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在哭,眼泪像倾落的雨点,砸在他的身上、身上,心里苦守的秘密终于吐出来,连日来的委屈和隐忍,一并破了功,我抱着欧阳静,哭得痛快淋漓。“他们都当我是小孩子,我只好假装自己是小孩子……可是我装得好辛苦,我快撑不下去了,我宁愿自己仍旧是忘忧山上的小狐狸……”
欧阳静抱着我,手掌摩挲我的头发,他轻轻地说:“阿锁,睡吧……”
我就这么眼皮沉沉地睡了过去,直到第二日醒来发现躺在自己房间的珊瑚榻上。梦里情境如新,若不是知道欧阳静已经死了,我几乎疑心他真的来过。
我闭一下眼睛,回想起欧阳静在梦中的样子,他仍旧那样气质出尘,我叹一口气,难道几句祭文几杯薄酒,就把他的魂魄招来了么?
可是,他来得这样巧,此刻的我孤独无依,却要强撑着做个欢喜样儿,这一场痛哭流涕,刚好把心底的苦全部倒光。
我轻轻地对着空气说:“欧阳静,不管你的魂魄有没有来过,我都谢谢你。”
天光明亮,我用脂粉遮住了红肿的眼睛,新的一天开始了。
听说昔日的夜王回了西江,曾经在此居住过的水族们都纷纷赶了回来,偶尔有一两只老龟冲我抹眼泪,无非是什么夜王当年被天帝诛杀,咱们西江水族一并受冷落,日子难以为继,只好到别处谋生去了。如今不光夜王和公主有了下落,连失踪多年的小神女也回到了西江,以后众水族们也总算有了依靠,于是纷纷迁了回来。
我怜他们如此念旧,于是吩咐下去,凡是愿意回来的,就按照西江现有的规矩继续生活;凡是不愿意回来的,也不勉强;毕竟相隔千年,有些家族已经在其他水域衍生了好几代,也不必非得牵筋动骨地回来。
纵是如此,这接下来的一个多月,四面八方陆陆续续地赶回来不少水族,宫殿里也逐渐热闹起来,多了不少小精灵服侍。
很快就到了新年,我也依着神龙家的规矩,正儿八经地在水底过了一回年。可是西江里水族数目实在繁多,一天下来,光前来磕头请安的小精灵就让我看花了眼睛。我只好央了两只有年岁的老龟替我打理宫中事务,不然的话,光这些日常事务的回禀就让我不少伤脑筋。哪里还能像从前一样无事一身轻。
不过,西江从此有了人气,静置了一千年的深水腹地,如今多了笑声出来。
但我知道,这一切欢乐详和的背后,总还会有一番风波,只是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到来。
这一日腊月十四,我接到了天帝的帖子。帖子上写的甚是客气,无非是听说神龙与九尾家的小神女回到了西江,恰逢今年的年宵宴会,故请小神女到天宫热闹一下。
到底是有人惦记着。西江的热闹连九重天上的天帝都听闻了。
我只是有些奇怪为什么天帝没颁发一道玉旨,直接召我上天去算了;还偏写了这么个文诌诌的帖子?也不知道是哪个主笔的出的主意。
不过既然天帝的帖子已经来了,这个面子必然是要给一下的。
两个年老的龟丞相拿着帖子研究了半天,似乎想从帖子上看出一丝端倪,或许是天帝有什么别的暗示。
可最后什么也没有研究出来。
我想,千年前的旧事延到今日,就像母亲说的,该来的总会来,无论天帝作何打算,我都该听听才是。
第二日早早起了床,想着西江的脸面不能丢,便也认真地涂了脂抹了粉,想着能赶上娘亲一半美貌就成。可还没来得及出房门,就被鱼贯而入的一干人等给架回了凳子上。我傻傻地看着鱼嬷嬷拆了我刚梳好的头发,蚌丫头们干脆动手剥了我的衣裳,我急了眼,说:“真是平时太惯着你们了,居然连我的衣裳都敢剥了?”
红蚌精笑嘻嘻地说:“阿锁小公主别生气,你今天要上天宫,可不能穿得这么随随便便,咱们公主可是天上地下首屈一指的大美人,小公主虽然有公主一半的美貌,但也得好好拾掇才行。”
我哀号着捂了脸,埋怨道:“我早就知道不及娘亲/美貌,偏偏你们每日里都会提上三遍,每一遍都戳上我的伤口……”
绿蚌精嗔怪地推开红蚌精,安慰我说:“阿锁公主快别伤心了,今日咱们好好打扮一下,一定会把天宫里的仙子神女都比下去。”
我搂住绿蚌精的脖子,然后瞪一眼红蚌精,说:“还是绿儿最贴心。”
鱼嬷嬷已经拿象牙梳给我梳起了头发,说:“小公主平时里太惯着他们,看看一个个没大没小的,说起话来一点规矩都没有。要是当年夜王在的时候,哪一个敢这样……”
我赶快笑着说:“嬷嬷别说她们了,咱们如今换了新规矩了。”
红儿和绿儿相视一笑,争先恐后地去箱子里给我找衣裳去了。
看看,这就是我治理下的西江,哪里有半点神仙气,简直就是另一个凡世。
我真是完完整整地诠释了无为而治这四个字。
也不知道其他的龙族们见了,会不会轮番嘲笑我没规矩。
鱼嬷嬷巧手梳出了朝仙髻,我自顾镜惊叹着,又见她不知从哪里翻出来一大盒子珠翠,我只能说,她们对宫里的熟悉程度远甚于我。
鱼嬷嬷喜滋滋地说:“这些还是当年夜王给公主置办的,多数还是新的。这回咱们小公主戴上,管保漂亮的惊天动地。”
我扑哧一声笑出来,拿手指了指上面,说:“鱼嬷嬷,惊天动地这样的话,可不能随便说的。”
鱼嬷嬷赶快敛了敛神色,肃穆地说:“嬷嬷嘴巴不严谨,请公主责罚。”
我不过玩笑似的一说,这嬷嬷就如此上心,看来,千年来的旧伤痕,都还在大家心里挂着呢。
戴了首饰,换了衣裳,日头已经露了出来,我照照镜子,试图从相貌里分辨出哪些属于爹爹,哪些又随了娘亲,娘亲和爹爹的相貌加起来,就是一个独一无二的小阿锁啊。又从首饰盒里拣了一串明珠戴到腕子上,这才掬掬云裳出了西江。
天空蔚蓝,江水澄碧,我好半天才召到一块云彩,这才念起腾云术上了天。
一开始还在心里嘀咕着,这头一回到天宫,可别认不清路才好。事实证明这些想法都是多余。一入九重天,就看到了云蒸霞蔚仙气萦绕的一座巨大仙宫端坐在浪花般的云层上。
可不就是传说中的九重天宫么?一干神仙们正跟赶集似的往门口拥呢,我心想,这宴会若不是办在九重天上,真叫人以为是人间的集贸市场呢。
我刚刚走到天门,就被个小人儿撞了一下,我赶快让了让身子,这么多神仙摩肩接踵的,别把我的新衣裳揉皱了才好。
谁知我让了出来,那个小人儿还卖力地朝我身边挤了挤,我皱了皱眉头,拎了一下裙角,哪知这小人儿小声地嘀咕道,这个神女明明没见过,怎么看起来却十分眼熟呢?
我听了他这一嘀咕,也突然觉得声音有点耳熟似的,又仔细一看,心里不由得乐了出来。
我捏捏他的小辫子,说:“今儿个你怎么不穿红衣服了?”
他一把拽回小辫子,叉着腰道:“哎,不经别人同意就随便碰触人家身体,你这毛躁劲儿怎么就不能改改呢?”
我咯咯笑出声来,逗他道:“谁叫你长得这么招人喜?月老呢?”
他这回倒没有顾得上反驳我,反而一脸惊奇地凑上来:“真的是你啊!原来你升了仙了?啧啧,真了不起!”
我故意端了端脸色,说:“你说我今天是不是要向你讨几句公道呢?”
他连连摆手,“你如今都做了仙女了,怎么气量还如此狭小?”又朝后看了一眼,诡秘地一笑道:“呆会月老来了,我求他给你拴个好郎君就是了。”说着头一转,指指不远处一位神仙道:“比如像他这样的。”
我看看那个眉眼还算说得过去的男神仙,又低头看看空空的手掌,笑骂道:“臭小子,我怎么忘了带柄团扇出来,不然正好一把将你扇到东海里喂鱼去。”
这个小人,就是我当初下山时遇到的月老身边的小童子红线。没想到,这小红线居然还记得我。
月老大概在后面跟别人唠嗑来着,这才慢慢骑着肥羊赶上来,看到小童子跟我站在一起,说了声:“红线,怎么这样没大没小的?跟小仙们讲话要有规矩。”
唉,真是不管到了哪里都少不了规矩。我阿锁若时时想着规矩,真是活不痛快。
我摆摆手,说:“月老爷爷,许久不见,我跟红线叙叙旧。”
月老没说话,眯着眼睛看了我半天,我猜他真是老糊涂了,大概根本想不起来在麟趾镇外遇见过我的事。于是笑着拱拱手说:“月老爷爷,您慢行,我先走一步了。”
哪知月老这才哈哈一笑,摆摆手说:“不敢不敢,神女称呼太随意了些,小老儿不敢当。”
我这才明白过来他刚才眯着眼睛在看什么。鱼嬷嬷交待过,上了天宫难免会遇上各路神仙,虽然大家名号不一,有些认识有些未必认识,但若想知道彼此的身份等级,一般都靠周身的仙气或者代表身份的饰物区别。
可这饰物也不是人人戴着,所以多数还得用仙气的颜色深浅来衡量。
大多数神仙们的仙气都无外乎红橙黄绿青蓝紫这七种颜色,七色中又以紫色为最尊贵;除了这七种颜色,还有特别一提的金色,能散发出金色仙气的,那就是升了神砥的上仙们。大家为方便区别,一般称男上仙为上神,女上仙为神女。
而我的仙气,就是一层淡金色。
当然,能不能瞧得出对方的仙气颜色,也是对诸神仙修为程度的一番考验。所以,这天宫的聚会,对神仙们来说,既是一个身份交流大会,又是一个无形的竞技场。因为也经常会有这样的情况,某个神仙上一年仙气还是青色,这一年就成了紫色,所以说多来天宫走走,也能帮助自己结交些朋友,顺便提高些身份。
可见,神仙们也虚荣的很呢。
而眼前的月老,虽然掌管着人间姻缘,却不过是一身青色仙气,跟我差的何止一个级别。所以我喊他一声“月老爷爷”,他直呼“不敢当。”(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