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曽老头,曽大哥,先告一声得罪。”甄老实没怎么跟人翻过脸,低下头,有些躲闪。只见这位老实人喘了几口气,这才断断续续道:
“咱们本都是,烂泥里的人,被人压在脚底板下践踏的命。如今不愁吃穿,家业越来越大,庄里庄外的人见了都要问好,称呼一声东主、东家……已是莫大的福气。”
甄老实觉得只是干说,没有什么说服力,指着雷铁匠开始举例子,“你雷家作坊生产的铁器,尤其是铁壶、铁锅、剪刀、铁叉这四项,要占到庄子出产的两成了吧,还不够风光?”
雷铁匠先是直接噎住,然后也放下筷子,搓着粗糙的手掌细思。
“还有你,曽家老哥。”甄老实语气微颤,老茧遍布、骨节突起的左手指向曽木匠,“曽家作坊出产了小一半的鸡公车、拖拽车和木板车。从去年开始,庄内新建的砖石小楼,有四成是曽家承包的吧?还不够风光?”
场面僵住了。
雷铁匠用双手摸了几把脸,稍稍调整一下坐姿,准备出手拦住两个老头。意见不合可以,争吵也可以,年纪这么大了再打起来,就真的丢人了。
曽木匠发家之后,庄主都没跟他说过几次重话,羞愤之下喘了好一阵粗气,还把掀帘进来的儿媳和孙儿骂了出去。
甄老实呼呼地喝完粥,又把精致的瓷碗舔干净,再次朝曽木匠拱手致歉,这才说道:“曽家老哥,看着越来越多的人家赶上自己家,俺心里也酸过,谁不想压他人一头?老哥哥想把咱们几家凑到一起,再进一步,老头子我心中明白。”
“庄主没有限制咱们几家,公中也没有针对太出挑的人家,曽家哥哥只需要稳扎稳打,家业总会越来越大。但老哥心里的苗头,要不得啊!七户刘姓的事情就在眼前,那些人为了扩大家业,为了自己家能够压过其他人家,都干了些什么?!”
“庄主为何不断扶持新的作坊主?那些人家有功劳,对庄主忠心耿耿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庄主是要防着七户刘姓的事情重演啊。”
“若是出挑的人家就那么几个,出挑的人家就可能只想着扩大家产,不顾其它,其余过得不好的人家也会不满,日子还过得下去?庄主不断扶持新人家,让所有人家都受到制衡,都知道守规矩,这才是长久富贵之道啊……”
甄老实摇摇晃晃地走了。
一刻之后,雷成也神色复杂地离开了曽家。
整个下午,曽木匠就那么枯坐在窗前,看着日头西斜,看着日光由白转橙再变黄。他低着头,胸膛不时起伏一下,呼吸时长时短。赶回家中的儿女不敢上去劝,只能悄悄地把地龙烧热。
曽木匠回忆起几个片段:
“你是曽木匠?手艺如何?过来帮把手,有酬劳,只要你有本事,咱们就一起建个作坊。”那一天,面容和善、衣袍干净的李响站在冻得发抖的曽木匠面前,伸出了橄榄枝。
“爷爷,这就是肉肉吗?真好吃,爷爷好厉害!”那一天,饿得瘦瘦小小的孙儿第一次吃上肉,曽木匠哭得稀里哗啦。小男娃贪嘴,跑了两天茅房。
“小夫子教给你们救命的法子,受伤的叔叔伯伯们正等着你们救命?我等落草山民命如草,须得向天挣命!”那一天,曽木匠把孙女曽雯雯一巴掌扇回血腥的抢救现场,只为多救几条性命……
日落前的晚霞亮得绚烂,曽木匠的胸膛被照得亮堂。心里有了杂草,差点走上岔路,好险!真是越活越回去了,亏得自诩精通人情世故,到头来却需要平时闷不吭声的甄老实提醒。
曽家齐聚一次很难得。曽木匠大踏步走出里屋,闷头用饭。
儿辈孙辈见老爷子神情放松,放心之下,
开始叽叽喳喳地说起庄内的新鲜事,哪家妇人又偷人啦、后山有神秘响动啦、哪户人家又死人啦……大着肚子的儿媳在丈夫的撺掇下提了一句,“甄家老爷子也真是的,说话那么重。”
曽木匠咽下口中的汤饭,顾及到肚子里的孙辈,放缓语气道:“你个没进过蒙学的妇人家知道什么?甄家兄弟是咱们家的大恩人,吃饱了赶紧准备东西去,把后屋里存着的老山参拿出来,老夫要去拜把子。”
戊时三刻,曽木匠和儿子带着大包小包、各种各样的包来到甄老实的小院,两炷香后,雷成也到了甄家。三人约定,一旦发现对方二人有危险的苗头,便互相提醒。
曽木匠认为,能够在扩大家业的同时,又不犯庄主忌讳的办法只有一个:杜绝内斗的心思,把眼光放长远,向整个大周要市场!
谷雨之后,曽家、雷家、甄家合办的三个作坊开始出货,生产的三种木轮车各有用处,最好的车还采用了核心作坊重新打造的铁轴和滚柱轴承。
三种车分别是:
适用面最广载重最小的鸡公车,只适合村寨内部使用或者短途运输,一个人就可以推着跑,俗称单轮车、小推车;
宽轮双臂车,需要前拉后推才可以前进,目前载重三百斤,是秦岭小商队运货的主力;
碗状平板车,车斗像一只椭圆形的朝天大碗,载重可达千斤,八到十人或者两头牲畜便可拉动,目前的秦岭还没多少地段能够跑这种车。
……
安吉县城。城外夜色静谧,城内灯火闪烁。
因为有不少官绅大户躲入县城,城内的酒肆妓寨倒是比平常更红火。青楼并不是没有,但没有清倌人坐镇的青楼,只是为了让县令、主簿等进士出身的经制官员听着舒坦,安上个名头罢了,其实还是妓寨。
安吉在江南只是中县,地势又太尴尬了一些,养不起清倌人。
赵志强从妓寨里出来,跟一帮爽翻天的都头、指挥、甲头、队头、大保头、保头、社长、勇头称兄道弟,在两名手下的保护下,一步三晃地回到家。
童生家庭出身的浑家端上醒酒汤。
赵志强迷迷糊糊地喝了几口,头脑清醒少许,竟然哭了起来,“老子命苦啊。原以为当上都保便可以饱食终生,手狠一点儿还可以挣下一份小小的家业。”
“谁知方腊军如此凶悍,肆虐到这个地步……小小的安吉县城,若是方腊军派上千人过来,可怎么办……要死了要死了要死了,呜呜……夫人,额舍不得你呀。”
赵志强的浑家身材娇小,生性胆小,听着浑身酒气的丈夫在那里胡言乱语,只觉得又羞又气又心慌。眼见小地方来的丈夫居然口吐方言,赵夫人彻底慌了神。她敛裙出了卧室,叫过雇佣的仆妇,“去请父亲大人过来。”
赵夫人的父亲,赵志强的岳父是一位人至中年的矮瘦书生,靠着自家女婿的关系,在县衙里当个执笔的文书。
半刻钟后,带着大眼袋的岳丈大人来到赵家小院,让女儿用冷水沾过的毛巾敷到赵志强脸上。赵志强正梦到被衣不蔽体的方腊军乱刀砍死的情节,突然觉得好冷,一个激灵,翻身坐了起来。
“县城里,手握兵器的汉子加起来至少七百人,贤婿为何如此?”赵志强的岳丈很疑惑,“县城里有把子力气的青壮,怎么也有千五百人,还不够守城?即使方腊军要来,翻山越岭的,能派多少兵马?”
“老夫听县尉大人说,上面的意思是,既然北面的广德、湖州一线稳定下来,安吉对方腊军来说就是鸡肋。战线既长,吉安县城又是鸡肋,值得方腊军下大本钱?”
用温水仔细擦了把脸,赵志强苦涩道:“岳丈大
人,我不是担心方腊军有多强,而是城内的这帮人,实在靠不住啊!”
“县令大人为了身家性命和乌纱帽,恨不能把所有壮年人全部拉进城,这倒没什么错处。可是您看看,乡兵、弓手、衙役、捕盗、家丁……全部凑一起,打盗匪都勉强,别说打方腊军了。”
赵都保的岳丈对军队战阵一窍不通,想当然地说:“那把这些人分开,各自守一段城墙,总可以吧?”
“那是取死之道!”大周的兵书战策浩如烟海,科考不行的赵志强虽然没有经历过大的战阵,却读过很多兵书典籍,知晓很多守城的战例,“我看过的所有战例中,只要是各顾各地守城,就没有一次能守住的。”
不谈军械,只谈过程。最正统的攻城是这样的:攻城一方盘算着守城军队的弱点,然后开始试探,让守军疲于奔命,瞅准破绽后一鼓而下。
守军各打各的,相互之间没有配合。在没有强力预备队和完整指挥中枢的情况下,这种行为是妥妥的插标卖首。
“这还不是最糟的。”赵志强靠在椅背上,瞅着蜡烛,自爆黑料,“那些个都头、队头、保头、勇头,我还不知道他们的德性?平日里在酒肆妓寨……咳咳,反正没几个靠谱的。真要有方腊军登上城墙,你看吧,一个比一个跑得快。”
“而且这些人平日里就有各种矛盾,我打你的人、你偷我的粮、我告你的状、你偷他婆娘,简直是他娘的一团浆糊。要是县令、县丞、县尉大人能亲临城墙提振士气,并且调节各方,兴许可以多撑一会儿。但,我觉得够呛。”
“最烦人的是,几位皇榜有名的大人明明怕得要死,却还放不下小心思,总是信不过小婿这样的武夫。名义上把老子提为乡兵总制,却另外设立了三位副总制,还让我们四个有事先到县衙报到,这不是自困手脚?我这乡兵总制算是怎么回事,背锅的吗?”
赵都保的岳丈抓紧了胡须,“或许,可能,当是,县令大人行的是制衡之道?”
“制衡谁,制衡我一个米粒也似的乡兵都保?”赵志强越说越来气,在自己的鼻头上点啊点的,“我只是带着乡兵操练的都保,自己的手下都认不得几人,有些时候,一年到头都见不到几回属下。我,能,干,嘛?”
“老子的家业全在吉安,还能投了方腊?谁跟我啊?城墙守住了,县令大人要把我们几个头头撤下,谁敢反抗?城墙守不住,搞这么些小花招,何苦来呢?真不知县令大人打的什么主意……”
亥时过了一半,也就是晚上十点钟,赵志强的岳丈才从小院正门出来。
大门合上的声音响起,旁边有打更的老汉经过。天上无月,老佃户拿灯笼照着路。
刚过不惑之年的童生心思细腻,仔细回想女婿刚才讲的一些细节,心说:
“正因家业全在安吉,人家才担心你投方腊。傻女婿啊,县令县丞几位,当然是把没根基的你当成替罪羊了。不然你只是一介都保,何德何能,可担负守城之名?”
“方腊军一旦来攻,县城能够守住,自然是他们的运筹之功;县城守不住,他们一死了事,名义上负责守城的你就要被抄家灭族了,说不定还要被扣上引贼破城、屠戮官员的罪名。真要到那个地步,老夫和女儿也是逃不掉的。”
“真阴险,真漂亮。居然还有几个副总制,欲盖弥彰、以防万一、分化拉拢都有了,后手充足啊,县令大人的手段真是……不愧是进士!”
李代桃僵,三十六计之一,被历朝的某些读书人奉为圭臬。此计的使用步骤、注意事项、目标选取、过程控制、后手准备……流程已相当完善,润物无声,操作熟练者可凭此计杀人诛心于无形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