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真的是无事可做,陆府的溪水让我想起了静兰寺里的锦鲤。昨日它们才饱餐了一顿,今日想必还不至于集体出走吧?那个叫婧蓉的姑娘不知还会不会去喂它们。她心眼虽好,不过经常出府怕是不能够吧。
方才竟然看到林霜也许是一场幻觉,她是静妃身边的亲信,为何要在我这等草民身上浪费时间呢?贵人的时间可是寸分寸金。这里少有人来,十分清净,我索性坐在地上,叼了一根草在嘴里,半躺在大石头上听着潺潺的流水声。不知不觉,我又想起了顾明鸢。这也不奇怪,我的脑子里并没有多少记忆,没事做的时候就只好想她喽。
若是学会了顾明鸢的武功,那岂不是天高海阔任鱼跃?“嘿嘿。”我陷入了遐想,却忽然听到有说话声,并且正往这边来。不过还好,说话声在不远处停下了,我也不用不着换地方休息了。远处的人影隔着假山和柳枝影影绰绰,看不真切,只听得是一个女音和一个男音在交谈。
“不知娘娘叫小人来此处有什么要吩咐的。”这个声音是余桐的。我一下子来了兴致。那他口中所说的娘娘不就是静妃?在这样隐晦的地方私下碰面,难道他们两个之间有交情?我白了自己一眼,余桐本就是陆府的家人,跟陆府二小姐有交情也是正常的。不过他们两个的谈话,我确实有兴趣。
“什么时候,你我竟也如此生分了。”静妃的声音丝毫没有平日的威严之势,仿佛只是一个疲惫的柔弱女子。
“娘娘乃是千金之躯,小人怎敢高攀。”
“那和姐姐呢,就不算高攀吗?”
隔着假山,我看不见余桐的脸上是悲是怒,原来他心中所念的那个人,果然是丽妃。余桐没有说话,静妃继续说话:“我知道你对姐姐的感情,其实不仅是你,我也非常想念姐姐。”我感到很诧异,静妃向来表现得对她的姐姐毫不在乎,我一度甚至认为她恨她的姐姐。没想到却无意中听到了她内心的流露。
“造化弄人,不论之前我与姐姐之间发生了什么,可是她终究是我的姐姐。我记得,幼时,我们两个,你,还有林霜,总是在一起玩耍。那时候,生活多自在。可是自从姐姐嫁给皇室,府上就少了很多欢声笑语。她带走的不仅是我的快乐,也是你的。”静妃挪动了步伐,似乎走近了余桐。
“我多希望时间能停留在姐姐入宫之前。你呢?”余桐一动不动地站着,说不出一句话,或者,是忍着不说。
静妃继续说道:“权力会蒙蔽人心。她不但蒙蔽了姐姐,让姐姐做了那么多有违妇道的事情,就连我……也没能抵挡。我竟然还为了权力,与自己的亲姐有隙。这一切,直到姐姐死后我才懂得。如果早知会发生这种事,我断不会……我……”静妃已经泣不成声,余桐强忍着的话化成两行清泪,跟着静妃一同泣下。他本想说大小姐绝不是那种被权力蒙蔽心智的人,可是悲到深处,已经顾不得辩白。
“请娘娘节哀。”
静妃用袖子拭了拭脸畔的眼泪,却仍不住地抽泣着。过了一会儿,她方才破涕为笑:“怪我了,桐哥哥,我不该说这些话让你更伤心。”
余桐看着静妃的脸,一时失了心智。她始终是那人的妹妹……他摇了摇头,惨笑一声,再无言语。
静妃只得叹了口气,说道:“你保重,今后怕是不能有这样的机会与你谈天了。我只希望你,不要太怨我。”
假山后面,二人似乎是相互行了礼,我见有人要从这边出来,想要走开,却没来得及。静妃从假山后绕了过来,脸上还带着尚未擦干的泪痕,眼角濡湿泛红。她看到我在这里,愣了一愣。我也尴尬,不知道听到这样的内容算不算窃取了机密。
静妃呆了片刻后,很自然地擦去了泪痕,对我笑了笑:“没想到会被你听到。让小师傅见笑了。你叫无尘,对吗?”
我头一次见到静妃如此坦率的笑容。从前她总是高高在上,笑容里满含着鄙夷和嘲讽,可是她卸去所有的伪装之后,竟如邻家妹妹一般娇弱可人。我心底的一块坚冰忽然裂开了一道缝,冰床崩离瓦解,仿佛之间受过的所有苦痛都是值得的。我的四肢差点不受我的控制,想要扑上去抱住她,用我满腔的柔情。
还好我控制住了自己,点了点头:“是。你直呼我无尘就好。”
“无尘,好名字。我也想像你那样,不沾染这世间的罪恶。你可以渡我一程吗?我心里满是对姐姐去世的愧疚。若是之前我不那样对她,她也许就不会独自去打猎……”静妃说着说着,就要再哭起来。我想抬手拂去她脸上的泪,心中一阵刺痛,连抬起手臂的力气都没有了。
嘴里忽然好咸,我用手一摸脸,才发现自己竟然也哭了。自从醒来,除了梦中,这还是第一次哭。心痛的感觉如此强烈,让我无法忽视面前的人。为何听她谈她的伤心事,我也会如此伤心。
陆夜蕾的瞳眸中清晰地映着我的泪眼,就好像我的眼睛里全是她娇弱的模样。忽然间,我的脑海里出现了无数张脸,这些脸竟然重合到了一起,拼凑成眼前人的模样。这是我一直苦苦寻找的记忆吗?我忽然很怕它们消失,只能尽己所能走上去,抱住她。
怀中的感觉如此熟悉,我确定静妃,不,陆夜蕾,她就是我一直寻找的人。我要大哭出来,告诉她这段日子里我有多害怕,多无措。我要告诉她我有多开心能在脑海中搜索出对她的记忆。
刚哭出第一声,一个太监的声音突兀地响起:“娘娘,御史大夫裴文玑求见。”
裴文玑看到我的一瞬间一定是惊异万分。他怎么也想不到昔日醉仙楼义愤填膺的小姑娘竟然眨眼变成了尼姑,还抱着静妃嚎啕大哭。
从裴文玑诧异不已的眼神中,我知道他已经认出了我。果然是精明之人,我都换成这样的装扮,哭成这个样子,他还能一眼认出我来。
我吓傻了,不知道该如何是好。松开了静妃,两眼直勾勾地盯住裴文玑,生怕他将我的事情说出去。他一面向静妃行礼,眼睛却三番五次地往我这边看。还好静妃一听到人来只顾着拭泪,并没有察觉他刚才有多么异常。
裴文玑反应过来后,冲我歪嘴一笑。这个不明意味的笑让我心里更加七上八下了。如果他说出昨天酒楼的事情,那我岂不是犯了欺瞒皇妃的罪名。这里不只有皇妃,还有丞相,还有诰命,还有御史大夫。方才欲哭时满身冒出的热汗霎时降了温,我打了个寒噤。裴文玑笑得更放肆了。
静妃终于拭净了泪水,问道:“怎么,裴大人笑什么?”
裴文玑将袖袍高高拱起,说道:“下官见娘娘今日着装与平日甚不相同。难得见姿容如此素雅,故而失笑。”
静妃唇畔浮过一丝妩媚:“裴大人真会说笑。”
裴文玑笑着低下头,作了个“请”的手势,邀请静妃去别处走走。
他俩走远后,我长长地出了一口气。看来静兰寺真的不是个安全的地方,尼姑的身份虽然是一道很好的屏障,可是也有太多的局限性。是时候跟顾明鸢商量还俗的事情了。
脸上的泪痕还有干,风吹过脸颊,感到一阵冰凉。心底的激动依然存在,为了那个素衣黑袍的女子。方才那股难以抑制的感觉让我如此鲁莽,我很担心会吓到她。如果不是裴文玑忽然出现,我真不知道应该如何跟她解释。她是高高在上的静妃,怎么会和我有交集。真相似乎离我越来越近了,我越来越高兴。也许不久后,我就会解开我的谜团。我现在不在乎是谁杀了我,我只想知道我究竟是谁。
我可以感觉到,陆夜蕾对我来说是一个非常重要的人,可是对于她而言,我又是否重要呢?如果再这样迷茫下去,我将得不到任何线索。或许今日我成了她伤心时的慰藉,可是我们的关系好不容易才变得融洽,现在的我甚至有资格在她身边说几句安慰的话,这样的机会我怎么能放过呢?
我脚下有些不稳,慢慢退到一棵柳树旁,把身体的重量都交付给树干,仔细地回想着我醒来发生的一切。
谁都可以在一张白纸上任意书写,我又有什么理由不去怀疑顾明鸢呢?从醒来以后,每一件事,我都对她深信不疑。可是我却不能确定她到底和我“生前”有没有关系。我越想越后怕,如果她对我撒谎,那我绝不会知道。如果我有顾明鸢的读心术就好了,那样我就可以轻易看穿别人的心,而不用在这里胡乱猜疑。
可是无论如何,我都不会放过和静妃关系融洽的机会。她那双渗着泪珠的眼睛,简直比世间所有的证据都要叫人信服。我选择信任她。(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