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男生 都市娱乐 今古传奇·武侠版 第429期

快雨(1)

  第五篇观止剑

  “地中有山,谦。君子以里多益寡,称物平施。”

  ——《周易》

  阮遇之的刀锋掠过“无刹鬼”的咽喉,下一秒,刀尖的血被一滴掉落的雨水冲淡。

  方才……方才还没有下雨的。无刹鬼眨了眨眼——有一滴雨忽而滴在他眼睫,让视线变得有些模糊——继而他不解,因为他感到脖颈间的雨水是温热的,握刀的手却刺骨冰凉。

  他最后看到的是年轻人漂亮的双手,雨水飘落在指尖,那人轻轻呵了口气,玲珑剔透的雨滴就这样悠悠散入天地之间,带一抹残存的轻红。

  诸方繁芜,刹那尘灰。这八个字说的本是无刹鬼的快刀,杀身取命,判者立决。而此刻无刹鬼命丧一柄更快的刀,刀逢山雨,刀意呼云,掌刀者却是这个籍籍无名的年轻人。

  阮遇之没再理会,那具曾令人闻风丧胆的身体就这样躺在雨水里,空洞无神的眼眶中灌进今秋第一场雨。

  廖山四鬼之一,无刹鬼孟轻颓,死于青帘山的浅秋。

  (一)快雨

  “下雨啦!”竹林小榭里响起阿妹轻快柔嫩的嗓音,“我去收衣服,三哥你别光顾着听谢先生讲故事,招呼着点儿客人!”

  这地方离秋塘镇还有一段距离,青帘山的竹溪在不远处的渡口汇入沄江。山脚下是成片的竹海,隐现的便是这座小小的酒肆。阮遇之在门外抖了抖沾满雨水的笠帽,露出点轻松的笑意。雨打竹林的声音里,隐约还有流水的淙鸣与虫豸的窸窣,入了秋的山与水在这场雨中分外明澈动人。

  凤三掀开帘子,看到这位清晨雨中的来客。阮遇之一袭天青的衣衫,左手轻巧地拎着斗笠,右肩挎着个狭长的包裹,善意地笑了笑。

  “是个俊俏的小哥儿。”凤三道,“客官头次来吧?快里面请,一会儿雨就要大了。”

  小店里只卖三样东西,一样小菜,两样酒。菜是野生的苦笋,名为“劝君更尽”;酒么,是自酿的米酒,时日不同,酒意也不同,一种叫“去日苦多”,一种叫“来日方长”。取名题字都来自多年前偶经此地的谢氏贵胄谢子泓,三个小木牌挂在门口的竹帘外,刻着这三样名号,挂的却是上下联和横批的位置。

  凤三一边跟阮遇之解释这段由来,一边把他引到窗边的位置。时辰还早,店里的三四张桌子都还空着。

  “一碟小菜,一壶‘去日’。”阮遇之开口,他还是个未及弱冠的少年,眼底透出鲜亮的世间风景,嗓音都带着一味清澈而勃发的生意。

  凤三一愣,“去日”可是最烈的酒,寻常人一两杯就醉了。

  “没有么?”阮遇之问。

  “有有有,就来、就来!”凤三麻利地抹了抹桌子,去后厨准备了。阮遇之卷帘看向窗外的山,坐得端端正正,看过去愈发神清骨秀、风姿卓然。窗外雨声渐大,雨脚溅起白色的飞沫,妆成青翠竹海鼓荡的衣摆。远山却绵延如飘飞的发带,隐隐接着天上的城池。

  “客官慢用。这雨来得快,但停下少也得半个时辰呢。”凤三把阮遇之的酒菜上齐了,盘中却还剩有另一壶酒。凤三端着酒,唤了句“谢先生”,出了门。

  此刻阮遇之才发觉窗边还坐了个人,只是坐在窗外。那人斜倚在屋外檐下,手中提着一个小酒壶,若不是方才凤三喊话时,清风吹动的衣角自帘外一闪而过,他怕是永远意识不到还有另一个人的存在。

  他似已共山水一色,与万物同息。

  阮遇之听得到自己的心跳与呼吸,依然有力且均匀,并没有因为这会儿的惊讶而发生变化。但他能明明白白地分出哪里是物,哪里是我,两者之间有着分明的隔阂。他在心底叹了口气,那人若不是清修多年、超然物外的隐士,便是个身怀绝技、独步江湖的高手。他暗自凝神——这或许是他离家十三日,遇到的最难缠的对手。

  门外,谢鹇接了酒,道了句谢,懒洋洋地一笑,问凤三:“故事还接着听么?”

  (二)熟酒

  “那日我刚到青帘山,听闻‘无刹鬼’刀下又去了两条人命,一在岐山,一在榆岭。我命人暗地里问他接不接漠北的生意,他没回话。你也知道,无刹鬼接生意向来是不挑的,这次却走了条近乎是直线的路,自北而南。”谢鹇饮了口酒,继续道,“我有点好奇,便一路跟着,到了这里。”

  “先生多年不来这儿了,我算是沾了他的光。”凤三道,“没有谢先生,便没有此地。”

  谢鹇摇了摇头:“无刹鬼来不来,我都是要来的,跟着他只是顺便。没想到他真要到青帘山找‘青衣’和‘云中’,急得连到手的生意都不做了。”

  他说话的声音不大,对谈如同耳语,散漫地遮掩在雨声中。

  “廖山四鬼”说的是长眉鬼、青衣鬼、云中鬼和无刹鬼,四人皆嗜血好杀,手法奇诡。十几年前长眉鬼行走江湖之时曾以“廖山长眉”自称,后来“无刹”、“青衣”、“云中”继起,廖山四鬼的说法便隐隐传开了。无刹鬼善恶不分、快刀取命,青衣鬼杀人越货、不留活口,云中鬼艳如桃李、毒如蛇蝎……皆令人闻风丧胆。长眉鬼近年虽不太露面,但世传他一手袖中剑笑里藏刀,杀人于无形,江湖中那些莫名死于一二剑招的亡魂,多便算在了他名下。

  “我本以为可以看一场三只鬼的热闹,谁料昨夜把人跟丢了,还好有你这边一个歇脚的地方,说起来是我要谢你。”谢鹇举起酒壶,比了个敬酒的姿势,又饮了几口。

  “先生怎会跟丢?”凤三知道谢鹇的分量,忍不住问。

  “大约是子时吧,之后一刻钟的时间。他对这一带的地形比我熟,刻意去躲,我便跟丢了。”谢鹇说得依然不急不恼,“我想他不是发现了我,而是发现了另一个方向过来的,同道中人——”

  阮遇之手中的木箸陡然一顿。

  “这样其实也好,省得我出力。”谢鹇笑道,“而且陈情还在跟皇甫苏比剑,楚随风在南疆跟妙善阁的人对峙……我正缺个朋友。所以我没再去追,就在这儿等着,有人杀我就走;没人杀,我再杀。”

  他说这话的时候,眼底殊无杀意,一派恬淡平和。阮遇之是真的初出江湖,不然不会不知道,他口中那几人俱是当下一等一的高手。陈情携一柄“长相思”,沥尽天下相思泪、英雄血,隐隐然有中原第一人的气势;皇甫苏则是京门九圣之首,持御赐的江山剑护卫九重城阙,震慑万千英杰;而楚随风是名重皖南的陵阳教掌门,年逾半百,轻易不出手的。这几人或有门派、或为游侠,或居于廷、或游于野,能为谢鹇一人之知交,谢鹇此人料来不容小觑。

  凤三问:“那先生要等的结果,何时会有呢?”

  “结果么——”

  阮遇之心头一紧,只听窗外的谢先生又是一笑,朗声道:“屋里的兄弟,无刹鬼可还活着么?”

  右手已经下意识扣住了刀柄,阮遇之才想起自己这么做是冒进了——对方既然有本事在他面前消失,有本事看出他身上残存的杀意,自然也有本事一战。

  “你该看得出来是我活着。”阮遇之开口,大大方方地承认。他活着,那无刹鬼自然是死了。

  谢鹇听闻此句又是一笑,笑声便算是回应。继而他看向凤三,右手掀开壶盖,将剩下的小半壶酒都泼在了地上,这声音却是完完全全融在雨里了。

  凤三也看着他,目光有些迷离,直到壶中倾尽,才开口道:“其实‘去日苦多’,不如‘来日方长’。”说完这句,便起身回了屋里,推门的时候道,“小兄弟,今日的酒钱免了。”

  阮遇之这才抬头打量这家酒馆的主人。那人的年纪也不小了,面容原本凌厉冷峻,但头发略长,隐隐遮住了眉眼,半边鬓角又露出几缕银丝,这便带着点岁月流走的温和。

  “年少有为,凤三佩服。”店主淡淡地称赞了一句,又径自去干活了。阮遇之正思索个中真假,耳畔忽然响起谢鹇的声音:“他敬你的,你便收下。”

  原是谢鹇不知何时竟已翻窗进了屋,就坐在阮遇之对面,看样貌比他爹阮明德要小上一些,手中拎着一个空壶,神色淡然通透,不笑也自有三分笑意。虽着一身略旧的灰衣,但衣襟未湿,不染纤尘。

  阮遇之几乎要感叹这人内力也是见所未见的高明,幸而看见窗外宽大的挑檐,这才心下稍安。

  谢鹇说话的时候,很平淡地看过来,就像对面坐的不是初见的年轻人,而是相熟多年的老友。

  “前辈这是何意?”阮遇之问。

  “风景很美,找个对饮的人。”谢鹇答,“而且他说了,你喝酒,不收钱。”

  原来前辈是听了这句才翻窗进来的啊。阮遇之默默地想。

  “……顺便跟你谈一笔生意。”谢鹇以江湖名宿的气场和坊间闲谈的口吻,十分自然地补充说。

  阮遇之默默夹了口菜,心道自己真是看走眼了。

  凤三在一旁忍不住解释:“他是我老东家,生意遍布五湖四海,是儒商啊,儒商!”

  阮遇之摇了摇头:“我还有别的事情,怕是难遂前辈的意。”

  “何妨一听呢?”谢鹇不肯就此放弃。

  凤三也说:“是啊,谢先生故事讲得也好!”

  “嗯,没错。”阮遇之还没答话,谢鹇自己先点了点头,道,“我看小兄弟一表人才,年纪轻轻就刀斩无刹鬼,所以想卖你一些情报。相逢即是有缘,打个对折,你一问,换我一问,如何?”

  阮遇之只觉“刀斩无刹鬼”那句分外刺耳,下意识就开口问:“你怎知我用的是刀?”

  “呃……”谢鹇暗自想,还真是刀啊……那范围可就小得多了。于是神色不变,一本正经地道,“江湖子弟十有八九用的是剑或者刀,一半对一半,我猜的。下面换我问你,刀法谁教你的?”

  “家父。”阮遇之心道这强买强卖的作风还真是无奸不商,但依然一答一问,“青帘山魑魅谷,谁活着出来过?”那是阮遇之自秋塘镇走上一遭便埋在心底的疑问。

  青帘山多产宝石,附近有村民以采石为生,秋塘镇便因此而成为远道而来商旅的买卖交易之所。在此探山探水者,不乏经验丰富的老手,却唯独魑魅谷是这一带有名的禁地。那地方四面绝壁,如同天坑,坑底却还有低矮的群峰。有人便说那是地下长出的鬼峰,入夜有山鬼拆骨为笛,相和为歌,活人下去,是有进无回的。

  “我。”谢鹇说得平常,没留回味的时间就继续道,“无刹鬼死在哪儿?”

  “秋塘镇,离魑魅谷不远。”阮遇之深吸了口气,道出了谢鹇的疑问——他之所以会提魑魅谷,是因为无刹鬼死前走的是魑魅谷的方向,那极有可能便是青衣和云中所在的方向。

  “活着出来,有什么条件?”他继续问。

  “从前的话,轻功底子好,方向感强,不怕蛇就行;现在不好说了,你既然已经去了秋塘镇,也该听说最近去的人都死了,去一个死一个,去两个死一双。半年以来五人丧命,其中不乏好手。无刹鬼死前说了什么话?”

  “他没工夫开口。”阮遇之道,“多年禁地,为何这半年又有人去探?”

  “市上出了悬黎之壁①,或者叫它夜明珠。那东西多年都没人采到过了,这一次却接连出了数颗。有人怀疑……是魑魅谷所出。”谢鹇说,“小兄弟贵姓?”

  “……阮。”虽然知道这个姓的分量,阮遇之还是答了。他家教严明,为人清正,说到做到那是早就深入骨血的习惯。不过他也还没忘自己的一问,“前辈做珠宝生意?”

  “没错,观止楼,谢鹇。”

  他是猜出来阮遇之的身份了,镇南将军阮明德虽在朝不在野,但刀中翘楚名不虚传,贩夫走卒都知道。不过不知道观止楼的也少,那是个商号,“观止”其名口气是大了些,但旗下珠宝、酒水、茶叶的生意贯通南北,楼主仗义疏财,阮遇之也略有所闻。谢鹇功夫不错,想来是观止楼中专司探路和护宝的高手。

  “你怀疑山中有鬼?”阮遇之想到了一种可能。

  谢鹇会心一笑,这里的“鬼”,说的当然是廖山四鬼。

  “十多年前还没有‘青衣鬼’之名的时候,这附近有个青衣会,接过不少寻宝的活儿。”谢鹇说,“无刹鬼不远万里而至,该是一笔大生意。”

  “那观止楼呢?”阮遇之说。

  谢鹇一笑:“自然是来探探传言真假。带人命的东西,观止楼是不接的。”

  “我可不想要什么宝藏,我只是想惩奸除恶而已。”阮遇之说。

  “我知道,不然无刹不会死得那么轻松。”谢鹇说,“不过我还是有些好奇……你爹怎么舍得放你一个人出来?”

  他这么一问,阮遇之才意识到,方才连续两问,谢鹇都只是回答。

  “和你爹没关系。”谢鹇像是看出了他的疑惑,指了指凤三,补充道,“我和他一样,是敬你的。”

  阮遇之有点惭愧地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继而道:“我其实是……离家出走。”(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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