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疆说:“我当年正好经过落霞山,瞧见了夜砧从山下经过,便告诉了缉拿他的天兵天将。”他怕我不信,又说:“知道五岳神君吗?当年他就是因为捉拿夜砧不力,被贬到了人间当山神。”
原来五岳神君是因为这个被贬到人间。想来不是捉拿爹爹不力,而是故意给爹爹放了水吧,这才遭了天帝的贬斥。
我淡淡地笑着说:“这么说,你可是有功了。”
无疆骄傲地说:“咱们也不过是帮天帝分忧,要不是咱们蛇族一家出力,如今的水陆精灵还不知道怎么被神龙与九尾两家辖制呢。亏得天帝英明,老九尾狐一死,就把落霞山夷为了平地。再也不让九尾家跟神龙家一起聚众叛乱……”
我听到这里,只觉得胸口一阵阵绞痛,怪不得,怪不得,娘亲跟我讲起旧事,也不过略提了一句不知哪个人闲来无事生非,非说九尾家跟神龙家在下界封了王就不肯服从天帝管理,这才让天帝成了心病,颁布了一条挑起祸端的玉旨,爹爹和娘亲就是这道玉旨的牺牲品。
原来,原来,一切都事出有因,追根溯源,寻根问底,是这无疆一家捣的鬼。
这才生起后来的血雨腥风。
果然最坏的就是蛇。
当年在天庭监守自盗偷吃圣果,被天帝斩了手脚赶下地来,如今依然贼心不死,继续挑唆天地间的纷端。不过是想让九尾家从此绝了后,坐收渔人之利罢了。
只可惜这一任的天帝没有再封他们为王,落得自己封自己为魔王,在陆地上欺压弱小、横行霸道。
我免不了冷笑起来,老天有眼,让这条蛇今日里说了实话,又撞到了我手里。
无疆大概是做梦都不会想到,他眼前的小仙,就是被他祸害了的神龙与九尾家唯一的后人吧。
我屈指一拉,手里的带子嗖地紧紧嵌入无疆脖颈,他的两只眼睛鼓乍乍地突出来像两只铜铃,我看着恶心,两点晶芒从手心里飞出,直直打到他的眼眶里。只听见一声嘶叫,无疆的眼睛变成了两个血窟窿,两个手拼命抓挠着,身子剧烈的扭动,转眼间地上现出了巨大的蛇身原形不停地翻滚。
旁边的无欢没料到我会突然出手,见父亲瞬间现了原形,惊慌地喊了一声:“父亲”。还没等靠近,就被无疆疼得乱摆的蛇尾打到了一边。
无欢这才恨恨地看向我,绿眼睛里全是怒火,他说:“出手如此狠辣!哪里是什么小仙,最多不过是一只狡诈的狐狸!偏偏我还以为是故人。”
我冷着脸看他,说:“都到了这样的关头,咱们还有什么旧可叙?无疆多行不义,活该得此报应;你若是看不过,也一并放马过来!”
是的,前世宿怨,今世仇恨,我跟无欢,哪还有旧可叙?
无欢咬了咬嘴唇,又看了看在地上打滚的父亲,却没有立即出手,而是艰难地喊了一声:“阿锁?到底是不是你?我听得出你的声音,为什么你的容貌和手段却都变了?你到底是谁?”
我冷哼一声。不想跟他解释。
我一步步朝无疆逼去,慢慢地提起手掌,这一掌只要打上他的无疆的头骨,他就骨肉俱裂,连原神都逃不出去。
无疆此时已经看不到我,却也感觉到了我周身的杀气,瑟缩着身子往后挪。
哼,昔日恃强凌弱,诛杀我爹爹、嫁祸我娘亲、残害我一众兄弟姐妹的时候,不是嚣张霸道的很吗?这会儿成了胆小怕事的肉虫了?
我缓缓地抬起手掌,罩在了无疆的头顶,只待内劲一吐,就让他变成一条死蛇。
偏偏无欢扑了上来,他抱住了他父亲,一脸悲愤地说:“阿锁,你什么时候变得这般狠心?”
狠心,我忍不住冷笑出声:“我再狠心,也抵不上你父亲,抵不上你们整个蛇族。不管千年前,还是千年后,你们一家干的坏事还少?到现在反而跟我提谁狠心?”
无欢果然被我说的没了话。他看了看我,说:“阿锁,如今他已经瞎了一双眼睛,还能再为什么非作什么歹?你如今想必已是仙身,仙家慈悲为怀,就饶过他一命吧。”
我讥笑道:“别拿什么仙家的话来挤兑我,我就算予一万个人慈悲为怀,也不会对无疆手软?你凭什么就让我饶他一命?”
数数无疆这千年来造下的孽,哪一点能让人慈悲为怀?
无欢却说:“阿锁,我父亲确实做过无尽的坏事,死一千次也不足惜。可是我在这里,却不能眼睁睁看他死。阿锁,你这一掌,还是先劈到我头上吧!”
听了无欢的话,别说我,就连疼痛的无疆都停住了。
他哑着嗓子说:“欢儿,父亲对不起你!你不要管父亲,快快逃命吧!”
原来虎毒不食子的话是有道理的,无疆这样坏,在此时却仍记得让自己的儿子逃命。
大概就跟我听到无疆祸害爹娘,就忍不住要替他们报仇一样。
所谓的血亲关系,就是这样看不见,摸不着,却渗在骨子里头,关键的时候出来叫嚣。
手掌罩上了无疆的头骨,我却有些犹豫了。
无欢大概看出了我的犹豫,又说:“阿锁,你还记得我当初带你下山么……阿锁,咱们一起在集市买东西……一起对抗赞良……上次在藏龙洞,我生怕你丧命于夜砧之手……”
我怒喝一声,“不要说了。”我最烦他在此时提起那些旧事,那些缠绕不清的旧事,总是在关键时候影响我做决定。
比如此时,我到底是杀无疆不杀?
我看着无欢,想起在藏龙洞里偷听到的话。那时无疆说:“若是你还是喜欢姬家的那个小姑娘,我允了你就是。不过咱们跟姬家修的是不一样的道,那小姑娘未必会愿意跟你一路。”
无疆的话说对了一点,就算他喜欢我,我跟他也不是一路。
不过,他为我做过的事情,我却都还记得。
好吧!
我终于放下手,说:“无欢,我饶了你父亲的命就是。”
无欢不可置信地看我一眼,绿眼睛里露出了一丝喜色。
我淡淡地说:“不过饶命归饶命,无疆的一身修为,我今天却要都给他废了。不然的话,谁知道他哪天又会出来害人。”
刚刚安静下来的无疆又剧烈地拍打起身体,说:“不能废了我的修为,不能废了我的修为,你这样,还不如杀了我。”
我紧紧地盯着无欢。
他看看父亲,又看看我,咬咬牙,吐出一个字:“好。”
我两只手在胸前结了印,念动驱魔咒,只见一团金光打到无疆身上,他全身疼痛地不停颤抖,扑天的腥臭瘴气散开来,一身魔功散尽,半晌功夫,终于昏死了过去。
我再施了术法,将他的蛇身还原成人形。
这一切做完,也没有说话。
无欢默默地上前扶起父亲,将父亲背至自己的身上。
然后站在那里,静静地看着我,又问了一句:“你到底是谁?”
我也静静地看着他,回答道:“我是阿锁。”
无欢欲言又止。
我心里默默地说:无欢,我的确是你当初带下山的阿锁。可惜,我们走到两岔里去了。恐怕以后也再不会有交集。
无欢见我不开口,嘴角动了动,艰难地说:“阿锁,兔子的事,对不起。”
我摇摇头,说:“不关你的事。”
我终于肯承认,稚吉的死,的确不关无欢的事。
可是,我也没有感激无欢的意思。
我看一眼无疆,说:“带他回吧。”
无欢没有再说一句话,咬了咬嘴唇,倾身背了无疆,转身离去。
我在原地站了半晌,待看不到他们的影子了,便直接入了江。
待我回到西江的时候,已经天光大亮,一轮红日映着江水,美丽的如同江花临水盛放。西江水腹的青砖红瓦宫殿此刻也添了颜色,在水波的摇漾里,呈现出梦境般的迷离。叫人忍不住联想那一千多年前的落霞山,青砖红瓦、琐花小窗,在落日霞光里,大概也像此刻般柔和温美,堪比仙源。
我看着这不断变换的云光天色,心想,四海八江里的水晶宫,纵然再玲珑剔透,华丽无匹,也比不上父亲所铸的青砖红瓦殿,那是他对娘亲的一腔珍爱。
我从书房里取了纸笔,歪歪歪扭扭写了几行字,念了几句,觉得文不成文,诗不成诗,无奈揉搓成一团扔了。
去拎了一坛子千年陈酿出来,只身去了殿顶,我坐在鳞片般的红瓦上,看着清晨的蔚蓝天空,把酒洒了一洒,说:“欧阳静,我胸无点墨,写不出好祭文,就只能用一杯薄酒祭奠你了!”
剩下的酒被我慢慢饮尽,京城里的那段往事却越来越清晰地浮现在我眼前……
欧阳静一早就猜中我是姑娘家,却还是答应了我的所求。恍然明白,在这个世界上,曾经有过一个在意我小情绪,满足我小心思,对我嘘寒问暖之人。
可惜,只是曾经。
他还说,“阿锁,恭喜你宿愿得偿。”
呵呵,我的宿愿,我在人间,哪里还有什么宿愿……
眼睛慢慢模糊,我摸了一把,自嘲地说:“这是泪水呢还是江水?”酒意涌上来,我昏昏地想睡,恍惚间身边有人扶了一把似的,我便伸手搭住来人,放心地靠上去。
这一觉睡得分外沉,梦轮番地做,我记得我抱着欧阳静的胳膊,问他,“你怎么老是跑到我的梦里?上次我差点死了的时候,也是这样梦到你。”
他淡淡地笑,依旧是活着时的眉眼,他说:“阿锁,你这么伤心,我怎么能不来看看你。”
我却说:“欧阳静,你死了,你死了。纵然我有了仙身,承了仙术,却还是不能救活你……我谁也救不活……爹爹和娘亲哪里是去西天,他们以为我不知道,我都听见了,为了救我,两个人元神俱碎……说是去西天,无非是不想让我亲眼看他们神形俱灭罢了……可是,他们不告诉我,我也只能装作不知道……我如此没用,拖累了祖母大半生,损耗了爹娘一身灵力,他们都走了,我却在这里做没心没肺的神女……不死身到底有什么用?”(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