倘若不曾在意,事情发生的时候也就不会惊讶了吧?或者说,根本注意不到事情的发生呢?
那些轰动整个大陆的事情发生的时候,我的爷爷也不过只是个孩子,他总是吹嘘那件事的浩大与恐怖,他总是说天塌了天塌了,他爱在我们这些小辈面前显摆他所知道的东西。可我心里清楚得不得了,爷爷其实只是一个喝着酒糟兑水,整天醉醺醺的老头子罢了。
如今我已经长大,却苦于没有谋生的手段,偶然想起爷爷曾说过的那段年月。索性将之记下,著以成书,不是当做正史留给后世研究,权当做野史志怪供人消遣娱乐罢了。若是有人赏脸阅读,能卖个一二银钱,也能换个馒头,填饱腹中饥肠辘辘。
据爷爷自己说,那时候家里是农户,还算有点资产,日子过得虽不富裕,却也简单快乐。那一年还是大烈王朝的天下,威风凛凛的烈厉宗刚刚大败了入侵中原的蛮夷,全国上下一片振奋,朝野内外甚至有传出扫平天下的声音。
统一大陆,成为独一无二的大帝。这样的声音越来越响亮,越来越嘈杂,让久居高位的烈厉宗乱了心神。刚好也就在那一年的年尾,不知哪里来了几个神秘人物,自称天下谋士,他们为皇帝出谋划策,皇帝还偏偏重用了他们。整个帝国顿时一派改革之风。
然而就是这样一片欣欣向荣的景象之下,罪恶的种子已经默默破土发芽,躲在暗中的人望着屹立数百年的烈朝大业阴阴冷笑。独步高处的帝王斟满美酒,做着巍峨巨梦,却不知风雨欲来,大厦将倾。
那应该是烈厉宗二年的开年节,大致相当于如今大霜帝国的春节。家家户户在外奔波的旅人们都要回到家乡团圆。烈厉宗按照祖辈礼法,带着群臣亲自登上太华山祭天,祈祷一年风调雨顺。
那一日本来风和日丽,却在皇帝登上山顶之后突然变天。漫天乌云遮住太阳,空气湿热。雷声不断,却迟迟没有雨滴。
侍卫们临时搭建躲雨的棚顶,一干人等躲了一个时辰,乌云才慢慢散去。等到天空重新放晴之时,天空中却多出了一样东西——夜晚才会出现的盈月。
烈厉宗于是询问随行的官员,这日月同现,是何预兆。
大皇子率先答道:“双星同现,是千古奇观。今日只有父皇能够看见,是千年一遇的幸运,是列祖列宗,诸天星辰的保佑。父皇未来必定得偿所愿,国泰民安。”
大臣们各个点头称赞。可年幼的小皇子却摇了摇头,站了出来:“盈月主夜,天明即隐。如今月亮在白天现身,这是阴阴倒错,黑白不分。父皇,这可是大凶之兆。”
在场的大臣们各个一头冷汗,抖如筛糠,谁也不敢接小皇子的话。皇帝龙颜大怒,愤然说道:“既然我儿对占星卜卦颇有兴趣,从此就跟着钦天监学习占星之术吧!”
爷爷每次说到这里,都一拍大腿,掩面叹息。他说,帝国最聪明,最敢说实话的人居然是个不到五岁的稚童,满朝文武百官平日里征伐异己,结派拉营,一张嘴抵过十张嘴,怎么现在就一个字说不出呢?还有那皇帝,对待亲儿子都如此心胸狭隘,这帝国,又怎么能不亡呢?
后来的历史果然证明了这一点。心胸狭窄的皇帝死后,人们给了他一个恶毒厌恶的谥号——厉皇帝。凶狠暴虐,野心勃勃的皇帝最终被后人用这四个字盖棺定论,遗臭万年。
……
班师回朝的路上,小皇子的身边再也没有人簇拥,那些势利的大臣们都知道,小皇子已经失去了登上龙椅的机会,与其巴结他,倒不如在大皇子面前多多露脸,以后的仕途也能一帆风顺。
看着这些满脸媚笑的人,小皇子拉了拉钦天监的衣袖,他天真地问道:“我有说错什么吗?”
钦天监苦笑一声,小声说道:“你什么都没有错,只是生错了年纪。”
自从那一天之后,皇帝开始变了。他以为自己是天之宠儿,行事愈加肆意妄为。那群来历古怪的策士不知说了什么,烈厉宗便开始发布圣旨——天下征兵,踏平五轮儿草原,生擒可汗百目赤狼。
征兵令一出,顿时人人怨声载道。家中的壮丁被官兵们拉走,田地便无人耕种。没有粮食,军队便饿着肚子操练。地方的官员们为了完成任务,竟然有一十三州不约而同加重了粮食税收。
军队有饭吃了。老百姓却没了粮食。爷爷回忆起征兵令的第二年,光是小小的莫州居然人口减了三成,满大街都听得见孤儿寡母凄厉的哭喊声。爷爷因为年纪太小,躲过一劫,他只记得母亲把他抱在怀里,每天睡醒就哭,听到爷爷说饿的时候也哭。哭不动了就抱着他发呆,每天嘴里吃的不知道是些什么东西,能活下来,简直是一个奇迹。
真正有爱国之心的将军大臣终于从各自的领地赶过来,站出来了。他们以死相谏,终于让皇帝收回了这一道残暴无道的征兵令。那些来历不明的策士们也受到群臣监督,不敢太过张扬。
声势浩大的出征不了了之,自尊心挫败的皇帝无法征服敌国,干脆将满腔激情发泄在后宫嫔妃之上。为了满足自己的私欲,又颁布了一道“献女令”。凡是被皇帝选中,得了宠幸的家族,立刻赏银百两。若是做了嫔妃,家族地位更是平步青云。
穷怕了的百姓们立刻欢天喜地,为了能多生多养几个女孩,竟传出摔死襁褓男婴的骇人事件。
就这样,一直过了十三年。大烈国女子愈来愈多,倒真应验了当年小皇子所说的阴阳失调,天下大乱的景象。
我记得爷爷会摸着我的头,喝一口酒,把浓重的酒气喷到我脸上,过去岁月辛辣的年代清晰出现在我眼前。爷爷笑着说:“故事,就从那里开始了。”
……
烈厉宗十五年开年节的第二天。家家户户在外奔波的旅人都要回到自己的家乡,和思念已久的亲人们团聚。对于住在莫州城的百姓们也同样如此。
只是今年的天气不知遭了什么邪,竟然开年节第二天就下起了瓢泼大雨。莫州乃是帝国最边陲的城市,毗邻崇山峻岭的隐州。通向莫州的官道不仅只有一条,而且年久失修,如今被大雨打湿,更是泥泞不堪,寸步难行。
官道两旁种满了一人多粗的梧桐树。大烈国以火为尊,这些梧桐,相传便是火凤凰的栖处。匆匆赶路的旅人们也没有料到这突然的大雨,一个个狼狈不堪朝着家乡赶路。
就在旅人们苦于没有雨伞的时候,路旁的梧桐树下,传来阵阵鼾声。有人好奇望去,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铺在地上的一块黄布,上面明晃晃写着几个大字:
“雨伞十钱一把,恕不还价。”
在那黄布之后,有一个被斗笠盖住脑袋的男子,靠着梧桐一动不动。这男子身着一件满是碎花的粉色丝绸长衫,如今被雨水打湿,紧巴巴贴在身上,露出一副精壮的身体,怎么看都让人觉得滑稽和不搭。
这卖伞男子也真是奇怪,自己便是卖伞的,如今下起大雨,自己被雨水打湿不撑伞还能睡得如此尽兴。旅人冒雨冲到这怪人面前,伸出手摇了摇他。
“小哥,醒醒,我买一把伞。”
卖伞人的鼾声停了片刻,一只手伸了过来。旅人掏出十钱放进他手中,转身拿伞便想离开,却被卖伞人一把抓住。
卖伞人揭开斗笠,旅人一愣,看见一张清秀好似大家闺秀的白脸儿。若不是看见他精壮的身子,听见明显男性化的呼噜,真要把他当成个女儿家了。
这卖伞人打了个哈欠,有些无精打采地说道:“老兄,钱不够啊。”
“这……你不是明码标价,一把伞……”旅人回过头,指了指地上的黄布。他这才发现,地上写得并不是“雨伞十钱一把,”而是“千钱一把。”大雨打湿了黄布,翻起了褶皱,他因此没有看见多出来的那一撇。
“小哥,你这伞怎么能卖这么贵?”旅人有些不忿,虽说正在下雨,可也不能因此坐地起价啊!
“老兄——“卖伞人学着他夸张的语气,“我这伞就是这么贵,不买别乱摸嘛。”卖伞人一把夺回旅人手中的伞,又躺了回去。
“小哥,你这伞确实太贵了。恐怕普天之下,没有一个老百姓能买得起你这伞吧!”
“买不起?”卖伞人一挥手,“那你废话半天!你还是快快赶路吧!”
“你……”旅人被他一轰,居然也来了脾气,反正现在大雨,路也不好走,干脆就坐在树下躲一会儿雨,“我倒要看看有没有人买你的伞!”
正说着,地面忽然传来一丝丝轻微的震动,卖伞人耳朵一动,坐直了身子。
“老兄,”胳膊碰了碰旅人,卖伞人说道:“咱俩打个赌,我马上就要卖伞了。”
“赌什么?”
“就赌伞吧。我要是卖出去了,雨伞十钱一把,我要是卖不出去,这伞都归你!”卖伞人笑了笑,对着旅人眨了眨眼。
“好啊!一言为定。”
远处的震动越来越强烈,依稀可见一大队骑马的人出现在官道的尽头。这些人各个身着红铠,腰间佩刀。远远望去,就如同一团无法熄灭的火焰,在阴暗的黄昏中,爆裂燃烧。
红色,大烈国最尊贵的颜色。只有拥有一定地位的人,比如贵族军队,才可以穿着。眼前这些人,自不必说,便是大烈国的军人了。
卖伞人慢慢站了起来,面向这只火红的军队伸了个懒腰。旅人见状,吃了一惊:“小哥,你不会是想……”
“老兄,你可真聪明。”卖伞人嘿嘿一笑,露出一口大白牙,转眼拔腿冲上了官道。
诸君诸君,这段历史据我所在的年代,已经过去将近一百多年了。大霜的开国皇帝从不愿让人提起前朝的历史,为此还颁布了法令。但在偏远的莫州小城,法令还远远没有传来。爷爷凭着他的记忆,加上自己的添油加醋,将历史当成故事说给我们这些小辈儿听。因此,许多事情当不得真,甚至某些地方耸人听闻,都叫人怀疑:世上莫非真有这种事情?
但请诸君稍安勿躁,只当成茶余饭后的小点心,亦或是说书人口中的演义故事。权不去理会真假,只图一乐。
如今的大霜皇朝虽然清贫,比不得前朝的奢侈华贵之风,但好在人人居安思危,有一种刻在血液里的危机感和使命感。我将这段添油加醋的历史著以成书,也希望诸君可以居安思危,吸取教训,切不可如同前朝一般招来灭国之灾。
写到这里,我倒是不由得想起某人了。自从爷爷去世之后,我便独自一人生活。家中陋室,又无田地。我一届文人手无缚鸡之力。某一日饿到在路边晕倒,幸亏一位楚姓的兄弟救下我,还赠我银钱,带我去看病。
如果没有楚兄,恐怕我已经是一孤魂野鬼了!楚兄虽然面色怪异,但却是个实打实的大好人,甚至见我孤独,还要帮我做媒,帮我讨老婆呢!害得我当场羞红了脸,婉拒了他。
他怕我银子花光之后,又要挨饿,于是出了点子,叫我把爷爷说过的故事写成书——也就是现在这一本了。
我是一本分读书人,平日里只读圣贤之书,但论起小说中的遣词造句,我却不甚精通。还是多亏了楚兄,我写书之时,他总在一旁照看,将我如流水账一般的文字转化的生动有趣,有时,他还会主动帮我修改情节,使之更加动人可读。
我想,楚兄一定是个阅历丰富的男人。他口中所言,脑中所想,都是异想天开,天马行空。他设计的情节更是匪夷所思,但偏偏又合情合理,仿佛他曾亲眼见过一般。
真是一个奇人!
闲话不再多叙,只是想借新书著成之际,深深感谢帮助我的楚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