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处的天色慢慢变暗,记得父亲说过,通往东荒的路上,云波诡谲,雷电交加,还不时有邪佞出来作怪,若一时不察,就会成了他们的点心,更别提到达东荒了。
又行了一柱香功夫,果然雷鸣电闪起来,一阵滂沱大雨无声息地浇下来,我无法继续飞行,只好落下脚来。刚觉得脚踏上实地,就听一声咆哮,似乎是野兽的嚎叫,我心里一激凌,暗想,难不成是东荒的魔兽跑到这里来了。我在落地的瞬间弹身而起,同时手掌一翻,一朵火苗从五指间燃起,这正是驭兽的“火焰刀”,也是九尾家的秘技。借着火光,我看到眼前一只黑色猛兽,血盆大口,两眼眈眈,正盯着我的手,没有半分恐惧的样子。我心里着急,生怕再引来其他猛兽,于是催动手中火焰,一掌朝猛兽劈去。
只见黑暗里突地划过一道长长的明亮火焰,直扑猛兽而去,母亲说过,火焰刀一出,百兽要么降伏,要么成灰。可是火焰刀明明打到了这猛兽身上,它却将身子往地上一滚,转瞬间将火焰扑灭,接着迅猛地朝我扑来。而我此时身子正朝下落,又没料到它如此威猛,赶快急急向右闪,只觉得风雨淋漓,一阵疾风从身上掠过去。
四下里一片黑暗,大雨浇得猛,仿佛天漏了一般。我想到这里忍不住苦笑,这个毛荒地方,哪里会有天。
我屏住呼吸,却不敢再祭出火焰刀。这兽既不怕火,我就不能再用火暴露自己的藏身。
这么僵持了一会儿,忽听到一声惊天猛啸。我心下一沉,难不成这兽在召唤同类么?
我暗暗叫苦,光这云荒路上的猛兽就已经如此凶恶,那东荒,还不知道是怎么一个群魔乱舞,日月无光?
我听风辨形,大约确定了这凶兽方位,凝了全副灵力在掌心,暗想,不管了,待会只要一听到动静,我就抢先动手,一掌击到它脑门,叫它颅骨尽碎。一头兽就这么难对付,万一它来了同类,我再脱身就更难了。
我缓缓地举起手来,像举起千钧力量。就算死,我也得死在东荒。
就在我暗自盘算的这一刻,一道闪电刷地亮起,四周毫发尽现,我一眼瞥见那头巨兽坐在数丈开外。此刻正被闪电一照,正眯起眼睛抬头看天,我当机立断,身如流弹,霎时抢到它跟前,聚了不知几千年修为的一掌就这样挥了下去。
没有我想像中的脑浆迸裂,掌下的头颅也没有碎,这猛兽还翻翻眼睛看看我。
它到这个关头居然还不死,我差点撑不住了,谁知到刚提起手来,它庞大的身躯就轰然倒地。我这才长吁一口气,刚要抬手擦拭脸上的雨水,才发现对面站了一个人。连忙绷紧了神经,就要迎面对敌。
又一道闪电劈过,待看清他手里的剑,才发现自己着实受惊过度。
又是黑暗,雨小了一些,我听到自己在问:“你怎么来了?”
他说:“阿锁,你害怕吗?”
我问:“你怎么从来都是答非所问?”
他低低的笑了,我听得出来,他的笑里还有那么一丝得意。
他说:“我想看看东荒是什么样子!”
我想起父亲说过的话,忍不住说给他听:“小心好奇心害死你。”
不过,这么荒黑无涯的路,我实在拒绝不了麒瑛,也没有时间追究他的动机,于是我们两个人结伴上了路。
接下来又遇到几只凶兽,也不知道是我胆子大了,还是两个人的力量强了,反正我没有再害怕,而且解决起来也迅速的多了。
周围很黑,我们的脚程很快,一左一右,配合的分外默契,全不似无头绪的乱撞。我突然想起自己被无疆打死的那一次,也走过跟这同样的黑渊,可是那时的我,恐惧、迷茫、胆小无助,我怀着对稚吉的内疚,对赞良的抱歉,对无欢的恨,还有对自己惨死的不甘,那一路走得委委屈屈,磕磕绊绊;想回头,无路可回;想前行,又不知路在何方;那段幽冥之路,我走得何其凄凉。就连死,都是那么不甘心不情愿。
也许时至今日,我真的是长大了,明知道东荒险恶,却毅然决然;明知道此行可能毫无生还余地,可仍旧挡不住前进的意志,更没有想过回头;虽然我确实害怕那些凶兽,但我更想救玄夜出来。
我叹一口气,麒瑛听到了,说:“怎么了?”
我忍不住说:“很久以前,我走过一条同样黑暗的路,那时候,我一个人,很胆小,很害怕。”
他沉默了一会儿,问:“是幽冥路吗?”
我说:“你怎么知道?”
他又问:“现在还害怕吗?”
我笑笑:“有你在身边,倒是一点都不害怕了。”
他听到了我的笑,突然伸出手握住我的手,我感觉到他手心里一片温热。他低低说:“阿锁,我以后,一直陪着你可好?”他的声音极低,以致这句话听起来像恳求。
我奇怪麒瑛突然说出这样的话,倒不敢贸然抽了手,只说:“你不做天帝的女婿啦?”
他轻轻一笑,手掌翻开,将我的手整个包到他的手心,我只觉得这样舒适极了,安心地蜷了蜷手指,竟一点也不想松开了。
他像是感应到我似的,微用了点力,更紧地裹住我的手。说:“做不做天帝的女婿,也得璇玑公主乐意才行?”
我哼一声,“你就别痴心妄想了,紫玉是我的嫂子。”
他没有再说话,而是更紧地握住我的手。
我只觉得自己的手格外的热,这一点热,慢慢地,从手里传到心里。
我以为自己是夜砧的女儿,好歹得了战神的真传,实在不行,也学父亲,跟魔兽们用生血缔结盟约。神龙的血再加上九尾狐的血,那些魔兽即便降伏不了全部,怎么也有十之八,九。何况又多了汝英王的力量,一定有机会带玄夜逃离东荒,就像当年,我跟稚吉一起救赞良那样。
可是,一切都是我的如意算盘,真正的事实并非这样。
玄夜最终没能离开东荒,而且永远也不会离开东荒。
我在之后自责了很多年,我常想,如果我的脚程再快一点,如果我在云荒路上跟猛兽的纠缠再短一点,如果,如果我得知了这个消息就立即赶来……可是,没有那么多如果,那些如果,都是我不堪回忆后的自圆其说。
我跟汝英王一边赶路,一边在心里预想东荒的狰狞场面。无非是东荒的魔兽比云荒路上的更多、更凶、更险恶;玄夜可能正在跟他们厮杀、对峙,当然,最坏的可能是已经尸骨无存。
可是当我和汝英王真正踏上东荒的时候,却发现全不是我们想像的那样;东荒漫天黄沙,一片寂静,也没有传说中的瘴气和迷雾,山川草泽一片森然,无数只巨兽躺在地上,大多成了死尸。我跟汝英王心中惊骇,对视一眼后,这才小心翼翼地往前走。我心中只有一个疑问,这些凶兽如果都是玄夜打死的,那他本人呢,一定受了很重的伤。
可是东荒这么大,我们该去哪里找玄夜。
我急了,对着旷野喊,“玄夜,玄夜,你在哪里?”
还是寂静,这里空旷得连个回声都没有。
汝英王拿出一支玉箫吹了起来,我听出这曲子也是驭兽术的一种,却不明白他怎么也会驭兽。他吹了半支曲子,又停下来辨了辨风声地势,然后拉了我朝一处高山奔去。我们二人很快跑到山顶,前面就是悬崖峭壁,哪里还有路走。
汝英王左右察看,我临近崖边,将头往下一探,饶是百尺高崖,沙石瘴雾,我仍旧看到了那下面黑压压一片,就像海水里翻滚的青鱼背。我眼皮一紧,大声叫:“一定是玄夜在下面。”
汝英王听了我的呼喊,也赶快凑到崖边,仔细看了一下,说:“想必是兽群。”
我一把抓住他,激动地说:“玄夜一定在下面,我要下去。”
他拍拍我的肩,说:“好,我们一起下去。”
我眩然欲泣,说:“麒瑛,谢谢你。”
他舒眉一笑:“阿锁,若有一天,我落在了这样的崖下,你是不是也会来救我?”
我此刻担忧玄夜,哪有心思跟他说笑,着急地说:“别添乱了。快去救玄夜。”
当我跟汝英王像两只大鸟从天而降时,那地上的凶兽们纷纷仰起头观看,不时发出一阵阵地动山摇的吼声,大概就等着扑过来将我们撕碎。我心头发紧
,却一眼看到玄夜,他坐在地上,衣衫破碎,头发散乱,满脸的血污,差点让人认不出他的模样。想我那俊美出色的哥哥变成了这副样子,我心头分外难过。
我走近他,轻轻地喊:“玄夜!”
他仿佛没听见似的,连眼皮都不曾动一下。
我瞥见他身旁躺着一只巨大的凶兽,长着龙似的头,牛似的眼,麒麟似的身子,蟒蛇似的尾巴,足足有十头狮子那么大;这凶物此刻圆睁着眼睛,嘴里的牙都碎在了地上,满嘴的血沫子呼呼地流,四肢艰难地抽搐,想必是受了重击。
定是它伤了玄夜,这样巨大凶猛的兽,想必是兽群的头目,见它受了伤,其他的兽也不敢轻易上前。故这样跟玄夜对峙着,看谁先赢了这一仗。
我愤愤地站起身来,一把抽出汝英王腰上的剑,寒光一闪,直往凶兽当胸刺去。
哪知我刚挽起剑花,剑尖还没有触到凶兽的身子,就被人横踢了一脚,正踢到腕子上,手里的宝剑瞬间磕飞。我没提防这里会有敌人,是以只攻不守,这一脚迅捷,让我一个踉跄退后好几步,亏得汝英王眼明手快将我一把扶住。可当我站定,却发现,踢我的人正是玄夜。
我不解地看着他:“玄夜,你怎么了?为什么阻止我杀它?”
汝英王也皱起了眉头,自言自语似的:“难不成着魔了?”
我急得掉下眼泪,挣脱汝英王跑到玄夜身边,呼唤他:“玄夜,我是阿锁啊!你应我一声啊!”
玄夜还是默默地坐在那里,低着头,大概是听到了我的名字,抬起头,迷茫地说了声:“阿锁?”他眸光尽失,嘴唇干裂,一条长长的血痕从脖子一直到前胸,血痕深及数寸,差点被开膛破肚。(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