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先才,黄埔四期步兵科毕业,1905年生人,湖北汉川人,第10军预10师8团上校团长,素以英勇善战闻名全军,他对自己的的作战指挥能力也向来颇为自负。昨天他从下午五点起就没有歇气地在同日军苦战,歼敌上千,却无寸功;一个偶然的机会,击毙了加藤大队长,倒被记了一次大功,并得赏洋一万元,他心里既觉得侥幸,也着实高兴了一阵。
但这个高兴劲还没有持续多久,他心里就很有点不大高兴了。原因在于,同是黄埔毕业的9团团长张越群,是第6期,算自己的师弟兼同僚,在自己被记大功过后不到一个小时,军委会再次通报嘉奖,张越群因“顽强守土,寸土必争”被立即提升为少将,并拟任副师长,具体任职情况等战后再通知。
对于一个职业军人来说,上峰的嘉奖、个人的荣誉比什么都重要。记大功、一万大洋,与少将、副师长相比,葛先才肯定是倾向于后者。如同阮营长不能把5000元带进坟墓去享用一样,我葛先才也不能拿一万元去阎王那里买个爵位;而作为职业军人,职称、职位和荣誉,确实高于自己的个人生命,因为这些就是自己生命价值的体现!
葛团长一方面也为张越群感到高兴,另一方面,说实在的也没那么服气,他下决心要好好表现一下自己的才干了!
当夜,他跟在后面防线的0团陈希尧团长商量,请求他支持自己反攻,并将趁机连夜收复原9团的邬家山和军储库阵地。陈团长见他们二位团长升官的升官,发财的发财,自己美其名曰守着最核心的三线阵地,却寸功未建,反而让督战队毙了个营长,多少也算个丑闻吧,心里正郁闷着呢。听到葛团长的请求,他立即就满口答应,并表态说打算亲率一个营前往助阵!
谁知葛团长哈哈一笑道:“陈团!就不用劳动您老人家亲自带队助阵啦!好意兄弟心领了,您休息,只需借用你的炮兵连即可。等一下4旅打起来后,他们重炮主要是覆盖邬家山、军储库、小林子冲和侯家塘一带,反正那边还没有我们的人,就给我往死命里炸;你我的炮兵连轻炮,主要是打白沙塘一线,告诉炮兵,不断往前延伸射击,我们追着炮火进攻,毕其功于一役!你不会有啥意见吧?”
没啥意见?纯属鬼话!分明就是怕我争功。但陈希尧是打碎牙齿往肚里咽,难道他还要再背个“不积极支援友军作战”的罪名吗?只好爽快表态:“葛团长你只要需要,开口就是!我们以4旅炮响为号,绝不迟疑。葛团长啊,你也不要把功全揽到自己身上,记得还是给我留点机会啊!”
葛先才说:“那是当然!机会多得很!明天我们再合作!”
葛团长将全团剩余的兵力重新整编,发现除还在白沙塘防守激战的二个连外,尚能凑足一个多营,其余的五六百人马已经牺牲掉了。因修械所阵地既有明碉,也有暗堡,易守难攻,且鬼子早已休战,他决定留下一个排警戒,其余人马全部跟他向白沙塘进发。为激励士气,他从警卫排长手上夺过一把汤姆生冲锋枪,带头向白沙塘阵地冲去。
就在这时,岳麓山的炮4旅重炮又开始发言了!这次他们按葛团长的请求,朝原来9团已丢失的几大阵地实施覆盖性射击,10mm口径重榴弹炮,一炮便能将小山头削去一大截,继之以75mm卜福斯野炮和75mm山德士山炮的外科手术式精确打击,一时火光冲天,地动山摇,打得鬼子只恨上天无路、入地无门,领略了自“七七事变”以来华夏最厉害的炮战威力。而岳麓山炮兵有着充足的炮弹,就这样轮番炸了又炸,完全没有停止的迹象。
显然守军的深夜反击要开始了,丰岛房太郎束手无策,不停地哀叹:“完了,完了!撤又不能撤,攻又不能攻,占领了那些一线阵地的第6联队就这样挨炮,凶多吉少啊!”
在岳阳和在武汉的阿南惟几、木下勇,哪里睡得着觉?他们知道自己玩了个“瞒天过海”的把戏,号称已“攻占长沙”,搞得国内欢声四起,沸沸扬扬;其实长沙还在进攻过程中。到底这个过程要多久?过程越短,还能遮人耳目;过程越长,则必然谎言穿帮。你丰岛中将主动请战,又是拍胸口、又是表忠心,现在要的只是结果!我们不看过程!
随着前方巨炮的阵阵轰鸣,丰岛不祥的预感越来越强,大冷天的,他的额头还浸出了汗珠。他知道那是冷汗,可是没有心思去擦。
就在前方阵地巨炮轰鸣之际,0团、8团的两个轻炮连也开始了小夜曲的合奏,他们密切协作,朝白沙塘的68联队横田大队展开了5米、8米的延伸射击,密集的迫击炮火打得鬼子喘不过起来,迫使其不断后退,而他们退到哪里炮弹就追到哪里。随着葛团长亲自带增援部队赶到,守军顶着自己的炮火勇敢冲锋,喊杀声与枪炮声交织在一起,横田大队长已丧身枪林弹雨之中,剩下的鬼子七零八落地逃跑了,逃跑中又被各种冷炮击毙不少。
而此前已占领了9团侯家塘、小林子冲、军储库、邬家山几个阵地的第6联队一个中队,士兵饥寒交迫、疲累交加,加之早已被岳麓山重炮炸的死的死、伤的伤、昏的昏,根本就已形不成像样的战斗力,随后被8团赶到的官兵迅速剿灭无遗,恢复了这几个一线阵地。
长夜漫漫,内心煎熬,熬到拂晓之际,丰岛终于顶不住压力,向阿南司令和木下勇参谋长汇报了实况:“一天的攻坚战下来,一度突破了守军许多一线阵地、二处二线阵地、一处三线核心阵地。在捣毁敌师指挥所的战斗中,误中敌重兵埋伏,加藤大队全部为天皇玉陨。现所有阵地在敌重炮助攻下大部得而复失,一、二线阵地仅存阿弥岭、修械所尚在苦战中。本部为求速战计,请求派第6师团助攻长沙东面和北面,共建奇功!”
电报稿拟好后,他看了又看,觉得“共建奇功”几个字实在刺眼:仗打成这样已经让两位顶头上司脸面无光,当然自己更是把脸丢的差不多了,还谈何“奇功”?所以他把“奇功”二字改为“大业”,吩咐副官立即发了出去。
不料半个小时后木下勇参谋长的复电就到了:“已令神田所部驰援长沙东线及北线,但其尚在麻林一带,路途较远且难行,预计黄昏时才能接近长沙城。着令你部今日之内全力攻克长沙,长沙之战关乎帝国荣辱及南进节奏,不得有误!”
丰岛看了回电,半天缓不过神来,他明白了两点:什么“帝国荣辱”?分明就是你们两个东西好大喜功,怕把牛皮吹破了;二是神田这个老贼不地道,明明只有二十来公里路,却要从早上走到“黄昏”?这分明就是给本人摆一道难堪嘛!
话又说回来,造成现在这个被动局面,其实也是我自找的!他自嘲地冷笑了两声:别人要帮你的时候,自己拒绝了,怕别人争功;当然你现在求人家帮你,他拒绝你一下也算在情理之中吧!你必须自己担责,自古以来就是“利益与风险同在”嘛!
孤军作战,只能孤注一掷了。他只好再次发电到武汉、岳阳:“职部已决定天亮后从东门先行强攻,由于缺乏重炮火力,祈盼军部尽多施以空军支援,犹以压制岳麓山炮兵为要!”
张越群趁夜色带着剩余的二十几号人马,从大古墓再向大小冬瓜山转移,很快就到达了小冬瓜山。这座山头本来也同旁边大冬瓜山各放了一个连,边营长抽走两个排去增援邬家山阵地后就只剩一个排了。战士们见张团长和边营长过来了,一下子沉寂的阵地热闹非凡,大家都很兴奋,急忙围着还剩下的那几个士兵询问战况。
大小冬瓜山是预10师设的一线重要阵地,其侧后有一个红山仓库,是全团的弹药库,按说这个阵地非常重要,但是不知道鬼子出于什么原因,新年第一天竟全然遗忘了这个防线似的,未向该阵地出动一兵一卒,甚至未放一枪一炮。这样一来,闲是闲了,可是守在这里的营官兵,其实经受了比那些激战的官兵更大的心理折磨!
白天,附近所有战场的战况既看得到,也听得到,其白热化程度让人触目惊心:有多少次进攻,有多少次反冲锋,就让这边的战士揪心多少次;往往是一边的揪心还没停止,另一边的战局又让人心脏狂跳不已。有一个贵州籍的新兵雷国权,实在受不了这个折磨,一会大哭,一会狂笑,一会又不停大叫:“狗日的,我不怕,不怕!来吧,来打死我吧!”
连长唐朝闻讯赶来,见他的精神濒临崩溃,就狠狠地抽了他两个大耳光,骂道:“你妈个B,给你大爷把人都丢完了!还没打就拉稀吗?”
雷国权忽然挨了这两耳光,似乎清醒了一点,又似乎更糊涂了,他怔怔地盯着唐连长,眼神发直,好像不认识他似的,半晌都没有反应。这种表情让唐连长非常恼火,他唰地一下拔出手枪,一下顶住了雷国权的太阳穴:“还不认识你大爷哇?想死还不容易?信不信大爷立即成全你?”
其实没有经历过战争的人,永远不可能真正懂得战争,他们对于战争的概念,要么是从报纸上得来,要么从书上看来,或者从电影画面中看来,所以“激烈”、“壮烈”、“惨烈”、“残酷”这几个词,差不多就可以全部囊括他们对于战争的感受了。而对战争最本质的内涵是“杀人”,一般人却没有什么感觉,因为大家是看热闹的,反正杀的不是自己。
而对于上了战场的人来说,“战争”是如此的真实,那就是无时无刻不笼罩在自己头上的“死亡”的阴影。这个阴影是如此巨大而沉重,什么家庭、爱情、忠诚、孝顺、金钱、职位等等人间的寄托,全然没有了价值,你所能想到的只有两个字:“活着”。
人的求生本能,就是活着,必须想尽一切办法,活着。明白了这一点,就明白战场上那些英雄和勇士们,为什么越战越勇,并不是他们天赋异秉,或者说冲锋拼杀时心里还想着什么D啊祖国啊人民之类的,这些东西和自己还有多大关系呢?他们都是为了“活着”!在军令如山的情况下,只有把敌人全部杀死,自己才可能活着;打不赢也得拼,你让我不能活,我就要让你也不能活,道理就是如此简单!
既然“活着”是如此的重要,那么,哪怕是下一秒就要死,这一秒,也必须好好活着!
唐连长其实明白这个新兵是心理问题,他是初上战场,如果此刻自己在打仗,反而没有问题了,所以,拔枪,只是为了吓他,想用更大的刺激来制止他的妄想症。却不料他的这个举动,激怒了雷国权的一个老乡姜仕勇。姜仕勇是个老兵了,他见连长气势汹汹地拿枪顶住雷国权的脑袋,作势要击发,就当了真,立即扑了过来,大吼道:“慢!妈个*你是连长就可以随便枪毙人呀?!”
唐连长一回头,发现姜仕勇已经拿刺刀对准了自己。
阵地上所有人都惊得发了呆,被突如其来这场变故搞的如同泥塑木雕。空气如同凝固了一般。
唐连长处变不惊,立即收起了手枪。姜仕勇这才把步枪拎在手里,过去拍拍雷国权的脑袋:“权娃子,不要怕,有我在,啥子杂种都不要怕!”
说也奇怪,那个权娃子受此一激,还真清醒了许多,眼睛转动的灵活起来了,他说:“水!”其他反应过来的战士,赶忙有的来搀扶,有的给他拧开了水壶,还不少人在安慰他。
唐连长见姜仕勇刚才拿刺刀对着自己,心里本来就不爽,又见他话里带刺,就更不爽了,叫一声:“姜仕勇!你啥意思?要造反了吗?”
姜仕勇冷冷地说:“我不想造反。”
“哪为啥拿刺刀对着我?”
“我没有拿刺刀对着你哈。”
“刚才大家都看见了!是不是?”
“在阵地上,我本来就提着枪。你看,他们手里也都提着枪嘛!”
唐连长见他狡辩,就再次问大家:“你们刚才是不是看见他拿枪对着我?”
被唐连长眼神扫到的人,纷纷低下了头,都说:“没有看到!我们都在警戒敌人。”唐连长得不到支持,悻悻的,脸色很难看。姜仕勇是老油条了,他转守为攻:“唐连长!你的威望很高,我们都是很拥护你的哈。但是你是长官,你应该要爱兵如子,大家才会为你卖命,是不是?”
这话说的滴水不漏,唐连长不得不点了一下头。他得理不饶人:“权娃子是个新兵,哪个不是从新兵过来的?你刚上战场的时候,就没有尿过裤子吗?你不应该拿枪比着权娃子,这太危险啦。”
“我只是吓他。不吓他,他这会好得了吗?”
“他是好了,可把我吓着了!”
唐连长听他这样说,禁不住笑了一下,这时气氛才算缓解了下来。他说:“以后再也不要拿枪来对着我了,谨防大爷毙了你!”姜仕勇也回敬道:“你最好不要这样说,惹毛了老子敢打你的黑枪!”大家听起来像说相声一样,忍不住都笑了,压力倒是释放了不少。
唐连长知道贵州的少数民族多,像这姓雷的,一般都是畲族;那姓姜的,一般都是羌族,和这些少数民族的兵,有时候道理确实有点难讲,现在也不是讲道理的时候,就忍啦。
张团长听他们把今天白天发生的这场事故七嘴八舌地讲了一遍,明白他们都是想请自己裁判这件事情,就说:“唐连长和姜仕勇,都有对的地方,又都有不对的地方!唐连长是好心,但没有注意方式;姜仕勇要保护战友,也是好意,同样没有注意方式!这里我要着重表扬姜仕勇,他是冒着生命危险来保护战友的,虽然并不真的要枪毙雷国权只是吓他,但在姜仕勇看来那就是千钧一发!同志们啊,这个仗是越打我越觉得生命的可贵,我们要努力杀敌,同时要尽力保全自己啊!没有必要的牺牲,一定要避免!”
这时在旁边的边营长知道张团是有感而发,因为9团就剩这么点种子了!于是他接话到:“张团长讲的很好!我们团付出的牺牲太大了,可以说已经死了三分之二不止啦!我们不怕牺牲,可是能不能有更好的打法,更多地杀敌,更少地造成伤亡呢?”
张团长说:“你这个想法非常好,非常现实,非常有意义!你召集各级干部过来,我们一起来开个战地诸葛亮会议,就研究你刚才提出的这个课题!”
战地会议虽然简短,但直接关系到大家的生死存亡,所以气氛相当热烈,人人都积极发言。张团长最后归结为几点:一,一线阵地缺乏纵深,但退无可退,只有死守;二、应在防炮袭、防火攻、防侧袭、防毒气几方面再下功夫,加固隐蔽工事,并拓宽交通壕;三,阵地前除了加大埋雷密度,更应多设陷阱;四,往前出位置,再增设一道前进阵地,不让敌人轻易有机会直接进攻主阵地;五,连夜接通师部的电话线,这是生命线,可以呼唤炮火支援;六,不到最后关头,严禁任何人轻易反冲锋与敌人拼刺刀!
开完会,大家按各自分工迅速忙碌了起来,阵地上一派热火朝天的景象!而此时师部派出的通讯员找到了这里,向张团长宣布了军委会的嘉奖令。听闻张团长被火线提升为少将副师长,官兵们都很为他感到高兴,喜讯像一阵风似的传遍了两个山头,好像大家都得到了提升似的。其实,他们真正高兴的是:9团那些牺牲的官兵们没有白死,我们这只部队的作战能力和战绩,最高统帅已经知道了、肯定了!这就是团队的虚荣心在发挥作用了。
张越群听到命令,不能说不高兴,但是这个高兴也没有持续多久——作为一个在一线阵地的指挥官,他现在首先要考虑的是:如何才能让自己、也让眼前的这些部下能够活下来?毕竟,“活着”才是压倒一切的任务!
他让通讯员给方师长带了三句话:一,感谢上峰对9团的信任和对自己的栽培;二,电话线今晚必须抢通,非常需要炮兵的火力支援,你看人家葛团长打的多巧、多好;三,希望师部可以考虑调集友军增援,现在一线的人马确实不够用了。
凌晨三点多,随着葛团长那边的战事结束,久违的电话线终于重新接通了。方师长在电话中对张越群表示了真诚的祝贺,并且非常赞同他们连夜改造和加固工事的行动。末了他表态说:“我们不会轻易使用友军,你晓得的,用友军好麻烦,打赢了不好给他分功,打输了说你不把他当自己人用。但是你如果实在顶不住的话,我会考虑借一个团给你用!”
张越群这下是真的高兴了,大声说:“谢谢师座!有你这话我就放心了,再来一个团,这大小冬瓜山敌人就插翅难飞了!”
他故意把声音说的很大,战士们很快就传开了信息:师里很快就要派一个团来增援了!在战场上,还有什么比“增援”这个词听了让人更开心的呢?一时大小冬瓜山上空,随着雾气弥漫的,还有一种说不出的幸福感温暖着人们。
设在南门内的一座预10师野战医院,随着枪炮声的结束,尽管已是夜深人静,这才迎来了它真正的高峰期。
战前,长沙市内的绝大多数市民、机关工作人员都已经奉命转移了,周边城市如益阳、常德、株洲、衡阳等地接收了所有长沙难民,一时人口/爆/满,物价飞涨。但是,谁都清楚,经济上吃亏、人的身体受累,也比留在长沙好。留在那里更苦更累,担惊受怕不说,保不准冷枪冷炮就结束了自己的性命,更可怕的是万一落到鬼子手里,那会有怎样的死法?恐怕自己很难预料到。并不是只有女人落在鬼子手里才死的惨,男人被活剐、活埋、火烧、水煮、油炸的事,大家也都听说了。据说死的最惨的一个,是被鬼子用削尖了的树枝从肛.门捅进去,在肚子里搅动,最后从喉咙里穿出来!简直骇人听闻啊,因此,能逃离长沙就是胜利,再苦再累再冻再饿也是胜利。人要活着嘛!
在长沙人“胜利大逃亡”的时候,却有三种人没有撤走,或者说,想走也走不了!他们是:长沙市警备司令部保安团一团、二团、三团的官兵,长沙市公安局的所有干警,长沙市卫生医疗系统的所有医护人员。不仅他们一个不能少,考虑到战争的严酷性,战区还从周边城市抽调了大量医护人员赶赴长沙,不管是正规的西医、中医还是牙医、郎中,只要你跟“医”字沾点边,都得上前线服务:救死扶伤是医务人员的职责,在所不辞!只不过长沙的医生都在固定的大小医院里,外地征调来的医生只好占用学校,组建临时战地医院。
保安团属于地方武装,也是半军事编制,他们成了上火线抢运重伤官兵的有生力量,在抢运伤员的过程中,他们被打死打伤的人员也很不少,受重伤的再由新的保安人员抢运,受轻伤的还得参与抢运工作。而轻伤不下火线,像9团1营草健生的那个营,打的太猛,重伤员有的还来不及抢走,最后都跟敌人同归于尽了。
杨正华带着督战队员在0团营转了一圈,看见黄代营长亲率一个连去包抄白沙岭的加藤大队后就离开了,他决定到附近的战地医院去巡视一下,看看有没有自伤、诈伤的情况。
战争,实在是人类最复杂的行为,你能想得到的畏战、避战方式,自古以来那些身临其境的人也早就想到了,而且有些绝对超出了你的想象力。杨正华很清楚这一点。这次战区下了死命令:所有重伤员不得转移后送。其实,眼下长沙已经成为孤城,已经无法转移出去。这也就意味着,那些没有当场战死沙场的官兵,必须要能挺得过这一关,死在路上、死在救护所的,多了去了。但是,要死在路上或救护所,还必须要达到一定的“资格”,必须是连级以上军官批准的,才可以抬走。抬下火线,意味着一线生机,在眼看死神笼罩之际,多少人宁愿像抓住一根稻草一样抓住这唯一的生存机会呢?
没有人明白杨正华到医院的真正目的,特别是那些忙忙碌碌的医护人员们。到了之后,杨正华差点不相信自己的眼睛。过去好端端的一所小学,现在简直变成了一个收容所,到处都是人,到处都是嚎叫和呻吟,空气里充满了血腥味和消毒水的气味。
所有的教室里,把课桌一拼就变成了“床”,墙上扎颗钉子就挂起了吊瓶;好多人以为医生护士来了,给他挂上吊瓶就万事大吉了?其实屁用没有,那里面就是些生理盐水、葡萄糖水,连消炎抗菌的药也没有!什么牙医、土郎中、中医都是救不了急症的,他们顶多是起点心理按摩的作用,帮助暂时先包扎一下,哄骗着稳住伤员的急躁情绪,多少人就是在挂上吊瓶后在不断的哀嚎和哀求中失去了生命的最后呼吸。
最关键的还是要能等到外科医生的到来,只有他才是大救星,他可以为你手术、止血、包扎并开具处方,然后护士才能按方为你上药、换药。过了这一关,大概伤员就进入了昏迷期,在昏迷期最可怕的是事情就是持续发烧。
所以说,进了医院的重伤员,如果得到治疗后能撑过一周,存活的希望大概有60%;能渡过十天,这希望也许加强到了八成;能达到半个月,差不多有九成了。但在医生没有宣布你可以正式出院之前,谁都不敢说自己能百分百活下去。
这里还有一个问题,就是许多读者在计算战果的时候,往往对“造成敌军某某数字的伤亡”不以为然,认为只有把敌人打死了才算数。其实这只能说明他真的不懂战争。伤和亡往往连在一起,伤了,是在战场找不到他的尸体,很可能他死在抢运路上或医院了;就算命大,重伤治好了,往往也不能重返战场了,作为一个战士,他极有可能永远退出了战斗;不可能让一个缺胳膊断腿或脑残的人再去打仗,估计自古以来就没有这个先例。往往我们听说某人满身都是伤,后来还一直都在从军?没事的,他那都是擦皮流血的轻伤,在战场上大家帮他包扎一下,或帮他取出肉里的子弹头、消毒抗菌,养一段时间即好;他绝对没有伤筋断骨、被打破大动脉或被打烂了内脏器官。
杨正华把这一个班的督战队士兵,分别安排到不同的房间,逐个巡视检查每个伤员的伤情。他给部下交代了检查要点,要求发现异常伤员,立即报来。也就是说,如果经他再察看一次,假如能确认或疑似该伤员是自残自伤,那么按战场纪律临阵脱逃罪处理,将即刻把此人就地正法!
杨队长走进一间教室,发现里面有三四十人,穿军装的、穿警服的、穿白大褂的、穿便衣的都有,而最里面的一个“床位”显得最热闹,他立即赶了过去。那是一个腹部受伤的士兵,挂着吊瓶了,他一个劲地叫嚷:“痛!痛啊!快叫医生来救救我吧,我才0岁,我不想死呀!”旁边有两个穿白大褂的在服侍着他,手忙脚乱地把纱布给他敷了一层又一层,一边敷一边说:“我们就是医生!不要怕,没事的,你没事的,你这是轻伤,过两天就好了!”
那个士兵挣扎起来骂道:“妈的你是骗子,不是医生------”他这一挣扎,可以说用尽了吃奶的力,也就是垂死挣扎,这一挣扎把腹腔的鲜血挣的像涌泉一样,刚敷的厚厚的纱布立即红透了,一个警察赶忙想去按住他,却不料他话还没说完,“砰”地一声上半身砸了下去,大口喘了最后一口气,脑袋一歪,死了。看的杨正华心惊肉跳,他责怪那两个穿白大褂的医生道:“不是说是轻伤吗?干嘛不抓紧救他?”一个医生取下口罩,露出了一撮小胡子,看得出是个老中医,他有点像看外星人似的看着杨队长,见他穿的整整齐齐,一看就是没上战场的,便嘲弄他道:“肠子都打流出来了,腹腔里全是屎,还是轻伤?这里哪有一个轻伤?”
“是你说的他是轻伤?”
“你要我怎么对他说?!”那老中医狠狠剜了杨正华一眼:“我告诉你别叫了,你马上就要死了,你就高兴了吧!”老医生气愤地转身就走,他们还忙着呢,*场里又到了一批新伤员,能不能救活是另外一回事,先得简单止血、挂瓶,至少要让他们死在“活下去”的希望里!
杨正华被他抢白了几句,颇为不自在,想了想,老医生他们其实是对的,换了自己躺在这里,虽然明知没治了,也希望身边有医生安慰吧!善意的欺骗嘛。想了想,督战队这差事实在不是人干的,如果在战场上看见逃兵,打他两枪还算交待得过去,在这里------唉,睁只眼闭只眼吧!大家都不容易。
这样一想,他的心理就没有了压力,决定到另一间去看看,那边的伤员都是已经做好了手术的。他哪里明白,医生再忙,手术都是选择性做的,也就是说,自从伤员被抬进医院的那一刻起,前来观察的医生护士就已经决定他的命运了:优先抢救的一定是有抢救价值的伤员,那些明知道救不了的,就只好糊弄他一下让他等死;假如个别人还不死,等有空的时候再给他治。当然,也不排除他的命大,最后虽然残了傻了,总算落得一条命。
这间房里用按三张课桌拼一张床的办法(两横一竖),安置了十二个床位,伤员多数已经昏睡了,只有几个人还在此起彼伏地呻/吟叫唤,屋子里弥漫着呛人的来苏水味道。
其中有一个伤员,姓谢,来自广东曲江县,被锯掉了两条小腿,而且他是眼睁睁地看见医生锯掉的。医生告诉他,骨头都断了,只连着一点皮肉,不锯的话恐怕保不住命。他反复哀求医生不要锯他的腿,至少给他留一只做个代表,可是医生该说的话都说过了,再也懒得和他啰嗦,只顾埋头干活了。
虽然打了麻药针,当锯子下去的时候,他还是感到了穿心裂肺的疼痛,或者说是心里一阵阵地刺痛!他家里本来就是木匠出身,从小就听惯了锯子拉动的声音,他曾经以为锯子的声音是世界上最美妙的音乐声,因为父亲靠一手好木工活养活了一家老小,所以当他十四岁就开始就随父亲出去干木工。他个子小,力气也还不够大,一时还干不了解(读gai)板的活,但也可以帮忙搭手搬搬抬抬了,从用凿子、刨子开始了他的小木工生涯。万没有想到的是,曾经是那样熟悉可亲的小锯子,如今却要走了自己的两条腿,这锯子的声音,成了世上最冷酷、最坚硬的声音啊!他一生一世再也不想听到锯子的声音了!
更为可悲的是,一个失去了双腿的人,此生就是一个残废,还怎么活下去、活的还有什么意义啊,想至此,他不禁悲从中来,又哇哇大哭起来,连声叫嚷:“把腿还给我,把腿还给我!”
躺在另一边的一个家伙,右边的膀子已经搬家了,这会做完手术,感到又痛又累又饿,就很想休息一下,见小谢老是哭闹着要医生还腿,听久了就有些不耐烦,骂道:“给你娘嚎丧呀?还让不让人歇会了!”
小谢正没发泄处,也大骂道:“就是给你娘嚎丧!我丢你老母!”
“我嬲你妈妈鳖!”那个断了胳膊的兵也骂起来,原来他是湖南的。
这下双方各自用自己的省骂开始了另一种形式的战争,直骂得唾沫横飞,把其他昏迷的人都吵醒了,更多的人*着不同的口音加入了骂战。基本上,赣南、两广的是一派,他们的客家话和白话算一大体系;而云贵川、两湖的人算一派,大致北方方言是相通的。两派都各自以最肮脏的词汇问候对方的家族成员,当然主要是女性成员,从老奶奶一直问候到对方的女儿、孙女,虽然他们清楚谁都还没有结婚。到最后,没有什么好问候的了,就各自以最恶毒的语言诅咒对方,对方身体缺了什么零部件就咒他什么,被咒的人一边还击一边大哭不止。
作为肇始者,小谢和那个湖南兵越来越激动,都恨不得爬起来去掐死对方,可是一个没有了两腿,一个没有了右臂,怎么可能做得到呢?明白了这个惨痛的现实,那就是今后想杀人都杀不了的时候,两个人再也不骂了,只剩下嚎啕大哭。
杨正华在屋子里听了一阵,摇头不止,叹息不止。都是好端端的军人、战友,为什么负了伤就变成这个样子呢。难道这就是战争给人性造成的扭曲和裂变吗?
*场上又新到了一批刚刚抬下来的伤员,杨正华却没有兴趣再看下去,他招一招手,带着他的督战队员赶快离开了这说不清算人间还是地狱的场所。(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