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欢同样冷冷地说:“不让。”这小子,脾气比他爹还牛。
无疆不发话,直接一掌扫过来,无欢只好闪开身子避让出去,我只觉得背后支撑的手一松,身子便重新软了下去,我琢磨着,等再耗光了无欢刚输给我的这点精气,我大概就该现出原神了。
无欢再喊:“父亲!”无疆也不回头,一边朝我走过来一边又扫过去一掌,无欢就一个骨碌滚下了山坡。
我瞧着站在面前的高大的无疆,鄙夷地说:“想喝血就快点,呆会凉了就不好喝了。”
他哈哈一笑说:“痛快!我就喜欢你这样的小狐狸。”
无疆说着现出蛇形,只见铁黑色的身子上满是花白的斑纹,像千年的老树根,头上两只铜铃大眼,嘴里两枚青色獠牙,信子一伸,就舔上了我的喉咙。
我提一口气,大大睁着眼睛,不屈地看着他,我要看着我身上的血是怎么一滴滴被他吸走的。玉成子不是说过吗?咱们可以丢了命,但不能丢了骨气。
无疆一偏脑袋看见了我圆睁着的两只眼睛,说,“小丫头骨头倒是硬,我让你瞧好了,看我是怎么把你吸成一张狐狸皮的。”
我哼一声,咽下那股巨大腥气带来的强烈不适。
无疆垂着涎子,一口咬上我的脖子。我却觉得眼前一花,一道影子迅疾地扑在了无疆身上,一张嘴同样咬到了他的脖子。
我心想,无欢你真够哥们,为了救我连你的父亲都敢下口了。我这都快死的人了,欠下你这个人情,可怎么还啊?
无疆吃了一痛,哪还顾得上喝我的血,眼睛敛了杀气,一甩蛇尾,“啪”地就把身后的人打落了。他这条尾巴真根铁棍似的,我赶快低头去看地上的无欢有没有被打死,脑子里还在想,要是这无疆杀了自己的儿子,我这是该幸灾乐祸呢还是该喜笑颜开呢?
可是目光掠到地上,我的眼睛就直了,哪里是无欢,分明是稚吉啊!无疆那铁棍似的尾巴刚才正打在了他脊背上,他此刻皮开肉绽,疼得嘴巴都歪了眼,这会儿正可着劲儿地挣扎着想爬起来。
我的眼泪突然又要涌出来,这只傻兔子,我不是叫他守着玉成子吗?他怎么也跑到这里来了?
若说我刚刚还有一颗求死的心,现在看到了稚吉,我多么渴望自己全身还有力量,还能跳起来,跟稚吉站在一起并肩对抗无疆。可是不能够了,我连说话都觉得吃力,我现在谁也救不了,包括我自己。
我一向觉得比别人幸运,讨了玉成子的好口彩,变化了一个漂亮的小姑娘,跟状元郎成了朋友,还跟五岳神君攀上了亲戚……我一直觉得自己有用不完的好运气,没想到今天,这些好运气,终于被用光了。
贪心太盛啊!我就是贪心太盛啊!当初喝忘忧泉的水时也不听劝阻,人家只饮一小口,我却咕咚咕咚喝了半桶。我贪心地让方焕中状元,为了让他喜欢我;我贪心地救赞良,为了让他感激我;我贪心地逞英雄,为了以后有炫耀的谈资。我贪心下山,我贪心做人,我……
我什么都不想要了……
我看着稚吉刚刚爬起来,又被无疆一掌打趴下,我听着稚吉在挣扎着喊:“阿锁,阿锁……”
我的眼泪终于流下来,努力地说:“稚吉,我还没死。”
无疆再一掌打在稚吉身上,稚吉刚才咬了他,他现在也不肯给稚吉痛快,就这么一掌一掌地耗着稚吉的精气。
稚吉早已没有了还手之力,身体已经血肉模糊,现出了兔子原形,可这只兔子仍然慢慢地往我这边爬,一边爬一边喊:“阿锁,阿锁……”
我忽地又贪心起来,我想活着,我有强烈的想活的愿望,我要爬到稚吉身边去,我要拉起他的手,告诉他我没事。
看着无疆又一掌打下去,我忽然全身有了力量,回光返照地一个弹跳,挡住了那一掌。一阵天眩地转,我的轻子一轻,变回了狐狸身,软软地倒在了稚吉旁边,稚吉捧着我的脸说:“阿锁,阿锁,你好傻啊!”
我已经感觉到生命在一点一滴流逝,勉强提气说道:“你傻了这么久,我总得附合你一次。”
稚吉喘一口气说:“阿锁,你不傻,你是咱们忘忧山上最聪明的姑娘。你那么有学问,我还有很多东西要向你学。”
无疆冷笑道:“说完了吗?说完了好上路。”
无疆巨大的手掌举起来,我却听见无欢喊:“父亲,不能杀。”
无欢来了。我努力撑起眼皮,转向他:“无欢,救稚吉。”
无疆却有兴趣地停了手,说:“欢儿,你要救哪个?”
无欢咬了咬嘴唇,看着我。
我说:“救稚吉。”
无欢说:“我要阿锁活着。”
无疆哈哈大笑,一掌朝稚吉打下去,只听得稚吉最后一声喊:“阿锁,你要活着。”
我闭上眼睛,不敢看那血肉模糊的一团。稚吉,虽然你是那么丑那么丑的一只兔子,可是,我要你活呀!
我只要你活着呀!
无欢,无欢,我恨无欢!
只要他肯点头,稚吉就能活着。
无欢,你永远都不知道朋友是什么?
我不知道自己最后到底喃喃地说了些什么,只知道一缕气息断在胸口,最终辜负了稚吉要我活着的愿望。
我只觉得自己越来越轻,越来越轻,一缕灵魂慢慢离开向身体,飘飘忽忽来到了一处黑洞洞的地方,周围一团迷雾,伸手不见五指,什么都看不清楚。我的身体浮浮沉沉,一忽儿又腿如灌铅,两眼辨不清方向,只能跌跌撞撞地乱走,我想,难道这就是通往轮回的道路吗?可是稚吉呢,他应该在我前面才是啊。我大声喊:“稚吉,稚吉,你在哪里?等我啊。”可是没有人回应我,我也听不到任何人的说话声,没有风声、虫声,连个呼吸声都没有,空气仿佛凝固了似的,无边无涯的黑,无边无际的静,仿佛一条深不见底的黑洞,不知道有无尽头。
我一路走一路难过,稚吉,我这没来得及把我会的全部教给你;我还没带你去吃楼福记的芝麻糖,我还有好多好玩的地方没有带你去……稚吉,我以为你长这么丑一定不会有人愿意杀你,可是你干吗非要去咬无疆的脖子?稚吉,你这只傻兔子……
听说人死后会走到奈何桥,不知道这奈何桥到底有多远,四周莽莽然然,身体似乎又慢慢轻了起来,有人大声喊,“阿锁,阿锁……”
是无欢的声音,我皱起眉头,半声也不想回应,提起步子快快往前走去。我能有幸来到这黄泉路,还全是拜他父子所赐。我再也不想见到他了。
可是,临死前的那一幕还清清楚楚地记得,无欢拿身体护着我,求无疆放过我,他还给我输了灵力,让我多喘了几口气……我总该感动一下是不是?可是他这样想让我活着,却一点不肯救稚吉。
我咬了一下牙,不去想那副惨烈的光景,无欢,无论如何,我都是恨你的。
永远不会原谅你。
如果再让我活过来一回,我一定亲手杀了他,为稚吉报仇。
我这样想着,胸膛里仿佛藏了一团火焰似的,又有了勇气,这么黑暗的路,我仍旧大踏步地往前走,过了片刻,就再也听不见无欢的声音了。
也许稚吉就在前面不远的地方。
但愿我能追得上他。
突然前面有了一些光亮,却朦朦胧胧地看不清楚周围的景物。迎面急匆匆走来一个人影,我只听着那声音说:“阿锁吗?我是赞良。”
我听出了赞良的声音,惊讶地说:“赞良?”
他说:“是啊,阿锁,你在这里做什么呢?是在找奈何桥吗?准备去投胎做人吗?”
我也顾不上问赞良怎么来到这里来了,只说:“对啊!投胎做人多好啊!这样我就和你们一样了。”
赞良说:“可是去奈何桥就一定要喝孟婆婆的汤,阿锁,那样你就不会记得方焕了。”
我迟疑了一下,问:“那方焕还会不会记得我?”
赞良说:“你人都死了,他哪里还会记得,再说,他喜欢的是江小姐啊?”
我心口一疼:“他怎么可以忘记我?江小姐,江小姐对他根本不好啊!”
“阿锁,不是你对他好,他就会记得你啊!方焕现在是状元郎了,以后他有的,何止一个江小姐啊?你这样死了,你既记不得他,他也记不得你了?再说,你不是还没给稚吉报仇吗?”
我一听方焕记不得我了,更加灰心地说:“我死都死了,还能报什么仇啊?”
赞良说:“那不一样,阿锁,你知道吗?奈何桥是人过的地方。你不是人,根本去不了奈何桥,你现在是往幽冥渊里走,凡是横死的精怪,都得先到幽冥司登记造册,幽冥神君会根据每个精灵的生前功绩来判决他该发配到何处。有的可以投胎做人,有的继续成兽,还有的直接的打到炼狱里下油锅炸了。”
“啊,那我会怎么样啊?那,那下油锅的都是做了何错事啊?”
“当然是坏事啊!比如偷鸡摸狗,谎话欺人,比如杀生……”
“啊!”我惊叫起来,“我在秋水村的时候,把李大婶家的鸡偷来杀了,还有,为了救方焕,我还去过薛府偷吃的。我在人间这些日子,谎话更是没少编。而且我连京官都敢骗,礼部尚书欧阳静就着了我的道儿。”我急得团团转,“这可怎么好啊?”
赞良说:“所以啊,阿锁,这条路你不能走啊?真到了炼狱你就完了。”
“那我去哪里啊?”我愁眉不展地望着他,希望赞良想个万全的法子,让我离开那炼狱之地才好。
赞良说:“跟我走吧。”
我便跟了赞良,飘飘悠悠往外走。不知绕过几道弯子,到了一处稍亮些的地方。这才看清周围的大致轮廓,远处一片荒凉的城廓,一大群人,衣衫褴褛、面无表情地走着,我悄悄地问,“他们是什么人啊?”(未完待续)