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蒙明时分,云雾初晓,青草着润,尘土皆新。
立爻山上的蒙尘初开,却是最近云端的模样。两栋木屋就那么相对的伫立着,直到其中一个木屋中出来两三个身影。
不,或说是四个身影,尽管有一个过于娇小,但仍可以模模糊糊的辨认出来。
冬瓜揉了揉眼,摇了摇王禅的手,迷迷糊糊地嗫嚅道:“嗯……兄、兄长——哈——。我们,要去哪里啊?”柳沐则是一脸兴奋,声音里带着欢快道:“王禅,我们出发?!”王禅道:“你们,先等等。”说完松开了冬瓜的小手,缓缓朝着那栋陈黑色的木屋走去。
“叩叩!”
陈旧的老木门被敲动的声音却如同硬木般的敲击声样清脆。
淡然的声音从屋内传出。
“门没关。”
王禅微微一顿,推开了门。
李伯阳坐榻席上,手捧无名书卷。榻桌上有两盏清茶,另有白华瓷瓶中盛一脆小竹枝。还有屋内飘荡的宁宁沉香。
捧着书卷的手放下,一身素布衣袍的李伯阳下席起身。双手相合掩在袖中微微屈身打辑后,从袖中陆续拿出五小捆草木平列在榻桌上,又偏过身去向右沉香签上捻下来一小根放在五捆草木之间。取过那瓷瓶中竹枝,微微一点洒两三滴水上,屈指一捻了捻指尖残留的香灰落下。
一小抹火光兀的出现在那榻上,不多时,五捆草木烧得只余灰。李伯阳又从怀中掏出个小方木盒,用那竹枝上的一小片青叶轻轻拂拭余灰入盒,盖上,递向王禅;仍是平时那清冷而又淡雅的脸庞,但此时眼间透露出一点疲倦,李伯阳朝王禅摆了摆手,又回身到榻上翻身过去睡。
王禅默默看着这一切,开口道:“我想……”
回应他的只有李伯阳背对他,又无力的摆了摆手。
王禅收好木盒,轻轻出了房门。就在门将关上的那一刹那,王禅回想起,李伯阳似乎多了那么一撮,或是几根莫名出现的白发。
转过身去,王禅顿时睁大了眼,抓紧了手腕,却又松开了。
“喂!王禅!这是哪啊?!”
柳沐忽的窜到王禅跟前,一脸惊慌的朝着王禅问道。
王禅朝着周围望了望;前方的某个角落里出来一个猥小的身影,窜悠了一下,立马藏到某处去了。
这是条巷子,颇有些大,但破落无比,且可说有些脏乱。但在巷中立着三个草房无比显眼,就如同主宰着这条巷子里的一切。
王禅缓缓走了几步,又瞥了瞥那三个草房,朝柳沐道:“这里,是陬邑。”柳沐睁大了眼,慢慢靠后走着道:“喂,你、你、你不是吓我吧?陬邑,离曲池,少说也要七八时辰才可以到,凭你说、就、就到了陬邑了?我去外边瞧瞧。”
说着柳沐就要撒脚,王禅朝她道:“等等。”
柳沐微微颤动道:“干、干嘛?”
王禅伸出手道:“给我二百六十八个铜子。”
柳沐眨了眨眼道:“为什么?”
王禅道:“你吃了我一个月来总共六十七顿,一顿算你四个铜子。”
柳沐咬咬牙道:“身上没那么多,能不能先欠下来,等我出去拿一点回来给你。”
王禅道:“不行。”
柳沐顿时哭丧着脸。
冬瓜从旁慢慢的小碎步过来,拉着王禅的手摇了摇道:“兄长,柳姐姐,说了会还的嘛。”
王禅瞥了冬瓜一眼,仍沉默着看着柳沐。
柳沐被看了一会,气蔫蔫的从怀里袖里,甚至脱了小鞋,凑了起来,一并丢去给王禅:“吶!看好了,这里两个铜刀,还有六十八个铜子。”
王禅眼很稳,手上也极快,只消几下,全部收好包了一块放怀里道:“好了。”
柳沐的身影极快的在这仍蒙蒙亮的晨昏里窜去,消失。
冬瓜水灵的眼睛看着王禅道:“兄长,柳姐姐去干嘛啊?”
王禅道:“她走了。”
冬瓜摇了摇王禅的手道:“那,什么时候回来啊?”
王禅道:“不知道。”
冬瓜微微低下了头,慢慢的到了杜秋旁,带着点哭腔道:“杜,杜伯伯,柳姐姐什么时候回来啊?”杜秋蹲下身朝着冬瓜苦笑道:“我也不知道,不过,冬瓜姑娘,柳姑娘迟早会回来的,啊,别难过。”说着从怀里掏出了一个小小布包,从里面拿出一小个糖块给冬瓜,“哝,吃点,就好了。”冬瓜接过糖块,拉着杜秋的厚重的大手点头道:“嗯。”
王禅朝杜秋道:“杜伯,看好冬瓜,还有。”说着从怀里掏出了先前的布包扔去给杜秋,“这里面的钱,你们出了当街口,直往左边去约莫一刻钟会看到一个客店,去里面宿房,等我。”
杜秋“嗯”了一句,接住钱,缓缓起身,笑着看着冬瓜,二人慢慢的边谈边走着。
王禅刚往前走了没两步,又回头看了一看那二人的背影道:“对了,如果第二天,我没回来,你们就换一家店住。”冬瓜回过身摆摆手道:“嗯,知道了。”稚嫩的声音在王禅耳中飘过,他的嘴角微微一撇,眼神愈发坚定起来。
正走到那三间木屋中的那屋子前,两旁的屋子里忽的窜出许多骨碌的破烂衣衫的人,把王禅围了一圈,朝着冲去。
王禅右手边抽出匕首划过其中一个肋下转身一脚踢开另个乞丐。
剩下的都不敢动了。
其中一个匆忙的冲进中间的屋子里,不多时,从里面出来一个和王禅身高差不多的少年。但旁乞丐喊道:“老大,这人,教训教训他!”
那为首的少年摆了一摆手道:“是哪里的好汉,来我这里打招呼,也不问候问候就……咦?”那少年眉毛挑了一挑,又挠了挠后脑勺,似乎在回忆着什么。猛地一抬头指着王禅道:“李林?哎呀!好久不见你了,幸会幸会啊!”说着一脸笑意的朝着王禅走去,正凑近了王禅身前,腰间瞬的抽出匕首朝着王禅腰间捅去。
王禅肘间一顶膝盖一凑,那匕首脱手被王禅拿住,反比向那少年。
那少年脸色慌张起来道:“壮士,好汉,大侠饶命。不知、不知是哪里朋友,来我这里?”
王禅把玩比划着手中匕首,淡然看着这少年道:“你,不认得我了?”
那少年一听这话,脸色愈发的慌张,双腿战战起来道:“大,大侠,那,那黄花乡的小翠,那,那不是我干的。”王禅摇了摇头,那少年低下头,咬着一只手指,猛地又抬起头,“好、好汉。那花楼里的阿红,那,那也不是我强卖进去的啊!好汉饶命啊!”
王禅看着那少年道:“小丑兄弟,不认得我了?”
那少年如同雷击一般,揉了揉眼又细细瞧了瞧王禅,猛地吸了一口气道:“禅禅禅禅禅禅,禅兄弟?!”
王禅丢下手中的那匕首,道:“是我。”
小丑愈发喜道:“走走,进去说。”
旁头的那群乞丐都屈了腰,微微探问道:“老大,不打他啦!”
小丑拳头朝那乞丐头上打了一打道:“打?!他是我好哥们打?!去你的吧!快去找两坛酒来!”乞丐唯唯诺诺,与众人都散了去。
二人入了屋里。
里头有一两张席,还有一个油纸包着的烧鸡,一盏烛火,烛上的线只有半余长,灯火摇摇晃晃颤巍着。
小丑忙拖来两张席子,倒腾拍了两下灰尘,放在地上道:“来来,坐坐。”又向外喊道:“酒呢!娘的你们这些龟王八!”门外一个乞丐忙抱着两坛酒,匆匆的进来。小丑笑了笑道:“来,喝!”王禅道:“不必了。”小丑向那抱酒来的乞丐道:“去去,把剩下这坛带去给兄弟们喝了吧。”那乞丐愣了一愣,“还不快去!愣着干嘛?!”“是是!”那乞丐脸带喜色的抱着一坛酒又极快的走了。
小丑砸吧砸吧嘴道:“哎,禅兄弟,不是我说,你这一去啊,就是娘的五个月。我啊,可真是累!”王禅道:“那四个呢?”小丑道:“哪四个?哦哦哦,你说那四个龟王八啊?死啦!嘿。”王禅微微笑道:“怎么死的?”
小丑一拍大腿道:“我给你好好讲讲啊。李琼那龟王八不是给你弄瞎了眼嘛!然后就给饿死咯。”王禅微微点头,“还有就是那个陆喜,死在花楼里边了,给王信弄死的。哎,没意思的很。然后就是那个刘齐老乌龟和王信小乌龟在那边互相较量,还要拉我去死?禅兄弟,你说说,哪能啊?我当然不肯!可那群傻瓜蛋的总要这里弄那边弄的,没法啊,我也只好看一个站一个了。最后嘛——刘齐老乌龟死在小乌龟手里了,给油锅活生生炸死,那个味啊,我现在想想都觉得,还挺香,又恶心。”
王禅嘴角一撇道:“那,王信呢?”
小丑摆摆手道:“不知道不知道,他就是一天夜里也不知怎的,就一头栽在水坑里,淹死了。”
王禅道:“有弄脏衣服吗?”
小丑哈了口气道:“衣服?死了还个什么衣服脏不脏的?”
王禅看着小丑微醺的脸道:“我说你的衣服。”
小丑顿时打了个冷战,立马起身,朝着周围瞧了瞧,又到了屋前拉开帘布,好容易松了口气,回头看着王禅道:“你怎么知道的?!”
王禅慢慢踱步着道:“这不重要,我只想知道,你要钱吗?”
小丑摆摆手道:“不要不要,像你之前那样,一走就走了五个月,怎么也不要,我可不想死。”
王禅回身,眼里如同潭水般冲出的野兽隐藏着的欲望道:“举国之财,都不要?”
小丑愣了一愣道:“你唬我吧?”
王禅道:“近日,国君如何?”
小丑道:“一切好啊,国体安康。”
王禅嘴角一撇道:“国体?安康?是将亡。”
小丑愣了一愣道:“嗯?”
王禅道:“鲁公如今病重,太子姬野将替,卫国公主又将临,此时可不是发财的机会?”
小丑呆了一呆,捶了一下手道:“对啊!趁乱发财,多好!怎么做怎么做?!”
王禅竖了竖手指道:“你现在有多少乞丐在手。”
小丑道:“二十个。”
王禅道:“那算了,告辞。”
刚走一步,小丑道:“欸欸,我这不算术不在行嘛!我想想啊,差不多,三十五个,就三十五,嗯,对,就三十五。”
王禅回身笑道:“我要你让这三十五个乞丐,散布消息说:鲁公病重,将亡。”
小丑微微一顿道:“不行不行,这不行,要死人的。”
王禅从怀里丢出一个布包,有些叮啷的响声。
“三十两金。”
“不行不行。”
“四十。”
“不行。”
“五十。”
“呃……不行!”
王禅转身就走。
小丑忙拦着王禅道:“欸欸,禅兄弟,脾气别那么大么!六十!六十两我就干!”
王禅从怀里又掏出个布包道:“这是二十五两,合起来五十五两,再多,没有了。”
小丑微微皱眉,仿佛割肉一般沉重道:“好吧。”
王禅递去道:“静候佳音,几日后,我会来找你。”
出了木屋,王禅微微吸了一口气。
陬邑的清晨下,晓阳破出,垂暮却同黄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