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麟恬一袭白衣,站在阁楼上,看着西山的王陵,“陆丞相。母后病危,父王和我连发十几封信,两位兄长为何不回来。”
“母后临死前都在呼唤他们的名字,他们为什么不回来?”
陆一鸣见小公主微微发抖,不敢隐瞒,“国都已经被正式分割,两位王子不能离开,否则大战难免。”
段麟恬的眼泪一滴滴落下,滴到楼下的士兵铠甲上,“难道那把椅子便如此要紧,要紧到连母后的生死都可以不顾?”
陆一鸣低下头去,“两位王子也是身不由己,高家在大王子手下渐渐跋扈,董家也在私自拉拢军队……”
段麟恬擦干眼泪,“陆丞相,父王把大江西边的几个府交给你,你有何打算?陆家和王室共生两百年,只要王位还在段家手上一天,陆家便安稳一天。否则高家或者董家上位,陆家也难保,还请丞相费心。”
陆一鸣咳咳两声,“臣已查看几个府的卷册,想了几个方略。先是吸引东边的流民种田,然后用药材和金银铜从南边儿换粮食,再用铁器和战马从川蜀购进盐布茶醋。还要拉拢各地的大户和土司,如此可保一方安宁。”
大理国从此刻开始,实际上一分为三。澜沧江东面分为两部分,北面是大王子的地盘,南面是二王子的地盘。澜沧江西边被跑路的老国王带兵占据,成为“王统区”。
落后的大江西岸由老国王亲自控制,反而成为了很多士绅、大户和土司的避风港,更有大量流民跑到这里种田做工。陆一鸣吸引了众多文官过江,整肃吏治之后,大理国西边的“王统区”居然有些畸形繁荣。
距离大理几千里外的杭州,方腊正坐在“王位”上焦躁不安。
方腊军扩张到五万之众,方腊开始向杭州东北和东南的富庶地区发展,攻城掠地。起先一切顺利,受灾的几十万流民成为绝大助力,但形势很快急转直下。
首先是江淮和两浙的大户开始消化流民,这是大灾之后的保留节目。
挣扎求生的流民当佃户,当水手,当矿工,做奴婢……方腊觉察到的时候,情形已控制不住。
大多数流民只为挣扎求生,既然大老爷们给了活路,谁还会把脑袋绑腰带上,跟着逆匪方腊一条道走到黑?
然后是各地的厢军龟缩不出,很多地区开始坚壁清野。
江南和两淮的厢军虽然不能打,但防守城墙勉强够用,方腊最后攻下的五个县城,都损失了大量精锐。那可是方腊的老底子,再拼几仗他就成光杆了。
最后就是对方腊威胁最大的士绅武装了。
最近的几十年来流民不断,盗匪猖獗,各地的大族豪绅养了大量庄丁,也有很多大地主、作坊主和大商人在老家建堡自守,其中很多人身兼三个角色。地主老财们听说了杭州士绅的凄惨境遇,都视方腊为洪水猛兽,拼死抵抗。
各地的士绅和厢军很快发现方腊的军队良莠不齐,于是开始袭击方腊军的弱旅和辎重队。方腊吃过几次亏后反应过来,把军队收缩在钱塘江北岸和杭州城附近,并且在钱塘江中沉船数十,借以阻挡大周水军的突袭。
方腊一撤,各地的厢军、乡兵和弓手门兴奋了,大族豪强的庄丁武装也兴奋了。
这些零散武装和方腊军的武器都是五花八门,人员素质也都良莠不齐,于是杭州左近和钱塘江两岸的新一轮战斗非常精彩。稀奇的是,新一轮的战斗居然少有厢军和弓手参加,交战双方竟都是“非法武装”!
有一个都的厢军“擅自出兵”,居然战胜了上千的方腊军,于是紧追不舍,最后被方腊的大部队吃掉。
有一个县的庄丁联合武装埋伏了一只方腊军,结果那支方腊精锐打破包围,追亡逐北到城下。
杭州西南有一个小山凹,先是庄丁、弓手和方腊的辎重队开打,然后厢军和方腊精锐加入战场,赶来助战的庄丁武装和方腊军队越聚越多……
战至天黑,双方罢手,地上居然留下三千多具尸体,惨烈至极,也莫名其妙。
方腊看出自己的致命缺陷,开始整顿军队,调了大量敢战之士充实弱旅,同时加强训练。其它都在其次,但务必要做到军制和号令的统一。
秋收将至,厢军和各地弓手合力,把方腊军压缩到钱塘江北岸和杭州城中。弓手和乡绅武装回去收粮食,只留下厢军在营寨中瑟瑟发抖。农业时代就是这样,除非万不得已,不然所有事情都要给农时让路。
方腊收拢精锐部队、整肃弱旅之后,数次击破厢军的营寨,然而并没有什么用。厢军只是后撤十几里,然后很快建立一个更坚固的营寨,让方腊军望寨兴叹。随着占据的地盘越来越大,方腊军也洒得到处都是,很快便力不从心。
刘成栋回到明月庄,先是和一帮老兄弟叙了叙交情,然后就忙于结交勋阳府和十堰州的士绅、大族和豪强。刘成栋偶尔也和李响讨论明月堡的进展和山上诸堡垒的防御,其它的事情从不过问,有老兄弟过来走后门也被他打了回去。
刘成栋的关系网开始发挥作用,庄子的作坊接到大量订单。交情倒在其次,要是明月庄生产的货物卖不出去,再有交情也没用。此外李响还在准备一个大动作,准备提高明月庄的利润。
厢军经商的传统,还得归功于大周的根本制度。
大周但逢某地受灾,就要把大量受灾民众编入厢军,老弱妇孺也一块儿随军。虽在一百多年的时间内保证了大体平和,但大周的这一制度也造成不少隐患,对战力的影响最为致命。
厢军的军饷不能保证,训练不能保证,军械也不能保证。彻底糜烂之后,厢军的将官忙着经商买田,开矿跑船。士兵则卖掉武器,要么给军官当佃户,要么自己干小买卖,最惨的士兵还会出卖苦力,或者逃亡。
李响最喜欢明月庄这个地方的一点就是凉快。尤其是酷暑晚上,山林间吹来的凉风很舒服。刘成栋喝着冷饮,给李响讲解了厢军的状况后,李响脑子嗡嗡响,怎么感觉这么熟悉呢?
刘成栋接到军令,让他火速赶往南阳上任,明天就要出发。看到李响背着钢制鳞甲过来,刘成栋讥讽道:“雷铁匠怎么说?搞明白怎么做了吗?”
“只知道淬火、退火和回火的处理很麻烦,但具体怎么做,一点头绪都没有。”李响把刘成栋的鳞甲挂到架子上,然后坐下,尴尬地搓着手。
刘成栋露出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大周将作监师承前朝,百多年的积累,才在六十年年前制出这种极品山文甲。要是被你们一帮小子老头儿三两天捣鼓出来,那些大匠也别活了。”
“大周朝廷的积累果真恐怖,那些骑士身上的行头也很厉害,真真是长见识了。”技不如人,李响实话实说。
见李响一脸诚恳,刘成栋点点头,“那是自然,论铠甲,论军械,辽国西夏都差得远。只可惜富庶的大周却屡屡战败,然后讲和。老讲什么以文治武,那些宰相总是怕老子这种武夫重演唐末乱世,防这防那的,没办法啊。”
李响心说大周不仅是防范武将,大周的士大夫还防范工匠,防范商人,防范“异端”学说。总之对他们的垄断地位稍有威胁,大周便要防范。要不是恩师提醒加上自己见机快,现在的明月庄恐怕已被扣上邪魔外道的帽子,哪里还能安稳下去。
刘成栋不清楚李响的想法,李响的很多做法他也不明白,但他能感觉到自己这个便宜女婿一直在担心着什么,也一直在准备着什么。
刘成栋马上要出发,没工夫磨叽,直接问道:“先是算学和其它古怪的学问,然后是作坊里的奇技淫巧,如今又要建明月堡。你小子到底想做什么,造反?现在可不是什么好时候啊?”
“是啊,时间没到……咳咳,不是那个意思。岳父大人,您觉得大周最近十几年的情形如何?”李响知道刘成栋是出于对他和刘素素的关心才有此一问,估计也对他的很多做法有些微词,吧?
刘成栋想了一下,“天灾人祸不断,流民四起。”
“南边的摩尼教已经起义数次,方腊也是打着摩尼教的旗号造反,听说京东路的梁山泊也有凶悍贼人,但怎么也没到天下大乱的时候啊?大周养兵百万,养士百年,不至于熬不过去吧?”
“还有天时,这一点很要紧。据庄里的老人和老农说,这十几年的冬天越来越冷,要是继续冷下去呢……”李响循循善诱,他相信这个便宜岳父能够想明白。
冬天越来越冷,好多地方的收成不好。如果再有旱灾、水灾或蝗灾,流民再起,厢军又不能打,北边局势未明……
刘成栋拽掉了几根胡子,一脸惊恐道:“是老子失算了,我说那些旧日里结识的丘八,怎么一个个地狠命囤粮食。还有那些士绅大户,一个个地建庄堡,原来是这样,还好你小子聪明。”
“我的份子拿出七成,全部买成粮食囤起来,他娘的,太危险了。你说的不错,不管发生什么事,自保才最要紧。”
李响的声音低沉了下去,“已经在做了。明月集那边得抽身,让那些士绅豪商自己建商号和工坊,咱们先把明月堡和粮仓修出个轮廓。不管发生什么事,咱们明月庄都要有自保之力。”
李响当然不能直接说自己怀疑大周撑不了几年,甚至怀疑金人会南下,乱世将至云云。他只能以自保的名义来解释自己重视工匠、屯聚粮食、私造军械和开设蒙学等行为,对内对外也有个交待。
从刘成栋的宅子出来,李响深吸口气,看着繁星遍布的天空。
没有空气污染的年代里,夜空美得让人心醉,好似无数只萤火虫在穹顶眨啊眨。李响心说自己是穿越到这个时空的不速之客,凭借后世的知识先知先觉,那些士绅又怎么知道危机将至呢?
李响小看了大周士绅千百年的生存智慧,乱世降至,必有征兆,很多家族的家训中都有记载。但那些几百上千年积累出的真知灼见,永远只在极少数人手里传播。
好比汴京城最近的米价上涨,京东路、荆湖路和江淮路的农户欢天喜地,为了多赚几贯铜钱欢呼雀跃,却怎么也想不到,米价为何上涨……
“有备无患,居安思危,至理名言。没想到明月庄也有明白人,没准是王珪教给李响那小子的。”黄立仁查看自家的粮仓之后,发出这样的感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