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益知道,原怀是为了建功立业,青史留名;胡骨矛大概和他想得一样,是为了分一杯羹;而伏海国则是为了殷恒的政权而来,那么将军呢?他抬起头看向坐在架子上的将军,他时常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高处,不知道在想什么。将军一路都没有对金银土地表示出过多的兴趣,难道他也是同伏海国打得一样的主意,是想要掌握殷恒的政权吗?
这些事情,说实话,他也不懂。在数月之前,他还是一个混迹于边境买卖场的少年,而现在,他已经练就了一身铮铮铁骨,成为战场上的一员猛将了。
原怀腰间别着长剑,绳子已经松动,在土地上拖出一条长长的痕迹,走向这边。“将军,照这样下去,形势对我们很不利。我们再这么拖下去,无疑是给禹阳那帮老臣准备的时间。”
贺兰殷岳的目光虽然看着手中的馕饼,却又并不像是看着馕饼:“如果他们真的要做足充分的准备,我们现在就不会这么快到达卢安城外。”
原怀虽然还想说什么,想了想终是闭上了嘴巴,皱着眉四处打量军中将士的状况。
北凌一身猩红大氅,从后面走过来,贺兰殷岳使了个眼色,原怀和章益便离去巡视军队。
北凌脑后长发飘散,额间发带更显得他英姿不凡。贺兰殷岳看到他便会想到当年的自己,也是这么意气风发,什么都不放在眼里。
北凌爬上架子,坐在贺兰殷岳身旁,递过去一只酒袋:“贺兰殷岳,我们伏海不像你们中原人爱兜圈子。现如今也快打到禹阳城下了。还记得我们当初的约定吗?伏海祝你一臂之力,但是殷恒必须归伏海。我这一路上也是煞费苦心,四年来在殷恒安插的所有眼线都用在这次战争里,一旦失败,伏海必会付出沉重的代价。将军,你可不要让我们伏海失望。”
贺兰殷岳面无表情地接过酒袋畅饮一口,浆汁顺着仍显得修长白净的脖子流到早已被汗血浸湿的盔甲中,淡淡张口:“想要,就自己去拿。我的本意也早已告知二王子,我只要讨回一个说法,其余的,我不会管。”
北凌若有所思地望着贺兰殷岳,半晌道:“真没有料到,你们中原人居然会为了一个说法执着到这种地步,这点倒是和我们伏海的人很像。我立誓要带军征服中原,也是为了带给族人更好的生活,历代王族都为了这个誓言而孜孜不倦。我略有耳闻,将军如此是为了一个女人。是什么样的女人,让你思虑至此?”
天灰蒙蒙的,贺兰殷岳抬起眼睛,眼中也生出了一片云雾。“我原以为,只要我退让,就可以放下。没想到她一走,我的信念全都崩塌了。你有试过想见面,却只能让思念在胸中疯长吗?可现在,我连思念都成了奢望。我不惧千里,只要抬头同望着这一片天空,便心满意足。可是殷曜,却夺走了我最后的权利。”贺兰殷岳额上青筋暴起,手中紧紧握着长枪,骨节发出轻微的咯咯的声音,低垂的眼睛中,漆黑一片,像是最深的深渊,不可知其渊源。
北凌望着这个身上交织着怒气和悲痛的男人,有些失神。贺兰殷岳四年间让伏海军队闻风丧胆,本以为是此生最大仇敌,没想到有朝一日竟有合作的机会。看来阿爸说得果然不错,跟着贺兰殷岳,一定可以将禹阳城收入囊中。
谢府的马车做工精细,虽是长途跋涉也没有太多颠簸之感。这一路虽是出逃,我却欢天喜地地掀开车帘打量着殷恒的风土人情。前世我贵为丽妃,想必也没有这个机会经常出来玩,好在现今有这样的机会,让我恨不得立刻跳下马车在嫩绿的草丛中打滚。
在我把这个想法告诉顾明鸢之后,她只说:“哦?那你倒顺便看看能不能抓到一只蛇做下酒菜。”于是我顿时打消了这个念头。
虽然沿路风景旖旎,春光无限,但是看了一天,终是有些无聊了。顾明鸢此刻表现地很殷勤:“那我们去谢晋源的马车里坐坐怎么样?”
我吃惊地望着顾明鸢,一阵坏笑:“哦,我懂了。你现在也喜欢谢晋源了对不对?”
顾明鸢把脸一撇:“你少说胡话了,我还不是看你无聊,才想把你带过去解闷。”
“那你为什么偏偏要去谢晋源的马车,你明知我就算解闷也应该会去……”
顾明鸢把脑袋凑过来,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我,唇边一抹狭笑:“会去什么?”
我自知失言,脸忽然烫了起来,顾明鸢接着说:“让我替你说好了,你想去找谢晋烨,对不对?你呀,全都在眼睛里,简直是司马昭之心,人人皆知。”
我低下头,小声说:“才不是呢,我们,我们还是去找谢晋源好了。找谢晋烨,说不定,说不定会更闷的。”
就这样,我不知不觉中了顾明鸢的计,还主动拉着她去谢晋源的车上,只求堵住她的嘴。
刚刚踏上谢晋源的马车,我发现谢家人还是偏心的。他这辆马车比我和顾明鸢两个人乘的都大,角落里还有一只尚冒着热气的茶壶。
谢晋源仗着车大平稳,居然在车中玩起了象棋。我打起帘子时,他正想到了一步妙招,舒展了眉,一手擎着白袂,纤长手指推动车向前进了三格。忽然见光线进去,微微偏转过头,浓眉大眼向我们微微一笑,竟像极了初见时的谢晋烨。
而棋盘那一端,把玩着一只骨雕棋子的温润男子,不是谢晋烨又是谁?
我的脚本来已经踏了进去,却顿时停了下来。谢晋烨看到我似乎很错愕:“你怎么会来这里?”
“呃,我……我就是来……来看看。”我的舌头有些打不过弯,怎么解释我无聊时不去找他,而来找谢晋源呢。这时我灵光一现,立刻把身后的顾明鸢拖了出来:“是顾明鸢说想要来看看,所以我陪她过来的。”
谢晋烨仍然懵懂地问:“顾神医来家兄车中看什么?”我简直要将眼珠子瞪出来了,可是谢晋烨却无视我的眼神。谢晋源却忽然面色泛红,一眼桃花泛滥的模样。
“看看我的骨雕棋子,还是否健在。”我明显感到顾明鸢的身子轻微的晃了晃,却仍是表面镇定地走进车中坐下。我也跟着坐了进去。
谢晋烨把玩着手中的骨雕棋子:“原来这是顾神医的。雕的精巧有致,不知从哪里得来了一副这样的棋子。”
“是我闲暇时,刻制的。”顾明鸢随手拿起一只杯子,兀自倒了茶,氤氲茶气中分辨不清她脸上的表情。
禹阳城郊外茅屋中那具尸体白骨嶙峋的模样立刻浮现在我的脑海中,我还记得她那时随身带着一袋手指骨充当暗器。看着眼前的这副象棋,我头皮一阵发麻,立刻躲得远远地,声音颤抖着:“你……你不会……”
顾明鸢无奈抚额:“这是用牛胛骨磨成的。”
听到不是人骨,我长长舒了口气,心有余悸地坐回她身旁。
谢晋源看了我们半晌,终于沉不住气,用指节敲了敲桌面:“四弟,该你了。”
谢晋烨这才将注意力转移到棋局上,却只是向前拱了个卒。
我和顾明鸢相当文明地闭上嘴巴,盯着桌上的棋局浮想联翩。
下了十回,谢晋源忽然把棋丢下,哈哈笑道:“四弟,你这可是顾此失彼了。”
我不信谢晋烨输了,连忙趴上去仔细研究。却听到头上一个淡然的声音说道:“的确如此,三哥这场计策用得巧。”
谢晋源眼中虽然满是得意,却碍着我们在场故作谦虚:“哪里哪里,我也不过是照搬贺兰殷岳夜渡邙山之法罢了。”
“略有耳闻,分调实力假渡清水河,引得熊志辛全兵相阻,却从邙山夜袭,两相夹击,化劣场为主场。若不是立场不同,贺兰殷岳也确实是一个不可多得的将才。”
“四弟所言极是,想当年他也是占尽风光,怎料到如今会成为殷恒的叛军。”
“恐怕为人臣子,恃才傲物,总有不甘心吧。”
他们两个说的话,我听得昏头昏脑,可是有一个名字却深深地印在了我的脑海中。仿佛沉睡海底的鲛珠终于被人唤醒,放出微弱的亮光。
我的声音不由自主从喉间发出:“你们说的,是谁?”
谢晋源看到我苍白的脸色,奇怪地望了我一眼:“叛军首领贺兰殷岳啊。你们姑娘家不懂这事很正常,不过……”他忽然停顿了一下,好像误到了什么,迟疑地望着我:“坊间相传,叛军会打至禹阳,除了要抢占江山外,还是为了……”
“为了什么?”我紧张地抓住他的衣袖。
“为了已故的……丽妃。”谢晋源眉间是担忧的神情,轻轻吐出了一句话,却在我的心中炸如惊雷。
我呆在原地,只听得到谢晋源的声音挤破我的意识,灌入脑中:“不过只是坊间编造的故事而已,说什么正是因为丽妃死了,贺兰殷岳悲愤交加,才会决定与皇上决一死战。”(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