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时间得了自由，却没想到立即逃跑，见他这般痛苦，也忍不住趴下身子，问道：“你怎么了？”

　　他勉强应声说道：“许是刚才受的那一击重了点，此刻头痛欲裂，几乎支持不住。”

　　他身为神龙，硬生生受了锁龙环一击，怕也是因为他道行高深，否则早就就打回原形去了。我一想到他的原形，遂问道：“你真的想不起来自己是谁了吗？”

　　他脸上此刻已经有豆大的汗珠滚下，“想不清楚。一想就觉得格外头痛，仿佛有一团记忆被封了似的，怎么也看不清楚。”

　　我想他过去肯定造下过极深的冤孽，不然天帝不会如此惩罚他。可是看到一条龙被桎梏的连蛇都不如，总觉得分外残忍了一些，于是问道：“你知道西江吗？”

　　“你知道刚才五岳神君打你的神器叫什么吗？”

　　他迷茫地抬起头，迷茫地看向我。

　　我又一次见到他满副迷茫的样子。只觉得他虽然不知活了几千年，法术又是如此厉害，可被囚了，又封了记忆，头脑里有一个深爱的女子却记不起来，哪里是呼风唤雨叱咤风云的神龙，住在这长江水床下的藏龙洞里跟蛇精们一起避日，分明与妖孽无异了。

　　生当生得明白，死亦不能落得糊涂。于是我说：“夜砧，听说西江里有个龙神叫夜王，刚才五岳神君打你的神器叫锁龙环。”

　　我看着他额头那道几乎要沸腾的红伤，里面隐隐有幽光渗出，照耀着一双眼睛充血似的红，我看着他血红的眼睛，轻轻问：“夜砧，想起来你是谁了吗？”

　　他突然低吼一声，空气里尘埃闻声跳动，万千微粒在房中盘旋着，扬起数百股小气流，微粒在气流里东奔西窜，每一粒打到脸上都生生的疼。

　　我看他额角的红光变暗，眼角有一行清泪流出，喃喃地唤出一个名字：“落颜。”

　　听起来这落颜是个女子的名字，大概还是个极其美貌的女子，也许正是他千年不忘的人吧。我怜惜地看着夜砧，他终于知道了自己是谁，也终于想起来深爱的人的名字，只是不知道，他千年前的往事，是何等的惊天动地。

　　可是我一切都来不及细想，脖子再次被夜砧握住，他睁着一双凶骇的眼睛，冷笑着说：“你可真是我等了一千年的福星，不仅让我想起了自己是谁，也让我想起了红莲业火中的落颜。阿锁姑娘，就劳烦你再帮我一步，等我吸食了你的内丹，大概就能冲破身上的封印，从而记起所有那些与我为敌的人。到时候，不光五岳，哪怕九重天宫，我也定将杀到上界去。”

　　他的头发四散，双目几欲喷火，周身气息震荡，仿佛妖孽就此复生，我没时间细嚼他刚刚说的一字一句，就觉得一片火光在眼前烧起，我就此被扔进了夜砧的炼丹炉里。

　　拖延了这么久，我还是没有逃掉命运。

　　看来我这一世的命运，就是死于烈火焚烧。

　　只是等内丹被夜砧吸食，三魂六魄都散去之后，我就真是彻底死了，连往生都没有机会再经历。

　　夜砧脑海中的女子，同样死在火海之中，可却被他记在脑海千年。我若就此死了，又有谁会记得我？

　　至于方焕，恐怕正在抱着那画中女子取乐吧！

　　亏我刚才还在可怜夜砧，这会子哪有人来可怜我。

　　周身的衣裳被火舌一舔，转瞬间就化成灰烬，脸上的皮肤慢慢焦裂，手指甲生起了火苗，鼻子里全是焚烧的糊腥味儿……原来死亡的过程如此漫长，我计算着，不知火舌还要多久才烧毁我的眼睛，烧透我的意识，再把我的狐狸原身现出，直到一颗内丹擎出来。我慢慢感受着炉火的热量，只觉得炭火份量再足些才好，免得我死得如此痛苦不安。

　　我透过重重火焰，看到夜砧正在炉前狞笑。

　　手指开始痛，心口开始痛，我强撑着一口气，将手扒向炉沿，冲着夜砧喊：“龙神，我还要告诉你一个秘密。”

　　夜砧果然将头探过来。

　　我狠狠一把抓住他的手，用尽最后一丝气力，将魂魄从炉火中挤出，瞬间钻进了夜砧的前额。

　　我残存的最后一缕意识，就是看着夜砧连连退后，使劲用手捶向自己的额头的伤口，可是，终究是他自己的身体，就算他再想逼我出来，又怎么舍得将自己的脑袋捶碎。哼，想食我的内丹可没那么容易，我阿锁虽然没多少傲骨，可却记住了玉成子老前辈说过的一句话，宁肯玉碎，不为瓦全。

　　就算我今日化成一缕魂魄，也终归是做了自己的主，不跟着这个恶魔助纣为虐去。

　　我慢慢沿着夜砧额头的伤口往里走，想找个妥贴的地方歇息一会儿，可是越往里走越觉得热，就像夜砧的头颅里藏了一座小火山。我诧异着，心想，难道这就是他成魔的异状？正想着，眼前突然升起一片火海，跟方才在炉中似的，我再次被火焰包围，我虽然只是一缕魂魄，按理说也感受不到肉身之痛，可是站在这片火海边上，偶尔被火舌舔到，却依然有一点被灼伤的感觉。

　　我一下子恐慌了，难道夜砧能调动意念在脑海中架起一个火炉不成？

　　可是，接下来的场景马上打消了我的疑虑，因为我在这一片怒涛般的火海里，看到了女子。我脑子里灵光一闪，难道这就是五岳神君说的那个女子，那个在夜砧脑海中浴火千年的女子。

　　我慢慢地走近一点，看清了火海中的女子。她长长的头发披至脚踝，此刻正熊熊燃烧着，像一片火瀑布；她身上的衣服此刻正被烈火舔噬，像西天通红的晚霞；她的容颜极美，像天上的月亮，像灼灼的晨光，像涅磐的凤凰神鸟。我只觉得人间的女子如果有她一半美丽都会整日不停地揽镜自照，若天上的女神能有她一半美丽都会满足得不想修仙，若我能有她的全部美貌，恐怕会自己爱上自己。哪怕这样的烈火围着她，依然像爱惜她的容颜似的，始终不曾烧毁她的脸颊，她的眼睛被火光映得闪闪发亮，她的皮肤在火里看上去玉雕似的白皙，我只觉得她就是火海中的一泓清水，火势再强，仍然难以将她焚干灭净。火焰滔天，而她却那么优雅从容，也不因焚烧之痛而显示出一丝一毫的难受表情。

　　我真想知道，是谁将她困到了这无边火海，又是谁将她最后的一抹意识留在了夜砧脑中。

　　我轻声唤她：“落颜，你是不是落颜？”

　　她缓缓地看向我，两只眼睛清亮如许，就像我喝过的那泓忘忧泉。她说：“我是落颜。你是谁，怎么会来到这里？”

　　我说：“我是阿锁，忘忧山上姬家的小狐狸阿锁。我被夜砧抓来炼丹，无意中来到这里。你怎么会在这里？”

　　她的眼睛似乎划过一丝惊讶，问道：“你说你是忘忧山上姬家的小狐狸，你今年多少岁？”

　　我不解地看着她，却还是答了。

　　她却喃喃自语着：“三百岁，忘忧山，阿锁。攸禾乳母真的没有骗我。”

　　我奇怪地看着她，问道：“你说的攸禾，是我的祖母吗？”

　　她却用她美丽的眼睛细细地打量着我，我看着那如露的眼睛慢慢地由惊到喜，又慢慢地浸出更多的湿意。原来，她流泪了。

　　她张开手，似乎想要握住我似的，自顾自地说：“阿锁已经长成这么美丽的姑娘了。”

　　我惭愧地笑笑，在她面前，我哪里还敢说自己美丽。

　　她又说：“阿锁，快过来让我看看你。”我刚要朝她身边走去，她又似乎着急了起来，说：“阿锁，别，别过来，这是红莲业火，会把你焚化的。”

　　她可能不知道，现在的她，只是一片残存的意识罢了。

　　我不忍看到她美丽的眼睛里泛起焦急，慢慢地走近了她，尽管只是一片残存的意识，可这红莲业火依旧穿透了我的魂魄，有种灼伤似的痛。可是这样美丽的女子能够忍得，我如何就不能忍得。

　　她却惊愕地看着我说：“阿锁，这是你的魂魄？你的身体呢？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她大约此时才想起我刚才的话，又急急道：“是夜砧把你捉来的？”

　　我点点头，微微笑着说，“若不是他捉了我来，我哪里能遇见你。”我如今已经知晓的美丽与从容的区别，如果比不上落颜的美丽，那就尽量做的和落颜一样从容。

　　谁知，落颜却先失了从容之色。

　　她的手指穿过我的魂魄，怎么也不能结结实实地握住我，她的眼睛再次浸湿，说：“天意啊天意。”

　　我奇怪地看着她，不明白她这样乍惊乍喜究竟是为什么？

　　我问她：“落颜，你是谁？”

　　她终于微微笑了起来，像一朵耀目的红莲，美丽的容颜比火光还要盛。她说：“阿锁，也该让你知道我是谁了……”

　　于是，我终于知道了那个我早就应该知道却从来都不曾知道的故事。

　　一千多年前——

　　神州大地上，万物繁盛，草木峥嵘，江海遍布，仙山众多。天帝喜爱这海陆广阔，便派了两支神族在此驻扎栖息，一来是保护这神州大地不受外敌侵犯，二来是让这两支神族统领水陆众生，以便使人间安居乐业，共享太平。

　　天帝此举本是好事，既使人间万物有了统领，又避免了人类与精灵们生出纷扰。大家一起同心协力，各司其职，各负其责，不过几万年光阴，人间的事物被这两支神族打理得井井有条，人类农耕渔作，畜类生养繁殖，灵类认真修炼，这人间也慢慢形成一个与天上相照应的大千世界。

　　天帝看着他一手创立的人间，有时候也会心情甚好地来人间走一走。可时间长了，天帝不免听到一些关于两支神族的闲话。

　　原来这两支神族，一支是栖在陆上的九尾神狐家；一支是栖在水里的神龙家；九尾家掌管着山川陆地里的飞禽走兽、草木众精；神龙家统领着江河湖海里的鱼鳖虾蟹，水兽湖精；并享受着人间香火，百姓祭祀。这两支神族，栖息在神州大地，世代繁衍，威信也日益壮大。

　　闲话正是在此时起的。不知哪一个嘴长的先说起，“这神龙与神狐在人间栖息多年，既掌管水陆众生，又繁衍了不少后代，若是哪天这两支神族拉帮结派在一起了，水陆众生与人类就得全都仰他们鼻息，这人间福地岂不就成他们的了吗？哪里还是天帝的领土。天帝应该适当地削减他们的势力才行。”（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