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雄自古不自由(6)
六、英雄自古不自由
追追逃逃。
绝望感是逃亡者最大的敌人。因为绝望而变得疯狂,因为疯狂而变得愚蠢,因为愚蠢而留下的痕迹,使追踪者可以轻易将逃亡的人包围。但当逃亡者不再绝望时,就要轮到追踪的人头疼了。
从第七天开始,应龙每一次甩开追兵,都至少能够获得半天的喘息时间。而到了第十三天,包围网已经变得越来越稀松。应龙轻松地逃亡到一个名叫“摊牌”的小镇里,见到等候了他多时的冯夷。
“真难以相信,你居然能走到这一步!”冯夷惊诧地感叹。
应龙坐在他对面,平静而疲惫地笑笑。而这反应,却令冯夷更加诧异。
“我原以为,你一见到我,就会对我破口大骂,甚至拿出一把刀架在我脖子上,威胁要砍掉我的脑袋。可现在你却……唔,看来你长大啦。”冯夷有些欣慰又不知怎么有些不安。
“把账册交给我,你马上就能拿到奇肱国的绿卡,以及一大笔钱。如果你不想出国也没关系,奇肱国和黑齿国的领事已经答应我,会帮我组建一个在野党,由我出任党魁,而你可以做我的秘书长,我们一起共谋富贵。到了天下大乱的时候,无论是舜爷赢还是丹朱胜,都得拉拢我们稳定政局。如果运气再好一点,就算取大禹而代之也不是不可能……”
冯夷絮絮叨叨地说着他的计划,眼睛发亮,眉色飞舞。但应龙打断他:“天下不能再乱下去了,所以,我想把账册交给禹。”
冯夷一怔,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地打量应龙,判断他是不是得了病。念及以往的交情,他决定把应龙拉回到正道上。
“在很久很久以前,有一条法律。这条法律规定,以民告官者,即使手握真凭实据,也必须滚过钉床,挨过八百棍没死,才能申诉冤屈;即使运气很好碰到个难得一见的青天大老爷,告赢了官司,也要被流放三千里充为苦役。好吧,舜爷仁厚,登基不久就废除了这条律法。可是你要知道,律法虽然废除了,但人心却没有变。这是规则,官的规则,哪怕舜和禹都不敢违反的规则!你把账册交给禹,让他将丹朱、将我绳之以法,可你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吗?我们是官,大官!最坏的结果也不过是削职为民而已。像丹朱这种王爷,可能最多只要换个地盘,就能继续作威作福做他的官老爷。可你呢?你以前干过的所有坏事都会被翻出来,天底下所有的官都会使尽手段排挤你、打击你、羞辱你!因为他们不能容忍,天底下有你这样一个侵犯了官员威风的草民。你不会成为英雄,只会变成一条落水狗,人人喊打的落水狗。”
“我知道,可我还是想把账册交给禹。”应龙说。
“看来你真的有病,而且还病得不轻。”冯夷叹息着,慢慢站起来。作为普通朋友,他已经做到仁至义尽了。既然应龙不识抬举,那便不用再劝。二十年,他整整蜇伏了二十年,才盼来今天这个机会。谁要敢挡他的路,谁就是他的敌人!
手腕一翻,青锋剑头劈开一道绮丽至极的闪电,挟带着隐隐惊雷,天地立时变色。以雷和电组成的天牢,将应龙笼在其中。天边的黑云中,隐有怒龙金爪,似是对挑战它们的狂人发出威胁咆哮。
这是冯夷必杀的一剑,无解的一剑。应龙闭上眼,沉默着,无视身周金色的电光,无视漫天隆隆的巨雷,疲惫的脸上带着坚定和坚决,就这么踏前一步,一拳击出。
应龙的神情,让冯夷莫明其妙地怒火燃起——虽然这家伙在文坛上小有名气,可说到底不过是个无官无职的草民而已。区区草民,怎敢对他这从五品官员劈出的必杀一剑熟视无睹!他难道不该跪倒在地,一边说着雷霆雨恩,俱是天恩,一边叩头如雨,乞求自己的宽恕么?这么想着,冯夷剑上力道再增三分。
应龙破不了这一剑,他自己也很清楚这点。可有时候,破不了的剑法,未必就一定要破!
纵然闪电灸痛他的肌肤,纵然惊雷震痛他的耳膜,亦未能使他眨一下眼睛,皱一下眉头。他就这么直入中宫,不挡、不格、不避、不理地挥出拳头。如果冯夷不变招,在下一刻,冯夷的依律当诛剑会将应龙绞成几百上千块的碎肉,但应龙也将一拳打在冯夷面门,也许会让他轻伤,也许会让他重伤,甚至有半成的几率会击碎他的鼻骨,并迫使骨渣刺入脑中。这一拳不击中实处的话,谁也不知道事情会往哪方面发展。
冯夷皱眉,变招。他是官,应龙是民,官怎么可以与民赌命?哪怕输的机会不到二十分之一,也决不可以接受。
冯夷再出剑,剑意堂堂皇皇。一百颗、一千颗、一万颗太阳从他的剑身上升起,以最炽、最烈、最明亮的姿态,君临天下,普照八方。但他这一剑还是只在应龙的肩膀上划出一道血痕,而没能砍下他的头颅。因为应龙突兀踢起的一脚,再次以以命换命的决绝,迫得他不得不临时变招。
冯夷眉头轻皱,评价:“你无耻。”
应龙承认,然后辩解:“你是官,我是民。在你制订的规则下,迎战你强势的剑法,不无耻些,怎么胜你?”
冯夷铁青着脸,略略有些焦急。他得在丹朱的军队赶来前结束这场战斗,拿到账册。所以他只能换了种剑法,换了一种他决不愿意使出的,自创的剑法。或许只有这套剑法,能够让他应对应龙以攻对攻、以命搏命的策略。
长剑上响起辛酸的剑啸,冯夷心酸地抹了抹眼角。这套剑法名叫“一生”,“一生”剑法尽融一招。
一剑出,冯夷仿佛看见自己幼年时,家中贫寒,孤儿寡母相依为命。为在困苦中杀出一条血路,他跪于大儒门外三天三夜,终入门墙。
一剑出,冯夷仿佛看见自己青年时,年少得志,平步青云,本以为可以扶摇直上九万里,却不料派系首领突遭政敌攻讦下狱待死,而他也受牵连,以莫须有的罪名,被贬至边陲之地,担任一个仆得不能再仆的闲官。
一剑出,冯夷仿佛看见自己中年时,收敛爪牙,努力地和光同尘。白日里自甘堕落地放纵声色,可却在无数个午夜梦回时不甘地纵臂狂呼。
一剑出,冯夷恍然大悟:呀,我老了!这一次,是我最后的机会了!这是我最后一次证明自己的机会!不为功名富贵,不为起居八座,只为能够在那些曾经看不起自己、嘲笑过自己的人脸上,狠狠地甩一记响亮耳光!
冯夷面目狰狞,双眼赤红。他的剑变得更加凛烈、更加狂暴,只要劈下这一剑,劈碎眼前这个人,他就能劈出一条金光道、登云梯,完成他当年未实现的梦想!
但是……等等!我都劈出如此决绝的一剑了,为什么那个应龙还是那么木讷、那么不讲理、那么专注到恐怖地一拳击向我的面门?难道他不怕死么?难道这世上真有不怕死的人么?不管了,不要理会这只拳头,只要杀了他,只要杀了他,我就能……不!不能不理啊!如果没有了性命,什么梦想,什么荣耀,全都是一场空!
剑意和拳风骤然消散,冯夷喘着粗气踉跄退后。他不可置信地摸摸左眼,只摸到满手的血和一个空空的洞。他的勇气、他的梦想,似乎也随着鲜血的流淌而消逝。
“你疯了吗?”冯夷冲着应龙大吼,“天堂有路你不走,偏偏要往地狱里去。你难道不知道,这样做没有好下场的吗?”
应龙努力挑起嘴角,想笑,可那笑容却更似哭:“曾经,我以为自己最大的梦想,就是像你一样,穿上官袍官靴,手掌权柄,威风八面。可如今我才知道,哪怕有一天我真的穿上官靴,可我的心里,我始终还是那个穿着草鞋的人。”
冯夷明白了,佝偻着身子,转身慢慢地走了。应龙有些惘然地看着他背影,然后慢慢地坐到地下,叉着腿,很没形象地抹抹额头,抹去那不知是汗水还是鲜血的潮湿。
那个时节,是所谓的“汤汤洪水方割,浩浩怀山襄陵”;不过那个时节,民众的生活,也未必如你我现在所想象的那般困苦。因为禹使用疏的办法对付洪水,有很多地方的高山已经露出水面,形成一座座小岛。官员们把这些小岛称为蓬莱、方丈和瀛洲,他们把官衙和家眷搬迁到小岛上,不断地发出一条条指令,指导仍然居住在木筏上的人民生产和生活,鼓励他们鼓起勇气,继续对抗洪水,重建家园。
洪水肆虐了几十年,大学解散了,中学、小学也停办了。食物虽不曾短缺,然而老百姓的精神生活不免匮乏。好在,有一批依赖着自己的专业知识和思考,用言论关怀和介入公共事务的文化人,挺身而出,近乎义务地为人民讲解时事、指点江山,在一片混沌中,为人们打开一扇充满希望的门。
“故事的结尾就是这样。我——应龙,打倒了河伯冯夷,把丹朱的罪证交给禹,使他们这些坏人得到了应有的惩罚!”应龙站在高高的木台子上大声说。为了增强说服力,还用力跺了跺脚,震得木筏一阵摇晃。
“可是,我听说的故事并不是这样子的。”台下有个年轻人小声地说。
“你那是受了谣言的骗……”应龙宽厚地笑笑,刚想解释,可台下那个年轻人马上打断了他的话:“我看你才是想用谣言骗我们。我听说,是冯夷耗尽心血画了黄河水图,才使禹能够顺利治水。只是因为他们见面时有了误会,禹一箭射瞎冯夷的左眼,冯大人才不得不下野致仕。至于丹朱大人,年少时虽然性情刚烈,不善治政。可让禹夺了封地,流放到范水府后,却改过从善,带领着那儿的人民兴修水利,发展农业,颇受当地百姓爱戴。这样的好官,又岂会勾结洋人,乱我中华呢?”
“这、这是因为……”应龙支支吾吾,没法回答了。台下的人们一起哄笑起来:“好啦好啦,至少你这个故事编得还不错。不过要让我们相信是真的,太阳可就要从西边出来啦!要知道冯夷和丹朱都被舜爷和禹爷下旨褒奖过,而你却和我们这些罪人一起被罚做苦役。如此一来,谁是谁非,还不一目了然吗?”
看管苦役的卫士听到喧哗,“啪”地甩了一下皮鞭:“你们这帮贼配军,个个杀人放火无所不为。禹爷仁厚,没要了你们性命,只罚你们苦役,你们却在这里偷懒。再这样放肆,今天的晚饭就不要想了!”
“好啦好啦,咱们不吹牛了,干活喽!”应龙哈哈笑着,抡起大锤,一锤一锤地砸向木桩。爽朗的笑声,和着号子,回荡在山水之间,显得清澈而又嘹亮。
“这家伙的笑声真难听。”一个卫士皱着眉说。
另一个卫士附和:“是啊,的确难听。”
他们的评论可能太小声了,越来越多的笑声从苦役的喉咙里喷薄而出,震得河水荡出丝丝波纹,震得天边乌云渐渐消散。(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