咦,我什么时候连神仙们都开始质疑了。
可是此刻也容不得我多想,因为五岳神君跟夜砧已经动起手来。这二人各自身负几千年修为,又积了千年的宿怨在此,所以这一战,真可称得上是昏天暗地,日月无光。当然,这藏龙洞底,也本来就没有日月之光。
我初时生怕有血溅到自己身上,可是这二人斗了大半个时辰,也不见谁有半点血珠儿甩出。可见这输赢一时也难出分清。我索性搬了板凳坐在屋子一角,细细揣摩起这二人的招势来。竟然也看懂了个十之七八。想来姬修老祖的灵力在我身上终于开始起了作用,我既负了老祖一身修为,若是再借此学些上乘招势,想必那就更加事半功倍了。
这样想心中又不免窃喜,这二人你来我往,或出手如电或力拔山兮,全然不知我在旁边偷师。
又是噼哩啪啦一阵,两人于空中对了几掌,又沉沉落在地上,各自凝神不动,想来谁也没有沾着便宜。
那夜砧倒没有什么变化,五岳神君的神色却不由得焦躁起来,对了,他一向是个急性子,看来这耐心比夜砧差了点。想他们二人,一个被流放在人间,一个被囚至玄冰窟里,看五岳神君千年不改的暴躁脾气就知道了,这修心养性的环境,对人的影响着实要重要的多。
我脑子里也不免琢磨起五岳神君刚才说过的话,“你一到月圆之夜,就会头痛欲裂,他的影子就会爬上你的脑海。”
那个他,会是谁呢?
为什么夜砧一想到他,就会头痛欲裂?
看来,这个他,是他们二人曾经都认识的,只是一个记得,一个记不得罢了。
我心中有些同情夜砧。
一个人已经记不起自己是谁,却还对另外一个人念念不忘。
这样一条落魄神龙,总比那些没有七情六欲的神仙们有人情味儿多了。
这样想,似乎又觉得他四处掳掠精灵炼丹的罪责值得原谅似的。
不免叹了口气,我果然是一只没有道德标准的狐狸,看人好坏全凭着自己的心意。
我兀自托腮想自己的心事,再次抬头才发现场上已经发生了变化。
五岳神君手中多了一件圆环状的神器,光滑的一个圆形,却晶光璀璨,上面隐隐有水纹流动,我暗想,难不成这就是跟江龙王借的宝物么?他专程去了水晶宫一趟,就为了借这么个小环,也不知道有什么大用途。
五岳神君手里多了宝物,口中念动咒语,那圆环突然强光一闪,嗖地一声,像闪电一般直击向夜砧的额头,我不知这一击究竟有多么严重,却只听到夜砧“嘭”地一声直直靠上后面的墙壁,嘴角泌出一缕血沫子。他跟五岳神君交手半天也没见哼一声,看来这一击比我想象中的还要严重,我看着他额头上留下一块很深的印子,也不知道里面的骨头碎了没有。
此时那枚圆环已经回到了五岳神君的手里,依然是晶光流转的样子,这么一件精美的东西,居然有这么大的威力。我猜想着,这夜砧原身是条神龙,五岳神君又是从水晶宫里借来的镇宫之宝,这圆环肯定就是专门制约神龙的法器罢了。
这宝物真的十分厉害。
五岳神君看夜砧依然贴着墙壁不动,两道眉毛竖起,黑着脸冷哼一声,说:“夜砧,你这一千年,功力居然又精进了。我看你还能不能再接一次锁龙环。”说着,又要念出咒语,催动手中的神器。
我眼看着那枚圆形白光炽盛,似乎正在蓄积力量出击。一颗心倏地提到嗓子眼儿,心里竟然盼望着夜砧能躲过这一击。
夜砧仿佛跟我心意相通似的,还不等五岳神君出手,早一步抢在前头,双手上下一招,一阵狂风卷来,那五岳神君的身体居然滴溜溜一转,被裹到了这阵突然袭来的疾风里,我眼看着房屋正中卷起一道狂飙的风柱,急速旋转着,滴水不漏的一根巨大的柱子,五岳神君的身子在柱子里面像只没头的苍蝇般挣扎簸箕,却脱不出身来,那夜砧又再次发力,两只手掌如同挟了风雷,一掌将这根柱子从房间里打到了外面,只听得外面仿佛天雷滚滚,轰隆隆坍塌一片,可怜的五岳神君不知道被埋到了哪堆岩石下面了。
我被这急转而下的形势惊住,也忘了自己原来是跟五岳神君一伙的,连逃跑也没有想起来,只大张着嘴巴傻傻地坐在凳子上,看着夜砧沉着一张脸慢慢走到我跟前。
夜砧看了我一霎,问:“你跟五岳一起来的?”
我这才想起来五岳神君撇清关系,连连摆手道:“不是的不是的。他是神君。我不过是一只山精罢了,怎么会跟他一伙的。”
事实证明,生死关头没有气节操守是断然不可取的。我如此不顾五岳神君的生死,也全忘了揭阳山庙里那一声“大叔”的情谊,果然立即遭到了天谴。
那夜砧听了我的话忽然一笑,也顾不上擦一擦嘴角的血腥,一把拎起我的脖子,说:“不跟他一路最好,正好到丹炉里帮我炼丹。”
眼看着我的身子被悬在半空,马上就要被他丢到了丹炉里。
我吓得尖叫连连,以至于什么逃生术法都忘了使。
夜砧见我突然表现的如此没骨气,不免有些失望,说:“几个时辰前,我还以为你是个有胆色的,没想到如今看来,竟是我看走眼了?”
我在心里把他骂了个狗血喷头,想,要是我撸着你的脖子把你丢进炉子里,我倒要看看你是不是能面不改色?
每个人在将死之前都无比渴望着求生,我纵然曾经视死如归过,可在此时,却也不肯再继续相信佛家所谓的死原非死,是谓往生之类的鬼话。相比来世的飘渺无着,我还是情愿今生今世好好地活着。
于是我终于还是垂死挣扎了一番。尽管脖子被拎起来,身体被悬空着,我还是咬紧了舌根,念出了最后一点术法,可是手不过堪堪抬起,就被夜砧摁到了墙上。
他再次冷笑,说:“你还真是死得不情愿?”
我咬着牙关,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吐得顺畅点,断断续续地说:“你被囚在玄冰窟里的时候,难道就是情愿的?”
这句话看来是起了作用,他勒着我脖子的手突然松了一点儿,我趁机张大嘴巴喘了口气,却发现身子还是不能逃脱他的钳制。
我看他神色迷惘,似乎陷入了深思,那千年前的记忆,难道直到此刻,仍然不时地触痛他的神经。他是神龙,虽不能说与天地同寿,可上万年的寿命比起寻常精灵来也可以称之为不死之身,何况龙族向来功勋卓著,他又会因什么事触怒天帝,终于被锁入冰窟千年?
我真是到了临死,都摆脱不了一颗探究八卦的心。
我再次开口,“你是犯了何事才被囚的?”
他的神色瞬间变了几变,鼻翼微微颤动,仿佛那千年前的一幕回忆起来依然惨烈。他垂着眸子,声音低不可闻,我隐约听见他说:“记不清楚了……红莲业火……万丈玄冰……大概是因为她吧……”
又是他?我疑惑地看着夜砧的凄楚神色,问道:“他是谁?”
他抬起脸庞,眉头深锁,说:“我每次都看着她在火里烧着,头发被烧着了,衣裳也被烧着了,她一直在喊着我的名字……我只知道我是夜砧,可是却记不起她是谁!一千年前的旧事,很多都忘了,独有这个女子,始终在我脑海里,每次回忆起她,都会头痛欲裂。”
我这才惊讶地问:“这个她,是个女的?”
夜砧不高兴地看我一眼,“她当然是个女的,而且是个极美的女子。”
我觉得自己仿佛抓住了事情的核心,眼睛里不免闪出几丝兴奋的光,可是看见夜砧突然生了气,知道自己的小命还捏在他的手里,于是赶快掩了兴奋,小心翼翼地说:“这个女子一定是你所爱的人吧。”
我现在一方面是帮助夜砧分析陈年旧事,一方面是采用拖延战术,避免夜砧将我丢进丹炉里,能不死则不死,能晚死则晚死。
这夜砧听了我话,怔忡着:“我爱的人……”
他还真是白活这么大年纪,这男人同女人一样,若一个人对另一个人上天入地,至死不忘,若不是至深的仇家,那只能说明是至深的爱人罢了。
如同我直到此刻,仍然忘不了方焕一样。
念及此,我突然想起一事,于是问道:“那方焕府中的画中女子,是不是跟你有关系?”
他淡淡地看我一眼,说:“是我给了方焕点睛墨。那画中女子因墨而生。”
我终于亲自印证了这个女子的来历,于是叹了口气,说:“我那样爱他,却及不上一个画中人。”
夜砧听了我话,说:“你不用担心,那方焕若一味沉迷这女子,早晚会死在她的怀里。她是点睛墨精气聚结而成,也不过在人间存活百日,若是方焕夜夜渡她精气,只会让自己早死而已。”
我只觉得五脏生生被剜了似的痛,他那样爱她,却要因她而死。我问夜砧:“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夜砧说:“方焕想让画中女子复活,我既满足了他,让他事事听命于我;又能借他的精气养一只精灵出来,这是两全其美的事情,也没有什么不妥?”
我这才知道夜砧一举多谋,心计如此深沉。想到方焕终将会死,也忍不住难过。
夜砧见我不语,说:“他又不爱你,你空自难过什么?”
我艰难地说:“虽然他不爱我,可我仍不想他这样死去。夜砧,你虽然活了几千岁,可是你永远都不会知道,眼睁睁看着心爱的人在自己面前死掉,是什么样的感觉。”我指了指自己的心口,说:“这里,会比用烈火焚了还疼。”
他突然一楞,用手按住了自己的胸口。说:“比用烈火焚了还疼?”
我点点头,说:“这便是爱。你根本就不会懂。”
夜砧忽地又抚上了额头,先前锁玉环击出的一道印痕此刻灼灼发红,像一道被烙的通红的伤疤似的,他此刻也不顾得我,捂着头慢慢跌在地上,身体开始颤抖,想来那道伤疤此刻十分地痛。(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