见军士们渐渐适应了这营地的环境,秦良玉便开始打起了山地训练的心思,正巧这播州地势又崎岖,作为山地训练的场地堪堪好。
马千乘闻言左右瞧了一圈,并未瞧见秦良玉,问:“怎么不见秦总兵?”
宁川卫的镇抚道:“总兵这几日在帐中似乎在研究什么兵器,属下也不是很清楚。”
马千乘将山地训练同秦良玉所研究的兵器结合在一处想了想,便知道那兵器是什么东西了。山地战本就属最危险的作战形式中的一种,若是再遇上个阴天下雨刮大风的气候,那更是会额外增加难度。山地作战时,军士们不仅要顾好自己,还要对付敌军,可谓是难上加难。待众人训练歇息的当口,马千乘去了秦良玉的帐篷,门口的守卫正要通报,被马千乘制止住,他小心翼翼掀开帘子,见秦良玉正在埋首于桌前似是在刻着什么,离近了一瞧,见她正握着白木的一头在打磨着。
秦良玉神情专注,马千乘又是悄无声息地进来,待她抬头时便被好似突然出现在自己身边的人惊了一下,下意识一掌挥出去,却被马千乘化解在掌心,他顺势一屁股将秦良玉挤出去些,顾自坐在凳子的另一半,贴着秦良玉的耳边问:“这是在做兵器?”
秦良玉耳根子通红,面上强装镇定,费了好些力气将手抽回来,人也坐到桌子对面,这才回:“嗯。”
马千乘撇了撇嘴:“详细说说。”
秦良玉将白杆往桌上一搭:“届时在这白木顶端嵌入银钩,底部加制铁环,如此一来这钩可拉,环可捶击,省了不少力气,山地作战时,这些白木首尾相挂又是另一种用途,在向上攀爬时众人不致失足跌落,相互都能照应得到。”
马千乘托着下巴,秦良玉说得仔细,他听得也极其认真,在秦良玉话落后,马千乘开口,懒洋洋道:“我瞧着这钩单就这么嵌上去似乎有些浪费,不如将其一面打磨成利刃。”
秦良玉闻言双眼一亮,一掌拍在桌面上:“好主意。”
马千乘见秦良玉似乎很是开怀,平素深邃的眸子此时都闪出了几分光芒,自己心中也有些高兴,便忘乎所以地摸了摸秦良玉的手背:“玉玉啊,说到这山地训练,你可有什么思路吗?”
秦良玉青着脸反握住马千乘的蹄子,稍使力扭了一下,马千乘的身子跟着转了转,痛呼出声:“啊啊啊,谋杀亲夫啊?!”
秦良玉又使了些力,马千乘直接侧躺在桌子上:“你扭死我吧,我不要活了,活着没有尊严。”
秦良玉见他一副无赖的模样,忍不住笑出了声,手上本也不重的力道跟着全松了开,她坐直身子,继续道:“先瞧瞧众人的体能情况,再挑出佼佼者,优中选优。”
山地作战有利有弊,虽是危险,但也最能瞧出哪些人有心理障碍,例如恐高等反应,最为重要的是众人的心理素质以及危险情况下的团结意识,这么一训练,秦良玉便可摸个透彻了。
第一回训练,秦良玉挑在了白天,这日日光虽足,但被层层叠叠的密林遮住,遂众人站在山脚下却仍感受不到暖意。
秦良玉一身轻装,裤脚同衣袖束紧,安静在一旁瞧着众人。
不远处,一块突出的巨石上放着香炉,香炉中有一男童手臂粗细的高香,轻烟袅袅。
同样轻的还有秦良玉的嗓音:“山不高,这炷香燃尽还未下山者,有职务者罚俸,无职务者扣军饷。”
平心而论,众人来参军,抱着为国捐躯造福百姓的心态是少数,混吃等死才是永久的真理,所以在军中,被罚俸禄当真是一件苦不堪言的事。众军士一见这阵势,自然是拼了命地往山上爬,脸被树枝擦伤也全然不顾,先不说罚俸扣军饷,光是那马千乘同秦良玉一个开路一个善后地将他们夹在中间,他们便有一种不快些爬便会被秦良玉扯下来扔下山的感觉,并且大家伙儿深深地坚信这种感觉并不是错觉。
初次训练,山势不算太高也不是太陡,在那炷香几近燃尽之时,军士们总算是分批回来了,之所以分批乃是因有些身体素质好走得便快,落后的那些多数是体力跟不上的。
秦良玉对此次训练结果不是很满意,整队之后立于众人面前,照例先褒后贬:“此次大家表现不错,速度快,且没有落队的。”话至此顿了顿,原本还想再夸上几句,但想了许久发现着实是没有什么可夸的地方了,语气一转,数落的话便出了口:“但是,你们的配合意识太差。”
军士们自打下山后,见秦良玉的面色似乎就不怎么好看,也知总兵大约是有不满之处,此时听她说起来,再细细一回想,方才好像是只顾自己向下冲了,身边挡路的同僚都被踹开了,当下便觉有些汗颜,都微微低了头。
秦良玉还想再说些什么,嘴刚一张开便被一旁笑眯眯瞧着众人的马千乘拉了下手臂,她瞧着马千乘,低声问:“有事?”
马千乘摇头,同样压低声音:“今日便算了,头一次都没有经验。”
秦良玉觉得马千乘的话有道理,也便顺势闭了嘴,命众军士原地歇息调整。有些事不能急于求成,总要给人缓冲的时机。
这第二回训练,是在三日后,山脚的石台上依旧燃了高香,因有了先前的经验,众军士再爬时,速度比起第一回还要快上一些,只是配合度依旧极差,简直如同一盘散沙。这回再下山时,连马千乘面色都沉了起来,他将秦良玉拉到一旁,满脸委屈:“他们居然顶我屁股,简直岂有此理。”
秦良玉闻言被口水呛了一下,想必是众人爬快了,没注意前头,这才将一边爬一边观赏风景的他宣抚使老人家给冲撞了。
“罢了,你先将你那兵器给赶制出来,其余事交给我吧。”末了马千乘眉飞色舞地摸了秦良玉的脸蛋一把,脚底抹油般跑了。
第三回训练,秦良玉未参加,留在营地带着上了年纪的火头兵赶制兵器,其余人则由马千乘带着去训练了。
天将黑时,马千乘意气风发地带队回来,瞧那脸上的扬扬得意之色中还带着大仇得报的快慰,反观军士们便不如前两次那般脚步轻盈了,个个苦着个脸,衣衫褴褛的,不知道的还以为马千乘回来的半路又征了伙乞儿呢,秦良玉认为大家伙儿这身装扮都可以直接化缘去了。
“这是怎么了?”
晚上秦良玉去找马千乘时,正赶上众人洗漱,秦良玉路过时听他们背地里怨声载道且一脸的苦不堪言,想去问众人,又觉他们定是不会如实相告,便直接问了马千乘。
马千乘正在桌前照着镜子,闻言头也不回:“今次在半路设了埋伏。”似是想起了当时的场面,马千乘咂了咂舌:“不是我对他们某一队有看法,在这营中的除了我都是垃圾。”
秦良玉抬了抬眼皮,马千乘又极度自然地改了口:“我只是说我们这些凡人,你是神,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的神自然与垃圾沾不上边。”
秦良玉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无奈叹了口气:“我以为再操练时不应当将卫所与卫所之间划分得太清楚,不利于作战。”
军中抱团情况时有发生,这也属隐患之一。
马千乘点头:“明日集议,有些事是该规划一下了,挑些底子硬且机灵的当先头部队,这山地作战不比平原作战,打剿要结合,且在坚守自家阵地的同时还要以最快的速度攻下两边制高点以及通道上的山垭口、交叉路口等主要地点。我瞧你先前的训练方法并不是针对性训练,所以这方面还要加强。”
说起打仗之事,马千乘的面色便严肃了许多,周身满是冷凝之意,官威立显,与平日那吊儿郎当的纨绔沾不上一点边。无论如何,马千乘也是她的上级,虽说她现下顶着个总兵的头衔,但也只是暂时受命,此时听马千乘点拨后,下意识便要行礼。
“玉玉,外道什么?你早晚是我的人。”
马千乘笑嘻嘻地靠了过去,未等近秦良玉的身便被她推着脸赶到了一边:“天色不早,早些歇息。”说完便转身离开,大有落荒而逃之势,人已跑出老远,还能听到马千乘帐篷中传来的猥琐笑声。
大明暂时承平,各方因钱财短缺,想闹事都闹不起来,如此一来倒是给马千乘与秦良玉留了喘息的工夫。
万历二十三年,立春时节。
秦良玉已有好些日子未回家,想着军中有马千乘守着,她的心思便有些活络了,秦载阳前些日子来信,说陆景淮替谢大人写了青书上呈御前,得到了皇帝陛下的褒奖,谢大人一高兴便调陆景淮入京,任正七品都察院都事一职,这可谓是明降暗升,既然是进了京,那前途自然是光明一片,这是好事,应当庆祝。
马千乘知道秦良玉一心往家奔,破天荒主动接过了她手中的担子,叮嘱道:“现下驻在这儿也没有个休沐,你这次回去当心着些,莫要被那些龌龊的……”
话还未说完便被秦良玉一手掌给捂了回去,一向淡然的秦良玉每每听到马千乘乌鸦嘴的时候便格外心惊,但凡他一未雨绸缪,届时必然会下雨。
秦良玉一路提心吊胆地回了鸣玉溪,进了忠州的地界,仍是平安无事,她心稍稍放下了些,原本想打马朝秦府走,脑中忽然想起马千乘的话,深以为有道理,她现下驻守播州,未经允许便私自离队,这属擅离职守,若被有心人抓到把柄定然是落不到好,想了想,便将披风兜头罩下,遮住身子,而后牵着马回了家。
秦府现下又同当日陆景淮进京赶考时般门庭若市,各色贺礼使人眼花缭乱,送礼之人也是费了心的,晓得陆景淮好学,专挑文房四宝或大家遗迹手本来送,有些当真是绝无仅有的,即便陆景淮再不懂变通,瞧着有些东西也是开不了口拒绝的,但最后却仍是拒绝了。
秦良玉进门后瞧见的便是陆景淮在院中望着万里晴空发呆,她放轻脚步走到他身后,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见陆景淮头也不回道:“我不能收,您还是拿回去吧。”
秦良玉闷声笑,而后又拍了他一下:“是我。”
陆景淮身子一僵,须臾转过身来瞧着秦良玉,原本便消瘦的脸庞自打入仕之后更为清瘦,此时瞧着又添了些苍白。陆景淮盯着秦良玉瞧了许久,眼底有着不可置信,毕竟两人已有好几个月未见,陆景淮情绪有些激动也在情理之中,他动了动嘴唇,似是才找到自己的声音,开口道:“越来越没规矩了。”
秦良玉就知道他开口便会教训自己,只是这次训斥的语气似乎带着些无奈,少了些凌厉,想必平日里李玉没少给他磨炼,这性子差不多已磨出来了。思及此,秦良玉左右瞧了一圈,并未瞧见李玉的影子,遂开口问:“怎么不见李玉?”
陆景淮明显恍了下神,而后欲盖弥彰般转身朝自己的房间走:“大概有事走了吧。”
这若换成柳文昭,定是一眼便能瞧出来陆景淮萧索的背影中微微的失落,但偏偏现下站在陆景淮面前的是秦良玉,心思比井口还宽的秦良玉,所以她并未发现不妥之处,抬脚跟在陆景淮身后:“嗯,那便由我送你入京好了。”
陆景淮几不可闻地应了一声,后想起来什么一般问:“你是怎么回来的?”
秦良玉脱口便要说是偷着跑回来的,幸而忽然福至心灵,在紧要关头转了画风:“我听闻抗税一事已波及忠州,所以抽空回来瞧一瞧。”
一说到抗税,陆景淮不由叹了口气,以往他在这忠州时,每日尚派人去管一管,但他走了之后,便不知日后情况会如何了。
许是察觉出了陆景淮的担忧,秦良玉抬手便想拍拍他的肩膀安慰一下,手堪堪要落下时对上陆景淮淡淡然的眸子,当下收回了手,悻悻拍了拍衣袖上的灰:“抗税的事你便莫要操心了,你多想想日后的路吧。”
京官不比地方官,那是天子脚下,容易成事也容易败事,尤其是陆景淮这么个固执的性子,进了京瞧见那些乌烟瘴气的事,保不准便跟人起了冲突,这身边若是没个人照应当真是不妥的。秦良玉想了想,又问:“李玉何时回来?”
陆景淮摆明了不愿多说有关李玉的事,眉头一皱:“明日我便进京,谢大人说最晚五日便要去吏部报到,明日大约要起早走,今日天不早了,你快些去歇息。”
秦良玉碰了一鼻子的灰也不自知,只是瞧陆景淮面带倦容,便也不再啰唆,转身回了自己的房间。
因心中揣着事,秦良玉一夜未合眼,隔日更是天不亮便起来准备,正洗着脸便听身后传来一阵极轻的脚步声,不用回头秦良玉也知来人定然是容氏,两人许久未见,当娘的自然是想念,且她这次回来匆忙,两人还未好好说上几句话。
容氏进屋也不打扰秦良玉,安静地坐在一边的椅子上,心情似乎不错。
秦良玉闭着眼睛擦脸,含糊不清地唤了容氏一声。
容氏话语含着笑,脸上满是欣慰,闲话家常道:“现如今咱家几个孩子都有了出息,娘心里高兴。”想了想,她又道,“良玉啊,路上你多照顾些景淮,之前我瞧李玉那孩子总跟在景淮身边,可这几日却找不到她人了,也不知是不是同你三哥闹了什么别扭。”
秦良玉擦脸的动作一顿,这两个人横看竖看似乎都不是能闹得起来的主,怎么就突然闹了别扭?想想便觉得奇怪。
“要娘说啊,这李玉也是个好姑娘,我瞧那功夫也不比你差哪儿去。”
秦良玉突然开了窍,似乎明白容氏此行的目的了,大约是除去来看看她之外,还想撮合撮合李玉同陆景淮,所以来探探自己的口风?毕竟陆景淮年纪也不小了,也该考虑婚配一事了。秦良玉想了想,并未急着发表意见,感情这事讲究的是一个缘分,外人再如何看好也是起不到什么作用的。
容氏点到为止,也不再深入话题,转而吩咐身边伺候的婢女去厨房瞧瞧她让准备的糕点如何了。
此时秦良玉也已梳洗完毕,说是梳洗,其实不过是掬了两捧水朝脸上胡乱洗了两把,但架不住她们老秦家的皮肤都不错,瞧着白白净净的,连秦良玉这类日日在外奔波的人都是肤若凝脂的。但不得不说,老天爷还是公平的,毕竟皮肤没有秦良玉好的那些姑娘,全都嫁出去了……
“母亲,您怎么没多睡会儿?”秦良玉大马金刀坐在容氏身边,牵了牵嘴角,自以为笑得十分柔和,其实那笑瞧着比不屑时的冷笑没好几分。
容氏有些不忍直视,生硬地收回视线,道:“这次送你三哥进京后,安排妥当便早些回来,过些日子你舅舅带着你表妹来府上转转,说是你表妹这些年总念叨着你了。”
对于这个表妹,秦良玉是没什么印象的,但容氏既然开了口,她必然是要快马加鞭赶回来的。
去京城的路上,陆景淮也提了提表妹的事,他说:“舅舅已有好些年不同家中来往,今年却突然带着表妹过来,怕是事情不简单。”
秦良玉心思粗,从不费心去想这些弯弯绕,反正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这些事不用单独拎出来想,能值得她动脑子的,除去打仗便是制作兵器,其余她是提不起兴致的,但此时听陆景淮说到不来往,倒是又想起了李玉,遂开口问:“李玉呢?”
陆景淮显然被她这跳脱的思维给惊得愣了一下,随即眼底又浮现出那股烦躁之意:“不知。”
这二字一出,秦良玉终是确定两人闹了别扭,本能地便想劝一劝,但劝人这事,最好是要有个对比的例子,开口之前,秦良玉斟酌了会儿,而后道:“两个人在一起哪有不吵架的?”明明是语重心长的话,但由秦良玉口中说出来便带了训斥下属的意味,她并未察觉出什么不妥,继续道,“你二人该学学启文与文昭,话早晚要说开,何不尽早?”
陆景淮越听越觉得不对,待秦良玉话音落便道:“你想多了,我同她没有任何关系。”
声音同神情皆十分刻板,似乎还带了些怒意,他以为他对秦良玉的心意已不算隐晦了,虽然她从未回应,甚至逃避,自己也从不曾逼迫过,因他委实不是能做出这些事的人,现下有些事他已想开了些,也不再执着去求个什么结果,但被一直喜欢的人如此向外推,他心中还是不舒服的。
自打这之后,两人路上便很少交谈,多半是秦良玉捧着兵器的图纸研究,陆景淮则是一丝不苟地翻着书。
谢大人一早便在京中等候,听下人通禀说陆景淮已到了京中,竟亲自迎了过去,在这个年头,青书写得好实属优势,升官加爵可事半功倍,所以陆景淮这位贵人,他定然是得抓好了,若有朝一日为对手所用,那后果定是不堪设想的。礼遇陆景淮的同时,秦良玉他也未敢怠慢,秦门尽出些英豪,他不想得罪,无奈秦良玉此番似乎是有事在身,并未在京中逗留太久,只待了三日,确保陆景淮这厢一切妥当后便返回家中。
进京时脚步匆忙,虽乘马车但一路却是风驰电掣,也未遇上个什么事,可等秦良玉策马回重庆时便不一样了,临近四川界时,她便被拦在了半路,此拦路并非被人拦了下来,而是被人山给堵在了半�
�,一眼望去,众人或蹲或站地横在路中间,当真是连一只蚊子都飞不进去。
“前面发生了什么?”秦良玉高居马背之上,俯视着地上蹲着的人。
那人不耐地扯了扯衣裳的领子:“还能是什么?那伙抗税的堵在门口撒泼,我们在这等了快一日都没进去。”
日头正盛,那人被烤得油光满面,狠狠扯过腰间悬着的水壶,猛灌两口。
秦良玉远眺前方,入眼皆是乌黑的发丝,队伍绵长得好似没有尽头,她正要换条路线便听身后传来极其傲慢的一声:“前面的让开让开!莫要挡路!”
秦良玉下意识便回头去瞧,只见一辆马车正停在自己身后,那马车雕梁画栋,好似亭台楼阁被安置在了轱辘上,一瞧便知车的主人非富即贵。
见前面人不动地方,车夫扬起手中的马鞭,不由分说一鞭子便挥了出去。
秦良玉见状薄唇紧紧抿了起来,原本是想让车夫见识见识秦氏铁拳的厉害,但转念想了想,又默默将路让了开来,不远不近跟在马车后面,借由马车开路,只是在见马车欲伤人时,挥鞭将人卷至一旁。不得不说,有马车开路,赶路的速度快了许多,不过一刻便进了四川地界。秦良玉这才想起什么一般,打马追上身前马车,而后将其拦下。
从方才赶车那车夫的言行来瞧,他自然是不会乖乖停车,只见在瞧见挡在前方的秦良玉后,那马车的速度不但未减,反而越发快了起来。
秦良玉眼睛眨都未眨一下,狠狠抽了马臀一下。胯下之马吃痛,前蹄高扬,眼见着便要踩上那车夫的头。
车夫见这阵仗,脸上血色登时褪得干干净净,急忙勒马,由于惯性,车厢内坐着的人像个面团子一般便滚到秦良玉的马蹄之下,她定眼一瞧,这人还是个熟人,不由开口打招呼:“曹公子许久不见。”
乍一听这声音,趴在地上的曹皋更是不敢动了,费力地扭着头朝上瞧,在瞧见对方乃秦良玉后,顺势便跪在地上行了个礼:“参见总兵大人。”
秦良玉没有心思同他多说其他,更不愿为难他,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出来,道:“这马车赶得若是太快似乎也不是什么好事。”
到了这个时候,秦良玉放个屁曹皋都觉得是香的,自然是不会反驳,连忙点头:“是是,草民下次注意。”
无论如何,秦良玉进四川是借了曹皋的光,再加之对方实在草包,也不值得她有什么动作,便没有为难他,一言不发地转身走了。
原本老老实实跪在地上的曹皋见秦良玉走后,立时从地上爬起来,瞧着秦良玉的目光也深邃起来,他一把拎过尚在呆傻中的车夫:“快去布政司报官,便说秦良玉参与抗税,快!”
车夫连滚带爬地跑去了布政使司,在衙门口连哭带喊道:“秦良玉秦总兵参加抗税了!官老爷们快去抓她啊!再不抓,人便跑了!”
秦良玉的名号眼下本就有些响亮,门口的衙差一听,直接逮了车夫进衙门,拎到理问所扔到里问面前,并将情况如实禀报。
里问一听要审问的人是秦良玉,当即便想表示这桩买卖不接,要他一个从六品的里问去审正四品暂领总兵官的秦良玉,这块烫手山芋是个人都不会接,更何况她背后还有石砫杀人狂魔马千乘这个靠山,谁他都得罪不起,他只想做个安安静静不问世事的里问,但今日有人来报官,他也不能光明正大地便拒接,想了想,便给面前人指了条明路:“兹事体大,本官想左右参政、参议各道大人都在,你快些去请示下吧。”
车夫见他们这是要开始耍无赖了,但也不敢言语,老老实实跪在堂下,等着秦良玉这事有个了结。
大约半个时辰后,车夫觉得秦良玉此时差不多已经到家之时,方才那衙差气喘吁吁地跑了回来,对里问道:“凑巧今日右布政使大人在,现下已将秦总兵请到衙门了。”
车夫听得真真切切,衙差用的是“请”,“请”这个字是个很玄妙的字,车夫两个腿肚子直抽筋,正想找个由头溜走,便被衙差给拉住了后领:“秦总兵说要瞧瞧前来告状的是何人,你跟我走一趟。”
车夫彻底傻了眼,如同一只死狗一般,被衙差们架着拖到了秦良玉身前。
秦良玉端坐在椅中同右布政使交谈,自始至终连一个眼神都未分给车夫,车夫便像个犯错的新妇一般,几乎是缩成一团跪在堂前,心中已是在想着自己一会儿的死法,但在死之前他一定要将曹皋给供出来,若不是那个草包让他来报官,他才不会蹚这趟浑水。
秦良玉余光瞥见车夫一直坐立不安,这才放下手中茶盏,问:“你家公子说我参与抗税?”
车夫见秦良玉给自己铺了个台阶,连滚带爬地便从台阶上下来,将曹皋出卖个底朝天,末了又狠狠叩着头:“大人,草民知错了,下次再也不敢了。”
秦良玉没说话,倒是一旁的右使冷哼一声:“你还想有下次?!”
这次还不知要如何善后呢,若是有下次也请不要为难他们好吗?
车夫被放走了,临走前秦良玉叮嘱道:“回去便说我已被缉拿。”
为让这戏演得逼真,秦良玉还在衙门中待了好几日,这让信以为真的曹皋捧腹大笑,直道大仇终是得报,从今往后他又可以在忠州横着走了。
这厢曹皋正在得意,另一厢秦良玉已悄然从布政司衙门回了家,她同曹皋这梁子算是结定了,只是眼下还没有多余的工夫找他算账,想着等哪日觉得日子难打发了,拿他来解解闷。
秦良玉从秦府后门进了家,刚走到后院便听容氏的屋子传来交谈声:“你表姐这些日子也该回来了,你再等等。”
秦良玉步子一顿,想了想,直接推开了容氏的房门,见屋中容氏坐在软榻上,对面的椅中还有个极为标致的姑娘,想必这位姑娘便是她的表妹了。
见秦良玉回来,容氏从软榻上起来:“玉儿你回来了?快来瞧瞧,这便是你的表妹容懿。”
容懿借着容氏的话便对秦良玉行了一礼:“见过表姐。”
秦良玉从未被人叫过姐姐,当下有些不适应,呆愣在原地也没反应过来,还是容氏拉了她袖子一把,在她耳边提醒,这才使她回过神来,微微对容懿颔首,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懿儿与你舅舅来了有两三日了,此番来可是有正事要拜托于你的。”
一听容氏说起这话,容懿原本便粉嫩的脸颊更加红润了,来不及跟秦良玉这位久未谋面的表姐寒暄,找了个借口便躲了出去。
原来容懿眼下已到了婚配的年纪,因在当地负有第一美人之称,她爹容江便自视清高,觉得老家实在找不出足以相配的适婚青年,想着在忠州还有容氏这门显贵的亲戚,便领着容懿登门拜访,想托秦良玉为容懿找个好人家,原本是想找个官家子弟,但又想到门第之事,只怕进了官家也不会是正室,可这世道如此之乱,若找个寻常人家也不行,当真遇事,那便是等着束手就擒,连个反抗的机会都没有,思来想去便想出了个比武招亲的法子,只是有些事是老生常谈,容懿相貌好,又是姑娘家家的,不好这么堂而皇之地摆擂台,好似嫁不出去着急一般,所以容江便想,不如以秦家的名义来摆个擂台,招募良婿,打得过秦良玉的便可同容懿成亲。
这法子有些荒谬,容氏开始是拒绝的,她的侄女是姑娘,她女儿就不是姑娘了?虽说也确实是过于阳刚了些,可姑娘家的脸面还是有的。
容江似是洞悉了容氏的想法,道:“待结束后再宣布良玉是替容懿把关便妥了,如此一来也不碍事。”
容氏拿不定主意,与秦载阳商讨此事,秦载阳对此事倒是未发表看法,只道:“我现下也不知老四的功夫有没有长进,那些个什么名声的我是不在意,若借此机会探一探她的功力倒也不错,这事待老四回来再问问她吧。”
秦良玉了解事情原委之后,坦然接受了这件事,还特意吩咐下人:“去给曹府送个信,告诉曹公子务必来,若是我输了,任他处置。”
比武招亲便定在五日后。此事一出,百姓哗然,待到比试当日,百姓们连手中的活也不干了,开铺子的直接关了门,一窝蜂拥向鸣玉溪,想一睹女将军的风采是假,想瞧瞧是谁最后倒了血霉娶秦良玉是真。
除去瞧热闹的百姓外,其余前来比试的皆是慕秦良玉的名号而来的。不得不说,这里面有些男子瞧着倒是十分顺眼的,众人整齐坐在台下,粗略一瞧有百十号人,这些人有在朝廷任命的在职官员,有的是行走江湖的大侠,也有些在家种地种累了出来透透风的,比试之人虽来自不同地方,但相同之处便是个顶个的神情肃穆得很。
百姓们围在最外圈,有些踮着脚朝擂台上瞧,交谈声不绝于耳。
这个说:“不说秦总兵同石砫的马宣抚使是一对吗?怎么好端端要比武招亲呢?”
那个答:“唉,这你便不懂了,感情这事是讲究机缘的,没有那个缘分,天王老子也白扯。”
待台上主持比试之人宣布比试开始后,众人便不再出声,皆目不转睛瞧着台上的战况。只见面容冷峻的秦良玉以树枝代替武器,左劈右砍,举手投足间尽显洒脱之意,不时有人自台上飞下,狠狠跌落在地,在众人此起彼伏的哄笑声中落荒而逃。
秦良玉一口气单挑数十人,却无一人能同她过上百招,她不由觉得有些失望,深觉与其陪这些人浪费时间,倒不如回到营中去练兵。这比试越发无趣,秦良玉最后连应付都懒得应付,正要摆手叫停,便见远处一道肥厚的身影拨开人群挤了过来。
来人正是曹皋,他心中小算盘打得响,躲在暗处瞧秦良玉打累了之后再来应战,如此一来,胜算自然要大些,他虽不会武功,但歪门邪道他可是十分拿手的。
他推开身前挡着的百姓,费力爬上擂台,中途还险些跌落到地上,十分尴尬。待站稳后,他一脸得意:“不知大人说话可算数?若草民赢了,大人当真任我处置?”
秦良玉点头,大方承认。
曹皋笑时一贯瞧不见眼睛,此种瞧不见眼睛同马千乘那种瞧不见眼睛还不同,曹皋的笑不见眼,那是十分戳眼睛的,若不当心瞧了一眼,轻者会被恶心得起码半年内茶饭不思。
曹皋动手前又藏了藏袖中的迷药,动作虽是不大,但仍被秦良玉瞧见了,秦良玉也未说破,嘴唇勾出了抹冷笑,站在原地瞧曹皋,想瞧瞧他这次拿来的又是什么药。
曹皋不知秦良玉已识破自己的伎俩,还对袖中的药十分有信心,此药乃是他花高价钱从鞑靼那里买来的,听说能让人失了心智,却不致昏迷,旁人是瞧不出异样的。曹皋闷声在心中笑,而后装模作样地摆好起式,准备一会儿一近秦良玉的身便向她撒药。
秦良玉心中自是有所防范,正要屏气攻击便见曹皋整个人瞬时间飞了出去。
原本还想瞧热闹的百姓见有庞然大物从天而降,皆极有默契地后退了好些步,生怕退得慢了被他压在身下。
曹皋理所当然地轰然落地,灰尘四起,听那闷响仿似身体被掏空,连油都砸了出来。这一砸倒不要紧,曹皋却老老实实趴在地上不动弹了,不多时额角有血迹漫延开来,混着沙土,没一会儿便流成了一摊。
坐在看台上的秦家众人心思各异,秦载阳率先自位子上起身:“还不扶曹公子去瞧大夫?”顿了顿,视线朝台下扫了一圈,他又道,“若是像曹公子这般不会武功的还是莫要上台来比试了,届时若有个意外,秦某不好交代。”
秦载阳话音一落,容江已激动地指着将曹皋一脚踹飞的男子:“妹夫!就他了!”
秦载阳远远瞧了一眼站在秦良玉对面的马千乘,未语先笑,而后道:“这孩子已有家室,怕是由不得咱们做主啊。”
容江闻言愣怔一下,一脸惋惜,这男子乍一瞧玉树临风,周身自有一番风骨,眉宇间满是坚毅,单单往台上一站便已夺人眼球,当真是个不可多得的铮铮男儿,就是可惜有了家室,原来他一直想,他的女儿再不济也不能给人做妾,但若对方是眼前男子的话,倒也可以考虑一番。思及此,容江朝一旁女眷所处的小二楼瞧了一眼,见自家闺女也是目不转睛地盯着那男子瞧,面上带着娇羞,也知自家闺女的想法,沉吟片刻,又问秦载阳:“不知这孩子娶的是哪家小姐?”
秦载阳想了想,觉得这么瞒下去也不是办法,更何况他越瞧马千乘这孩子越顺眼,本也没想将他往外推,他闺女不懂事,他一把老骨头了可是十分明事理的,遂直接开口道:“实不相瞒,这是我女婿。”
容江一脸走在街上踩到狗屎的表情,嘴唇紧抿,不再言语。
擂台之上,马千乘冷眼睨着秦良玉,上前一步:“我让你回来是让你招亲的?”
虽此次不是秦良玉在招亲,但瞧着马千乘这副模样,她竟有些心虚,便随着他的步子朝后退了退:“其实……”
马千乘不给她说话的机会,继续道:“你知不知道你此番回来是擅离职守?闹出这么大的动静是想死想疯了?”
秦良玉:“其实……”
马千乘抬手制止住她的话,冷声道:“七十七十,说了半天连句八十都没说出来。”
秦良玉见状自知今日是解释不通了,所以干脆放弃了解释的机会,想到今天马千乘既然站在台上,也不失为一次切磋的机会,便缓缓摆好起式:“来吧。”
马千乘被秦良玉气得气血翻涌,险些没昏死过去,此时见秦良玉眼底隐隐带着的兴奋,更是一时无语,紧要关头,他突然想起了徐时同柳文昭的话,觉得自己应当换个柔和的法子来表明自己的心意,沉思片刻,他依秦良玉的意思摆好了起式。
此番比试是两人真正意义上的头一次比试,是有着历史意义的切磋,这引起了秦良玉的高度重视。但过了十余招之后,她发现马千乘似乎是无心比试,在与她过招时竟还一脸心事重重的模样,都到这个节骨眼了竟还能分神,他分明是没将自己放在眼里,她正要出声提醒,便见马千乘面色一变,转瞬间带了悲戚。
“我父亲犯了错,我要跟着连坐。”
秦良玉不知他这是又在抽什么风,动作明显一滞,又听马千乘继续道:“我母亲为了我弟弟,从小便对我冷漠至极,甚至不惜以我的性命来换取我弟弟的土司之位。我最敬重的叔父是朝廷通缉的叛贼,在我处心积虑救他时派人暗杀我。”话至此,马千乘终是认真地瞧了秦良玉一眼,“我这辈子最开怀的日子是在你身边度过的。第一次有人为我亲自熬药,第一次有人担心世上再无马千乘,第一次有人在我生病受伤时照顾我。”
秦良玉被马千乘这突如其来的抒情抒得直发蒙,动作便也跟着乱了起来。马千乘见时机正好,抬手握住秦良玉的手腕,贴在她耳边继续道:“我今日来并未抱着胜算,我只想最后博一次,博你对我是有感情的,良玉,你摸摸这儿。”马千乘将秦良玉的手贴在自己胸口上,“它是为你而跳的,你当真感受不到吗?如你所说,既然这世道已是今朝有酒今朝醉了,那何不让我与你共醉?届时黄泉路上我与你同行,定不离不弃。”
秦良玉方寸大失,面上破天荒地带了惊慌:“你……”
秦良玉正要开口说话便被马千乘一掌击飞了手中树枝,马千乘随即揽住她的腰身,抱着她直接飞身下了擂台,跪在秦载阳座下,只说了一句话:“承蒙秦总兵承让。”
直到此时,秦良玉还是一脸茫然,抬头瞧了眼座上的亲爹:“我……”
秦载阳摆手:“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