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冲上朝阳殿九重长阶的时候,门口的四名侍卫迎剑相拦。
那明晃晃的兵刃出鞘,映着午后的冷阳,凌厉得直迫人心。我双眼不眨,直迎着走了过去,我就不信他们真敢动手。
果然,不知是慑于我的身份还是慑于我的气势,他们不由得向后退了半步,面色尴尬。倏然间人影一闪,一个身着四品服饰、身材修长的青年男子立于我面前。
双眉飞扬,气宇轩昂,面色沉稳,姿态从容。
见他出现,阶上四名侍卫似都微松了口气。
我却冷笑:“周瑞,见了本宫竟然不跪,好大的架子!”
一双墨色深眸静静打量于我,我无惧而视,与他的平静目光相接的却是讥讽与不屑。
静了半晌,他终是单膝跪地:“臣周瑞,参见定国长公主殿下。”
周瑞,我皇兄最得力的两名近身侍卫之一。
其实当年他曾被父皇指给我做侍卫,也的确做过我整整七年的贴身侍卫,只是那时他还不叫周瑞。
甚至从我有记忆起,几乎每到冬天摘梅花,都是骑在那个比我高大的少年肩头完成的,而我每次跌倒,第一时间把我扶起的,也永远是那双布了薄薄茧子的温暖而稳定的手。
甚至那年去边关,我也是执意要带了他同去,而如果我真带了他的话,不知道他又会是长风九骑中的哪一个,又或者,长风九骑最终会变成长风十骑……
可是,生命中本就没有如果。
就在我要去边关的两个月前,当时还是二皇子的沈浩在明福宫遇刺,被一剑洞穿右胸,伤势严重。
当晚,有人看到周瑞入明福宫,然后便不见了身影。
当时矛头直指母后,因为周瑞不但是我宫里的人,而且是母后旁支的亲戚。更为严重的是,纵是母后无出皇子只有我一名嫡女,但我的另一位兄长沈漓却贵为皇长子,其母妃在他四岁的时候亡故,他是在母后身边长大的。
而当时的沈漓,因为有母后的支持,同样是太子之位有力的竞争者。
二皇子身受重伤,许氏父子朝堂之上步步紧逼,母后自请出宫去永业寺佛前修行以示清白,沈漓一言不发彻夜长跪于殿前……那一场行刺案件在当时沸沸扬扬,朝野上下亦是众说纷纭。
而就在我去边关的前几日,终于尘埃落定。父皇下旨,沈漓封东康郡王,前往靖东,督修世代皇陵,终生不得回朝。
我初时一直想不透沈漓为什么敢那么明目张胆地派周瑞刺杀皇兄,直到三年前回京后我再见到周瑞时,才恍然大悟。
这苦肉计原来二皇兄,不,应该说现在的陛下,比我用得早,用得巧,用得妙!
又有谁会怀疑一个母后的亲戚,一个默默跟在公主身边的侍卫,会被对手悄悄收买了呢。是暗度陈仓还是釜底抽薪,抑或是反间计已不得而知,可无论是哪一计策又有什么关系,反正目的已经达到。
当然,时过境迁,或许是没有人还记得清我身边那个沉默不起眼的贴身侍卫的真正模样,又或许父皇已经过世,沈漓已被处死,皇兄已经黄袍加身,那些旧账再没人敢翻,没人敢提。
我低头看着跪于我裙边的男子,再不见当年的细心温和,此时纵是以卑微的姿态跪于脚边,腰却依旧笔直,神色亦是沉凝。我冷冷一笑,抬脚便绕过他向朝阳殿走过去。
他身形一动,下一刻便挡在我身前:“未经通传,任何人不能面圣。”
好快的动作,比照顾我那会儿不知道快了多少倍,估计前些年他又被皇兄送到哪里去修习了武功,不然怎么能让皇兄放心将自己的安危交给他?
我扬眉轻笑,眼中却冷厉了几分:“周大人,本宫让你起身了吗?”
我知道自己此时的表情,纵是少了昔日战场的杀气,但这样的眼神眉目亦让人却步胆寒。果然我见周瑞眼中一闪而过的惊怔,但只片刻他神色便恢复正常——不愧是皇兄身边的红人,光是这样沉着,已让人刮目。
“公主殿下息怒,看护陛下安危是臣职责所在,若是殿下……”
锵,我一个旋身从旁边的一名侍卫身侧抽出了剑。
纵是我内力尽失,但幸好身手还在,敏捷依旧,当然这也归功于我常抓了阿然他们发泄练习的缘故。于是不待周瑞的话说完,我一柄长剑已抵在他胸前:“怎么,本宫若想进殿,便要踏着你的尸体才能进去吗?”
瞬间殷红的血便染了他淡色的衣衫,有点触目惊心。旁边的侍卫都被我这一举动惊得呆了,唯周瑞面色依旧平静,仿佛这一剑刺进的不是他的胸膛,而只是刺中了块木头。
我扯扯唇角,剑尖又向前送了几分:“你以为本宫会手软?当初你是怎么行刺皇兄的?是这个角度吗?原来这个角度只能致人重伤却不致死呢,你做了本宫那么多年侍卫,本宫自然是舍不得你死,要不本宫也试试你曾经用的这招?”
他眸间终是隐隐现了一丝波澜,不知道是惊是痛还是别的原因。
“殿下。”朝阳殿的门终是缓缓打开,向我行礼的是皇兄近身的太监何公公,“公主殿下,陛下有请。”
我会心而笑,曾经那段往事太不光彩,皇兄自然不想轻易让旁人知道,我这七寸打得实在很准。可我忽地心中一凛,目光从殿间那四名不知所措的侍卫面上一一掠过——只怕我刚才一时任性之举,会让这四人无缘无故丢了性命。
忽然有丝悔恼,虽然始作俑者并不是我。我恨恨瞧了周瑞一眼,随手丢了长剑,随何公公进了朝阳殿。
朝阳殿里有浓重的药的味道,难道当真如外界传言,皇兄是生了病才不肯见人?
行至内室,我见里面款款坐着个女子,只端了白瓷的碗小心服侍着半倚在榻上的皇兄喝药。
皇兄后宫不多,除了许皇后也就三五个嫔妃贵人,这在帝王佳丽三千的传说中已颇是少见,也难怪母后笑我的男宠堪比皇兄。我不知道他是为了给世人留下贤德清廉的好名声,还是因为慑于许氏一族的压力,又或者——我不厚道地想,他是不是也跟沈溢一般喜欢男色。
但我对于各种美人一向没有什么概念印象,有安沐轩的如谪仙般的雅致俊美和阿然的妩媚妖娆风流,其他美色在我眼中都已是浮云。
见那宫装女子向我起身行礼,我淡漠地应了一声,皇兄挥了挥手让她退下,然后坐起身子,取了雪白的帕子随意拭了拭唇角
我站着没动。按理说我应当向他行见君王之礼的,可从回京上朝之后第一日,皇兄便当众免了我的跪叩之礼,原因是我的一条腿不方便,跪下之后没有人扶是起不来的。
既然他乐于宽宥,我自然却之不恭。
我看着他略有些苍白的面色:“皇兄真的病了啊。”
皇兄对我的语气不以为然,只起身行至御案前,向我笑道:“这几日略感了风寒,头有些胀痛,所以才会让左相和兵部代朕为韩将军犒军饯行。”
那风姿尊贵高雅,无懈可击,真有帝王风范。
我扯扯唇角,接过何公公递的茶抿了一口:“皇兄果然还记得我少时的口味。”
是上好的阳春雪。那还是父皇在世,常赐给我喝的一种御茶,生于东山雪峰,产量极少。有时皇兄去我宫里做客,我便拿出来招待他,半是讨好,半是炫耀。
“舒夜若是喜欢,回头朕让人送些到你府上。”
如今风水轮流转,皇兄纵是说得亲切和蔼,我却分明听出了别的味道。
我放下茶盏:“不必了,皇兄不知道如今我口味变了吗,现在不爱喝茶,只喝酒了。”
皇兄笑笑不语,我又道:“有道是无事不登三宝殿,我今日来,只是想问皇兄一句话。”
他含笑望着我,一如当年,仿佛我还是那十来岁的任性公主。
我忽然有片刻的怔忡。我这样与他独自相对,上一次已经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的事了,或许还真是十多年前。我犹记得随安将军的大军去边关之前,在御花园那株桃树下,他亦曾含笑这样望着我,听我眉飞色舞地憧憬着要去边塞策马仗剑的开心快活,然后,伸手轻轻替我拭去落在头发上的几瓣桃花。
而那时,他受伤未愈,竟肯那样耐心听我唠叨许久。
而那时,我如此天真,以为天家尚有骨血亲情。
默了片刻,我别开眼,淡淡道:“求皇兄把阿然还给我。”
皇兄怔了下,不由得笑道:“阿然?可是你府上那个戏子?”
“皇兄何必明知故问?”
皇兄叹息:“你府上……人太多,朕哪记得过来?不过那个戏子生得漂亮,朕还是有些印象。”
我不由得冷笑:“皇兄别告诉我,前几日福安王爷抢走了阿然,你不知道。”
“阿溢?”皇兄微微皱眉,看上去一副果然不知情的模样。
我也怔了怔,喃喃道:“难道真的不是皇兄……”
皇兄摇头苦笑:“非但如此,朕早特意叮嘱过阿溢,不要招惹你。”
我笑道:“难得皇兄有这么好心,臣妹感激涕零。”
皇兄又是无视我的嘲讽,只殷殷望着我叹息:“朕与母后关系不睦许久,却不想连血亲的妹妹也失去。”
要不是现在还不能开罪皇兄,我真想放声大笑。这又是吹的什么风,皇兄要上演兄妹情深的温情大戏?皇兄啊皇兄,当初安沐轩在你面前几欲置我于死地的时候,你可不是这么跟他说的吧。
于是我眨眨眼:“皇兄这番话,臣妹可是听不明白,莫非皇兄有求于我?”
我这话一出,皇兄的面色顿时不甚好看,我心下大快,却只作惶恐状:“皇兄莫不是还惦记着那安沐轩,你明明答应我……”
皇兄怔了怔,静默半晌:“不管怎么说,你下朝时掳走朝廷命官本就不该,又逼他与你同房,才惹得他对你下了毒,何况,安氏满门被灭与你有关,他对你怨怼也是情有可原……”
难得我回京这许久,皇兄第一次肯这般正色同我讲话。
“当时朕只是觉得安沐轩毒杀一品长公主的确过于冲动,才将他交予你处置,既然你于心不忍放他一马,那皇妹气消了些便……”
我冷笑:“谁说我是不忍心才放他一马?我是觉得这么死了太便宜他了……”
“溶溶。”皇兄开口,竟唤了我的乳名,我顿时觉得全身一僵。
听说母后怀我时种种迹象都表明是男胎,所以我还未出生,父皇便有言,若是皇子,便赐名为“溶”。
谁知生出来的却是女孩。母后大约极是失望,所以才不肯亲近于我。而我自然也不能按皇子排名入皇册,但父皇私下依旧会唤我“溶”,于是自小跟我亲厚的二皇子亦是如此相唤于我。
这世上唤能我乳名的,只他一人。
(二)
不知为什么,我心中有点酸楚,怔怔地望着眼前高高在上的天子,那曾经无比的恨意此时竟淡了几分。
“不管怎样,他也是朝廷命官,有道是‘刑不上大夫’,他的罪原本是应由大理寺来定,朕当日将他交予你处置,已有失公允……值此朝廷用人之际,你连韩清都能贡献,又何必苦苦纠结一个安沐轩。”
皇兄大概看我态度松动,动之以情之后开始晓之以理。
我却哧地一笑:“我听外面传言皇兄对安沐轩别有关爱,原本还不信,如此看来,皇兄待他还真是特别了些呢……”
皇兄面色倏地一冷:“沈舒夜!”
由暖春到严冬,皇兄你这表情语气转换之快,不会让面部抽筋吗?我想笑,但在他冷厉的眼神之下,终是缓缓跪了下去:“臣妹知错。”
静了良久,一声低低的叹息从他唇边溢出:“你终不再是我那天真善良的溶溶了。”
天真善良?天真善良的沈舒夜早跟五万将士同死在长阳关外了。尽管心里如此想,我手指却忍不住狠狠抠在身前的云纹地毯上,或许只因为他用了一个“我”字。
“罢了,你起来吧。”下一刻,他的声音已经恢复平日的高贵平淡,一只手却轻轻拉住我的手臂,扶我起身。
我垂眸轻声道:“求皇兄下旨让我去永业寺小住一段时间,一个月后我把安沐轩还给你。”
皇兄似是一怔,没想到我如此轻易妥协。
“你不想见南平王爷。”皇兄不愧是皇兄,片刻就想清了其中的利害。
不错,母后这两日还同我说起,要我过几日替她去京郊接南平王爷一行王驾。但她明明知道,我讨厌那个长得英俊笑起来温和,却虚伪得要命的叶漫雅,更不喜欢母后看他的眼神。沈溢的话忍不住响在耳边——沈家也许就皇兄还算洁身自好,甚至母后都……母后如何?我再迟钝也能发现母后看南平王爷的眼神与众不同。
若干年前我离开皇宫前去北地时心智单纯,懵懵懂懂想不到那许多,待听了传闻起了疑心之后,再返京,父皇已逝,宫中早已物是人非,我更不会自寻死路去问母后。偶尔起过那么点八卦的心思,却也觉得没必要把精力人力浪费在这方面,她跟南平王爷那些花边传闻只会让我添堵。
“舒夜,你分明是为难于朕。”我见皇兄轻轻抚了抚额。
皇兄与母后,分别把持着部分朝政,面不和心也不和举朝皆知。但尽管如此,他们却各自为界,井水不犯河水。而我不当面回绝母后却让皇兄明目张胆地把我支走,母后不用想也肯定知道皇兄的别有用意。何况当初母后怀疑过我的失忆是假装的,怕我有机会串联旧部查找当年真相,曾以我身体不好为由限制我出京,皇兄也是知道的。
“你堂堂一国之君,这点事都做不成?”我挑衅地扬眉。
皇兄不为我的激将之计所动,只缓缓开口:“你究竟想怎么样?”
那眉宇间迫人的气势极有帝王威仪,瞬间让我有丝恍惚,这才发现近些年来他竟越发长得肖似父皇。我抬眸笑道:“皇兄以为我能怎样?舒夜如今这般模样,也不过想过些随心所欲的日子罢了,难道皇兄非要我死了才安心?”
我目光灼灼地盯着他——三年前我回京的路上所遇的刺客是皇兄派出的,因为便是在那时,我认出了周瑞。而我不知道皇兄当年肯让自己的贴身侍卫来刺杀我,是定要置我于死地,还是在用我来考量他的忠心。
幸好当年我福大命大,被小武相救,躲过死劫。
只是这一切,现在已经不重要起来。所谓亲情不过如此,生死敌友都如云烟,唯剩利益纠葛。
我留意到我坦然承认记得旧事,皇兄的脸色似有了几分放松,于是便放心大胆地继续道:“为了安沐轩,皇兄连这点小事也不肯帮忙?”
“让他同你孤男寡女相处一月,岂不名声尽毁?”皇兄终是缓缓开口。
我大笑:“韩清你都敢重用,何况安沐轩?我尚且不在乎那些风言风语,却没想到皇兄也将安沐轩比作女子,将贞操看得那般重要?”
见皇兄一脸尴尬,我暗道,不行,回头我一定得好好问问阿澈,跟皇兄到底是什么关系。
皇兄默了一下,缓缓开口:“朕是真心想替安氏留一血脉,安氏一门世代忠烈,如今只余他一人,父皇过世前曾跟朕交代过要厚待……”
“皇兄待旁人总比妹妹还要亲厚。”话不经大脑出口,想想我还是不要轻易得罪他,于是在他冷了几分的目光中,我忙道,“诚如你说,我一时心软放过了安沐轩,自然不会再为难于他,只是有些不甘心罢了。”
世人皆知我对安沐轩的觊觎之心,我若真轻易放了他,那才叫人怀疑呢。何况三年未见,我的确有太多话想对他讲,但公主府母后安插的耳目太多,不如永业寺清静,更利于养病治伤。
静了片刻我又道:“不如皇兄好人做到底,替我把阿然也要回来吧。”
皇兄看着我,眼中浮起思量:“还有什么?”
我笑:“经此一事,我明显投入了皇兄阵营,保命也是重要的。刚好我贴身侍卫走了,那妹妹斗胆相求,皇兄不如再送我个贴身侍卫如何?”说着,我缓缓敛了笑,“就是不知道皇兄肯不肯割爱。”
皇兄眼神渐渐锐利。我毫不介意地回视点头:“你猜得不错,我要——周瑞!”
说着,不等他开口,我缓缓伸了手到他眼前。
我的掌心间,是一枚青铜铸成的兵符。半个盾牌形状,小儿巴掌大小,上面的沟壑纹路纵横,隐约是“靖?长明”的左边一半。
皇兄面色倏然一变,狭长的目中一闪而过的竟是几分惊讶。我等他伸手来取,谁知他竟退了半步,定定望着我。
我轻轻笑:“那日我毒解时就说过,必会全皇兄一个心愿,如今奉上长明驿半块兵符,皇兄又何必做此姿态?”
“沈舒夜,你究竟何意?”
皇兄这几个字似是没经咽喉直接从胸腔里发出一般森然,我原本想卖力表一表忠心的情绪一下子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得微微叹息:“如今臣妹人都在皇兄掌控之中,还能翻得出天去吗?”
皇兄终是见过大场面的人,片刻便冷静下来,只默然盯着我,眼神越发深沉。
我终是叹息,不得不正了几分颜色:“舒夜不才,尚记得自己姓沈。”
这是我自边关归来之后,同皇兄说得最最正经的一句话。
皇兄又看了我半晌,我坦然回视,终是换得他眸间平静。坐在那个位子上,思虑过多我不奇怪,但他到底是明白了我的心思。
南平王爷的领地在大靖之南,不但气候宜人、水草丰美,而且数年之前高之涯就替他平定了与昌国之乱。高之涯归京,南平王更是顺利接掌了边塞兵权。而与他这番休养生息相比,大靖其他地方或兵乱,或水患,或干旱,或人祸,加之父皇三年多前的病逝,朝廷政权的更迭,对黎国割地赔款,与岳国交恶,种种不稳定不如意,大靖国其实是外强中干。
眼下,平阳战事又起,调动三万禁卫军出征,已让京城防护捉襟见肘,听说在岳国边境的红崖关似乎也并不太平,可偏是在这个时候母后诏南平王爷进京,我只怕她会引狼入室。思来想去,交出长明驿兵权,起码让皇兄在对敌方面有些底气,方不至于毁了大靖江山——相信父皇当初给我这份权力的时候,也希望我能为大靖江山尽一份心力吧。
见皇兄迟迟未动,我不由得笑道:“也是,这样进献兵符太不郑重,臣妹应当跪礼敬献才是。”
说罢我退了两步,刚要跪下,皇兄上前一把紧握着我的手臂稳稳托住。我感觉到了他手掌尽力安稳中依旧带了微微的颤抖,不由得唇边浮起一丝笑意,只可惜这丝笑意被我遮面的白纱挡住,他定然瞧不真切。
“溶溶……”
我见他没准儿又要发什么感慨,忙将兵符塞在他手里,挑眉轻笑道:“皇兄,我那三个条件你说值还是不值?”
皇兄没看手里的兵符只看向我,半晌后才叹息:“舒夜,朕……没想到你竟然真的……朕如今越发看不透你了。”
干吗话只讲一半?我听得不知所云,只眼巴巴盯着皇兄:“你得了兵符不会要反悔吧?”
皇兄无可奈何:“沈溢那里朕尽力,安沐轩和周瑞,一个月后都要毫发无损地回来。”
我怔了一怔,这分明是怕我公报私仇啊。恍然之后我嗤笑道:“皇兄,我是让周瑞去护我安全好不好,怎的他还要毫发无损,那岂不成我护着他了……”
“当年你半路遭遇截杀之事是朕下的令,与他无关。”皇兄眼底闪过一丝内疚,又或者当着我的面承认当初的一切,对他而言更多的则是不堪和狼狈。
他果然肯定我记起旧事,幸好我这几年的荒唐让他不疑有它,我暗自松了口气才冷笑:“有关无关是皇兄的事,这是我与他的恩怨。皇兄,你当知道我沈舒夜只是小人,亦是睚眦必报的性子。我承诺将安沐轩毫发无损送回来已是仁至义尽,毕竟他是朝廷要员。而周瑞不过是沈家豢养的一条狗,皇兄就不必那么耿耿于怀了吧。”
皇兄不再言语。其实皇兄应当想得明白,纵使真用一条人命买半块兵符,赚到的还是他,别说周瑞,就是他如此看重的安沐轩,在我的条件下不也“任我处置”了吗?
只是难得皇兄如此坦言,我带了隐约的试探望着他:“匹夫无罪,怀璧其罪,现在皇兄是不是可以饶过我不死?”
皇兄闭了闭眼:“舒夜,我从未料到,你我兄妹会走到这一步。”
我发现我的软肋果然在他的亲情牌上,明知道他是搪塞之辞,闻言我的心还是忍不住痛那么一两下。呈久说得没错,我早晚得折在这件事上。
静了半晌,忽听皇兄缓缓开口:“朕曾在安卿面前承诺替他全家报仇,天子一诺千金。朕便再给你两个月,这三个月内只要你能说服安沐轩放下旧时恩怨,朕便可以向你承诺,天下没人敢动定国长公主。”
我震惊地望着他。我本以为他只是敷衍于我,却当真没想到皇兄竟坦白至此——那日在安沐轩面前的许诺我依稀记得,难道真是我误会了他?
望着皇兄真切的目光,我心中百感交集。唉,这样发展下去,估计可以上演伦理悲情大戏了,不过转念一想,皇兄端的是好心机,轻易便将我的生杀大权交给了安沐轩,你还真不是一般的会做人呢。
于是我笑道:“美色诚然可贵,性命更是攸关啊。那看样子实在不行,我只好把安沐轩一刀杀了,一了百了。”
“实在不行,待你从永业寺回来,朕也好好劝劝他,总会有办法的。”
让一介天子说到这个份儿上,我又何必咄咄逼人,再说阿澈早就原谅了我,我终究是不用以死谢罪的。
抿了抿唇,我忽然觉得不知道要说什么好,静了半晌道:“皇兄,我还有个不情之请。”
皇兄忍不住抚额,似面对我小时候一般形容无奈:“说吧。”
我缓缓敛了笑:“我想去父皇的乾英宫看看。”
笑容也顿时凝在他的脸上。但静了半晌,皇兄终只是缓缓点头。
(三)
尘封的大门在我手下发出“吱呀”的声响。
入目是遍地枯黄的落叶。
我知道乾英宫里种着的高高大大的梧桐树有上百年历史,我最爱在夏天的午后躲到这里,那宽大浓密的树叶带来无比清凉,好过御花园的水波升腾。
眼前那汉白玉的石阶通向高高的主殿,宏伟的主殿后面是父皇用来接见要臣的东暖阁和休憩的西暖阁。再后面则是一片花圃池塘,圃间以前种了春兰秋菊冬梅,池间是绿萍碧荷,一年四季总有风景。
园圃一隅,则以竹为架生着藤萝,架下是上好青玉的桌子凳子,以前我常在这里磨着父皇学棋,偶尔也跟二哥在这里陪父皇喝茶,当然也喝酒。
尽管十年未至,可这方顷之地,我几乎闭着眼都能走过,眼前的一切,熟悉得让我心痛。
于是我轻轻侧首,向身后的几道人影淡淡道:“你们都到外面去吧,本宫想单独待会儿。”
身后几名侍卫犹豫了一下纷纷退了出去,却只有一人同我刚才一般怔怔望着院中一切身形未动。我忽然忆起,当年在这藤架之下喝酒下棋时,他便如此时一样静静立在我的身后,虽然默然无声,却让我格外安心。
心似乎被往事扭痛了一般,我转头冷笑:“周大人,这还没出了皇宫呢,莫非本宫的话你便不听了吗?”
“属下不敢。”他胸前的伤似乎被包扎过,只不过衣襟处隐约还透着血痕——我用剑多年,下手知道轻重,那一剑虽未伤及脏腑,却也不肯让他轻易痊愈。
我盯着那伤口淡淡笑了笑:“皇兄把你送给了本宫,这‘属下’二字似也不妥……”
“奴才遵旨。”他脸色白了几分。
想当年他初被指给我当侍卫时,便是如此自称,反而是我,彼时奶声奶气地道:“你既是我的侍卫,便无须自称奴才,就像哥哥那些侍卫一样称属下吧,等我及笄,也求父皇封你个官职,你就是‘大人’,再不必看人脸色……”
恍然经年,原来没有我封赏,他一样可以官至四品。
“不过既然你自称了‘奴才’,本宫再唤你‘大人’似也不妥,那你说,本宫是唤你旧时之名呢,还是唤你……”
“殿下唤奴才‘周瑞’便可。”
见他脸又白了几分,我只觉心下隐隐痛快,非我心胸狭隘,只是我最恨人背弃。或许那是我平生第一次遭人背叛,所以格外铭心刻骨。
“也好。”我点点头,故意叹息了下,“只是始终不如‘方漠寒’叫着顺口。”
见那魁梧男子的面上血色尽褪,我终是轻轻挥了挥手,暂时放过他——他有此反应,到底心中还有几分愧疚,我要的不过是这份愧疚而已。
我知道,且不说公主府中皇兄的耳目被除,纵是永业寺一行,他也定会处心积虑再安插旁人。倒不如我自己挑选,周瑞虽是他的心腹,也必然得了某些暗示,有这份愧疚总还不至于太让我为难,何况哪日当真他危及于我,我事先也跟皇兄打过招呼,动手除去自然名正言顺。
深深吸了口气,我不由得苦笑。昔日在乾英宫时悠然天真的我,如今已然心机至此心狠至此,父皇,您若在天有灵,是开心呢,还是失望呢?
我折回身,信步沿曲折回廊进了西厢的暖阁。
说是暖阁,其实应当称得上是父皇的寝宫,名义上是可以留宿后宫妃嫔的地方。但据我所知,父皇从未在这里宠幸过任何一位妃子,而唯一睡过他龙榻的女子,大约只有我一人。
思及此处,我不由得细细微笑,到如今方才明白了父皇待我的宠爱究竟到何种地步。
其实父皇并不是个专情的人,他后宫有许多妃嫔,而最宠爱的便是许定远的女儿许贵妃,所以才会养成沈溢放荡荒淫和沈舒晨娇蛮放纵的性子。所以我一直也挺奇怪他为何独独立了没有任何身份背景的母后为中宫,但不管如何,我却知道,他最爱的子女,应该是我!
自父皇过世已四年,乾英宫荒弃至今,曾经的辉煌华丽如今只余灰尘掩映。我至暖阁外间的榻几前,轻轻拭去尘土,坐在上面,手指轻拂过榻前长案下端,熟练摸到那个小小的机关,咔嗒一声,长案侧方弹出一个小小的木匣,里面装着一根白玉长簪。
记得我去边关前,父皇感慨,怕是我及笄之时不能回还,我当时笑道那父皇便备好长簪,待女儿大败黎军归朝之时,父皇再替女儿补礼。父皇含笑许我,说自然寻了最好的簪子等我归来。
古有言:“女十五而笄,谓应年许嫁者。其未许嫁,二十则笄。”
而我二十归来时,既没打败黎军,亦没有父皇替我补礼——我的人生果然没有按设计好的结局上演。
我轻抚白玉长簪,簪头不是寻常花草祥瑞,竟是一支斜飞的羽毛,栩栩如生。那羽毛纹路清晰粗犷略显凌厉风骨,宛似鹰翎,翱展而坚硬,宁折不弯——我的父皇,知我懂我!
我正要将那支簪子收进怀里,却忽见盒底还有一卷纸。我心中微微一动,却并不慌乱。
机关和木匣,皇兄也知,因为从前父皇每次出巡给我带回的新鲜玩意总会故意藏于此处等我自取,有几回我是当着父皇和皇兄面来拿的。所以我知道这里藏的东西一定不会是什么父皇的密旨之类,此时我亦感激木匣中的东西皇兄或许翻过却不曾拿走,全我多年来的一份回忆。
细细展开略略泛黄的纸,竟是一幅女子画像,我瞧着有几分面熟,不由得失笑,原来竟似我的模样。可再仔细看,我离开父皇时不过十三四岁,而那女子看上去应是十八九岁,且衣饰发饰也与我不同。
怔了一会,我有点恍然。我生得跟母后很像,原来那画上女子竟是母后。
一时之间难辨悲喜,我从未想到父皇对母后的感情竟这样深刻,可母后却又分明是喜欢南平王爷叶漫雅的。
落花有意,流水无情,这恩恩怨怨又到底是怎么回事,我竟一时理不清楚,只觉得父皇一生纵是坐拥江山,权倾天下,却连一个女子的真心都没有留住,太过可怜。
正胡乱想着,蓦地身后一声轻响,我忙回头厉喝:“谁!”
内室的幔帐深处隐隐有道人影,我素来不信鬼神,只不错须臾地盯着那处:“休得装神弄鬼,快给本宫出来。”
一道灰色的身影闪身而出,我虽端坐没动,手却悄悄按上腰间短刃。其实明知道我周围护我的暗卫不下十人,但多年习惯依旧让我随身带了武器自保。
谁知那人却在距我两丈之处矮身跪下:“老奴参见公主殿下。”
我心中一惊,只盯着那灰色的身影瞧了半天,入目是一袭太监服饰的旧衣和花白的凌乱头发:“你抬起头来。”
那人缓缓抬头。面白无须,却满面皱纹,唯一双眼依旧似从前神色。我猛地起身,向他行了两步:“杜……杜公公?”
“殿下,正是老奴。”他跪行了两步,到我跟前,却不由得惊道,“殿下,您的腿……”
杜公公是父皇身边的得力太监之一,自我记事起便见他一直随侍父皇左右。我与他应该算不上是十年未见,犹记七年前和五年前父皇两次前去平阳城犒军时,他都跟了同去,只是当时远没有这般苍老。
我不由得动容,忙伸手相扶,他却避开我的手,目光从我的腿移至我戴了面纱的脸:“老奴还听说殿下的脸也……”
我心有戚戚却没有作声,只是初见他时的惊喜在心中渐渐冷了几分——听说父皇驾崩之后,乾英宫里的宫女太监悉数被灭口,我曾经暗中打探过情形,却未听说过有漏网之鱼,可近四年后的今天,他又怎么会出现在我的面前?
我不动声色轻叹:“杜公公,你先起来说话。你是父皇跟前最亲近的宫人,自小看着本宫长大,不必行此大礼。”
杜公公闻言终是向我叩头行礼之后才起身,而起身时身形已微见踉跄。
我见他满身狼狈,一脸风霜,形容萧索,全无当年在父皇身边时的风光无限,忽又觉得自己太过心冷,或许他人脉广心机多,当日真逃出宫中毒手也未可知。于是我轻叹:“想不到多年之后还能见到公公,当真恍如隔世,只是你怎么会在乾英宫……”
“老奴也没想到有生之年�
�能见到公主殿下,而老奴这几年来忍辱偷生,也是为了再见殿下一面啊。”杜公公忽又跪了下来,老泪纵横,“当年陛下身边所有宫人全被处死,幸好老奴会些武功,又跟处死宫人的一名侍卫有些交情,才诈死侥幸逃脱,这些年来老奴不敢在皇宫露面,只藏身于乾英宫中,寄希望于殿下有朝一日能够再来此处,替陛下……”
我心中一动,却只打断他的话轻声叹息:“父皇已经殡天多年,如今皇兄才是陛下,父皇也只能称先帝。有些话杜公公还要说得谨慎些……”
“殿下不觉得昔日先帝突然染疾有些蹊跷吗?”杜公公猛地抬头盯着我,声音虽低,但眼底深处似有一抹锐亮。
“不瞒杜公公,我在边关头部受过伤,很多事情记得不是太清楚了,我只隐约记得圣旨上说父皇积疴难返,才病故殡天的。”那段往事我真的宁愿从我记忆中抹去,因为每每忆及旧时,总有剜心之痛。背叛,兵败,丧父,失亲,生死两难,天人永隔,种种心痛屈辱,若不是因为心中还有强烈的恨与执念,也许当时我便没有了活下去的勇气。
“若陛下当真如外面所说病故,殿下在边关怎会一点消息不知?何况陛下若当真信得过太子殿下,又何必有遗诏令殿下摄政,令太后垂帘?老奴还听说陛下殡天前曾将长明驿的兵马交予公主殿下调度,这分明是……”
“大胆!大靖朝政什么时候轮到你一介阉人胡言乱语,更何况你言辞间对陛下不恭,对先帝不敬,妄议朝政,此乃死罪!”我猛地一拍桌子,厉声喝道,“来人。”
片刻之间,从公主府跟过来的几名侍卫和周瑞都破门而入。
我盯着面色瞬间苍白却犹在震惊当中的杜公公冷冷道:“此人乃先帝侍前宫人,诈死藏匿于乾英殿中,口出妄言,图谋不轨,将此人给本宫绑了,送至皇兄那里,让皇兄亲自发落。”
“殿下,老奴苟延残喘,拼却一死,就是为了把当年真相讲给殿下,替陛下报仇,可没想到殿下竟听都不肯听,看来殿下已经被这锦衣玉食、养尊处优的生活消磨得没了斗志。您不要忘了当年陛下对您的宠爱和期许,陛下尸骨未寒,您就已经前尘俱忘……”他一边挣扎一边嘶喊,声音凄厉,“陛下在所有子嗣中待您格外不同,可想不到您竟比不过老奴一个阉人的忠心,这些年来老奴听人说殿下纵情酒色、荒淫放荡,老奴还不相信,总以为殿下是有苦衷的,但没想到殿下果然薄情至此,这般荒唐休说叫天下人耻笑,就是陛下地下有知,又当是如何伤心失望……”
“住口。给本宫封了这奴才的哑穴,本宫所做一切还真轮不到你一个奴才来指责教训。”我气得浑身直抖,见一名侍卫冲上前点了杜公公的哑穴,这才微松了一口气,几名侍卫反手剪了他的臂,我又冷冷道,“把他下巴也给卸了,说了这么多话若轻易咬舌自尽,岂非便宜了他。”
我耳根总算清静了些,转头不经意间却发现周瑞站在一旁没有动手,只是目光中隐约含了惊怔与冷意。
我不由得一笑:“周瑞你莫不是嫌本宫太过冷狠?可三年前你在回京路上截杀本宫时的招招无情,又算什么?好歹本宫也算得上是你的旧主,背信弃义,你做得可比本宫绝情。”
说罢我不再理会他还变不变脸色,只淡淡道:“你既是如此忠于皇兄,本宫看这份差事你去最合适。你去把杜公公亲自送到皇兄那里,最好也把今日发生的事原原本本汇报给皇兄。当然,本宫相信,纵是没有本宫的吩咐,你也会如此做的,不是吗?”
说罢我拂袖而起,转身快步出了乾英宫——其实杜公公的话不论真假都字字句句诛心,窒息得让我想逃离。
父皇,女儿没忘记昔日您的宠爱与苦心,只是事到如今,女儿除了信自己,却再信不过这宫中任何一人!
(四)
初冬的御花园实在没有什么景色,一片萧索之象,加之天色阴霾,直压得我头隐隐作痛,只想赶紧回府好好睡上一觉。
但遣了周瑞去见皇兄,我决定还是等他一等,所以先让随身的几个侍卫离去,我准备寻个亭子坐下来歇脚。刚转出花廊,便遥见一行宫人袅袅而来,一片红衣翠裙,倒给死气沉沉的御花园添了几抹生机。
可看清了前面的几个人,我的头却更痛了几分,从花廊折向前方碧波亭的路只有这一条,眼见是避不成了,于是我便径直向前走了过去。
本公主一贯是嚣张跋扈的性子,还怕了谁不成。
虽然我对美女没什么概念,但为首的两名女子我总还是认得的。那个穿着碧锦夹衫外罩朱红貂袍、戴了五色凤钗的娇俏女子,便是大靖朝当朝皇后许丹青,而她身侧那名略为高挑、身着宝蓝凤翎披风的女子,则是父皇的五女,大靖朝的平国长公主,我的妹妹沈舒晨。
二人原本一路说笑,估计是瞧清了迎面而来的我,都不由得敛了面上的笑意,一副如临大敌的表情。
我几乎要忍不住摸摸脸上的面纱还在不在。虽然本宫一向名声不太好,可却没对她们下过手,更何况一个当朝皇后,一个三品公主,又有皇兄和许氏一门撑腰,怕我这个荒淫无德的公主做甚。
“沈舒夜见过皇后娘娘。”我行至她们近前不远处,半侧了身子让开路的大半边,微垂了头轻声道。
对这个许皇后,我接触不多,皇兄的封后大典上见过一面,再之后便没什么来往,只偶尔去母后那里时在路上遇到过几次,不知道是不是皇兄叮嘱过她什么,她对本宫敬而远之,只绕道而行。
而瞧许丹青那眉目神态,虽然年方十九,却十足大家闺秀的模样,温婉平和,端庄高雅,倒也让我没什么厌恶之感,所以我也能避则避,不与小女孩一般见识。
只是对于我那嫡亲的五妹沈舒晨,虽然十七八岁也是青春正好,我却生不出好感。她不愧是与沈溢一母同胞,因生得极像许贵妃,十分美艳动人,加上外公家大势大和深得皇兄呵护,格外刁蛮嚣张。
果然,不待许丹青说什么,沈舒晨便在一旁冷笑:“我朝历法有云,见皇后娘娘必当跪拜,纵是二姐身为定国长公主,也不能无视祖宗规矩。”
我倏然抬头,只盯着她不语。言外之意很明显——姐姐我连皇帝都不跪,让我跪皇后,你也太自不量力了些。
本宫也算是刀光剑影血雨腥风中过来的人了,像沈舒晨这样养在深宫当中的娇蛮女子又如何受得了这样的眼神,果然只片刻不过,她便迅速别开目光退了半步败下阵来。
我笑笑不语,复又低了头:“请皇后娘娘先行。”
许丹青咬了咬唇,似鼓了半天勇气才款声道:“长公主殿下不必多礼,有劳。”
说罢不着痕迹地拉了沈舒晨的衣袖与她离开。我见她平静回视我的目光,不由得心下微动,以弱示人,又不失大体,这个许丹青比我想象中淡定聪慧。
见她二人从我身边擦身而过,忽然觉得我一袭黑衣白纱在这缤纷当中恍若鬼魅。然而自卑之感尚未来得及涌起,一道极是不甘的声音凉凉飘来:“穿得像个黑寡妇一样,一身风骚之气,分明就是下作*,跛了脚毁了脸,却还真把自己当了人物,回头嫂子跟皇兄说说,找个机会把她这位分给废了去,看她还敢如此嚣张。”
我不由得失笑,这五公主还当真白痴得可爱,真不知道若没有皇兄的照拂,她如何能在这后宫当中存活。我撇了撇嘴,准备离开,本宫一向不与小孩子斗,太没面子。
“五妹休得胡说。”我听许丹青轻斥的声音。
“怎的胡说,这妖女抢戏子也就罢了,连武状元和当朝官员也敢抢,嫂嫂不知道这回安大人被她带回府中受了多大的折辱……”听她声音里似乎带了些担忧的哭腔,加之从前听到的一些传言,我恍然,只怕小姑娘一颗芳心早就为安大人蠢蠢欲动了呢。
阿澈啊阿澈,你果然风姿卓越得很,是不是我们沈家无论男女都对你的美貌无法抵挡呢?
“而且这妖女身边的人都带了妖气,嫂嫂你是不知,四哥前几日带回来的那个男伶有多妖媚,那贱人就是四哥从这妖女身边抢来的。我昨日出宫时四哥没在,我刚好见了那贱人,立时气不打一处来,狠狠教训了他一顿,谁知他一身是血却还只看着我笑,笑得那叫一个瘆人,我真想把那双眼珠子给挖下来……”
我再笑不出来。
不待她说完,我一个转身已推开众人疾行至她面前:“沈舒晨,你刚才说什么?”
或许她没想到我的耳力这么好才说得肆无忌惮,但她抬头见我眼中的惊怒似是一怔,片刻之后似是抓到了我的短处一般,面上得意和恨意浓了几分,半昂了头笑道:“原来长公主还惦记着那贱奴!我说昨天我叫人狠狠抽了他二十鞭子,谁让他那双眼睛生得那么勾人,让人看着就恶……”
啪的一声,我一记耳光过去打断了她的话,纵是没了内力,我的力气也总比寻常的深闺女子大许多,何况我含愤出手,自然不会留情,瞬间沈舒晨的脸上就浮起五道深深的掌痕。
沈舒晨在内有皇兄及沈溢相护,在外有许氏一族相纵,一向娇蛮惯了,估计没人敢动她一根手指头,今日却被我抡圆了手臂狠狠给了一巴掌,不由得呆在那里。估计在场的人也不曾料到我会为她这样的一句话而震怒,一时似也都被吓傻了。
半晌之后,才听沈舒晨一手捂脸啊地尖叫了一声:“你敢打我,你这不要脸的妖女竟敢打我?”
说罢就要冲过来跟我拼命一般。
我不由得冷笑。我身经百战,杀人无数,十个沈舒晨也不怕,下意识一只手就抚向了宽大衣衫之下的短刃——我说过,我是死过一回的人,我的兄弟亲人早不在这森森皇宫,谁敢伤我手足我必诛之!
就在这时,却见许丹青一把拉了她:“五妹休要如此激动……”
我没想到许丹青在这番惊变之下是第一个清醒过来的,只见她一边紧紧拉住沈舒晨,一边向我道:“公主殿下息怒,不过是个伶人,不值得您为他伤了姐妹和气,让旁人看了笑话,不但失了殿下的颜面,而且有伤皇室体面……”
我没什么颜面可伤,更不在意什么皇室体面,可许丹青无意中的前一句话却让我瞬间安静。在她们眼中,为了一个伶人,我不值得如此震怒——我知道,我当然知道,可是一旦涉及阿然,我当真不能冷静,看来夜长梦多,我果然出手晚了,应该在沈溢带走阿然的当天就去要他回来。
我心下愧疚不已,却深深吸了口气,努力平复心火,淡淡道:“打狗也得看主人,这不过是让你长个记性,不管怎么说,阿然是从本宫那里出去的人,再欠教训也轮不到你。这句话你最好给本宫记住了。”
“你这个不要脸的妖女,看你再嚣张几天,回头我就去跟皇兄说,让他……”一旁的宫人有皇后娘娘的旨意,半拉半拽着不让她靠近我。
想不到撕破脸皮的沈舒晨还是有几分胆量的,不愧是沈家后代。我却打断她的话冷笑:“那你就去问问你亲爱的皇兄,纵是本宫再打你十记耳光,他敢不敢废了我这个长公主。”
说罢我不再与她纠缠,只想快步离开,可忽然有种不好的感觉瞬间袭了过来,让我全身僵硬。远处一道身影映入视线,是周瑞站在不远处,静默如石像。
想必我刚才的彪悍他全看在眼里,不知道是不是被吓到了。我勉力笑了笑,向周瑞招手:“你过来。”
他走到我跟前,面无表情,半垂的目光看不出任何心绪。
我又道:“本宫累了,你抱本宫回公主府吧。”
当场听到抽气声无数和沈舒晨的掩口惊呼,然后是死寂般的沉默。纵是连许丹青也脸色微白,眼中闪过不可思议。
我忽然觉得这一刻漫长起来,很久不曾有过的惶恐在心底冒出了些许,第一次,我怕他的……拒绝。
其实不过只是瞬间,便听他沉沉的声音响在耳边:“奴才遵旨。”说罢我身体一轻,就被他稳稳抱在怀中。
小时候被他抱过的记忆还在心头,但那种感觉其实早已遗忘。强烈的男子气息瞬间包围着我,让我陌生却熟悉——除了小武,这十年来,他是唯一这样抱我的男子。
心底涌出的不知道是什么滋味,我只觉得异常疲惫,索性闭了眼:“我们……回去吧。”
于是在众人如石化般的眼神中,周瑞抱着我离开。隐约还能听到沈舒晨尖厉到不可思议的惊呼:“嫂嫂,你看,你看,我没说错吧,周瑞明明是皇兄的侍卫,怎么会跟这妖女搅在一起,她果然是狐狸精变的,变态,下作,无耻……”
小姑娘就是小姑娘,骂人都没有新意。我想笑着调侃沈舒晨几句,这样说自己的姐姐,岂不是连沈氏一族人都骂进去了,那可是大不敬。可此时的我已经说不出话来,幸好我面上覆着纱巾,否则不知道周瑞会不会被我扭曲到狰狞的表情吓到。
轻轻放松了身体,我像小时一样静静靠在他怀中,却蓦地感觉到他身体一僵。
我不由得嗤笑。
在我眼中,他是背叛过我的人,永远不能原谅;可在他眼中,我又何尝不是大靖国的千古罪人,一个荒淫无耻、人尽可夫的恶毒女人,是妨碍他的主子治理清平盛世的绊脚石。
道不同不相为谋,彼此相见两生厌,经过那么多事,我难道还天真地以为能再回到过去吗?
拼却力气想把头抬开几分离开他的胸膛,那是我心中想苦苦保留的尊严,可那力不从心的感觉让我如此痛恨自己此时的软弱无力。
鼻端传来淡淡的血腥的味道,我恍然,竟是自己的头压到了他的伤口。淡色的衣间隐隐泛着血迹,越发地刺目。
我冷冷一笑,索性不再跟自己过不去,放任头狠狠压在那伤口之上,感觉到他凝在我头顶的气息又重了几分——周瑞,在你眼中,本宫本来就是一个恶毒的女人,你现在一定会更后悔,当初在回京的路上没杀死我,对不对?
从御花园到长宁门明明很短,可第一次我觉得那么漫长,头痛欲裂,全身无力,待周瑞将我放至等在宫门口的马车上时,我已经痛得几乎没有了神志。
但我还是感觉到了他的手似乎拂过我的腕。
努力撑着最后的意识,我几乎想也不想就抓住他的手,那力道轻得其实他轻易就可以挣脱。
我听到自己低微喘息到几不可闻的声音:“别……别告诉皇兄……”
良久,我都没有听到他的回答。
昏迷之前,我不由得苦笑——沈舒夜,你提了天底下最愚蠢的要求!(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