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门群英下(2)
明机下台后,今日最好看的热闹已罢,甲台下人流都渐渐散去,谷星瑶也随着人群转开。李泠颇为无奈地又回到伏龙派众师兄的身周,但他的一颗心还系在谷星瑶身上,悄悄移动步子,站在了队伍的最边上。
片刻后对阵弟子登台,无极派的方仲书飞身跃上擂台,一身月白色窄袖锦丝胡袍,腰系宝蓝色丝绦,居然是一身俗家打扮。
李泠不由咦了一声,问余观吾道:“九师兄,这人怎的不是道士呢?”
余观吾咬文嚼字地道:“这四象会武,是玄门四象的弟子较技,可没说是玄门四象的道士弟子较技,人家无极派和丹剑派名声远扬,门内都有不少俗家弟子,连紫箓派都有呢。穷文富武,这些俗家弟子都是真正的富家子弟,要入得玄门的门墙,须得供奉大批钱财的。方家是本地的大富户之一,专做丝绸买卖,也是东极紫苑的大香主啊!”
台上的方仲书身高八尺,体壮如牛,黝黑的脸膛上一双怒眸灼灼放光。郭观定跟他站在一处,则矮了一头,瘦了一圈,显得气势全无。
“你是观定子?”方仲书傲然俯视着干瘦的对手,撇嘴叹道,“你们伏龙派的这身道袍太侉气了,回头找我们方家吧,每人重做几套新样式的。”
郭观定笑嘻嘻地长长一揖,笑道:“贫道感激不尽,多谢方仲书……师弟!”他暗恼方仲书的傲慢无礼,故意说得侉声侉气,将“方仲书”三字念得跟“房中术”一般无二,台下弟子中的坏小子们听了,登时会意大笑。
方仲书大怒,瞪眼大喝:“是方仲书,不是房中术!”
郭观定诚惶诚恐,道:“是,是,是房中术,贫道对房中术感激涕零,是否这就滚落台下?”他性子诙谐,这时满脸毕恭毕敬之色,却仍是将方仲书三字咬成房中术的音调。
众看客们更是乐不可支,台前笑成一片。方仲书大怒,咬牙叫道:“好啊,若真是感激,就让本公子痛打一顿!本公子决不白打,挨一拳,就给你三贯钱!”
“三贯?”郭观定佯装作双眸圆睁,“此言当真?”
“你可以好好算算,挨本少爷一拳的钱,买的道袍够你小子穿几年了!”方仲书狞笑道,“若是挨了百八十拳,就能做个小财主啦!可你得先活下来,本少爷的子午寸劲,一拳能打死一头牛!”
“果真?”郭观定满面讶色,“是公牛还是母牛?贫道猜想,那定是母牛!”
方仲书大吃一惊,歪起脑袋道:“你怎知道?”
郭观定笑道:“尊驾这模样,也只能对付母牛!”
台下更是笑倒了大片。
方仲书怒不可遏,暴喝一声,化掌为刀,当头劈出。他虽看上去有些呆气,但子午寸劲的功夫着实了得,这一掌刚猛迅疾,劲道醇厚十足。
郭观定大叫一声:“当真送钱来了么?”身形游走,十指如钩,斜刺里抓出。哪知掌指交接之际,方仲书大喝一声,掌上在瞬间迸出一道刚劲。他这门子午寸劲能在寸余之地生出绝大力道,此时含怒出手,势道惊人。
郭观定“哎哟”了一声,肩头挨了一拳,身子踉跄退开,口中大叫着:“挨了一拳,麻烦各位帮我数数钱啊!”
台下众看客登时会意,齐声哄叫:“三贯大钱!”
方仲书又惊又怒,适才他这一掌击出,不知怎的力道大减,打在对手身上,更觉掌下一滑,全然使不上力。原来适才郭观定出手时,使的正是逆龙掌法中的“截脉法”,分别在肘弯和脉门处一抓,已将他大半劲力卸去。
顷刻间二人交手数招,郭观定连连照方抓药,以“截脉法”消解对手大部分掌劲,再以引进落空之术,化去中身后的劲道。
“哎哟,第二掌、第三掌!”郭观定装模作样地连连大叫。下面的看客们更是兴头十足地起哄:“六贯大钱……九贯大钱……十五贯啦!”
台下的赌坊伙计竟也跟着起哄:“万金赌坊新推一赌,赌郭观定一战能赚多少钱,哈,有押二十一贯的,有押五十四贯的吗……”
“快换招,倒地,用盘龙跤法攻他!”一缕冷飕飕的传音倏地钻入方仲书耳中。
方仲书正被气得哇哇怪叫,听得这道“天韵传音”,才觉出自己的掌法全被对手克制,仓促间也无暇细辨是哪位无极派长老临场指点,向地滚去,双脚飞旋如大剪般绞向郭观定的手臂。
这一下突如其来,郭观定一凛之际,左臂竟被方仲书的双腿锁住。
方仲书登台比武,他家同来了大批庄客,此时齐齐鼓噪喝彩。危急之际,郭观定一声大喝,手臂疾抖,这一抖耸肩弹背,已运上了经年苦修的全身内劲。方仲书只觉脚下一滑,已被郭观定抽臂出来。
郭观定虽暂时脱困,但脚下踉跄,大是狼狈。方仲书已看出便宜,就地翻身跃起,屈肘重重撞向对手心窝。
“小心!”那传音声竟颇为惶急。
可惜这提醒已慢了一步,适才郭观定被对手缠住手臂,已然惊醒,暗骂自己太过大意,用“龙捻须”的绝技抖开对手后,便想好了诱敌之策,他身子踉跄,全是故意而为,眼见方仲书恶狠狠的一记肘锤袭来,忙伏身贴肘出掌。
这一招“攀龙登云”正是逆龙掌法的绝招,更加上了大璇玑术中的“抹”字诀,方仲书惊呼声中,庞大的身子被他“抹”下了擂台。逸龙子见二弟子终于获胜,才长出了一口气,却仍不忘恶狠狠白了郭观定一眼,似是埋怨他拖延大意,险些痛失好局。
四下里的看客们早就暗恼方仲书的嚣张气焰,见他跌落擂台,立时彩声四起。
方仲书被庄客们接住,毫发无损,当下腾地跳起来,大叫道:“不服不服!你这小子使诈,咱们再来比过!”他蛮横少爷的脾气发作,怒冲冲便要上台,好歹被台下的护场弟子们拦住了。
好事的看客们跟着起哄大叫:“方公子,总计十五贯大钱啊!别忘了给人家掏钱!”
郭观定施施然走下台来,早被伏龙派众弟子拥住了。李泠给众人挤在了外面,耳边却传来谷星瑶一声传音叹息:“郭观定有些急智,但性子略显粗疏,适才险些阴沟翻船,你可得引以为戒!”
李泠急忙摇头,不禁出声道:“我不会,我不会!”
余观吾一惊回头,叫道:“小师弟,你啰唆什么……你不会?”
李泠的脸一红,忙道:“这个,小弟自言自语,说我不会二师兄那手功夫。那一招太妙了,九师兄,你会吗?”
余观吾白他一眼,撇嘴道:“本仙才神功通玄,人天难测,哪有我不会的东西?哦,对了,明日你就带黎瑛那丫头过来,师兄我定然精心教之导之呵护之,总之是循循善诱,重在一个诱字……喂,你别走啊,我说的可是正经事!”李泠早掩耳挤入人群深处。
吃罢了午饭,午后激战又起。今日里无极派和丹剑派的富贵俗家弟子们竞相登场。在方仲书之后,丹剑派俗家弟子韦轩又再登台,对阵紫箓派一名弟子。
韦轩是六大世家中舞袖馆馆主的二公子,这一登台亮相,立时引起一番骚动。诸多江湖看客想不到舞袖馆主竟将其公子送入丹剑派修炼,对丹剑派又高看了一眼。
这韦轩只十**岁年纪,浓眉环眼,面色苍白,武功却颇为不俗,激战四十多招,便以一招大天星掌法将那紫箓派的少年道士“发”下了擂台。
自在玄门中盛传“打人容易发人难”,那便是说动手过招时将对手打倒在地,不足为奇,但若将对手毫发无伤地“发”出丈外,那才见得真功夫。适才郭观定将方仲书“抹”下擂台,便是“发人”功夫的一种,而韦轩这一招也是劲力圆转,颇见功底,便连高台上的四派高手宿耆也连连叫好。
“今日最后一战,无极派俗家弟子郑融对伏龙派观极子!”
随着辛乾清一声吆喝,四下里登时掌声如潮。
李泠大喜,对周观极道:“七师兄,想不到你竟有这么大的威名啊,瞧这鼓掌喝彩的声势,比明机也不差啊!”
“不差个屁!”周观极苦笑道,“这都是给白马郑融喝彩的!”李泠啊了一声,只得尴尬苦笑。
余观吾叹道:“七哥,你武功没半点进境,算卦的本领却是大进,你遇上白马郑融,一败涂地那是跑不了的啦。恭喜,恭喜,这回你的卦象终于准了一把。”
周观极不以为然,洒然笑道:“谨遵师命,以无为之心赴会!”大步上前,挺身跃上高台。
忽听得四下里的鼓声隆隆大作,跟着又有悠扬的号角响起,一队庄客气势汹汹地奔来,驱赶台前的闲人看客,拥着一名乘白马的锦袍公子傲然直抵高台之下。
李泠大是不平,冷哼道:“他姥爷的,瞧这排场,比青天大老爷出行还厉害,只差高喊闲人回避啦!”
“这可是洛阳白马郑家的嫡长子啊!”余观吾满脸的羡慕之色,滔滔不绝地道,“据说他家是‘五姓七家’中荥阳郑氏的分支!知道什么是‘五姓七家’么,清河崔氏、范阳卢氏、太原王氏和陇西李氏,再加上博陵崔氏和赵郡李氏,这都是自北朝起便名垂天下的高门大族啊,白马郑家能跟荥阳郑家攀上干系,那可就万分了不得啦……”
其时“五姓七家”这说法早已传扬天下,李泠都已耳熟能详,听说连皇帝、王爷、宰相也多与这些大族结姻为荣,听余观吾这么说,他心中一动,恍然道:“厉害啊,丹剑派收了武林六大世家的公子为徒,着实风光了一把,但无极派则推出了郑融,这‘五姓七家’分支的大公子,又将丹剑派压下了一头!”
“孺子可教,在师兄我的点拨下,你的见识一日七里了!”余观吾拍着李泠的头打趣,故意将一日千里说成一日七里,“嘿嘿,有傅掌教在,令狐大胡子只有甘当老二的份了!”
那锦袍公子郑融撩起襟袍,缓步登上擂台。他面如白玉,俊眉星目,十足的翩翩公子,而看他登台之沉稳悠然,似乎不是要比武,而是要登楼赋诗,其悠然风度已惹得看客们一片赞声。
他先向高台上的无极派长辈和四大评判行了礼,再向众看客叉手行礼,台下霎时掌声四起,呼哨喝彩声中,更夹杂不少女子的惊呼声。
要知武周时期的女子虽颇为自立,但终究不得自如交游,这等大庭广众之下观武的机会实在寥寥无几,此时忽然见到郑融这般玉树临风的贵公子,均是情难自禁地惊叹娇呼。
“哎,眼下的这些女孩子们啊,世风日下,世风日下!”余观吾连连摇头,忽又仰头慨叹,“早知还有这等好事,本仙才也该登台一戏,引万千美女尽迷离!”
擂台之上,周观极负手冷笑:“好气派啊,我原以为郑师兄会骑着白马上台的!”他知白马郑融名气响亮,武功奇高,所以一上来便冷嘲热讽,打压对手气焰。
“惭愧,”郑融竟文质彬彬地一拱手,温颜笑道,“周观极师弟见谅,这都是下人们安排的俗礼,倒让高士见笑了!”
周观极倒料不到他如此客套,只得一笑道:“一句玩笑,师兄也莫在意!”
“难得师弟如此通情达理,不过师弟请留意了,呆会比武,愚兄不会手下留情的。”郑融淡淡一笑,仰头看看暮色,“天晚了,打完了大家还要休息,请吧!”
他的话似乎非常客套,但这客套的深处却是一种深到骨子里面的高傲。
望着郑融那张冷冰冰的笑脸,周观极不由蹙了下眉头。他知道跟白马郑融这等高手不必谦让,忙踏步上前,掌指翘起,“苍雷指”蓄势待击。
不料他步子才动,郑融已抢上了一步,这一步斜刺里踏出,巧之又巧,正将周观极的进势封住。周观极先机顿失,一凛之下,忙向旁闪去。郑融又疾步踏出,快如星飞般踩到周观极脚前。
先前那一步郑融只是封,这一步却是近身紧逼,周观极登觉去势全被对手锁住,脚下重心全失,一个侧歪,险些栽倒。
“师弟留意了!我还没动手,你不必太过谦让!”郑融依旧在笑,但眼中却只有沉稳和冷酷。
周观极断喝一声,双掌翻飞,苍雷指疾吐而出。他此时的气势先机都被对手占尽,无奈之下,唯有冒险抢攻。
“这才是真正的纳势境高手!”
谷星瑶向李泠传音道:“你留意看郑融的‘锁心’步法,瞬间闯宫夺位,抢尽先机,将对手之势纳入自己的势子内。这个人,才是你的强敌。”
李泠点了点头,心内却想:我会成为白马郑融的对手吗?
只这一句话的工夫,擂台上二人已是奇快无比地一轮抢攻。周观极几次施展大璇玑术借力,但郑融的电擎手快若电闪,劲力忽凝忽散,让他全然捉摸不定。
无奈之下,周观极只得将苦修多年的百川归海劲法融入苍雷指法中,掌指间气劲纵横,数招间竟撑得个旗鼓相当之局。
忽见郑融咧嘴一笑,左掌画个圆弧,轻飘飘搭了过去。二人双掌浑身一交接,周观极只觉一股寒气直透过来,登时一个激灵,忙待运劲相抗,但对手的劲道似有还无,他大惊之下,只得抽手退开。
这一收手,但觉那股寒气冷飕飕地又逼了过来,周观极闷哼一声,忙展开“鹤高飞”向旁飞退。
“好身法!”郑融悠然微笑,脚下跟着疾转,左掌却似沾在周观极右手臂上一般,道道冷气忽疾忽缓地直逼过来。
周观极惊怒之下,右掌全力抖手,左手如电射苍云,拍向郑融顶门。他这一掌劲力尽数吐出,哪知郑融先前只是虚招诱敌,等的便是他这全力一掌。
冷笑声中,郑融右掌忽地贴臂滚来,顺势一抓一扭。“咔”的一声,周观极臂膀的关节已被他卸下。
一股奇痛袭来,周观极不由惨呼出声,身子踉跄,一跤跌倒在地。
白马郑融果然名不虚传,不过七八招间便胜了周观极,且举重若轻,看得一众武人心悦诚服。众人齐声喝彩,许多年轻女子看得着迷,叫好声愈发清脆响亮。郑家的庄客们更是拼命地擂鼓助威,一时间场内热闹非凡。
台下的伏龙派众弟子见周观极痛得大口喘息,郑融则依旧笑吟吟地四下叉手致谢,不由齐声怒喝起来。郑融耍足了威风,才装作忽然醒悟之状,走到周观极身前,温言道:“师弟见谅,愚兄一时手重了,我来给你推拿上!”
周观极已挣扎而起,扭身避开他伸来的手,提气跃下了擂台。宁观一忙上前推拿捏送,将他肩关节复回原位。
“大师兄……”周观极苦笑一声,欲言又止。宁观一拍拍他肩头:“七弟,莫要多想了,你打得挺好!”
周观极向师尊逸龙子所坐的高台瞥了一眼,黯然道:“小弟给咱游心观丢脸啦!”
余观吾也忙过来低声安慰:“七哥莫要自责,遇上了白马郑融这等人物,谁都没有法子!”
“只怕是我的错。”郭观定叹了口气,“先前我戏耍了无极派的方仲书,白马郑融转过来便对你下此狠手!”
“七师兄!”李泠望着郭观定那张苍白的脸孔,心中一痛,道,“这笑面虎太可恶啦。小弟若在擂台碰上这厮,拼得给他打吐了血,也定要给你出这恶气。”
鲁观尘冷笑道:“连老七都斗不过人家,你能行?”
李泠冷冷道:“老子打不过他,但会跟他拼命!”鲁观尘一愕,说不出话来。
至此,四象会武第一轮的两日激战全部战罢。四派好手中,无极派算上俗家弟子,有六人获胜。丹剑派也有五人斩关,紫箓派算上黄杏,竟有三人入围第二轮,而伏龙派则只李泠和郭观定过关。
稍时逸龙子下得高台,先看了周观极的手肘伤势,见无大碍,才拍了拍七弟子的肩头道:“都打得不错,输赢胜负,也无需太过在意!”
“你二人,”逸龙子的老眼盯住了李泠和郭观定,“下轮激战也不必过于拼命,尤其若是遇上了白马郑融,不得寻仇!”
郭观定忙道:“弟子遵命!”
李泠却瞪着眼没有言语。逸龙子冲他断喝一声:“听到没有?”李泠才笑嘻嘻地点头:“听到了!”
逸龙子冷哼一声,转身去了。昨日起自在玄门来了不少贵客,四象掌门这两日都要在东极紫苑陪伴贵宾,逸龙子虽生性散淡,却也不得不陪着应酬。
四下里还有各赌坊的伙计在高声吆喝着招揽生意,但人流已渐渐散去,李泠在四周极力搜寻谷星瑶的身影。(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