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忍住难过,说:“对,我是阿锁。玄夜,我来东荒找你了。”
玄夜却只会说两个字:“阿锁。”
我摇摇他的手,他却皱了皱眉头,我才发现,他的手上白骨森森,已经没有了皮肤,手里却不知拿了什么,血糊糊一团。
我的心仿佛揪裂一样,却不敢大声惊了他,还是轻轻说:“玄夜,咱们回去吧。西江,忘忧山,你想去哪里,我就陪你去哪里。”
他却剧烈地摇头,说:“我哪里也不去,我要在东荒。”
可怜的玄夜,他一定是精疲力竭了,大概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我示意汝英王过来扶起玄夜,我们二人还是有把握将他带走的。
看到玄夜的样子,汝英王也有些动容,他说:“玄夜,我背你走吧。”
玄夜却突然大叫:“我说过我不走。你们都走,走,走得远远的,谁都不要来打扰我和紫玉。”
我环视了一遍四周,根本没有紫玉的影子,汝英王跟我面面相觑,不知道玄夜为什么突然说出这样的话,他现在这个样子,简直跟迷了心窍无异。
这样的鸿蒙荒野,紫玉怎么会来?
汝英王也摇头,说:“我听说璇玑公主被关在居仙殿,十二大仙亲自守着,根本不可能来这里。”
可是玄夜依旧默默地坐在那里,他说,要跟紫玉在一起。
难道,在我跟汝英王来临之前,这里发生过我们不知道的惊天大事。
我偎着玄夜坐了,轻轻地说:“咱们不走,咱们都陪着紫玉一起。”
玄夜的神情这才放柔和,点点头,说:“嗯,紫玉,我们都陪着你。”
我试探着问:“玄夜,紫玉去哪里啦?”
玄夜揉了揉手里的一团血乎乎的东西,又指指躺在地上的凶兽,温柔地说:“紫玉在这里,我看着她,谁都伤害不了她了。”
我迷茫地看了看那只魔兽,不明白玄夜的意思。可是玄夜又低下头,反复揉搓着手里的东西,我皱着眉头看了一眼,这回却看清了。那一团血污,根本就是紫玉裙子上的丝带,跟当初玄夜送我的一模一样。
紫玉真的来东荒了。
我的心像河心的一块石头,蓦然被冲到激流里去。
我哆嗦地站起身来,想起玄夜刚才的话,又想起我刺杀凶兽时那又快又狠的一脚。我嘴唇颤抖地说不出话来,摇摇欲坠地指了指那头凶兽,若不是汝英王扶住了我,我几乎都不知道腿脚该如何站立。
汝英王还不明白空间发生了什么事,疑惑地问我:“阿锁,怎么了?”
我的眼泪急雨似的落,喉咙却嘶哑得几乎说不出声音来。我艰难地握住汝英王的手,说:“紫玉定是不在了。玄夜手里拿的,就是紫玉衣服上的丝带,我认得,跟我的一模一样。”
我的指甲掐进肉里,染红了汝英王的衣裳,他似乎明白了一些。看了看那头巨兽,试探地问:“你是说紫玉被魔兽吃了?”
我还没开口,玄夜怒气冲冲地跳起来,双目赤红,面色阴狠,一只白骨森森的手指着我们,说:“谁说紫玉被魔兽吃了?谁说的……紫玉没有死,紫玉是留在了东荒陪我。”说着仰头长啸,嘶哑的嚎叫甚于兽声。
虽然我跟汝英王没有看到那一幕,此刻却终于明白了。
紫玉赶在了我们前头到达东荒。
她救玄夜不成,却被魔兽吞噬。
而玄夜,亲眼目睹了这一切,却来不及救她。
没有什么比眼睁睁看着至亲至爱的人在自己面前惨死更痛苦的事了!
我父亲如此,玄夜如此,只可怜那一个心甘情愿死去的紫玉。
她是九重天上的帝姬,聪明,慧黠,惊艳绝伦,这个世界上,本该都是她占便宜别人吃亏;一万三千年,她活得何其恣意,可偏偏遇上了玄夜,人间的惊鸿一瞥,她再也忘不掉他;她拒绝天帝安排的女婿,她不要天宫,不留恋做帝姬,天上地下,四海八荒,她就爱这一只黑狐狸;她在西江对我说;玄夜生,我便生,玄夜死,我必相随;她说的信誓旦旦,她做的义无反顾,她果然是最重情重义的神仙,哪里再有半丝我瞧不上的荒唐。
我不知道,十二大仙死守的居仙殿,她用了什么计谋才逃脱;我也不敢想像,漆黑的云荒路,她一个人如何走来?漫天黄沙的东荒,她一个人苦苦寻找玄夜;狰狞的血雨中,她舍身饲兽,也必定是那一举才换了玄夜的生。
天不怕地不怕的她竟然先我们而去。
她如此坚贞,却没有想过,如果她死了,玄夜又怎么活。
我不再看玄夜,站起身子,望一望远处的兽群,淡淡地说:“汝英王,将它们全部斩杀,你有几成把握?”
汝英王抿了抿嘴唇,说:“五成。”
我说:“再加上一个我呢?”
汝英王说:“刚好十成。”
我握紧拳头,牙缝里迸出几个字:“那就动手罢。”
我们二人像两粒流星划入兽群,我手起掌落,招招见肉,眼前血雨腥风,断腿残肢四处乱飞,各种兽声在耳边嘶吼,我浑然不觉,不管神龙家的仙术,还是九尾家的秘技,我绵绵无尽地使出来,这些招术,我从没有像今天用得这样得心应手,酣畅淋漓。我狠狠地将手指插到魔兽的眼睛里,掏出两个血窟窿;我亲手挖出一块块心脏,我扯住两只腿脚,将它们一气撕成两半,污血早就染红了我的衣裳,我却停不下来,心中只有一个杀念,仿佛成疯成魔。
我不知道究竟杀了多久,总之,身后的兽尸堆积如山,汝英王的长剑也卷了刃,我眼前再看不到一个活物……有人叫:“阿锁,阿锁……”
我停下来,茫然地看着他,是汝英王。他说:“阿锁,一共三千六百只,再没有一个活的了。”
我看看自己的手掌,各种深浅不一的抓痕,指节处翻起肉皮,还扎着无数碎骨渣;我低头看自己身上,早已衣衫褴褛,肩头,胸口,腰身,腿腹,不管哪一处,都没逃脱群兽的袭击,我杀了它们,自己也没讨多少便宜。
我伸手撕下一块衣裳擦了手,笑着对汝英王说:“想我父亲当年,大概也这般英雄。”
我想迈一步,却跌在地上,汝英王过来扶我,我看了看他身上,自嘲道:“你可比我受的伤少多了。”
汝英王深深地皱眉,他说:“阿锁,我背你。”
我顺从地爬上了他的背,紧紧搂住他的脖子,在他耳边低低地说:“莫再说你跌落山崖的话了,若是那样,我只好陪你一起死。”
说完,我的眼泪落下来。
然后,放心地晕了过去。
当我醒来,已经是七天以后了,我躺在那里,没有想起来的意思。身上早已是干净的衣衫,手上的伤口也已经愈合,我看看四周的布置,既不是西江,也不像天宫。反倒像人间的某个宅院。
我猜定是汝英王带我来的这里。
我出了东荒,玄夜却永久地留在了那里。
我闭上眼睛,泪珠滚落在枕头里。
我喃喃地说:“玄夜,你就放心地留在东荒陪紫玉吧!”
帘子一动,有人进了房间。
我看到汝英王一身紫色长衫,墨似的头发披在身后,他的眉眼明朗立体,他的鼻梁高耸端正,他的嘴唇线条清晰;他扶我的动作温柔而缓慢,他看我的眼神安静而专情,我任他给我擦了脸,洗了手,又拿过梳子给我梳了发,我呆呆地任他摆弄,直到他替我梳妆完毕捧来镜子给我看。
我看向镜子,只见里面的姑娘生得美貌,羊脂白玉似的肌肤,映着精雕细琢的一张脸,真是好看得不得了。
我合上镜子,说:“汝英王,你怎么让我恢复的这么好!”
那紫色的人笑着:“吃的,喝的,抹的,用的,司药仙君的丹药全被我搬到你身上,你就是不想好也难。”
我问:“这些日子都是你在照顾我?”
他点点头。
我又问:“那我身上的伤也都是你抹的药?”
他又点点头。
我阖上眼睛,半晌才睁开。郑重其事地对他说:“汝英王,按照人间的说法,你要对我负责。”
他听了我的话,倒是没有被吓一跳,也没有想赖账逃走的意思,而是认真地看着我,同样郑重其事地说:“阿锁,你要对你说出的话负责。”
我点头,“这个自然。”
他笑:“那我就从了你。”
接下来我就被汝英王顺理成章地抱到了怀里。他摩挲着我的脸蛋说:“阿锁,你既然做了我的妻子,就不问问我是谁么?”
这的确是个值得一问的问题。于是我清清嗓子,说:“汝英王,你是谁?”
我问得轻松,他反倒有点紧张,先是故作轻松地笑了笑,说:“叫我麒瑛。”又拉起我的手,看看窗外,说:“阿锁,你还认识这个地方吗?”
我早已习惯了他答非所问,于是慢慢起了身,看了看这厅堂案几,琐窗朱户,虽然有些陈旧,却仍透着昔日的的富贵。我再往外走,就到了前堂,晌晴的天气,春光正好,院子里的垂丝海棠吐着丹砂,明艳耀眼,可这海棠再娇艳,也比不上堂前的那几株牡丹,端庄瑰丽霞气蒸腾,我偏偏脑袋,念出它们的品名:姚黄、魏紫、赤芝、雪姬。都是人间难见的佳品。
我疑惑地回头,看向麒瑛,说:“这院子,的确有几分眼熟。”
他的目光灼灼地看着我,说:“阿锁,我就是在这里第一次见到你的。”
我大惑不解。
他喟然一叹。说:“真当是想不起来了罢?”
我张张嘴,却说不出话来。
他却携了我走近那几株牡丹,低声道:“唯有牡丹真国色。可不管什么样的花,都比不上一个阿锁。”
我的脑袋轰地一声。颤颤巍巍地抬起手指,说:“你,你……你怎么会念这句诗?”
他终于开怀地笑起来,那笑容比牡丹还要璀璨艳丽,他说:“你终于想起来了,阿锁,我是欧阳静。”
怪不得我觉得这个院子莫名熟悉,这几株牡丹也仿佛旧识,我记得欧阳静穿着紫色衣衫,面如冠玉,眼如丹凤,站在春天的阳光里,凑近一支雪色牡丹,吟了那句“唯有牡丹真国色”的诗。(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