孽镜壁下(16)
耿县丞居然也不反驳,反而问了一句:“你怎知道得这般清楚?”
黄大人道:“你当我这二十年来什么都没做吗?我暗中调查,才发现了徐家的大阴谋,突破口便是你!我查得清清楚楚,你有三条重罪,第一,你在善业镇做县丞,二十年来居然贪墨六七十万之多!其中仅在十方坝修建时,便贪了三十万两银子!”
耿县丞道:“我觉得当时那大坝的设计,要求实在太高,别的且先不说,单说那锁心石,要深入地底十丈,而且还要用铁水灌注而成,这要耗费多少人力和银子?实话告诉了你吧,那锁心石我根本没用什么铁水灌注,单单在锁心石上面,我便省下了不下十万两银子!”
苏寒食惊道:“什么?锁心石便如定海神针,你居然……”
黄大人道:“第二,朝廷严禁和瓦刺互市,你却私自和瓦刺进行贸易,谋取暴利!最可恨的却是这第三条!你居然在善业镇境内偷偷开辟马场,贩卖和饲养马匹……你是在打造一支骑兵!这可是是造反重罪!”
耿县丞道:“你调查得倒是清楚,可你不知道的是,大同总兵手下最得力的干将,便是我岳父的门生。我岳父在意外亡故之前,便给过他一条指令,就是在石压大师和刘掌柜比试结果揭晓的这一天,杀掉大同总兵,发动兵变!一旦拿下大同,进兵北京城,便可谓是一马平川了!”
黄大人不屑道:“你当他真能成事吗?我告诉你,早在数日之前,我便洞悉了你们的阴谋,差人给大同总兵送信。你那位内家师兄,早已被拿下,将来也是以谋反罪论处!”
耿县丞脸色一变,脸上闪过一道戾气,大叫道:“你以为我那岳父的手段,仅仅只有这些?不妨告诉你们一个大秘密吧!他在数月前便曾传言天下,只要谁能将这幅《地狱变相图》送给他,谁就能接太上皇回国!你当他真的只是想要这幅破画吗?其实这还是我岳父出的主意,目的便是搅乱时局!也先的话一放出来,不仅朝野震动,各方势力较量,便连你们这些江湖人,也想要分一杯羹。从这幅画在武林中掀起的风波,你们便应当能想象到在朝堂上,又是怎样的局面。”
他狞笑道:“我们要的便是一个乱!朝堂乱,才能谋江山;江湖乱,才能群雄起!实话告诉你们吧,我已经联络了也先,他已经派赛刊王带了十万兵马,和我里应外合攻取山西,而此时,这十万大军已经驻扎在善业镇了!”
“什么?”众人都是一脸惊骇。
静逸大师道:“瓦刺兵来了,那……百姓呢?山下的百姓呢?”
便在这时候,一个人影跌跌撞撞地冲了进来,像是疯了一般嘶吼着:“师父!师父!”只见佛手泪流满面,跪倒在自己身前,“师父!弟子又造下了滔天罪孽啊!我把锁心石给砸碎啦!锁心石碎了,十方坝塌了,善业镇……毁了……”
静逸大师惊道:“你说什么?十方坝……塌了?”
众人都是纷纷动容,便在这时候,人群中走出一人,正是血如来,向苏寒食躬身为礼:“主人,我随小姐上山的时候,那大坝确实已经塌了,不过不用担心,善业镇虽然被淹,但百姓却无损伤。”
苏寒食道:“这又是怎么回事?”
血如来道:“这多亏了小姐,她看出那大坝要塌,可没人相信,便撒谎说瓦刺兵要来,这才骗所有人逃离了镇子,让他们免遭这一劫难!”
静逸大师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苏大侠,令爱此番作为,救得近万条人命,实在是震古烁今的大功德!”
“哪里哪里!”苏寒食听女儿被这般夸奖,难免觉得倍有面子。
便在这时,一个兵士跑了过来,脸色极为难看地汇报道:“耿大人,完了……赛刊王刚带兵进了城,那十方坝便崩塌决堤了,然后……十万瓦刺兵,全部葬送了。”
耿县丞眼睛一直,跌倒在地。
黄大人哈哈大笑道:“好!当真是老天有眼!二十年前,那赛刊王屠戮我善业镇数千人,如今又想故伎重施,突袭我城池,残害我子民,只叫这场天降大水,将这群豺狼虎豹,都清洗个干干净净!”
他又对耿县丞道:“现在你后悔了吧?你损公肥私,偷工减料,修成这座大坝。现在你的后援已经灰飞烟灭,有一半便是你的功劳!”
耿县丞面色呆滞,口中喃喃道:“怎会这样?怎会这样……”
静逸大师问佛手道:“方才他们所说,你可听得清楚?你打碎锁心石,以致十方坝崩塌,淹没善业镇,没淹死一个百姓,反倒一举消灭十万瓦刺兵,你这可是立了大功德!”
佛手皱眉道:“可是……锁心石碎裂的原因,决不会是因为我。那锁心石重达百万斤,怎可能是我击碎的呢?”
静逸大师道:“既然如此,那二十年前那场灾祸,也怪不到你头上,即便你不带路,他们也会找到别的县城,造下同样的杀孽!”
佛手怔了许久,眉头终于舒展开来,仿佛挣脱了什么枷锁一般,双手合十,站了起来,口中道,“阿弥陀佛,多谢师父指点。”他看了看自己的那双手掌,突然展颜笑道,“这便是佛手了!”
静逸笑道,“好一个佛手,你终于破壁啦!”
此时已经夜尽天明,东方的天空露出了鱼肚白。
苏寒食道:“既然诸位都在这里,不妨去看看石压大师和刘公子的画,也是出一个结果的时候啦!”
众人一起来到文殊禅院,刘禄昌已经画完,将众人请了进去。
苏寒食道:“就墙上这幅画而言,足以比得上石压大师以前最巅峰的画作了,只怕真能胜过石压大师也说不定。”
静逸等人也是纷纷点头,一个个对刘禄昌赞誉有加,把苏雪妍乐得喜笑颜开。许久之后,他们从文殊禅院出来,去了地藏禅院。
只见石压大师正精赤着上身,披头散发,在墙壁上涂涂画画,状若疯狂。
众人看着那巨大的壁画,都是震撼不已,被深深吸引了进去。
墙壁上画的,乃是一幅《地狱变相图》。
刘禄昌见过最古怪的《地狱变相图》便是那幅长卷佛画,相传为顾恺之所画,里面居然没有一个恶鬼,也没有十八层地狱受刑的景象。
而石压大师这幅《地狱变相图》,居然也无一恶鬼,更无诸般酷刑,但和苏寒食赠给华严寺的那幅宝画,却是截然相反。
刘禄昌第一眼,便看到这壁画正中,乃是两个骷髅,紧紧抱在一起,肢体纠缠,分明是男女**的姿势,但两个骷髅做出一副欲仙欲死的模样,实在让人后背发寒。
苏雪妍道:“你有没有想起来,那幅长卷里面,也有这样一幅画。”
刘禄昌疑惑道:“有吗?”
苏雪妍道:“就是那幅春宫图啊,只不过那里面不是两个骷髅,而是一对俊男美女……”
刘禄昌点点头,再去细看那壁画,突然有一种错觉,感觉那画中两个骷髅,分明便是苏雪妍和自己,简直身临其境一般。
他两人沉迷在这一小幅画中,而旁人也看着其他图画,一个个怔怔发呆。
米泽强抬头正看见墙壁上的一小幅画,画中是一头狼,正在吞食一只羊,而这头狼的下半身却正在被一头虎所吞食,而更吓人的是那头虎的下半身却正被一只四眼奇兽吞食。这奇兽乃是传说中的一种怪物,唤作饕餮,最是贪食。
米泽强生生打了一个寒战,他这一细看,顿时仿佛身在画中,自己化作了那匹狼,化作了那头虎,贪吃时只知盯着猎物不停地咀嚼,却不知自己的下半身,已经成了他人口中餐。
这幅壁画分为十八幅小画,足足有四五丈长,一人来高,乃是石压大师一夜间画就,到此时墨迹未干,还正在画最后一小幅图。
众人一个个沉浸在壁画的意境里,一时寂静无声。
因为每个人,都在画中找到了自己。
虽只十八幅小图,却已是活脱脱的众生相,足以幻化出千万张面孔来,每个人总能在画中对号入座。
这世上竟有这样一堵墙,让你觉得自己站在它前面,就是赤裸裸的,一切龌龊都瞧得清清楚楚,毫无遮掩。
许久之后,苏寒食从怀中拿出那幅顾恺之的《地狱变相图》长卷来,开口道:“这幅画,我多年参悟才算明白七八成,原来石压大师是真的得了其中真谛!你们瞧这幅长卷,再瞧瞧石压大师这幅壁画,这两幅《地狱变相图》分明是一一对应,就仿佛一幅绝妙的对联一般!”
静逸大师也恍然明白过来:“不错!顾恺之的《地狱变相图》中所画,乃是虚妄,乃是诱惑众生的表象,要能看透表象才能触摸佛法;而石压大师的《地狱变相图》,画的却是本质,乃是为先贤的画作给出了答案,便如当头棒喝,直击心灵。苏大侠,您是当世书法大家,这面墙壁,还有石压大师这幅画,决不能错失了您的题跋!”
苏寒食点点头,从旁人手中接过笔墨,在墙上右侧空白处写了三个大字——“孽镜壁”!
然后用小字跋道:
惊石压妙笔,竟于秦广王处,窃得孽镜台一座,凡人至此,可照本心;神鬼至此,可照魂魄;诸佛至此,可照本愿海!
苏寒食看了刘禄昌一眼:“小伙子,你这次挑战,我等判石压大师胜,你可有异议?”
刘禄昌听到苏寒食这般说,急忙摇头道:“没有!没有异议!”他走到石压大师身前,下拜道:“今日得见石压大师这幅画作,才知天外有天,那日小子对大师无礼,还请大师……”
石压大师突然浑身一震,将画笔往旁边一丢,猛地转过身来,瞪着刘禄昌,然后使劲地揉了揉眼睛,叫道:“你没死?你没死!我儿没死!这是我儿子,这是我儿子啊!”
突然间,石压大师便抱着刘禄昌哭得天昏地暗,直叫众人都目瞪口呆。这时曾二走过来,将事情的缘由从头到尾说了一遍,众人这才恍然,都是不胜唏嘘,而刘禄昌突然间多出一个亲生父亲来,当真有些不知是悲是喜。
便在这时,突听得一个和尚叫道:“不好!耿县丞跑了!”
黄大人道:“快追!”
苏雪妍眼睛最亮,指着藏经楼道:“他在那里!”然后便第一个追了上去,刘禄昌急忙跟上。
没过多久,耿县丞便被围在藏经楼最顶层,除静逸禅师和十多位武僧之外,还有苏雪妍、刘禄昌,以及其他几个武林人士。他们刚冲上楼,耿县丞突然从怀中抓出一个小瓶子,用手捏碎,便冲众人扔了过来。
众人只觉鼻子一痒,有人叫道:“是毒粉!快闭气!”
耿县丞哈哈笑道:“来不及啦!”说罢便拉动了装在藏经楼上的一个火炮,只听一声巨响,一枚炮弹发射出去,坠落到黄河水中。
黄大人这时也上了楼,皱眉道:“你做什么?”
耿县丞笑道:“说起来,我还要感谢鬼谷神医和游子江留下的宝贝。那日我去为岳父收尸,在游子江的尸体怀里发现一本账册,上面记载了天下各种奇毒的特性和解救方法,以及储藏奇毒的地方,其中最厉害的一种蛊毒,叫做‘万家生佛’!”
黄大人道:“万家生佛?”
耿县丞道:“这种蛊毒,分为母蛊和子蛊,体内种入母蛊者为官,种入子蛊者为民!所谓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我将母蛊种在自己体内,你们方才吸到毒粉的,都被种了子蛊,嘿嘿……你们的生死,都掌控在我手上!”
这时其他人也赶至藏经楼,苏寒食也走上楼来,冷哼一声:“只怕没那么简单吧?就算这蛊毒真有这般厉害,也不是那么容易掌握的。”
耿县丞冷哼道:“就算我不熟练,但至少这东西有个特点,只要母蛊死了,所有子蛊也会受到感应同时死亡,并让寄主毒发暴死,所以如果我死了,你,你,还有你!你们都得陪我死!”
苏寒食道:“这也简单得很,我只须将你囚禁起来,自有让你生不如死的法子!”
耿县丞道:“你们想得也太简单了,你当我方才放出去的那个轰天雷里装了什么?告诉你们,里面是千千万万的子蛊,那些子蛊会顺流而下,繁殖得越来越多,然后黄河上下,到处是万家生佛的子蛊,所有人都会感染!哈哈哈哈……”
众人都是心中发毛,耿县丞这一手实在太过狠毒,他将那么多子蛊投进黄河水中,不知有多少人会被感染,那些感染的人便都要受他控制,这将是多么可怕的景象?
苏雪妍道:“其实不难,你说过母蛊若死了,子蛊也会殉葬。这就简单了,只须杀了你,母蛊自然便死了,子蛊就算有成千上万,也一起死个干净。”
耿县丞大吼道:“你们中有数十人闻到那药粉,已经感染了子蛊,子蛊在为母蛊殉葬前,都会先将你们弄死!谁敢杀我?”
苏雪妍道:“我敢!”
说罢,她便猛然拔剑,向耿县丞刺了过去:“虽然刺死你,这里会有很多人陪葬,但总比让千千万万人都中毒得好!”
耿县丞方才见到苏雪妍被毒粉撒了个正着,实在没想到这小丫头中了毒,居然还要杀自己,不由大骇。
便在剑尖刺入耿县丞眉心时,只听“当”地一声,被人格挡下来,这人却是手持长枪的吴海泉。
耿县丞哈哈笑道:“死丫头,看明白没有,贪生怕死的有的是!”
吴海泉却道:“苏姑娘,吴某原本是有些怕死,但今日见到石压大师的《地狱变相图》已经幡然悔悟,虽然怕死,却不敢贪生。之所以挡下姑娘这一剑,是因为姑娘这一剑下去,死的不止他一个,那些无辜陪葬的朋友,他们的亲朋好友,只怕会记恨姑娘……不如这个恶人便由我来做,所有仇恨,都让我来背负吧!”
说罢,他一枪便往耿县丞胸口刺去。
没想到却又是“当”的一声,他的抢被中州双侠挡了下来。
“哼!逞英雄是吗?凭什么这个恶人要你来做,这个人,由我来杀,那些中了子蛊的人,若陪他死了,来世做鬼,尽管来寻我夫妇二人!”
耿县丞当真是惊骇欲绝,也不知道这些人发了什么疯,不在乎被陪葬,居然还要抢着杀自己!
“天!你们都不怕陪我下地狱吗?”
只听得静逸大师道:“若心存善念,地狱境也是大佛国!”
在这佛门圣地的藏经楼上,出现了惊世骇俗的一幕。
苏雪妍的剑、刘禄昌的缚龙索、吴海泉的红缨枪、中州双侠的鸳鸯剑、静逸大师的双掌,以及数十个武僧的齐眉棍……诸多兵器武功同时出手,就为了送一个人去地狱。当然,也是送他们自己去地狱!
这简直是世间最壮丽、最决绝、最惨烈的超度!
藏经楼上,共死了五十七人。
只有一个是真正该死的,那便是耿县丞。
像吴海泉、中州双侠等人,以及华严寺武僧二十七人、华严寺主持静逸禅师,还有若干其他江湖人物,都是神态安详,慨然赴死。
刘禄昌疑惑道:“妍妍,我们方才好像也中毒了,怎么没死啊?”
苏雪妍白了他一眼:“没死你还不乐意了是吧?”
“不是,不是。”刘禄昌黯然道,“多可惜!这一转眼的工夫,便有数十武林好手死于非命,他们见了石压大师的画,刚刚得闻佛道,便慨然赴死,实在惨烈……”
“这些人虽然死得壮烈,叫人敬佩,却也未必都是在孽镜壁前看破真我,或许只是一时冲动而已……爹爹还在下面,我们走吧。”
刘禄昌没有答话,只牵住了她的手。
乌云尽去,太阳悬在中天,放出万道金光,照亮了华严寺的一砖一瓦。
而这两个年轻人,也早已照亮了彼此,执子之手,踏进了一片灿然金光之中。
(完)(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