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水横刀无奈战(3)
三、背水横刀无奈战
应龙跑得快,冯夷却比应龙还要更快。当应龙跳入水中时,冯夷早已游出十来丈远。饶是应龙对自己机变百出颇为自负,此刻也不禁暗暗佩服:体制内果然锻炼人,就连冯夷这在官场混到仆街的老头子,这观风辨色、脚底抹油的功夫也修炼得如此炉火纯青。
可是应龙很快知道,用“炉火纯青”这四个字来形容冯夷脚底抹油的功夫绝对是一种侮辱。毕竟担任过黄河治理规划院的总负责人,这水底哪里有暗流,哪里有礁石他一清二楚。只是东一划西一游,没两下子就甩掉了后面的追兵。当应龙跟随着冯夷再爬上木筏时,发现自己已然身处于七八条街区之外,料那些杀手们再精明强干,一时半会也追杀不过来。
“哎呀呀,累煞老夫了!”冯夷颤巍巍地问,“应龙吾弟,快帮老夫看看,那些杀手追上来了没有?”
“大人,我们已经把杀手甩掉了!”
“当真甩掉了?”
“当真甩掉了!”
“应龙你这个乌龟儿子王八蛋!”冯夷立刻变了脸,一巴掌就甩在应龙脸上。若不是老胳膊老腿运动过度,累得站不起来,老爷子今儿就要豁出去和应龙拼了性命。
“老夫我混迹官场四十载,做过好事,也做过坏事。陷害过同僚,也被同僚陷害过。浮浮沉沉到了今天,眼看马上就要平平安安地告老还乡。容易么?”
冯夷边说边捂住心口,委屈得几乎要老泪纵横:“四十年来官场搏杀,如今要毁于一旦呀!应龙啊应龙,你好端端干吗要招惹那丹朱?招惹了丹朱就算了,又为何要把我拖下水来?”
应龙也挺委屈的:“我也是受了无妄之灾啊!也就捡到了一本莫明其妙的账册,看也看不懂,谁知那丹朱为啥会如此着急上火?”
还是老爷子有经验,听应龙一说便有了答案:“如果我猜得不错,这账册应该是阴阳账。想来你拿到的,只是其中一本。必须两账合并,才能看出端倪。比方说上册写着,某年某月某日,收扬州府,五百。下账同一页上肯定便写着送礼者的官阶、姓名,以及求办事项……嘿,这个丹朱,真不懂事。不就是收了点礼金,至于这么紧张么?年轻人就是太毛躁,这点小事何至于就喊打喊杀。若当真惹恼了老夫……”
冯夷还要发几句狠,可揪着胡子转念想想,却也只能无奈地吐出口长气:“若当真惹恼了老夫……唉,估计老夫也是拿他没辙。”
丹朱是谁?他可是太上皇尧爷的嫡长子。就算他再惹得天怒人怨,当今圣上舜爷只怕也不好出手惩治。被人说成是过河拆桥、上楼抽梯这还是轻的,以天朝人民的碎嘴德性,就算传出诸如斧影烛摇之类的闲话也不奇怪。就算为了自身的千秋清名计,舜爷就是再生丹朱的气,那也得打落了门牙往肚里咽——忍着!连当今圣上都忍了,你冯夷一个小小的仆街从五品,能不忍着吗?
冯夷这么一分析,应龙立时就急眼了:“冯老师!冯老爷子!冯大人!您可得想个法子哪!人家可都打上门来了,是战是和您要再不拿出个主意,说不得咱们爷俩明天就得结伴赴了黄泉!”
“说主意,老夫倒有那么一个。只是,要看你应龙有没有这个胆子。”冯夷一发狠揪断下巴上一撮胡须,“唯今之计,就是你摆明车马跟他来个硬碰硬,借用你的名声,四处宣讲丹朱的恶行,尽力掀起点浪花来。想那丹朱,但凡还要些脸面,就决不敢在这舆论汹汹的风口浪尖上,对你悍然出手!”
应龙眼睛一亮,可转瞬就回过味:“老爷子,您这招只是治标不治本哪。等风头一过,丹朱要不加倍地报复回来,我就是您孙子!”
“你这样能惹事的孙子,老夫可伺候不起。”冯夷气哼哼地道,“你要想不被丹朱找后账,就得尽快抓到丹朱的小辫子。比方说,弄到他另一本账册,和你手中的账册两账合一,坐实了丹朱贪渎的证据。有了他的把柄在手,两方面谈判,至少也多了点底气。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应龙皱眉:“连当今圣上都管不了丹朱,就算我们抓了他的把柄能有什么作用?再说了,您刚才不是还在劝我,说什么忍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海阔天空么?”
“我是这么说的吗?老夫明明说的是,忍一时风平浪静,忍一世风流云散;退一步海阔天空,退两步人去楼空!”冯夷哼一声,“当今圣上管不了丹朱,不代表其他人也管不了。朝廷里有传闻,说是因为大禹治水颇有成效,舜爷有意让他做接班人。禹爷要上了台,可不会顾念丹朱他老子的情面,只要有确实的证据交给禹爷,丹朱不死也得脱层皮!”
果然姜还是老的辣,几乎是弹指之间就想出应对办法!当下应龙捏起左拳往右掌一砸,好像黑漆漆的大海上多了盏指路明灯,立时便下定了追随行动的决心。
于是他说做就做。应龙从木筏子上刮了树皮当纸张,又以泛黑的青苔和水混在一起调成墨汁,手指头蘸蘸,用蝌蚪文洋洋洒洒一气呵成写成好几千字的揭帖,将丹朱骂了个狗血淋头。这样还没完,应龙又接下来抄录了几十份,趁着夜色,贴遍城里的大街小巷。
作为公知,写揭帖本就是应龙的拿手好戏。更何况丹朱本就民怨极大,坏事做绝,在应龙的妙笔生花下,更是足尺加三。很快,应龙的揭帖便在省城里引起极大反响。
横竖到处都是水,猎也不能打,地也不能种,捞鱼也费不了多少时间,人们有的是闲工夫。见有热闹可瞧,个个围拢上来,央识字的街坊为他们念揭贴上的内容。更妙的是,这次衙门的反应还非常迅速,不到晌午时分,就派出衙役挨街收缴违禁揭贴。
大天朝的国情就是如此,衙门越是要禁止的文化产品,国民们就越是对它兴趣盎然。很快应龙的揭帖就出现了所谓的“盗版”,行人只要一走到黑漆漆的小巷子里,准有些形迹可疑的人凑过来低声问:“要应龙先生的揭帖么?三枚铜板一份,还附赠明秀阁小泪姑娘着西洋透明睡衣的画像一张。”
就是这样,不到晚饭时分,省城里但凡识字的人,几乎都将揭帖看过一遍。就算是不识字的,多半也听人念过其中几段。
消息传到丹朱的耳朵里,气得他接连砍翻了三个新罗买来的小妾。好在他脑子还算清醒,知道省城不比丹渊府,没说出什么“凡私藏揭帖者一律全家斩首”之类的蠢话。又忍痛花了几十块大洋,请来省城书院里一位潜心研究公共关系学数十年,须发皆白的老学者,替他平息波澜。
只是丹朱到底出身富贵,对于民间的事情了解得不多,仍抱着书院教授越老便越是学识渊博的旧思想。哪知道这年头,人人皆向钱看。但凡有点本事的专家教授,要么下海去了西洋商社当高管,要么就干脆自己卷起袖子创业,去做些忽悠外国傻冒以及天朝土豪的风险投资。唯有那些食古不化,脑筋和学问仍旧停滞在白垩纪元,蒙骗不到外快的老学究,才留在学院里凭资历换几个饷钱苦熬日子。
在老学者的建议下,丹朱先是高调地参加了一个慈善晚宴,宣布捐出十万块现大洋用于资助贫困学子。当然,宣布捐赠的数额与实际到账的数额有那么一点小小的偏差,不过差得也不多,才差了九万九千九百九十九块大洋而已。只是万万想不到,如今社会上却有那么些闲极无聊的家伙,居然掰手指计算丹朱的官俸,发现十万大洋是需要丹朱不吃不喝攒八十年才能赚取到的数字,然后公开置疑这些大洋的来历。紧接着,老学者又建议丹朱走访贫民窟,慰问孤寡老人,并绘了一张集体画像四处张贴。然而,肥头大耳的丹朱,站在一群瘦骨伶仃的贫苦百姓中央,纵然他已努力摆出亲民姿态,那张画像还是给他带来不少的负面效应。
只是到了四月初七的时候,省城的局势突然就极为诡异地平静下来,像一只撤去柴薪的鼎,里面沸腾的汤水再翻不起什么波涛。这倒不是丹朱施加了什么压力,而是因为从极远极远的远方,传来了一个消息。
传说,从国都的方向,开出了一支船队。这支船队由一百零八艘比山还要高大的楼船组成,上面站满了持戈的武士,红色的旌旗随着风猎猎飘扬。
传说——当然,这依然只是个传说——传说这支船队的指挥官,是朝中正当红的水利大臣禹。而他此行的目的地,就是省城。
“火候差不多,该动手了。”冯夷对应龙说。
“丹朱阵脚已乱,趁着这空当,今夜子时你我潜入丹朱的官船,务必要将另一本账册拿到手中。”(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