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才想起那早已夷为平地的落霞山,这座生养娘亲的仙山,不知道当年是一副什么样的仙源样貌。
我偷偷地看娘亲,只见她的眼睛正落在那一重重青砖红瓦上,却什么都没有说。
我总觉哪里有些不对劲,却又说不出来,安慰自己,许是欢喜太过了的缘故。
娘亲问我:“阿锁,你的新身体想做副什么模样?”
我摸摸自己的脸,又看看娘亲,很纠结地说:“若搁在从前,总觉得生就这副样子就已经足够漂亮,可如今见了娘亲的容貌,才知道自己平庸的吓人。”
娘亲还没说什么,爹爹却被我的话逗笑了,他揽过娘亲,咳咳,他们如此恩爱,根本没有避讳我的意思。只听爹爹说:“天上地下独一无二的美人,也只有你娘亲一个。阿锁跟谁比不好,偏要跟你的娘亲比?”
娘亲却嗔怪地打一下他的手,说:“咱们的女儿哪里就比我差了?她被我们封了仙身,三百年自行修成此样貌,比起我们当年强多了。”又慈爱地看着我说:“阿锁,娘亲给你做副好样貌,但不要和娘亲一样。不为别的,我只希望自己的女儿平平安安,不要像我这样红颜祸水。”
我看着娘亲温柔美丽的双眼,绝世无双的容貌,心想,是哪个该死的神仙说我娘亲是祸水?
爹爹握了握娘亲的手,像是安慰她似的,说:“咱们的女儿,有神龙家的天生神勇,又有九尾家的传世美貌,肯定是个人见人爱的姑娘。”
娘亲说:“阿锁,娘亲就依着你原来的样子,再略作修饰吧。一定会让你喜欢。”
我像小狗似地眼巴巴看着娘亲,心里想着,娘亲到底会帮我做一副什么样的躯体?
爹爹早已将准备好的物事拿来,我看到有鸽蛋大的珍珠,有深冬里难得一见的莲花,还有很多我叫不上名字的深水宝物。
想来,这都是帮我做身体用的。
我听着父母的安排,躺到了一枚洁白的大珠蚌壳里。
我的身下铺满了五色水晶,我的身上盖满了娇嫩的莲花瓣。我看着珠蚌光滑如镜的壳,此刻淡淡地映照出我微弱的影子。
爹爹跟娘亲说:“落颜,再等一下,五岳的金丹想必也该带到了,我们正好让阿锁醒来就服下。”
娘亲点点头,他二人便这样坐在蚌壳身边,手握着手,眼睛却都关切地看着我。
我突然觉得自己像是回到了婴孩时代,躺在一个小小的摇篮里,身边坐着最关爱自己的爹娘。那些我丢失了的,从来没有奢望过的日子,如今全部回来……
我心里轻轻叹息,幸亏我只是缕魂魄,不然眼泪一定会沾湿花瓣。
沉寂了一千年的西江终于传来了喧腾的水波,爹爹跟娘亲相视一笑,说:“有客到了。”又向我说道:“阿锁好好躺着,不必起身。爹娘去看看便回。”
我猜肯定是五岳。
可是先传来一阵哭声。
一阵啜泣的、苍老的哭声。
我在蚌壳里摒着呼吸细细听了片刻,待听清楚来人是谁,先是一惊,赶快蜷了蜷身子往花瓣下面钻,又怕藏不住,重新慌慌地坐起身,使劲扯了几片花瓣要把头脸一并遮住。
可是脚步声已经快速地传了进来。我听到祖母略带生气的责备:“小阿锁,祖母已经看见你了,还想藏?”
我这才羞怯地扒开一点脸上的花瓣,从缝隙里看看祖母。老祖母步子还是很康健,但脸上的风霜色更浓了,祖母真的老了。
我小声地说:“祖母,阿锁不听您的话,私自跑下山来……”
祖母手抚上珠蚌壳,看一眼我的瑟缩着的魂魄,倒没有像过去我闯了祸那样大发雷霆地责骂我。她眼睛红红的,想碰我一下,却又怕弄疼我似的,说:“孩子,你受苦了。”
其实这一年来,我在人间吃得好喝得好玩得好,哪里受过什么苦,可不知道为什么他们每个人见到我,都会先说这么一句。
这时爹娘和五岳神君已经从后面走了进来。
我听五岳神君正在和爹娘说话,原来五岳神君取了金丹来西江的路上,刚好碰到下山来找我的祖母,他们在千年前曾有过数面之缘,免不了搭讪了几句。谁知这一搭讪之下,祖母竟意外得知了我父母重回人世,而且与我团聚的消息。当下便急急央了五岳神君一起来西江。何况这西江,对祖母来说,是熟门熟路。
爹爹带五岳神君去商量金丹的事情了。于是这屋子里便只剩下我与娘亲和祖母三人。
我看着她们二人一脸忧喜、相互凝望着,突然娘亲双膝跪地,俯首拜倒。祖母赶快起身抱扶她,嘴里说着:“我的公主,怎么给老身行如此大礼。可真是折煞老身了。”
娘亲却满面泪水说:“若不是乳母辛苦养育,我与阿锁哪里会有今日重聚。乳母大恩,落颜无以为报,只能多给您老人家多磕几个头了。”说着又折下身子。
祖母也跪在娘亲跟前,搂住娘亲,老泪纵横道:“公主,说句不敬的话,乳母一直把你当成自己的亲闺女。这阿锁,也就是我自己的亲孙女啊。当年我四处打探消息,得知你闯上天庭,后又葬身于红莲业火,而夜王却被囚到了幽冥之渊,我的心真是刀割了一般难受。我生怕别人知道了孩子的消息,带着阿锁东躲西藏,又过了百年,没想到连老狐王都去了。落霞山也慢慢成了平地。我只好再次带着阿锁去往别的山头,你当日封了阿锁的仙印,也锁住了孩子的精气,所以我尽管一个人带着她却也没有叫别人怀疑过。慢慢地等这场风波平息了。我才暗地里叫清儿接我回了忘忧山老家。那时阿锁已经快五百岁了。可是也许是你封仙印导致,这孩子长了五百年依然身如幼童。于是我对外便向人称是新添的孙女,将她和玄夜一并养大。后来……后来我那清儿和媳妇都死了,我就一个人将玄夜和阿锁拉扯大,也亏了这两个小娃娃在身边陪着,不然我哪里能活到今天啊!这一千年来,我只当你跟夜王二人早就……哪里会想过再见到你,更没有想到夜王会重返人世啊!天可怜见,我们还有再见面的这一天。这西江空了千载,还有迎回这一家子的时候……”
我听着娘亲和祖母的哭诉,只觉得鼻子哽哽的难受,骨肉离散,生死重逢,大概便是这副光景了。
那九重天上的天帝哪里知道他造下这些罪孽。
不过因祖母这一番话,我才知道,原来我已经这么大岁数了。怪不得父母被囚千年,我还这样小。我总算明白了我为什么能早早化成人形,原来这根本就不是偶然;难怪我贪心喝了那么多忘忧泉的圣水,也一点都没有魂飞魄散。原来是母亲封印所致。
我清了清喉咙,说:“祖母,娘亲,你们别哭了,再哭我也跟着难受起来了。”
祖母又抚上我的脸,说:“阿锁,以前祖母打你骂你,你怪祖母吗?”
我哪里能怪祖母呢,我整天不好好练功,到处瞎逛,上树掏鸟,聚众打架,凡是山里有调皮事哪件都少不了我。我低下头,惭愧地说:“祖母,是阿锁太淘气。”
祖母笑出老泪:“阿锁,你不怪祖母就好。你爹娘早早不在你身边,祖母怕教不好你对不起他俩啊。所以一见你调皮就动家法罚你。你爹爹是司战的战神,你娘亲是众精仰望的公主,祖母就是拼尽一身修为,也到不了他们十分之一。所以才日日督促你练功。这回你偷跑下山,祖母发火归发火,可是真里难过啊,万一你有个三长两短,我怎么向你爹娘交待。玄夜传消息给我说找到你了我才安心,可这么久你们二人还不回去,祖母担心,这才下山来找你。”
娘亲温柔地对祖母说:“让乳母担心了。乳母把阿锁带这么大已经很不容易,又传给她一身法术,真是耗尽了心血。阿锁,下来跪拜祖母。”
我从蚌壳里飘身下去,给祖母磕了头。祖母却再也不像过去那么看我调皮就打我一巴掌,而是轻轻地搂住我说:“我的小公主啊!你可是落霞山唯一的传人啊!以后一定要听你娘亲的话啊!”
又是落霞山。
九尾家。落霞山。
娘亲再次红了眼眶,落霞山三个字,是她心里藏了一千年的痛吧。
我抚抚娘亲的眼眶,安慰道:“娘亲,外祖看到我们团聚,一定会开心的。”
娘亲含着泪笑笑,对我说:“会的。”
爹爹和五岳神君大概已经商量好了,此时也进了屋子。娘亲让我重新躺回蚌壳,又把花瓣在我身上盖好,爹爹说:“阿锁就当是睡了一觉吧。”然后郑重地合上了蚌壳。
我睁大眼睛,只看到蚌壳里余一抹微弱的珠光。
我脑子里想着,据说我是被娘亲用心头血涂遍全身封了印,这如今解印,还要用他们的血。只是不知道要用多少血呢?
我只知道外面静悄悄地,不知道他们在做些什么术法。只闻到一阵扑天的清香气,完全不同里这西江水的气息,慢慢地便睡着了。
等我再次醒来的时候,只觉得眼皮重重的,拿手去捏眼皮的时候,才惊觉手臂有了份量。我这才惊喜地发现,原来飘忽的魂魄终于有了附着的实体。
我高兴地坐起身来,才发现自己此刻正躺在一片巨大的碧莲叶子里。那枚原来盛有我灵魂的珠蚌壳,此刻正在旁边放着,只不过不再是洁白如玉的模样,而是通体赤红,似乎被涂满了鲜血。
我的心突地一跳,难道这些,就是我父母的鲜血吗?
我娘亲才刚刚从爹爹的灵台走出,她怎么可以流这么多血?我担心娘亲,挣扎着坐起身来,却发现屋子里空无一人。
我抖动了一下喉咙,心里一片空空,从来没有过的害怕紧紧抓住我的心,难道,他们都消失不见了。这一切,不过是一场梦。
我终于颤巍巍地喊了一声:“娘亲——”
有小碎步从不远处传来,衣裳摩挲的声音近到身旁,温柔的双手握住我的,轻轻说道:“阿锁醒了。”
原来不是梦。
我的眼泪终于可以痛快地流出。
娘亲拍着我,说:“怎么哭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