幺歌迷迷糊糊地醒过来时,发现自己已经躺回到了床上,毕方正坐在床边,手里还拿着几根未来得及收回的银针。
“醒了?”毕方淡道。
“嗯......”
安静地房间里,她听到毕方轻叹了一声,然后对她道:“不是跟你说了,有事就叫我的吗?”
幺歌干咳了几声,嗓子微微作痒,她解释道:“我只是想过去倒杯水,没想到竟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
毕方道:“你这伤可不是儿戏,稍不注意便有可能伤及心脉。”说罢,她从身旁的药匣子里取出一粒药丸放进幺歌的嘴中,然后道:“把这药吃了,以后会好受些。”
幺歌乖乖地咽了下去,片刻后,身上的痛感便尽数散去了,幺歌惊喜道:“这是什么灵药?居然这么神奇?”
毕方淡然道:“这只是普通的麻药,可以暂时麻痹你的痛觉,虽然不能用来治伤,但至少可以减轻痛苦,竹染也算是这药的老顾主了。”
幺歌陷入了沉思,她忽然想起那日在黄海冥泉,当时就觉得竹染受伤后的反应有些异常,可那时情况紧急,她也顾不得这些细节,她现在才明白,原来竹染那时被两黄兽抓伤后还能泰然自若地同她讲话,根本不是因为他忍得住痛,也不是因为他有多么迅速的恢复能力,而是因为他吃了这药之后便觉不到痛了。
“他从什么时候开始吃这药的?”
毕方道:“从你们一起离开去殷国的时候开始,从未断过。”
幺歌将脸侧到另一边,偷偷地让眼里落在了枕头上,她不懂,明明已经吃过药了,却还是感觉自己的心脏在不停刺痛着,比穿心还痛。
毕方默默地退出了幺歌的房间,她知道有些事情本不该跟幺歌说这么多,但她这么做其实也是带有私心的,她认为只有这样才能让幺歌更加坚定地去救竹染。
她不能确定幺歌会不会在最关键的时刻打退堂鼓,可机会就这么一次,若幺歌放弃了,竹染就真的没救了。
可当她看到幺歌为了竹染吃了这么多苦之后,又逐渐地有些后悔自己当初不该答应她,让她用这么荒唐的办法来救人,可在权衡之下,毕方最终还是选择了要救竹染。
他们两个这一辈子,都在为了对方而甘愿做出牺牲,相较之下,她反倒成了最自私的那个人。
三日后,幺歌的伤势已经好了大半,可以下床走动了。
这日午饭后,幺歌本来只想在院子里溜达几圈消消食,却不经意间溜达到了竹染的房间门外。
她估算了一下时间,这个时候竹染应该已经喝完药睡下了,若只是进去看他一眼,应该也不会怎么样吧。
想罢,幺歌偷偷摸摸地推开了房门,慢脚轻声地走了进去,没等她走到卧房,便听见竹染从屏风后面对她道:“终于舍得来看我了?”
幺歌顿时怔住,心中抱怨道:“他怎么又醒了?!”
还好在这之前,她已经跟毕方商量好了该怎么跟竹染解释她为何会突然不见,便对竹染扯谎道:“有事离开了几天,我这不是一回来就过来看你了么......”
竹染点着头道:“毕方说你有事急着要下山,是遇到什么麻烦了吗?”
幺歌连道:“没事,都不重要。”
竹染放心道:“没事就好......”
接着,他伸手拍了拍床边,招呼幺歌道:“站在那做什么,过来坐啊。”
幺歌犹豫了一下,她考虑到自己现在伤还未愈,怕自己待会不小心会露出了马脚,让竹染起了疑心,可是内心却又忍不住地想要再靠近他一些,左右踌躇了许久之后,她还是走了过去。
幺歌刚坐到床边,竹染便身子一斜靠在了她的肩上,幺歌放松地后靠在床栏上对他道:“这些天睡得还好吗?”
竹染摇了摇头,跟她抱怨道:“你走了以后,我都睡不着了。”
幺歌轻笑道:“是吗?我最近倒睡得挺安稳地。”
而她话音刚落,竹染忽然像是在撒气一样,甩起胳膊将幺歌整个人都圈到了自己的臂弯里,估计是动作粗鲁了一些,不经意间触到了幺歌的伤口,幺歌一时吃痛,不禁闷哼出了一声,竹染听到后立刻放开了她,可他的眼睛却又看不见,只能着急地道:“怎么了?是不是受伤了?”
幺歌紧忍着心口上袭来的剧痛,对竹染撒谎道:“没事,只是脚突然抽筋了一下。”
好在这个时候,毕方端着药进来了,瞬间打断了他二人的对话,毕方盯着竹染将汤药喝下去后,便不漏半点破绽地搀扶着幺歌离开了房间。
之后的几日,幺歌再也没敢去竹染的房间给自己惹麻烦,自那日后又过了三天,在毕方的精心调养之下,幺歌心上的刀伤总算是愈合了,这也就意味着,她很快便要跟这一世说再见了。
庭院内,毕方将兑好心头血的汤药交到幺歌的手里,再三确认道:“想好了吗?一旦迈出这一步就真的没有退路可走了。”
幺歌坚定不移的点下了头,道:“嗯,早就想好了,他护了我一辈子,这次也该轮到我了。我想若换做是你,也一定会这样选择的。”
毕方怔怔地看着她,忽然意识到自己之前对她说的那些暗示她的话都是多此一举,其实幺歌从始至终没有一刻想过要放弃,反倒是她因为自己的小人之心对幺歌产生了怀疑。
她勉强微笑着对幺歌道:“去送药吧。”
幺歌小心翼翼地端着手中的半碗汤药,稳稳当当地将药送到了竹染的床边,竹染靠在床栏上随手接过药碗,对幺歌道:“今天怎么换你来了?毕方呢?”
幺歌道:“她有事先忙去了,我正好想来看看你,所以就替她来给你送药了。”
竹染抬手将药碗贴到嘴边,忽然想起了什么便又将碗放了下来,他对幺歌道:“你这几天又去山下了?”
幺歌应道:“嗯......”
竹染疑惑道:“真的没事吗?若你真的遇到了什么困难,我......”
竹染的话还没说完,便被幺歌打断了:“真的没事,你先把药喝了,再放下去都要凉了。”
竹染无奈地撇了下嘴,抬手将碗中的药全部倒入口中,幺歌这时才终于安心地松了口气,可她这的口气还没来得及出来,却眼看着竹染突然侧身将喝进去的药又全数吐了出来,一滴不剩地全吐在了地上。
幺歌急道:“竹染!你做什么呢!”
这可是她承受了七天七夜的伤痛,才换来的几滴心头血啊!
竹染将盛药的碗举向幺歌,神色中似乎在隐忍着什么,他问幺歌:“这里面盛的是什么?”
“......”幺歌一时间不知该说些什么。
竹染接着问道:“是你的血对不对?”
幺歌心底震惊道:“他怎么会知道?!”
幺歌一直没有做声,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竹染突然伸手抓起她的小臂,质问道:“幺歌,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她心虚否认道:“......我没有。”
竹染冷静道:“这药里放的是你的心头血,你是想拿自己的心来救我对不对?!”
“......”一语命中,幺歌还未来得及否认,便听到竹染严厉地对她斥道:“幺歌,你给我听清楚了,我的命我说了算,不用你来救!”
幺歌反驳道:“为什么!你明明救了我那么多次,凭什么我就不能!”
竹染一怔,接着他转而用一种坚定地语气对幺歌道:“因为你不需要。”
他摆出一副冷漠决绝的态度,对幺歌道:“你从来都不欠我什么,我当初救你也完全是为了我的一己私欲,即便我真的要死,那也是我咎由自取,你不是一直想知道真相吗?我现在全都告诉你。”
他接着道:“十八年前,因为我的一时疏忽,错使天雷将那缕魂魄打入了凡间,最终落在了你的身上。可她的魂魄本不该再出现在这个世间,因此从那日之后你也被连累着,同着她的魂魄一起被这天道视作异物,所以你这十八年间才屡次遭遇生命之危。你我本来无缘相识,而你也本该在出生的那天就早早夭折,是我为了留住那缕残魂才强行将你救了下来,这些年我一直小心翼翼地保护着你,是因为我不想看到她的魂魄因为你的死而从我的眼前再次消失,相繇说的没错,你就是一个容器,一个替我保护她的容器。”
幺歌质问道:“你当初说这魂魄是为了救我才会放在我身上的,也是骗我的吗?”
竹染承认道:“没错,我这些年不停地接近你,不过是留恋你身上的那一道残影罢了,你确实和她很像,但也不过只是一个替代品而已,你终究是比不过她的。况且她的魂魄已经散尽,现在你于我而言也已经没有半点用处了。我不需要你救,你也没必要浪费这条得之不易的性命来救我。”
他的话虽说的无情又决绝,可幺歌却是心知肚明,若她对竹染来说真的一点都不重要,他又为何不愿意用她的命来换得自己一命呢。
幺歌狠狠地掐着自己手心,失望地闭上了双眼,面如死灰地对他道:“我明白了。”
说罢,她抬手将竹染曾经许诺交付于自己的那只竹叶簪从发间抽了出来,随手丢在了他的床上,然后转身离去,临别前,她对竹染留下了一句话:“早知道真相会是如此,我宁愿死在十八年前。”
这样,就不会遇见你,而你也不会因为我而沦落到如今这个地步。
幺歌气的不是他对自己隐瞒了这些事情,而是他竟然为了让自己去恨他,才终于肯将这些真相说出来,她气的是竹染对他的不信任,明明可以直接说出来的不舍却偏偏要用这种极端的方式来表达。他每次都是这样,总以为自己所做的那些决定对她是最好的,却从来没有问过她是否真的想要这些恩泽。
幺歌低着头往屋外走去,恍惚间撞上了毕方,她抬头看了一眼,见毕方的神情有些怪异,刚才的对话她应该也都听到。
幺歌什么也没说,直接越过毕方继续往竹屋外走去,还没迈出几步,便听见毕方在身后对她道:”等一下!“
毕方追上来接着对她道:”他刚才肯定都是为了气你那样说的,你可别当真啊。“
幺歌淡道:”我知道,他跟我说这些不就是为了让我讨厌他,让我放弃救他的念头嘛。“
毕方不解道:”那你......“
幺歌道:“他说,他不需要我救,我听他的。况且,药都被他全部倒掉了,我还能再做什么呢?”
毕方沮丧道:”既是这样,确实也没有办法重新来过了。“
虽然她不清楚竹染是如何发现那药里有幺歌的心头血的,但事已至此,她和幺歌的计划已经算是彻底失败了。
”你今后打算怎么办?“
幺歌苦笑道:”还能怎么办,他话都说到这了,我应该也没法再待在这里了吧。与其留在这里跟他死磕,倒不如去别处找找,说不定还能找到其他办法可以救他呢。“
毕方揣测道:”你不会是想去哪找位上神讨个心脏回来吧......“
幺歌淡道:”倒也说定呢......“
毕方迟疑片刻后,又道:”刚才说的那些都不一定是真的,你别怪他。“
幺歌摇头道:”我没想过要怪他什么,我只是有些读不懂他的心思,你说,都到这个时候了,他为什么还要撒这种谎,跟我说出这种伤人的话呢?“
毕方道:”或许只是关心则乱吧,我早说过他最在乎的就是你的安危,而当他知道你要舍命去救他的时候,剩下能做的,大概就只有用这种伤人的话来让你寒心吧。“
幺歌叹道:”算了,都随他所愿吧,以后他若是有什么情况记得通知我,我会立刻赶回来的。“
”等等,这个给你。“毕方从袖中摸出一只青色的玉瓶递给了幺歌,并跟她解释道:”你这段时间一直劳累受伤,恐怕已经伤了元气,现在应该也不好受吧。这药每天一粒记得要按时吃,很快便可以恢复了。“
幺歌握着药瓶,抬头对毕方道:”这药你早就准备好了?“
毕方只是微微一笑,却也没有否认。
幺歌心间一热,想不到毕方竟会对她这个只有几面之缘的外人如此用心,若今日没有发生这种意外,现在的她估计已经被刨了心,死透了,毕方又何必再给她准备这种根本就用不着的丹药呢。
这也许就是所谓的医者之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